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四十一岁,还想生个儿子(下)
程禾2025-08-27 11:0513,782

1.

自记事起,我们就知道父亲是这个家里最不尽责的人。

从小,奶奶就不让我父亲在家里干活,家务全由姑姑们承担。等我父亲成年了,姑姑们还出钱供他上铲车培训班。奶奶生病时,也是姑姑们又出钱又陪护,我父亲只是去探望一次,就能换来奶奶“还是我隆子孝顺”的夸赞。后来奶奶偶尔几次来我家做饭,都会特意炒几盘专给我父亲吃的菜,不许我们碰。诸如此类的溺爱,让父亲在婚后对于家庭毫无责任感。他对我们姐妹的学习生活从不过问,唯一一次带我们报名,还记错了年级。我小学一二年级时,他沉迷彩票,家里到处散落着纸券,后来他又迷上麻将,大小牌局都参加,输掉两天工资也面不改色。受奶奶影响,打牌时他总爱带上我们,认为菩萨会因孩童在场而眷顾他的牌运。我们不得不在烟雾缭绕的麻将馆外苦等,傍晚回家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输了钱拿我们撒气,那种恐惧至今难忘。

2013年,母亲在鞋厂拼命加班,月薪也不过1800元,父亲却能比母亲每月多挣1000元左右。可他既存不住钱,也不愿将薪水补贴家用,除非自己突然想吃猪蹄了,才会掏钱给家里买菜。我家的开支基本靠母亲支撑,对于母亲来说,这是一场活脱脱的“丧偶式婚姻”。

母亲起初也抱怨争吵,但第二天还得照常勤恳工作,让我们姐妹看着心疼。我不解她为什么不能对大男子主义的父亲强硬些。“怎么可能心理平衡?”母亲平静地说,“可闹也闹了,吵也吵了,他骨子里改不了。我要真把自己逼疯,你们没了娘才可怕。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好好工作,挣钱养家。”

父亲不会像大何那样家暴,他与母亲平日里交流都很少,“不主动招惹”我们娘仨。学校里总有同学说:“今天是爸爸送我上学的。”“这是我爸爸买的礼物呢!”“我爸爸昨天给了我5块钱买零食。”“上次考试很差,我爸爸安慰我说女孩子不可以掉眼泪。”……这些细微的父爱,我和妹妹从未体会过,羡慕之余,心里不免怨恨这个不作为的父亲。

平日里父母吵架,无非为柴米油盐,年纪再小,我们也辨得清是非。母亲有泪失禁的毛病,有理也哭。每次他们吵架后,我们安慰母亲时,我总会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去离婚啊?我跟妹妹一定会跟你的,而且之前都是靠你一个人养我们,以后咱就这样过下去呗!”

母亲摇摇头说:“离了婚你们就是没爸的孩子了,以后在学校里要被人看不起的。再说,你外公要是知道我离婚,根本不会让的,他最死要面子了。还有,你爸跟你奶奶是不会轻易让我离掉的,离了还会有人替他陈家这么卖心卖力?他们不会做亏本生意的,离婚得两个大人都同意,你爸是不会放过我的。再怎么说,我也怕我一个女人独自拖着两个孩子,厂里人议论我……”

母亲像倒水般倾吐着顾虑,虽然每件事似乎都可解决,但离婚是大事,她必须方方面面考虑清楚。她始终缺乏不顾一切的勇气:“我怎么会没想过离婚解脱呢?现在你们都这么大了。我脑子里离婚的念头没有一万次也有几千次了,但没办法啊,没有办法,生下来做女人、做女儿、做妈的一辈子都是没有办法的。”

2.

2015年,我上初二了,年级里早恋现象很普遍,我们班就有两三对情侣。在青春期懵懂情感的驱使下,我也开始了一段早恋,当时还不懂爱情为何物的我,随大流换上QQ情侣头像后,悄悄向母亲坦白了这件事。

母亲露出促狭的笑容,说:“你呀你呀,人小鬼大,这么小就喜欢别人了。平时在家帮我做这做那,我还以为你在学校也很乖呢!”她仔细询问了那个男生的学习情况,了解我们在一起的缘由后,循循善诱道:“你喜欢这个男生很正常,青春期的孩子嘛我都理解,不用觉得害羞。但你不一样,你现在年级排名都快进前十了,那个男生成绩却在班级下游。虽然你说他为人不错,但不要因为早恋影响学习啊,别忘了你还想考‘德中’呢!”

我本以为向来开明、无话不谈的母亲会支持我,才毫无顾忌地坦白,听完母亲的话后,我只能瘪着嘴暗自失落。

母亲仍不放弃,开玩笑说:“你现在在初中看男生帅气,等考上‘德中’后就会发现,那里的男生更帅气,还都是学霸。为什么不等等呢?”

我鄙夷地看了母亲一眼:“我可没这么大追求!”

