我的母亲,四十一岁,还想生个儿子(上)
程禾2025-08-27 11:0515,978

2016年1月的一个傍晚,母亲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和妹妹,说奶奶和几个姑姑等下要来家里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我和妹妹见她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缠着她追问是什么事情,她却坚决不肯透露,非要等人都到齐了才说。

半小时后,奶奶和姑姑们陆续到了,我家狭小的客厅挤满了人,坐着的,站着的,有人抽烟,有人裹紧棉袄。母亲像新出嫁的小媳妇一般羞红了脸,对大家宣布:“现在二胎全面放开了,我想试最后一次,看看这次能不能给陈家生个带把儿的。”

这话如同一颗炸雷,奶奶和姑姑们赶忙故作关切地问了下母亲近来的身体状况,随后便欣喜到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我和妹妹心里升起担忧:这算什么好消息?母亲已经算是高龄孕妇,她身体又不好,常年贫血。

我哀求母亲理智一些,可话还没说完,奶奶和姑姑们便恶狠狠地冲我瞪了过来,大姑更是直接呵斥:“回屋写作业去!大人的事跟你们没关系,轮不到你们瞎管。”我和妹妹早已习惯了姑姑们的趾高气扬的越俎代庖,只得悻悻地回到卧室,隔着房门,又听到母亲说出的更令我们心碎的消息——她不是要备孕,而是已经怀上了。那一刻,我心里对母亲有些怨恨,怨她瞒了我们这么久,怨她如此轻视自己的身体。

因为,算上夭折的头胎、送养给别人的小妹,41岁的母亲,已经经历过4次生育。

1.

母亲是外公家里最小的女儿,上有3个哥哥。虽然家庭条件比大多数同龄人家稍好,但她小学毕业后,外公一句“女孩子读书白费力气冇卵用”,她便辍学在家,分担农活家计。当时12岁的母亲深感困惑和自卑。她渴望读书,并非是因为喜欢,而是害怕被同龄人看不起。她向外公哭诉求情,吝啬固执的外公举起长木凳就打,剧烈的疼痛,最终迫使她屈服。

一天傍晚,几个小学时玩伴找到正在干活的母亲,真诚地劝说她回学校,一句“小学同学都升去了同一所初中,就是没有你”,让母亲压抑已久的委屈倾泻而出。小姐妹们拉着哭泣的母亲,决定等外公回来,一起求情。

那天外公做完木工活揣着工钱回了家,心情正好。这群小姑娘就鼓起勇气跟他说:“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才能不种一辈子田。”外公冷脸收拾工具,满脸讥诮,母亲只知道抽噎。一个叫琴兰的同学扬声质问外公:“美华(我母亲的名字)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别人家都舍得(让女儿上初中),偏就你家舍不得?”这话像一记耳光,扇到了外公虚荣的痛处。看着小女儿满脸的泪,他喉头一松,对我母亲说:“读就读吧,反正就3年——不过,家里活计要是耽误半点,我直接去学堂拖你回来。”

母亲破涕为笑。

外公嘴上同意,刁难并未停止。每学期学费10元,他只给一半,老师也不给通融。每天早上,母亲的啜泣都惹得迷信的外公觉得晦气,就抄起扫帚打她,呵斥她“滚去学堂”。母亲死死抠住门框哭喊:“还有5块钱没交啊!怎么进学堂?”外公便自顾吃饭,理都不理。

绝望的母亲瘫坐在地,恰逢我大舅送节礼来,见状,质问外公:“嘎嘎(爸爸)你也忒狠心了,5块票子能要你命不成?”说完咬牙掏出5元塞给了我母亲,招来了大舅妈的冷嘲热讽。

上学期间,母亲左腿膝盖突发剧痛,硬扛许久后,外公才带她去村诊所。赤脚医生从母亲的膝盖抽出两大管脓水,说是重度风湿,干农活时湿气入骨所致,之后需频繁抽脓。母亲痛苦万分,又求了外公许久,才去看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也惊叹外公对女儿疏于照顾。十几服中药下肚,效果不大,老中医直言,需去南昌大医院花几千块才能根治。外公一听,骂骂咧咧扯着我母亲就走:“骗子!不治!几千块要我老命?疼就忍着!”

所以,母亲勉强读完初二,便彻底辍学。之后,17岁的她与小学玩伴同行,去了广东梅州那边,在电子厂、制衣厂、包装厂打工,也在包子店干过,还帮人卖过卤菜。她做得最久的是针织女工,学徒期间,月工资在200到250元之间,成为熟练工后,薪水涨到300到400元。针织厂是计件工资,母亲干活麻利,工资在同行的姐妹中遥遥领先。

1993年的梅州还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瘦小体弱的母亲能拿到400元的月薪实属不易。工厂提供食宿,母亲的物欲又很低,挣到的钱几乎不花。外公要求她每月把工资寄2/3回家,说是为她攒嫁妆,实则都给舅舅们盖房用了。母亲依旧没有钱好好治疗风湿,只能继续带着病痛生活。等后来有了我们,谈及她的腿时,她总是愤愤地说:“你们那该死的鸡贼鬼外公,我这腿可以说就是被他毁的。生孩子的疼不算啥,每年南风天才要命。”

尽管如此,打工的几年仍是母亲人生中最自由幸福的时光。少女时期的友情纯粹深厚,合吃一份肠粉都可以开心一整天。在朋友的影响下,节俭的她也舍得为自己买几件漂亮衣服、懂得“爱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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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虽生性腼腆,也在青春里有过炽热情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笃信“有情饮水饱”的她,恋情却总在外公“精密如量木尺”的判词下一一告吹。直到26岁的母亲已经踩上传统婚龄警戒线时,外公才经媒婆牵线,看中了来自山沟沟里的我父亲,认定他“老实本分靠得住”。