母亲无奈道:“随你吧,你开心就好,只要别后悔。”

我不耐烦地应付:“知道了知道了,不会后悔的。”

母亲又补充:“但要注意分寸,两个人最好能共同进步……”

我的成绩果然一落千丈,排名跌到了可能无缘“德中”奥赛班的危险境地,几位任课老师紧急找我谈话,这段青春期的“爱情”很快便无疾而终。分手后,那个男生很快有了新女友,在一次月考年级红榜前,我偶然看见他指着我的名字向新女友夸耀,吹嘘自己作为差生居然追到过优等生,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母亲对我成绩的事情只字未提,甚至似乎不知道我已经跟那个男生分手了,但我总觉得她其实心知肚明。

当我心情渐渐平复,重新专注于学习时,有天晚上,母亲约我去附近散步。我俩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早恋的话题,母亲主动讲起了她的一段情感往事:在被外公逼着嫁给父亲之前,她有过几段自由恋爱,最刻骨铭心的,是和下水北姜村一个被她亲切唤作“文文”的男子。文文生于1975年,比我母亲大1岁,两人情投意合,相处融洽,恋爱3个多月还像热恋期一样。母亲说:“这种才叫爱情啊,让人打心底开心,想到对方的脸都不自觉傻笑。”她描述的细节如此美好,让我难以将眼前被生活磨砺得疲惫的她,与讲述中那个沉浸在爱情里的少女联系起来。以前我总觉得母亲对爱情的看法太过刻板,那会儿才明白,她也有过炽热的青春。

“后来你们为什么没结婚呢?”我问。

母亲愉悦的神情瞬间凝固,讥诮地说:“还不怨你那死外公?这些村子都在一个县,只不过分上水下水。你外公对文文其他方面倒没挑出什么刺,偏说文文那北姜村是下水,太远了,说什么‘嫁过去就跟死了女儿一样’,以后过年都收不到我的节礼。”

正当我畅想着母亲当年若嫁给文文会有多幸福时,母亲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我要告诉你个事,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你爸,不然我会被你爸像大何一样打死。”

我连忙保证,绝不外传。

“今年年初,我不是跟你大芳姨她们去同学聚会了么,你大芳姨瞒着我找来了文文。不过她前一天问过我的意见,说见不见都行。我想了半天还是答应了。你是不是觉得妈在你心里的形象突然就变味了?”

我点点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似循规蹈矩的母亲,竟会在已婚已育、两个女儿都十多岁的情况下,私自会见前男友。要知道在我们小镇熟人遍地,这样做风险极大。

母亲看穿了我的错愕,坦然地说:“可我跟你爸凑合过日子都过了十多年了,没有爱情的生活就像心里缺了一块,总觉得压抑。去见文文,可能也是出于不甘和遗憾吧。文文一看到我就红了眼眶,一个大男人啊,都哭了。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他还是老样子,我却比他还显老。我们聊了这些年的日子,知道他娶了个贤惠的瑞金媳妇,生了个独生女,小姑娘学了好几年拉丁舞,以后肯定能给文文长脸。要我说,他老婆命真好,找文文这样的老公日子不会差,我还挺羡慕呢。”

“妈,那你跟他诉苦了吗?有没有讲你找了爸爸这么个不靠谱的男人?”

母亲坚定地摇头,我明白,要强的她绝不会在前任面前示弱:“他大概也看出我过得不好吧,估计就是看到我现在变得太憔悴了才会掉眼泪。”

从母亲的讲述来看,这次与文文重逢让她释怀了许多。没有旧情复燃,只是两个被命运捉弄的普通人,在时隔多年后互相慰藉。这次冲动之举也让母亲明白,她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从未消失,只是被生活深深掩埋了。

我为母亲的勇气感到钦佩,也为她的遭遇感到惋惜:“要是你真嫁给了文文就好了,哪怕我和妹妹不能当你的女儿了。”

母亲什么也没说。

3.

我注意到,学校里许多从教多年、40岁上下的女教师相继挺起了孕肚。我和同学都感到难以理解,他们的孩子很多年龄都与我们差不多了,为何这把岁数还要生育?后来,连我们班那位两鬓斑白的生物老师也显出了孕态,看着她略显吃力的样子,我们在课堂上都格外乖巧。有次,一个调皮的男生在大家吵闹时开玩笑说:“别吵了,等下把生物老师气得‘一尸两命’就不好了!”教室瞬间沉默。

到我初三那年,连教导处肖主任那张凶巴巴的面孔在学校出现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我们猜测他是否辞职了,结果英语老师告诉我们,肖主任马上要有“二宝”了,最近都在家里照顾待产的妻子。想象着被我们讥讽“到了更年期”的肖主任面对着一个新生儿,我不禁觉得有点滑稽。

一天上课时,校外突然响起震耳的爆竹声。见我们频频望向窗外,无心听课,老师打趣道:“估计是肖主任又添丁了,你们别高兴太早,孩子出生了,他就要回来上班了,到时候有你们受的。”

那天回了家,我兴致勃勃地向母亲讲这事,期待她的惊讶反应。但母亲平静地说:“现在放开二胎了啊,你们读书人不知道吗?以前有编制的人不能超生,否则会丢工作。现在政策允许了,这些人自然抓紧机会生育。”

我原本高涨的兴致,一下子泄了。

其后,我发现一向不爱看手机的母亲开始频繁刷手机,还一反常态地与二舅妈来往密切——她们过去关系并不融洽,甚至有些疏远,因为二舅妈思想新潮,这些年对我外公一直颇有微词,连带也不太亲近我母亲这个小姑子。

直到2016年1月中旬的那天晚上,母亲毫无预兆地召集奶奶和姑姑们开家庭会议、宣布自己准备再生育一次,我才明白了她之前的那些蹊跷行为。

奶奶已经75岁了,年老体衰,很少再兴风作浪,甚至对我和妹妹都和颜悦色了。按道理,她想给陈家续香火的愿望对母亲已无甚威胁,父亲又是个甩手掌柜,母亲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做这个冒险的决定?

我想不通,忍不住问母亲,激动的语气里带着哭腔:“以前你说是被奶奶逼的,现在没人逼你了,为什么还要生?”

母亲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美华就是不服输!别人都说,别的女人都能生儿子,为什么就我不行?你还太小了,看不懂大人的社会。你听你奶奶讲,你爸这些年因为没有儿子受了冷眼,你以为我就没有吗?我偏要赌这一次。”

这话让我觉得荒诞。

我原以为母亲的这次怀孕是意外,没想到竟是她精心准备的。最初,是奶奶在街上看见几个高龄孕妇,她一问,才知道是二胎政策放开了。回家后,奶奶随口跟母亲提起这事——她终究还是对没有孙子心有不甘。

奶奶的话,本来母亲听了很不舒服,可偏偏我二舅妈也来极力鼓动她抓住政策机遇:“我那时候真是孤军奋战,现在不一样了,街上大龄孕妇随处可见。”

二舅妈说这话,是因为2013年,她的女儿意外溺亡,为帮助她走出悲痛,娘家亲友们就建议她再生个孩子转移注意力。于是,2014年,年近40岁的二舅妈顶着巨大的压力怀孕,成为镇子上街头巷尾的谈资,搞得她有时出门都要戴上口罩。

正是二舅妈一反常态的热情给了我母亲莫大的勇气,促成她下了决心。至今我也不明白,二舅妈当时的鼓动,究竟是出于女性间的惺惺相惜,还是她自己受过苦,也想拉母亲一起陪她冒险。

我也无意间揭开了母亲那段时间一直摆弄手机的秘密——她文化水平不高,连手机浏览器的搜索记录都不会删除,我和妹妹看得一清二楚,里面全是“生儿生女”“晨尿”“叶酸”之类的词条。

=====

这一年,母亲离开了新辉鞋厂,换到了家附近的一家小鞋厂打工,车间是由两间民房打通改造而来的简易厂房。作为高龄孕妇,母亲成了厂里的重点保护对象,车间的水泥地原本会铺一层防脏的胶纸,但老板娘怕她滑倒,特意费功夫把胶纸的光滑面朝下贴。

母亲在新辉鞋厂曾在操作打扣机时不慎扎穿过食指,从此对针车之类的机器有了难以克服的心理阴影,只做手工活。在这家小鞋厂,她依然负责刷胶和修内里之类的手工工序。时值盛夏,狭小的厂房里只有一台大风扇,而为了方便取用,鞋面胶的盖子总是敞开着,高温中的胶水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熏得人头晕反胃。每周五,我和妹妹都会去鞋厂帮肚子已经隆起老高的母亲做些剪布条的杂活。我们被胶水味呛得难受,母亲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你们闻不惯,我闻惯了,倒也不觉得多难受。”没等我们开口心疼母亲,一位好心的阿姨先站了出来,主动提出和母亲调换岗位,让她远离需要接触胶水的工序,担心甲醛闻多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然而,有一次母亲要去产检,托我和妹妹先替她处理一些货物时,我们隔着半堵墙,却听到另一侧的阿姨们在议论母亲。平日里,母亲这个被她们笑脸相迎、热情关照的高龄孕妇,此刻在她们口中却成了“老婆太宁(形容五十岁以上的老妇女)”、“大肚婆”。刚入职的新人好奇我母亲为何年纪这么大还挺着孕肚,其他阿姨便会用一种居高临下、轻蔑戏谑的语气解惑:“拼儿子呗。”

母亲怀孕7个多月时准备离职回家养胎,但老板娘死活不放她走,频繁往我家送猪肚,还顺着母亲的心思说尽好话,天天斩钉截铁断定她怀的一定是个“大胖小子”,奉承得母亲失去理智,答应继续为厂里卖命。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想离职的那个月,厂里接到了太多订单,货量堆积如山,根本做不完,若招一个同岗位的工人,随行就市的工价又太高,老板娘觉得还是让我母亲来做更省钱,于是使尽各种手段挽留她,丝毫不顾及她既是高龄、大月份的孕妇,纯粹是拿捏住了母亲耳根子软的弱点。

4.