父亲木讷寡言,比母亲更闷。母亲初见,失望不已。她向媒婆嘀咕自己的不情愿,巴望外公共鸣,外公却铁了心,定亲火速提上日程。母亲绝食抗议,哭得双眼猩红,外公无动于衷,外婆也劝不动。舅舅们冷眼旁观,视妹妹为“迟早泼出去的水”。眼看反抗无望,外婆开始为母亲置办定亲物。

外公请了镇上的“全能”老先生合八字。老先生算出我父母属相相冲,支吾着说不太好。外公气急败坏,大骂“糟心”,婚事暂时作罢。母亲得知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但丝毫不敢在外公面前表露。

没想到,几个月后,我那个精明的奶奶突然挑着两大簸箕上好的农家豆腐来访。奶奶能说会道,说她找了更灵的算命婆,算命婆说了,只要“送送太岁”,就能化解属相冲克。她极力夸赞外公的手艺和家教,强调自己儿子老实,而我母亲胆小,正需老实人。卑微的外婆全程说不出话。

临走时,奶奶硬留下豆腐,外公就这样被她的表面功夫打动了。嘴上说“需要考虑”的他,一夜后便决定重操女儿的婚事。母亲短暂的侥幸被彻底击碎,她比谁都清楚,这次除非自己暴毙,再无转圜余地。外婆只能说“到了婆家要忍,忍到生了孩子、孩子大了就出头了”的轱辘话,可外婆自己何曾熬出头呢?

从第一次见面到婚礼,中间我父母仅有一次约会——吃麻辣烫。为迎合母亲,父亲逞强吃辣,结果涕泪横流,还生闷气抱怨店家,絮叨如妇人,母亲觉得这次体验糟糕透了。

2001年,母亲穿着一件大红呢子衣就出嫁了。临出家门,她舍不得外婆,哭花了新娘妆,脸上廉价粉底混泪结块。父亲觉得她在重要场合给自己丢了人,趁外公不在,黑脸埋怨:“你也不照照镜子,这副鬼样子,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敏感的母亲无地自容,整场婚礼挂着僵硬的笑容。

当年不兴彩礼,奶奶说好给4000块置办家具,敬茶时,外公怕奶奶赖账,当众提及。精明的奶奶立刻接话,捧外公木匠手艺好,提议不买现成的家具,交给外公来打,只出3000的料钱就够了,还煽动亲戚附和。外公气得太阳穴直跳,也只能挤出笑脸点头。

2.

婚后,母亲真切地感受到了我奶奶的两副面孔。在她怀孕前,奶奶就像传统农村婆媳关系中的恶婆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处处小心的儿媳百般挑剔、搬弄是非。直到我母亲怀孕后,奶奶的态度才有所转变,让母亲第一次体会到“婆婆如母”的感觉。

婚后,我父母在离乐昌街不到一里路的养老院后面租了两间平房,地方不算太偏,骑摩托车到娘家跟婆家的时间相差无几。我父亲起初如外人所见一般老实,邻里极少听见他和我母亲拌嘴,平时母亲使唤他干些活,他都肯去做,对仍像没断奶似的总想回娘家的母亲,也会二话不说骑车载她回去。但三番两次下来,奶奶觉得父亲是在浪费摩托车油钱——在景平村人眼里,除了赶集日,哪里会跑这么远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时,我母亲在预产期前2个月突然早产——胎盘前置,导致胎儿供氧不足,加上母亲长期贫血、孕期调养不当,影响了胎儿发育。期待孙子已久的奶奶勃然大怒,当着邻床产妇,阴阳怪气地对母亲说:“现在的媳妇太娇气,我们当年生孩子前还得挑粪浇菜。母鸡都知道护崽儿,我家儿媳却连自己的身体都调理不好,白白害死了一个孩子。”

这场意外给母亲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初为人母的期待,最终化为了病历本上冰冷的清宫手术记录,她甚至没能见到那个已成形的胎儿。

头胎夭折不到一周,母亲尚未走出阴影,奶奶却突然殷勤备至。母亲已看透婆婆的为人,知道这反常必定另有所图——果然,几顿难得的客家娘酒鸡下肚后,母亲被迫开始了第二次备孕。

2003年年尾,我出生了,一看是女孩,奶奶大失所望。但毕竟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陪产的奶奶很快调整情绪,在外公家人来探望时假意说道:“头胎是丫头也不错,下次加把劲,凑个‘好’字就行。”母亲和娘家人只能苦笑。

当时江西农村实行“一孩半”政策:头胎是女孩可生二胎,是男孩则不能再生——村落宗族势力强大,女性往往没有分配土地的资格,所以男孩被视为血脉的延续、争夺土地的资本、养老的依仗,家里若没有男丁,就意味着打架会吃亏、受人欺负。在景平村,家家条件相差无几,平日里大家暗自较劲的,无非是谁家男丁多、谁家香火旺,像奶奶这样盼孙子的老人不在少数——在我家斜对面住的庆嫂子,头胎和母亲一样没生出儿子,月子里就被婆婆用扫帚打,一声也不敢吭;再往村子深处走,有一户人家,家里明明已经有两个儿子,却还养着一个女儿,女孩和这家人长得一点也不像,那家人也不遮掩,直接说,这女儿是从别的村抱来的,那户人家连生了好几个女儿,养不起,便送给了他们当童养媳,也算“不白养”;而与我奶奶最不对付的那个大姨,孙子得过小儿麻痹症,但也不妨碍她走起路来像螃蟹般横着晃,见到我奶奶时,总要明里暗里讥讽几句,把我奶奶气得心口直发闷。

彼时母亲对奶奶狂热的重男轻女思想深感厌恶,两人争吵时,母亲甚至会直接反唇相讥:“你自己不也是从女人胯下出来的,你还嫌上女人了?”父亲在村里砖窑厂上班,下班后沉迷打牌,对家中婆媳矛盾不闻不问。母亲渐渐感到窒息:“倒也说不出哪里不好,有吃有喝有穿有住,但就是心里不得劲,压得心口子闷,日子一眼望到头。”

一次,镇上的琴兰阿姨和大芳阿姨来村里看望母亲,提议带她去东莞打工。这个既能挣钱又能逃离家庭的机会,让母亲看到了希望。奶奶最初不愿帮忙带我,但想到儿媳外出能赚钱养家,勉强同意了。

就在母亲以为找到了未来的出路时,命运却跟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出发前,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个让外人皆喜的消息,对母亲而言却是噩耗。望着窗外连绵的青山,她感觉那些山峦就像永远挣脱不开的枷锁。

从母亲显怀开始,奶奶就搬来我家同住,包办所有家务,还去了几次村里的永安庙拜佛求孙。母亲分娩那天,奶奶寸步不离地守着,等到我妹妹出生,她当场失控,在医院对着产床上的母亲破口大骂:“天老爷啊,你咋就这般不争气,别人都能生儿子,偏就你生不出!你要我被人瞧不起哦!”随后,她连夜收拾行李回了老家,半年音讯全无,过节也只让我父亲独自回家,仿佛我们母女三人不是她的家人。

父亲虽无上进心,但在要面子这一点上与奶奶如出一辙。妻子连生两个女儿,让他自觉抬不起头,我外公外婆打来电话询问母亲状况时,他就冷冰冰地说:“你们家的畜生女儿又给我生了个女娃,她生完虚弱得很,要是死了,你们当父母的记得早点过来收尸。”他说这番话时,故意不避开母亲,母亲当时还没来得及看妹妹一眼,便挣扎着从产床上起身,使出全身力气往墙上撞去,想要一了百了,幸好护士及时拦住了她。

妹妹出生后的两三个月里,父亲一直冷暴力相待,家里的事一概不管,母亲既要带我和妹妹,又要做饭做家务。对我这个大女儿,父亲还算稍好一些,但他一看到妹妹就会发狂,恨不得掐死,对妹妹的哭啼更是厌恶至极。

奶奶则是天天跟村里人念念有词,责怪母亲在怀孕期间跑去和别人打麻将,说当时牌桌上的女人中有一个也是孕妇——在我们当地流传着一种说法:两个孕妇不能同坐一张牌桌,否则打牌时肚子里的孩子会互换性别。

然而,奶奶并不知道,那个与母亲同桌打牌的孕妇,后来也生下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跟我上了同一所小学。

3.

过了许久,奶奶终于来了我家一次,她不与我母亲打招呼,也不看我妹妹一眼,而是拉着我父亲到外面讲悄悄话。母亲感到不祥,格外紧张。

过了一会儿,两人气势汹汹地进来,用命令的语气通知母亲:“再养几天就把那小女娃送走吧,趁她现在还小,也谈不上什么感情。这孩子命不好,就当借你肚子走了一遭。”

母亲硬气了一回,大声回怼:“不,我自己生的孩子凭什么要送走?你们有什么资格送走我的孩子?”

奶奶和父亲根本无动于衷,父亲清了清嗓子,冷冷道:“谁让你自己没本事,肚子不争气。孩子必须送走,不然你带着两个女娃直接卷铺盖走人,咱们离婚。”

听到“离婚”二字,母亲彻底愣住了——那时离婚在江西农村还是极度可耻的事,奶奶和父亲的阵势不似作伪,若真离婚了,她能去哪里呢?死要面子的外公,是不可能让她回去的,而她又没什么挣钱的能力,根本养不活两个这么小的孩子。

奶奶说,她早找好了收养孩子的人家,是邻村种莲塘的富裕户,人家已有儿子,想再养个女儿。父亲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孩子去了不会受苦,家里又能腾出再生孩子的指标,说不定还能得个儿子。

母亲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父亲和奶奶。虽然怀孕时她也盼着生男孩,但当她把一个粉白的小生命抱在怀里时,性别早就不重要了。于是,奶奶和父亲三天两头和她争吵,有次奶奶摆出要打人的架势,父亲就站在旁边冷眼旁观。母亲急得奶水都带着血丝,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那户人家来看孩子,妹妹白胖安静的模样让他们爱不释手,当场就要抱走。母亲死死搂着襁褓退到墙角,用发红的眼睛求他们改变主意。父亲暴怒,扬起巴掌,奶奶也叉着腰摆出教训人的架势。被逼到绝境的母亲突然冲向屋外,深一脚浅一脚跑到村头最深的河边。闻声围观人群渐渐聚拢,河水漫过母亲的小腿时,怀里的妹妹突然放声大哭,母亲跟着哭喊:“我这母猪命啊!生来就是被人宰的命!我就想养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

母亲衣襟在水里洇开,几个婶子抹着眼泪要下水拉她。原本趾高气扬的奶奶和父亲这下慌了神,躲在人群后头说好话:“快回来吧,不送孩子了!”

母亲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整个人陷在绝望的深潭里。父亲突然扑通跪在河滩上,对着母亲的背影不停磕头,奶奶抡起巴掌往自己脸上抽,朝着母亲哭喊:“美华,回来!婆子我不该逼你啊!”

母亲只是摇头。冰凉的河水已经漫过腰际,几个下水的村民使劲拽她,却被她拼命挣开。

岸上的妇女们早已红了眼眶,眼看事情无法挽回,奶奶也扑通跪了下来,试探着说:“你带着小的寻了短见,倒是解脱了,可大丫头怎么办?她才两岁多就没娘疼……”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母亲的防线,她放声大哭,像受尽委屈的孩子,哭声中,她紧紧搂住妹妹,踉跄着从塘边退回来。

动静惊动了村长,这个村里少有的开明老人,全然不顾该给长辈留面子,当众指着奶奶训斥:“作孽啊!把新媳妇逼到投塘,你们陈家祖坟不冒黑烟才怪!往后在村里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今天我把话撂这儿,再敢磋磨儿媳,村东那几亩水田你们别想要了!”奶奶臊得满脸通红,父亲垂着脑袋抹眼泪,他们搀着母亲要回家时,村长又补了句:“人家镇上姑娘不嫌咱山沟穷,你们倒把金凤凰往死里逼!”