国庆假期才过一半,我弟弟出生了。

全家人欣喜若狂,奶奶更是在母亲产后住院的3天里寸步不离。父亲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全然不顾医院明令禁止收礼的规定,执意要给接生医生包800块钱的红包,仿佛孩子性别的决定,全是医生的功劳。过去我和妹妹无论是“百天”还是“周岁”,都没办过酒席,但为了庆贺弟弟的到来,宴席连办了3场,父亲还特意包下大巴,把屏山镇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都接来喝喜酒。母亲之前的一个“鞋厂女儿”,也是那段时间生孩子,两家还互送了红蛋庆贺。

这个被重男轻女思想浸染了多少年的大家族,因弟弟的出生突然变得格外融洽,仿佛过去所有的不愉快都从未发生过,一直是相亲相爱的模样。

母亲生完弟弟后倒是很平静,她说:“我一辈子没害过人,没做过坏事,就知道上天不会亏待我,现在总算如愿了。”

真看到那个肉乎乎的小团子时,我们姐妹也真心实意地开心,同时也为母亲感到欣慰,觉得她这场“拼儿子”的人生战役,终于结束了。

母亲像个打胜仗的将军,产后恢复得特别快。清静的时候,她跟我们姐妹俩说起了一桩往事:我11岁那年,有次和妹妹在家附近玩耍时,一个同样年纪的小女孩天真地问:“为什么你们家没有弟弟呢?”那个女孩有弟弟,她的玩伴也大多有弟弟,便以为每家都该有个男孩。这本是无心的童言,却正好被路过的母亲听见了。从此,母亲特别讨厌那个小女孩,女孩说的那些话也成了扎在母亲心上的一根刺、一个执念。

“你们当初都不理解我为什么41岁还要拼一次。”母亲说,“我就是要证明给那个死妮子看,你们也能有弟弟。”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执拗的母亲好似被封建思想彻底腐蚀了,心里又可笑又反感。向来不爱说人闲话的她,曾经也抱怨过奶奶重男轻女的她,如今也成了跟奶奶一样的人。

=====

我和妹妹从小在母亲的管教下成长,一直是邻里称赞的懂事孩子。弟弟出生后,我们家并没有出现电视剧里那种夸张的“二胎矛盾”。母亲对我们的关爱一如既往,我和妹妹也明白,小我们十多岁的弟弟确实需要更多照顾,因此总是主动帮忙照料。

但父母陈旧的育儿观念,还是与现代科学的育儿要求产生了严重的冲突。他们虽倾尽所有照顾弟弟,用的却是二十年前的粗放育儿方式:不重视消毒、辅食和早期教育,常用电视和零食应付弟弟的哭闹。这种贯穿弟弟整个幼儿期的应付式管教,在弟弟上幼儿园时就早早尝到苦果——视力筛查后,发现弟弟已有严重散光,期间还反复患过角膜炎。因为父亲情绪管理能力极差,耐心也不够,他对弟弟时而溺爱时而暴怒,导致弟弟三岁时既早熟(说脏话),又发育迟缓(词汇量不足)。

母亲尚可沟通调整,父亲则固执己见,拒绝改变。弟弟就像被两个时代拉扯着的幼苗,既缺失传统家庭的关爱,又得不到现代科学育儿的滋养。弟弟的身心发展状况常常让我们姐妹俩暗自担忧。可我们姐妹俩当时也还小,实在不知该如何改变现状。

2023年,弟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母亲却为此忧心忡忡——县里的小学按户口性质划分,城镇户口的可以直接就读最好的兴德“二小”,农村户口的统一按“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算,要被随机派位到除“二小”以外的其他小学。弟弟的户口上在父亲那里,属于农村户口,被随机到了“五小”,那所小学不仅地理位置偏僻,上学放学接送不方便,教学质量也远不如其他学校。

母亲一心希望弟弟能进“二小”,毕业后再顺利升入对应的“二中”,进而考入顶尖的高中——“德中”,也就是兴德中学。然而,父亲对此毫不在意,他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好愁的?直接把小乐(我弟弟的名字)送到托管中心不就行了?”他说的“托管中心”并非普通的午托机构,而是可以长期寄宿的地方,母亲听了立刻反对:“小乐才六岁,生活能自理吗?这么小的孩子,你放心把他丢在那儿?”

母亲对弟弟的学习格外上心,倒不是因为奢望小儿子成龙成凤,而是深知生活的残酷——读书或许能让他的人生少些艰辛,不像自己经历得这般坎坷。母亲曾托人找关系,试图走捷径将弟弟送进“二小”,可几番操作无果后,她也逐渐明白,“教育公平”是大势所趋。

5.