回去的路上,母亲始终紧搂着妹妹。她原以为这次闹过之后,婆婆和丈夫会变本加厉,没想到经此一事,我奶奶和父亲居然真转了性——奶奶不再故意找母亲的茬了,父亲去打牌的次数也少了,两人赌咒发誓绝不再提送养的事。

妹妹过周岁的时候,奶奶为了弥补之前的过错,居然铁公鸡拔毛给妹妹打了一个银的平安锁。那段时间,婆媳之间非常和谐,父亲对母亲的话语比过去少了,但人变得勤快顾家了。

=====

等我妹妹学会走路后,母亲毅然前往东莞,投奔大芳阿姨。

在农村,结婚生子后外出打工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像我母亲这样让丈夫留守家中的,在景平村还是头一例。她对挣脱现状的渴望,甚至超越了对子女的牵挂。

两年半后,琴兰阿姨去景平村走亲戚,顺道来家里看望我们姐妹。奶奶本就嫌弃女孩,带孩子也只有一个观念:能生下来,就死不了。她只愿照顾一个孩子,我被寄养在外婆家,妹妹则被她养得邋里邋遢、满口粗话,全然不见孩童的天真灵气。

听了琴兰阿姨的描述,母亲再也坐不住了,立即辞职返回兴德。尽管她万般不愿面对这里的生活,但她更害怕因为母亲的缺失,毁掉我们姐妹的整个童年。

4.

村里越发冷清,年轻人像春燕般往镇上飞。二舅说得在理:“守着几亩薄田不如去镇上,现在鞋厂招工还给交社保呢。”父亲和母亲达成一致,离开景平村,搬到镇上生活。

二舅替我母亲在镇东头找了处老屋先租住着,离娘家不过两条巷子。父亲不敢再像过去那样对母亲呼来喝去,奶奶偶尔会坐班车来我家,看看儿媳有没有怠慢她的宝贝儿子——不管怎么说,母亲的日子自由了些,生活慢慢舒展开来。在家里,我们姐妹俩什么事都会和她说,从来没觉得有沟通障碍,相处得像是三姐妹。

2009年的兴德,镇上可供女性选择的岗位依旧很少,镇上规模最大的新辉鞋厂,是想在本地打工的女人的最优选择。母亲进了新辉打工,父亲则跟着施工队做粗工,干工地上的苦力活。

同当年在梅州打工时候一样,身高1米52、体重不超过85斤的母亲很快就以工作能力在厂里站稳脚跟。她做事从不糊弄,做鞋返工次数极少,并不会因为拿着计时工资而非计件工资就敷衍了事、浑水摸鱼。与她共事过的同事、组长、主管,没有一个不肯定她的勤恳认真。那时我放学后会跑去鞋厂里玩,看到母亲如此一丝不苟,忍不住发问:“妈,为啥别的阿姨缝完布条直接丢地上就继续下一条了,你还要剪线头、双面检查再码好呢?是不是这样做工资会高一点呀?”母亲摇摇头说:“你想得美,钱哪有这么好挣?码整齐了就能涨单价?”见我不理解她的做法,她语重心长地说:“咱别管做得好不好别人会不会发现,做好一件事就是一种态度,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你妈我就是这样的人。”

除了本职工作,鞋厂里还有一些可选择的活计,比如偶尔有一批外包订单或返工订单,有人愿意做,就得一份小外快,不做,就拿去厂区其他分部门。大部分员工看不上这些蝇头小利,只有母亲从不挑活。她觉得“手里能一直有活做,日子就充实”,所以每月工资能比别的阿姨多300来块。那些不屑接小活碎活的人,在发工资时总会暗地里比较,一边羡慕我母亲工资高,一边讽刺她贪心。

曾经有个外地来的品检,觉得我母亲兢兢业业,手艺也熟练,繁多的工序,竟然每样都会一点,便推荐我母亲去更大的厂子上班。那个人提出的单价很诱人,外头的厂子还包吃住,但母亲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留守的孩子可怜哦,我家还是两个女孩子。”

当时这里的初中辍学率很高,不上学的女孩大多也进了新辉鞋厂。母亲待人和善又健谈,在厂里,对这些尚处于花季的女孩很是关照。女孩们跟她关系最亲近,把她当作“鞋厂妈妈”,母亲则把她们看作和我们姐妹一样的女儿。少女们的心事,母亲都了如指掌。晚上9点半下班后,常有几个女孩不肯回家,要继续做货。母亲体谅她们,知道她们正值叛逆期,事事执拗,便吓唬说:“去年猝死的老王就是在这个车间去世的,你们还不走,等一下鬼来抓你们哦!”女孩们觉得母亲可爱又顽皮,便答应下班,还假装要教训她。

女孩们离开学校初入社会,自然会遭遇很多困局。鞋厂里,有些阿姨倚老卖老,欺负女孩们年纪小,肆无忌惮地抢她们的单,还会故意诈唬她们“质量不过关”、“要返工”,PUA她们能力不行,没资格拿更多货去做。母亲心里是非常渴望手头有更多货量的,但自从这些小姑娘来了之后,她就很少去争了。在同事之间因争货产生矛盾时,她非但不参与,还会把自己的货匀给女孩们做:“我可知道,别看这些女娃子年龄小,对钱的追求不会比咱大人少。小孩子也有挣钱的动力,我少挣点,她们多挣一点,都开心得不得了,我自己也替她们高兴。”

知道这事后,父亲直接指着母亲脑袋骂:“你就是没脑子,对她们那么好有什么用?人走茶凉懂不懂?自己工资变少了还傻乐,你以为那群‘幺姑娘’会感激你?人家背地里说不定只觉得你傻。”不仅父亲不理解,我也不理解,嘟囔着抱怨:“厂子里本来就是上班挣钱养家的,你都给别人做,自己不就挣不到钱了?为什么要对陌生人那么好?”其实我内心是有些嫉妒的,好似那些小姑娘分走了我的母爱。

母亲听了也不反驳,像个被训斥的学生,但事后她依然不改。

5.

在母亲那群“鞋厂女儿们”中,跟她关系最要好的女孩当数江水清。母亲说这个女孩家教古板,思想行为保守,性格内向,比乖乖女还要规矩。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一天晚上母亲加班回家,带回来一个比我脸还大的棒棒糖,她微笑着跟我说:“今天是圣诞节,外国的节日,要吃棒棒糖的。”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个只知道埋头干活的永动机,没多少文化的她怎么会知道圣诞节?母亲又缓缓道:“江水清给我买的,说要给我过节。这一个糖都要20多块钱呢,贵死了,死丫头还挺舍得。她说连她妈妈都没给买,就给我买了。”

那一刻的感觉,温馨又治愈。我看见棒棒糖上粘着一张从鞋厂货物单上撕下的空白小纸片,上面写着“Chrismas”——没错,少了个“t”。那是我第一次吃那么大的棒棒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母亲在鞋厂的交友,竟能给我们这个小家带来如此笨拙的温暖。

不久后,母亲说江水清恋爱了,对象是镇上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不谙世事的她很快被小混混的甜言蜜语哄骗到手,忐忑了几天,她才敢向我母亲坦白恋情。母亲态度慎重,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她知道小孩子不爱听长篇大论,便严肃地扔下一句:“我的意见是别那么早谈哦,要吃亏的。看你自己了,反正别让我失望。”

母亲对自己在江水清心中的威信很有自信。可那种一直压抑人性的传统家庭环境里,江水清却对早恋这种叛逆行为更期待,甚至向我母亲隐瞒了那混混比她大4、5岁的事。新辉鞋厂有南门、北门,那个混混总避开我母亲常走的南门,骑一辆改装“鬼火”去北门接江水清。直到有一天,我母亲去别的车间拿货,撞见了送江水清来加晚班的混混,就一下子全明白了。

江水清紧张得满脸通红,全身发抖,索性跟我母亲坦白了一切,最后弱弱地找补:“美华姨,你也知道的,我们这种没书读了的女孩子,出了社会就是结婚生子,没有别的出路了。”

母亲立刻反驳:“跟你相处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这么自卑!初中毕业咋了,不能活了?没读过书的女孩都别活了?人不能自己看扁自己,尤其咱女人,更要比男人争气、能忍耐!”

旁边混混一脸不屑,对江水清嘀咕:“她算什么东西,你干嘛听她的?她又不是你妈。”

母亲看着那个小混混的样子就反感,笃定他不是好人,既然场面尴尬,就识相地先离开了。

之后几天,母亲向江水清问清了那个混混的情况:没正经工作,家里兄弟多,经济条件也不好。母亲劝她赶紧分手,没想到江水清铁了心不肯放弃:“我就是想和他谈恋爱,我们有爱情。”母亲听了,更不悦了:“你才16岁懂什么感情?我孩子都上小学了,还不懂吗?有些路走错一步会毁了一辈子,你这么乖就信我啊!”江水清一听到“分手”就委屈地哭了,带着哭腔哀求我母亲支持她,全然不顾我母亲的反复强调:“你年纪实在太小了!还太小了!”

最后,我母亲不忍看江水清稚嫩脸庞上那种为爱执着的委屈,松了口,只好嘱咐道:“你对他要提防点,我看他不像好人,流里流气的。不该做的千万不能做,谈谈恋爱可以,别吃亏了——我说的话你懂吧?我就不细说了,免得你羞我也羞。”

=====

之后,江水清的笑容更多了,每天来厂里都干劲十足,做事也更麻利了。就在母亲暗自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差点阻断了小姑娘的幸福时,一个爆炸性消息在鞋厂传开了:江水清怀孕了。

6.

镇上不是没有过未成年女孩怀孕的传闻,但事情真发生在身边时,仍是令人震惊。几个车间议论纷纷,一些嘴毒的阿姨落井下石:“江水清这么小个姑娘,平时看着老实听话,咋做出这么轻率的事?”还有人云淡风轻地嘲讽:“她不会不是兴德人吧?她父母肯定不在本地,不然有爹妈管的孩子哪会出这种事?”女工们听了,哄堂大笑。

我母亲呵斥江水清把那混混找来,江水清从未见过我母亲生这么大气,根本不敢答应。我母亲坚信江水清是被那混账蛊惑了,同时又痛恨她不听劝,在交接半成品鞋面时,发了通邪火,把堆放整齐的一大筐鞋面狠狠摔在江水清工位的针车旁。路过的管理员不明所以,嘟囔:“美华今天撞邪了?”

没等江水清哭,我母亲自己先红了眼眶。她压低声音,不想让车间其他人听到:“水清啊,我真替你愁!谈朋友没事,可现在倒好,肚里都装上崽儿了,这可怎么办?你以后怎么办呀?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这么小就要生娃,以后的日子会很难的,女人本就不容易。”

江水清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些,既迷茫又无措,笨拙僵硬地抱住我母亲,崩溃大哭。

那段时间,母亲回到家,也是愁容满面、忧心忡忡。我以为她是在厂里受欺负了,百般追问,母亲才告诉了我实情。我比大人还要震惊,心想:水清姐姐这么小就能生孩子当妈妈了?母亲看出我的想法,纠正道:“你别把你水清姐姐想坏了,她是个好姑娘,遇人不淑,都怪那畜生。你以后长大了找对象,可得睁大眼睛啊!”

母亲毅然决然建议江水清打掉孩子。当时镇上打胎的人极少,一般未婚先孕的有了孩子,哪怕躲计生也要生下来,再送别人家养,即便是搞婚外情的,也会生下来当私生子养。我知道了母亲的做法后,不禁疑惑:她心地极其善良,敬畏生命,怎么会这么建议呢?