焦急的母亲思索数日后,毅然决定在“二小”附近购置一套新房——当时的小学招生政策规定,只要在学校附近的学区拥有房产,孩子便具备入学资格。当听到她这个打算时,我们姐妹俩起初都以为只是个玩笑,毕竟,以当时我家的经济条件,买房并不现实。

但母亲能提出这样大胆的想法,我们也不觉得意外,因为我们的第一个家,就是母亲力排众议争取来的。

我们家第一次买房时是2010年,我还在读小学二年级。那时租屋的房东爷爷意外摔倒去世,他在外地经商的两个儿子回来料理完后事,觉得既然老父老母都已驾鹤西去,老家也不需要常回来了,遂决定以3万元的价格出售老宅。当时镇上商品房价格已涨至10余万,这处老宅虽然破旧,却是难得的便宜,母亲立即动了心思。

父亲起初极力反对:“你在说笑哦,咱们哪有钱买房?等攒够钱直接买新房不好吗?”

但母亲算了一笔账:“靠扛水泥、做针车,还要供两个孩子读书,等攒够钱怕是等到下辈子也做不到。”

母亲说服了父亲,但现实很残酷:勤恳吃苦的她,打工两年才攒下6000元,离人家的开价还差得远。走投无路之下,她决定向亲友借钱。

母亲先去找到外公,却被外公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没有往回要钱的道理”拒绝了。但母亲不放弃,又带着我和妹妹再次登门,打感情牌:“生了两个女儿,这些年没少遭人白眼。往后没有儿子养老送终,我总得给自己留个安身之所……”

看着我们姐妹懵懂的眼神,外公心软了,借出了1万元养老钱。

最难说服的是奶奶,她手握家中经济大权,却异常吝啬,任凭我父亲如何哀求都不松口。气得父亲愤怒质问:“亲生儿子还不如外人?”

恰在此时,离婚后的大伯搬离了伯母娘家的老宅,独自去了福建龙岩打工,而奶奶的老屋又被列为需要拆迁的危房,会获得一块地皮和微薄的补偿金。母亲抓住机会,以养老为条件再次劝说奶奶:“您搬来和我们住,晚年也有个依靠。”

母亲的承诺,终于打动了一心只为自己着想的奶奶,她也取出了1万元积蓄。

那间被母亲买下来的老宅,没有房产证,只有双方手写的买卖协议。从租客变成房主,我们姐妹俩没觉得有什么区别,父亲则因为欠下外公和奶奶的钱闷闷不乐,不喜欢这间旧房子。只有母亲格外高兴,觉得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在镇上,房子就是脸面。母亲这样教导我和妹妹:“不管咱家房子比不比得上有钱人家的商品房,再怎么说,我们也有自己的房子了,猪窝狗窝好歹是个窝,有脸面,别人就不会轻视咱们。人得学会自强,争气给自己长脸。”

=====

然而,如今因弟弟入学而起的买房心愿,与多年前机缘巧合下的购房,情况已大不相同。母亲这个提议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尤其是父亲,强烈反对,冷言拒绝。他安于现状,认为有吃有住便已足够,年近半百的他早已不愿再折腾了。对于小儿子的学习和前途,他漠不关心,唯一的感情,或许只停留在小儿子出生时他“求子梦”实现的一刻。

母亲却并未退缩,父亲见状,大发雷霆,但母亲坚持己见。最终,像第一次买房时一样,父亲被母亲的执着烦得无可奈何,又妥协了。

两人取出多年积蓄,12万多,但还是不够——我们住的那间老宅已经与周围新建的楼房格格不入,近几年,母亲的姐妹们纷纷搬进了电梯房,她恍然意识到,如今人们追求的不再是性价比,而是生活的幸福感。母亲果断将老房子卖给了社区里的一对老夫妇,剩下的缺口,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了24万6的首付,贷款10年,每月要还2200块钱。

尽管只是首付,但母亲已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房子的问题顺利解决了,即便父亲再次无故生事,她都置之不理,心中有种目标达成的得意感。

“二小”第一批预报名的时候,母亲花了2天时间,精心准备了所有材料。1周后,她满怀期待地前往“二小”参加电脑派位,却惊讶地发现弟弟的名字并未出现在新生名单上。她反反复复查看了整个年级的名单,依然没有弟弟的名字。经过一番询问,才得知弟弟不符合入学条件——虽然我们家购买了学区房,但尚未入住,而学校要求提供3个月内的水费、电费缴纳流水作为居住证明。

这让母亲彻底陷入了困境。她费尽千辛万苦,背负起房贷,才办妥了房子的事,如今却在最后一步卡住了。工作人员告知母亲,必须在8月25日前提交证明,否则弟弟将无缘“二小”。

于是,装修,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父亲果然又责怪起母亲:“都怪你,非要瞎折腾!当初听我的,直接把小乐送到‘五小’不就好了?哪来这么多麻烦!真是吃饱了撑的,越老越糊涂!”

母亲低头沉默,心中也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可当她看到弟弟对小学生活充满期待、眼中闪烁着光芒的样子,又想到他在“托管中心”里可能无法自理的可怜模样,迟疑片刻,就坚定地对父亲说:“我们再想想办法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能不能别一遇到事就怨天尤人、打退堂鼓?”

父亲冷眼相对,问:“想办法?想什么办法?人家要3个月的流水,难道你现在就要赶着装修搬进去住吗?”母亲点点头:“是,只能这么做了。”父亲低声咒骂:“荒唐,真是没事找事!”