母亲先询问江水清的意见:“水清啊,我还是建议你打掉。那样日子还能重来,真要生下来,可就回不了头了。”

江水清支支吾吾,犹豫不决,说这不是她能决定的:“美华姨,俺男朋友家里都知道这事了,他爹妈很开心,都叫我生下来。虽然我年纪小领不了证,但他们已经把我当儿媳了。”

母亲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你真是蠢啊!人家巴不得你生,又不用他们费力,白捡个媳妇和孙子,能不高兴吗?”

江水清敷衍说,会好好考虑我母亲的话。我父亲听我母亲转述后,连翻几个白眼,纳闷她怎么管别人家的事管到这份上:“人家幺姑娘自己爹妈的想法才有用,你掺和进去,当心惹麻烦上身。这幺姑娘这么小去打胎,万一出点啥状况,你担得起责任吗?你没那么大本事负责啊!”

母亲听了,觉得也在理,害怕堕胎可能更会毁了江水清,便不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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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清终究还是生下了一个儿子。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她父母把儿子当宝,把女儿当草,更何况她又被小混混早早搞大了肚子,父母觉得丢人,对外孙根本不管。我母亲念她年纪小,每天都在鞋厂里不厌其烦地教她照顾小孩的事项。

孩子生下来后,小混混一家就以为拴牢了这个小儿媳妇,不再重视江水清,小混混的父母都不肯帮她带孩子,那个小混混也重新到处勾搭和江水清差不多大的单纯女孩。江水清曾经信以为真的爱情,消逝的速度快得可悲。母亲知道后,常拿话刺她:“这下该了吧?哈?现在知道不好受了吧?我说过的,错一步就毁一辈子!”母亲边说这些愤愤的话,边把针车踏板踩得梆梆响,扯鞋面的手也故意发狠力,气不打一处来。

江水清不咋来厂里干活了,只偶尔在有亲戚帮忙照看孩子时,才来做几次临时工。小混混挣不到钱又游手好闲,双方父母也不资助,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窘迫。她和我母亲越来越疏远,用我母亲的话说:“从江水清生下娃,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她相处了。看见她就生气就伤心,心里钻心地疼,说不出是啥滋味。”得知江水清奶水不足又买不起奶粉、基本靠米糊喂养孩子后,我母亲还是托外婆去榨油厂磨了五谷杂粮的米糊粉,又把奶奶难得从景平村带来的纯茶油,一并给江水清拿了过去。

母亲是个容易夸张的人。我小学时被男同桌欺负,母亲听了会冲进学校,面不改色地警告那男孩说校长是她亲哥,再敢欺负我,就让他退学。后来在跟那些思想单纯、幼稚的“鞋厂女儿们”说恋爱感情的事情时,她的小眼睛就会瞪得老大,煞有其事地教训:

“你们以后要是有人跟江水清一样这么小就生娃了,对得起我啊,你们叫我阿姨我都嫌老,你们的崽还不得叫我姨婆啊?那我可不要气死。”

“你们现在觉得谈恋爱好玩,等肚子大了,那些说爱你们的男娃子,保准跑得比新辉鞋厂下班铃还快!”

“你们以为江水清对象老穿烂洞裤是啥时尚?其实是人家的钱全拿去哄其他小姑娘去了,到时你们要是生了崽,孩子都要喝西北风哦,到时你们前面背一个后面背一个,新辉鞋厂变新辉幼儿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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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后,有一天母亲上班晚了,发现车间的桌上有一小筐红蛋,一问才知,是江水清又生了个孩子,之前跟她共事过的阿姨们,红蛋都有份。

母亲那天的好心情在那一刻终结了,她气势汹汹地给江水清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生孩子要瞒着自己,而且还敢在朝不保夕的条件下生二胎:“你还把我当美华姨吗?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我老公说得没错,厂子里就是人走茶凉,没什么真交情!”

母亲要挂电话,江水清带着哭腔说:“美华姨,我就是把你当自己妈妈一样看重,才不敢跟你说啊!我有自己的难处……”

愤怒到了尽头便是失望,这回母亲没有再同情她,从此跟她再无往来。

7.

其实,那段时间,母亲也面临着与江水清同样的问题。2011年,她再度意外怀孕,只不过,历经婚姻的磋磨和育儿的艰辛,她自然比未谙人事的少女有更多清醒的考量。

起初母亲想要堕胎,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第三胎仍是女孩的后果——我父亲那几年沉迷于地下六合彩,整日做着发财梦,常常十买九输,加之他又好吃懒做,全然没有为人父的担当,若第三个孩子出生,恐怕难以给孩子好的生活。

当时70岁的外婆知道我母亲的想法后,连忙劝阻:“使不得!堕胎是罪过,百年之后要下地狱的。”母亲不信因果报应,但确实不想扼杀生命。她预想了灾难化的后果,不断自我暗示:这孩子偏偏选择投生到她腹中,肯定是特别的缘分。

奶奶闻讯从景平村赶来,连续几晚劝说母亲,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母亲根本未显怀的肚子,说到动情处,又流眼泪又擤鼻涕:“美华啊,算来我跟你妈都是70岁的老人了,你就生下这胎吧,过去受了那么多苦,没准儿这就是老天给的机会。”见我母亲眉头紧锁,完全不知所措,奶奶趁机道:“你也为隆子(我父亲)想想,这些年没生到儿子,村里那些男人打心底看不起我隆子,他不知道遭了多少冷眼和口舌哦。我做娘的也不知道心里几难受,你也当母亲了,也明白娘跟崽用的是一颗心。”

后面几天,母亲在鞋厂工作时总是心不在焉,经不住同事们问,就道出了实情。认为多子多福是天大好事的女工们纷纷道贺:“美华,这可是大喜事!一定要生下来,我们等着吃红蛋呢!”母亲只能报以苦笑。

母亲怀孕的消息很快传遍车间,大家都对母亲格外照顾。车间里没人能真正体会母亲的矛盾,就连与母亲最亲近的那个50岁的大姨也劝:“美华妹子,这是老天眷顾你,争口气,生个儿子,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

在周遭一致的鼓动声中,母亲渐渐麻木、顺从了,甚至将这次生育视为证明自我价值的机会。在她向亲友宣布生育决定的前夜,我和妹妹照例在她床上嬉闹,她突然安静下来,温柔地注视着我们俩,轻声问道:“妈妈再给你们生个弟弟好不好?”我们先是兴奋地拍手叫好,全然不懂生育背后的沉重。我又想起电视剧里女主角分娩时撕心裂肺的画面,急忙改口:“妈妈,别生了,生孩子特别疼。”

母亲露出欣慰的笑容,但随即表情就凝固了,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后,她孩子气地提议用抓阄来决定。我偷偷多写了几个“不生”的纸条,可母亲还是抽到了“生”——多年后,我常常想,若是那晚母亲抽中了“不生”,结局是否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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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正逢景平村组织重修族谱,前后几年内添丁的家庭,都可借这次仪式将新生儿的名字录入族谱。母亲临产前,奶奶早早地和村干部们主动请缨,要承包修谱仪式上的杂务,表面上是热心帮忙,实则是想借机出风头——她笃定我母亲这胎定是男孩,盘算着到时村干部念在她出力的份上,能让她孙子抢先登上族谱。

母亲第四次临产当天,父亲又在外打牌,是邻居阿姨用电动车送母亲去的医院。当父亲赶到时,孩子的性别早已揭晓——又是个女孩。父亲当众捶胸顿足,咒骂“老天无眼”,反而是接到电话的奶奶一反常态地平静,她并没有怪罪母亲,只是在手机里传来了抽抽搭搭的哭声。奶奶直言,认命了,“陈家注定绝后”。

按照当时江西的计生政策,若将新生儿过继给没有二孩的亲戚落户,就不算超生,也无须缴纳2万元的罚款——这原本是母亲准备应对万一生下第三个女儿的方案,可原先答应收养的亲戚临时反悔了,这意味着我的三妹只能送给陌生人。这对母亲是巨大的打击:“给亲戚做娃,孩子就跟还在身旁似的,毕竟有层亲戚关系在明面。送去别个人家里了,孩子过得咋样啥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放得宽心?”

我许多小学和初中同学家里都有被送养来的“妹妹”。我和妹妹曾去医院看过三妹,她粉嫩的小脸与妹妹极为相似。我们哭着求父母别送走她,但长辈们沉默的神情让我们噤声。

通过熟人介绍,三妹最终被春溪村一对不孕的年轻夫妇收养了。母亲整夜以泪洗面,给三妹特地多喂了好几顿母乳,生怕她之后就喝不着奶水了。按本地的默契,孩子送养后就不能再跟亲生父母见面,这既是为孩子好,也是防养父母不乐意。母亲后来曾多次恳求远远看一眼小女儿,但那家人直接搬去了高田镇,连地址都没留。

我后来在找作业本时偶然发现一本田字格,簇新的封面下,藏着一篇字迹陌生的“作文”,开头写着“我亲爱的女儿思怡”,潦草的笔划,详述了送养三妹的无奈,字字泣血。原来,“思怡”是母亲为三妹取的名字。我至今不知母亲是何时写下这篇离别书——是在产房得知要送走孩子时,还是看着襁褓被抱走的瞬间?但那些颤抖的字迹,让我触摸到一个母亲被时代碾碎的绝望。“思怡”就像永不愈合的产道伤口,成为全家心照不宣的隐痛。

村里的修谱仪式照常举行,村干部们得知了我母亲又生下了女孩后,当即摆手谢绝我奶奶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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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次生完孩子后,母亲对“鞋厂里的女儿”们多了一句念叨:“以后你们这群幺姑娘谈老公,不光要看男人的品相,还要看婆家的品相,千万不能找那种山里的,还有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迷信猴子,不然你们要成不停生(孩子)的猪婆!生得出儿子还好,生不出的要像我一样过难(受苦)咯!”

她说这话时毫无戏谑之意,见气氛太沉重,她又话锋一转:“不过以后你们的婆婆年龄肯定是没我大,我们这一辈人当婆婆了保准不会为难儿媳,毕竟自己受过苦,定不会想让自己儿媳又磨一遍苦。”

母亲边说边麻利地给鞋面内里刷着刺鼻的黄胶,眼神却飘向远处。等最后一个鞋面贴好了装饰品,她又嘟囔了几句:“要是我晚出生些就好了,晚多久呢——要是跟你们差不多时间就好了,我老阿姨也真的能跟你们当上姐妹哩!”

这话让小姑娘们忍俊不禁,都附和她:“是哩是哩,要真是那样,我们和美华姨你的话从天亮到天黑都说不完!”

8.

搬到镇上后,周末我和妹妹总喜欢去舅舅和外婆家里玩。

那时我的同班同学小彤一家正好租住在小舅家的二楼。小彤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妹妹还在吃奶。她父亲和当地许多江西男人一样,游手好闲,没有正经工作,整天吹牛,大男子主义严重,即便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毫不在意。不近人情的班主任,总在课堂上公开催促小彤缴纳课后辅导材料的费用。

几个舅妈和邻居主妇们闲聊时从不避讳我们姐妹俩,我们确实也对她们的话题不感兴趣——直到有一次,她们聊到了小彤。几个妇女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小彤的母亲因为生活所迫,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姐”挣钱养家。小舅妈当时语气充满嫌弃,仿佛小彤母亲的存在玷污了自己家的房子:“我都想赶她走了,别在我这儿租房,脏了我家地方。”听得我心里也莫名对小彤产生了一丝嫌弃——在孩童浅薄认知里,家里若有一个人“不好”,那么全家人就都是“坏”的。

回家后,我立刻把这件事讲给了母亲。没想到,母亲非但没有八卦的兴趣,反而严厉训斥了我:“你很得意吗?以后再这样胡说八道,就给我滚出这个家!小小年纪就学会瞧不起人了?人家妈妈做那些事是被逼无奈,为了养家糊口。你以为自己就很高贵?你妈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直到我被骂得委屈大哭,母亲才缓和了语气:“小彤是你同学,老师不是教过你们要友爱同学吗?她妈妈是为了养活孩子才不得已这么做的。男人靠不住,受苦的都是女人。男人欺负女人就算了,女人怎么能帮着欺负女人?所以你更不应该看不起小彤和她妈妈,明白吗?”