家里已经十分拮据,装修本不着急,但母亲依然决定为了弟弟再拼一次。

整个装修过程,父亲依旧冷眼旁观。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觉得自己本可以悠闲度日,偏偏母亲头脑发热折腾出这些事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装修与自己无关,丝毫不愿出力。

为了赶时间入住,母亲毅然辞去了工作,全身心投入装修中。身材瘦小的她,独自扛起了所有重担,从选材到施工,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她跑遍建材市场,精心挑选水泥、瓷砖、木材,既要确保质量,又要控制预算;她每天守在工地,监督水电改造、墙面处理、地板铺设等细节,亲自挑选每一件配件和设备;面对突发状况,她迅速应对,手机从不离手。

而父亲,只会在母亲疲惫归家时,装模作样问一句:“怎么样了?”

6.

母亲到底赶在9月前搬进了新家,弟弟的入学问题得以解决。

然而,母亲却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了,多年未犯的风湿再次发作,疼痛难忍,甚至用铁锤敲打也无法缓解。她的憔悴与衰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加剧,有人调侃,说她和弟弟,看起来更像是“祖孙”。

母亲只能苦笑回应,私下却黯然神伤。买房产生的债务却像小山一样压在了她身上,除了银行贷款,还有向亲朋好友借的外债。母亲向来不愿亏欠他人,这些债务让她寝食难安,她加倍努力工作,时刻盘算着如何尽快还清。

风湿缓解后,母亲每天加班到晚上10点,被工友们称为“拼命一娘”。当别人普遍拿着3000出头的工资时,母亲能挣到4000多元。为了更快还清房贷,她甚至同时承担修内里和品质检验两项工作,一度创下本地鞋厂行业最高工资纪录——月入5000元。

就在弟弟上了“二小”的这一年,妹妹却在初中毕业后选择了辍学。中考成绩不理想,她与高中失之交臂,本地的职高学风不佳、管理混乱,妹妹觉得与其在职高继续承受学业压力,不如直接步入社会。

16岁的妹妹最初在镇上的手机专卖店工作,月薪仅2300元,虽然住在家里省去了食宿开支,但这份收入也算不上多高。由于我父亲也承担着部分房贷,奶奶与姑姑们便将我妹妹视为应尽本分的“第三劳动力”,越过我父母,直接要求她每月上交2000元补贴家用。她们不断给妹妹洗脑,要求她“懂事”、“为家庭奉献”,从小在长辈权威下长大的妹妹虽然满腹委屈,也不敢反抗,只能默默照做。

几个月后,母亲顶着压力,瞒着父亲、奶奶和姑子们,让妹妹停止了这种“上供”。她让妹妹把本就不多的工资存起来,作为将来的“学习基金”。在这个重男轻女已成常态的家族里,母亲十分担忧妹妹的未来,极力建议她去学习电脑操作、化妆或美容技术——在她们姐妹圈子的认知中,这些行业很有发展前景。为了学技术的事,她俩爆发过多次激烈争吵,母亲只希望妹妹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后来,妹妹辗转惠州、武汉、南昌等地,尝试过各种工作,至今,奶奶和姑姑们仍以为妹妹在定期给母亲钱。

=====

高二时,我因兴趣开始投稿写作,一发不可收拾。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印在杂志上,我感到无比自豪,稿费再微薄,年少轻狂的我仍觉得威风凛凛。母亲虽然看不懂我的文章,但会为每一本寄回家的样刊感到高兴。

有家中长辈泼冷水说:“当上作家呢又不可能,钱呢又写不出几分,写这些有什么用?学校里的主业不好好做,尽搞这些没用的,你这孩子糊里糊涂的。”青春期听到这样的冷言冷语,觉得格外刺耳。再有亲戚说风凉话时,母亲立即反驳:“孩子将来怎样谁知道?你能保证你家孩子以后就多有出息吗?”边说还会边翻白眼,补刀一句:“你家住海边吗,管这么宽?”——这还是我跟妹妹给她讲的网络梗。

平日很少发火的母亲这般态度,让那些人再不敢信口开河。在这个认知普遍有限的大家庭里,母亲始终如一的鼓励,成为我自信的重要源泉。

2021年高考,一向被老师视为优等生的我遭遇滑铁卢。父母双方的亲戚纷纷投来质疑、鄙夷和失望的目光,让我陷入深深的挫败与愧疚之中。几个姑姑刻薄的言辞和讽刺的态度,让我一度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完蛋了。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母亲用平常心陪伴我走出了阴霾。读书十多年,母亲确实从未给过我和妹妹任何压力。她也曾期盼我能金榜题名,但自始至终都没有责备过我。在这场高考失利的风波中,她为我挡住了所有指责,始终相信我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别的父母都望子成龙,我也希望你有出息,但我更希望你的人生能有更多选择,走得更远。不要像妈妈这样,因为见识有限而常常走错路。我不需要你多优秀,只要你觉得舒服就好。”

这番话,让我卸下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在选择大学时,我面临两个选择:离家不到两小时车程的赣州,和需要五六个小时车程的南昌。虽然我心里渴望逃离家中的长辈而倾向选南昌,但又舍不得离母亲太远。这份纠结我一直未曾说出口,没想到母亲竟看穿了我的心思,主动建议我选择离家更远的南昌,让我寻求自由。上大学后,即便是3天的法定假期我也很少回家——往返各需1天,实在太折腾。母亲的这个建议,仿佛是为我的“心灵逃亡”开了一扇门。

尽管物质上母亲无法给我们太多支持,但在精神层面,她给予的自由与理解胜过大多数家长。她竭尽所能为我和妹妹创造了最宽松的成长环境。

7.