我赌咒发誓,再也不会像舅妈们那样议论嘲笑小彤了。母亲欣慰地摸摸我的脸,还让我带些家里的零食去学校和小彤分享。

端午节家庭聚餐时,小舅妈又跟我母亲说起小彤母亲的坏话。母亲静静听着,没有发表意见,但当小舅妈说要赶走小彤一家时,她立刻反对:“她以前卖,现在又不卖了,何必做得这么绝?大家都蛮(过得不容易),再说他们搬走了,你未必能找到新房客,白白少了一份收入。”小舅妈听了很不高兴,责怪我母亲:“让不让人租房是我的自由,我的屋子我说了算,小妹你怎么反倒帮外人说话?”最后,还是小舅舅帮着母亲一起劝说,小舅妈才作罢。

小彤的母亲性格内向,不善交际,和本地的女人们都相处不来,就连人缘很好的我母亲也不行。我母亲主动帮她找过几份工厂的工作,可惜她要么学不会,要么做不长,最终一家人还是回了外地娘家。舅妈们知道我母亲帮了这么多忙,却连句谢谢都没得到,纷纷讽刺道:“你帮那个野鸡婆那么多,到头来连箱牛奶都没给你送。”我心里也埋怨小彤一家不懂感恩,但母亲却毫不在意:“我做这些只为图自个儿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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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景平村搬来镇上后,与老同学凤兰的来往也重新密切了起来。

凤兰阿姨和我母亲是同一年辍学的,初中时因胆小软弱常受欺负,母亲没少帮她。那时镇上的老师惩戒学生直接用戒尺,有次凤兰的课本丢了,被老师连打了三天手心。几天后,母亲中午回家路过小河时,发现自己的课本漂在水面上,一旁的凤兰紧张得浑身发抖,坦白道:“我书丢了天天挨打,就想把你的也丢了,好有人陪我一起挨打。”母亲很气,但看她那怯懦焦虑的模样,还是心软原谅了她。

后来两人各自成家,虽无深交,也一直保持往来。凤兰在镇上就住在我几个舅舅家后面一排。重逢指出,两人相处融洽,聊的都是家长里短和育儿经。凤兰阿姨教母亲给赶早读的我们准备夹煎蛋和番茄酱的馒头,再配些生胡萝卜丝,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胡萝卜生吃也别有一番滋味。

时间长了,凤兰阿姨向我母亲的诉苦越来越多,坦白常年遭受丈夫大何的家暴。我母亲很意外,她本以为儿女双全、婆家远在木兰村的凤兰日子应该不错,平日去凤兰家做客时,大何待自己也热情,完全看不出是会家暴的人。细问才知,大何嫌弃凤兰笨,嫌她做事迟钝、反应慢,像缺根筋,嫌凤兰是左撇子,30多岁了还看不懂秤砣。这个男人在外面人模人样,对妻子却一点就着,稍不满意就拳脚相加。他在工地干活,挣的钱却常拿去和情人在镇上的小宾馆开房,有时一住好几天,连做小生意的都没他阔绰。而凤兰娘家只有个残疾的哥哥,势单力薄,既无法给她撑腰,无法成为她的避风港。

得知凤兰阿姨的遭遇,母亲心疼不已:“这年头哪还有男人打女人的道理?”见我母亲如此体谅,凤兰阿姨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此后每次挨打后,就哭着来找我母亲诉苦,还故意在外头哭得很大声,大何会恼羞成怒地追出来,把她拖回去继续打。母亲就得放下手头的事情,陪凤兰回家。知道大何爱动粗后,母亲其实很怕见到这个高大、满脸凶相的男人,但为了老同学,她只能硬着头皮去调解。她得笑脸相迎,好言相劝,“伸手不打笑脸人”,大何碍于面子,每次都在母亲面前敷衍应承。

但母亲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大何对凤兰的家暴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最严重的一次,他用打水勺砸向凤兰的后脑勺,打得血流不止。然后,凤兰的精神就出现了问题,被娘家送进县里的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

凤兰阿姨出院后,大何依然照打不误。每当晚上8、9点听到敲门声,我就知道是凤兰阿姨又来了。次数多了,我不免对她产生厌恶,埋怨她把瘦弱的母亲当作救命稻草。每次母亲跟着她回家时,我的心都揪得紧紧的。我和妹妹总是小声劝母亲别管这事,可母亲总用“女人生来就命苦,能帮就帮一把”打发我们。父亲则觉得母亲不可理喻:“凤兰自己都管不住的男人,你一个外人能起什么作用?真是吃饱了撑的,在家看看电视不好吗?”

面对大何持续的家暴,母亲无计可施,只好请舅舅们出面干预。三个舅舅合伙买了辆大型工程车,在本地混得不错。他们经不住我母亲再三恳求,勉强同意出面调解,不过声明,只此一次——男人之间的交涉确实比男女之间的撕扯更直接有效,慑于我舅舅他们的“威望”,大何对妻子终于收敛了。母亲如释重负,终于不用再为老同学忧心忡忡。

但我忍不住向母亲抱怨了:“妈,你费心费力帮别人处理家庭矛盾,可自己家的问题却……”

母亲愣住了,显然,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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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四十一岁,还想生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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