自2022年起,父亲沉迷于抖音的古玩直播,每日下班后便蹲守直播间,看主播们口若悬河讲解那些低价“珍宝”,从偶尔购买,逐渐发展为狂热消费,每月要花费过半工资购入大量“古玩”。这些直播间的观众多为中老年人,他们对主播的浮夸表演深信不疑,父亲也不例外,甚至幻想这些赝品未来能增值致富。

起初,母亲因工作繁忙未察觉异常,直到家中堆满瓶罐,才明白父亲在搞“收藏”。她试图劝阻,指出这些都是骗局,但父亲反而得意地跟她介绍自己的宝贝,坚信是在“投资”。两人爆发了一波激烈的争吵——当父亲擅自减少还债的支出后,母亲怒斥父亲自私,父亲却反讥母亲“目光短浅”。母亲搜集相关骗局新闻,试图说服父亲,但父亲充耳不闻,甚至通过冷战、自费重装被剪断的网线等方式与母亲对抗。

正值更年期的母亲身心俱疲,睡眠常被直播干扰,家庭矛盾日益尖锐。亲戚在场时,母亲公开指责父亲,虽得到口头支持,却无人真正介入调解。她又向我和妹妹求助,但父亲态度强硬,对任何劝告都置若罔闻。父亲的执迷不悟让母亲怨气日深,更年期的情绪波动使家庭关系雪上加霜,任何相关话题都可能点燃争吵。

我们姐妹俩担心母亲长期下去会出现心理问题,每次跟她通话都揪心不已。我深知,面对沉迷发财梦的父亲,忍让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必须强硬对待:“妈,您应该强硬些,他再乱买那些东西,您就直接砸掉,看他心不心疼。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但母亲的回应令人失望:“我不想和他吵闹,更不想让邻居知道家里不和。”

我当即反驳:“别人怎么看重要吗?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您心里这么苦,为什么就不懂反抗呢?”

电话那头的母亲陷入沉默,无论我轻声细语还是厉声劝说,她只是敷衍应答,挂断电话后依旧选择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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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这几年,我回家不多,妹妹在南昌打工,母亲则终日忙于工作。我们姐妹给家里打电话时总是报喜不报忧,与母亲的深入交流越来越少。直到几次春节团聚后,我惊讶地发现,母亲的思想在悄然改变,变化之大,让我和妹妹都感到难以置信——她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母亲了。

我家小区后面新开了一家豪华大酒店,镇上许多人家嫁娶都会选择在这里办酒。母亲参加过一次婚宴后,对主家的排场赞不绝口:“等你们姐妹俩结婚时,也要办得这么风光!”言谈间,她特别提到,新娘收到了30万彩礼,语气中满是羡慕。

江西素以高彩礼闻名全国,近几年,我们县里的彩礼已涨至28万以上,若女方是本科以上学历,价格还要再涨,除此之外,“三金”、“五金”的花费至少3万,半数女方家庭还会要求男方有车有房。本地男性面临的婚姻压力相当大,对于普通家庭而言,需要耗尽父母毕生积蓄、甚至背上沉重债务,才能勉强为儿子娶回媳妇。

我们姐妹俩一直清楚,在父亲的观念里,弟弟的未来,理应由我们两个姐姐承担。他希望我们晚婚——他说,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再为原生家庭创造价值,所以我们要在婚前多为家里做贡献。但长久以来,父亲施加的压力对我们姐妹并未太过困扰,因为我们彼时坚信,母亲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

基于这份信任,我半开玩笑地接过母亲关于彩礼的话题:“以后我结婚,彩礼钱会不会全被爸爸私吞?”

没想到母亲竟严肃地纠正道:“什么叫‘私吞’?说得这么难听!我们把你们姐妹拉扯大,你们回报家里、照顾弟弟不是天经地义吗?再过几年我们年纪大了,工作都难找,你弟弟怎么办?靠我们俩怎么养得起?”

见我沉默,她语气缓和了些:“你们从小懂事,帮扶弟弟也是孝顺。再说,那么大笔彩礼全带去婆家,万一被丈夫哄走怎么办?”

她说得煞有介事,仿佛已成事实,而我连对象都没有,只觉荒谬。我知道现在多数父母会将彩礼交给女儿,作为小两口新家的“启动资金”,于是不甘心地解释:“妈,如果彩礼全给弟弟,我在婆家会抬不起头。人家知道我是‘扶弟魔’,可能都不愿和我谈恋爱。”没想到,母亲却勃然大怒,斥责我不孝、没良心,竟敢说不帮弟弟。

一场关于未来的闲聊演变成了激烈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母亲的转变令我震惊心寒。弟弟出生前,她曾说:“我的婚姻不幸都怪你外公包办。你们找对象只要对你们好就行,哪怕没钱没彩礼,我也不会干涉。”如今,她却时刻警惕在外的我们是否有恋爱的动静,反复强调:“找对象要看家境,彩礼必须够数。”

我明白,她是在为“弟弟的未来”铺路。曾经给我们的精神支持,在“弟弟的未来”面前戛然而止,我们的自由,成了弟弟的自由。就像父亲对待他买来的那些假古玩一样,母亲也渐渐把自己的生活活成了世俗婚姻的仿制品——明知道是假的,却还要摆在最显眼的柜子上。

8.

今年年初,父亲又稀里糊涂加入一个抢红包群,在链接里抢到几千元红包,提现时却被群管理员告知,需向指定银行卡转账才能获得资格。鬼迷心窍的父亲立即转去2000元,提现未果后,又急忙叫回正在上班的母亲,要求再转3000元。母亲明知是骗局,但面对以死相逼的父亲,只能无奈妥协。

得知此事后,我们对母亲既气愤又心疼,一致认为父亲对发财的执念已近乎病态,继续下去只会拖累全家。没想到,母亲反而为父亲辩解:“你们别怪他,他也是觉得打工一辈子没出路,想改变处境。”妹妹激动地反驳:“五十多岁还做发财梦?发展兴趣可以,但不能拖累家人啊!您看看自己都累成什么样了?”说到激动处,妹妹甚至建议母亲勇敢离婚,我也表示支持。听到“离婚”二字,母亲顿时急了,斥责我们没良心:“再怎么说也是你们的父亲,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们既心疼母亲在这段婚姻中的煎熬,又对她逆来顺受的态度感到失望。

通话最后,母亲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再提离婚,你们要真成了离异家庭的孩子很光彩么?也别让外人知道这些事。”

如今,“离婚”成了母亲的禁忌——大伯的女儿如慧堂姐,儿子已经上高中了,她和姐夫的关系一直不好,常常闹离婚。去年中考,侄子考上了“德中”,大家都觉得孩子将来考大学基本稳了。如慧堂姐也觉得终于熬到儿子长大,可以解脱了,于是下定决心要离婚。没想到,我母亲和几个姑姑却集体当起了和事佬,死活不让她离。所有人都知道如慧的婚姻并不幸福,但她们的理由出奇一致:离异家庭一定会影响孩子,还会让镇上的人瞧不起。

“咱们女人的脸皮可比男人薄多了,慧慧你现在一时冲动,以为离了就威风了,等真离了,别人背后嚼舌根的时候,你就知道难受了!别犯傻啊!”母亲用一种近乎警告的语气劝如慧堂姐。

如慧堂姐来我家做客,特意带了些补品,孝敬她一向敬重的、明事理的婶婶,没想到我母亲竟玩起了道德绑架:“慧慧啊,你要是真把我当婶子,就听我的劝,千万别离婚。我好说歹说劝了你这么久,你要是真离了,以后也别来我家了,这些补品也拿回去,我不稀罕。”

这番话让如慧堂姐当场僵住,连站在一旁的我都不禁替母亲感到尴尬,觉得她的话实在过分。

如慧堂姐走后,我忍不住说母亲:“现在时代不同了,过不下去离婚很正常。再说如慧姐自己能赚钱,姐夫生意也不错,就算离了,孩子又不是没爸没妈,照样可以过得幸福。您自己不敢离婚,可人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您这样说话不是给她添堵吗?”

母亲板着脸教训我:“你别以为读了几本书就了不起,懂什么?劝人离婚等于害人!别说你如慧姐,就算以后你和你妹妹嫁人了,谁要是敢离婚,我就当没这个女儿!”

母亲这种放狠话的语气让我浑身发冷,感觉既陌生又害怕。在这场家族离婚拉锯战中,她的矛盾让我困惑——如今,她总以“婚姻拯救者”自居,甚至把自己不离婚的行为也美化成对婚姻的拯救,她用半生时间在磁带的A面与B面之间来回翻动,却始终没能把哪面完整唱完——她曾是投河护女的烈女子,如今却成了催缴彩礼的算计母亲;她教会我和妹妹“女人更要争气”,转头又对堂姐的离婚厉声呵斥。那些她曾咬牙切齿反抗过的规矩,最终被她用“为你好”的针线,一针一针缝进了下一代人的皮肤里。

母亲依然常常念叨“时代不同了”,但她却始终没明白,真正不同的不该是“时代”,而是女性看待自己的方式。也许,她并分不清,当年跳河,究竟是为了留住小女儿,还是为了留住那个尚未被驯服的自己。

(文中人物、部分地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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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四十一岁,还想生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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