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汪拾月就背着包坐上小白车去了天后宫。远远看着天后宫的门口好像格外的新,山门面阔五间,八角窗、麒麟浮雕与青石龙柱,与昨天逛的关帝庙、开元寺又有些不同。
小时候听过妈祖的故事,汪拾月知道其在闽南的地位,进屋也是多加小心虔诚。一路看着简介,汪拾月倒是被林默娘苍生之下的家国大义,不屈不挠的女性力量所感动。
见有签筒就跪在地上问着母亲的病会不会好,拿出签筒抖落出一支签,问解签的人,老人只说签面的意思是『多做善事问心无愧就好,她努力这么久上天都看在眼里,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汪拾月拿着签文好似被击中般没忍住偷偷抹起眼泪,鼓励的文字就像是被一位特别善良温柔的大姐姐安慰,有种隔空与神对话的平静感。
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抬头望着妈祖,好像她也在朝着自己笑。
满身的荆棘好似就这么卸了下来。
解签的老太太安慰着汪拾月,说着这是支好签,傻丫头怎么还哭。老人说的本地话,汪拾月听不太懂,却还是猜出是安慰她的意思。
点头说:“嗯嗯,一定会好的,谢谢您。”
站起身将签文小心收在兜里,心情轻快地拜别妈祖,出门右转就看到攻略里推荐的秉正堂四果汤。
昨晚才去爱啊石花膏吃过一碗阿达子,今天又被勾起了胃口。
进屋看着一排的小料挑着菠萝、石花膏等小料,燥热的屋里却没有空调,热得汪拾月不停用手扇着风却毫无用处。
狭窄密集的桌椅不停换着人群,汪拾月低头看着手机只想快点喝完,倒是没注意坐在自己身后坐着的男人。
顾君奕不爱吃甜食,点了碗花生汤怎么都喝不下去,无聊地看着四周的环境偏偏就看到自己前方的女人。
这一次,是他先认出她。
昨天因为情绪不好没仔细看她的长相,今天看倒是长得漂亮,只是不笑有些偏冷的气质,皮肤格外的白皙好似在牛奶中泡过一样。披着一头棕色卷发遮着半张脸,一双狐狸眼皱着眉,不知道在生什么气使劲敲着手机打字。
阳光透过砖缝照射在她身上,让人移不开眼。
全身心忙着手机吵架的女人压根没发现他在看着她,回了几句好像对面的人惹怒了女人,拎起包就拿起手机打过去质问对面,可偏偏出门左转几步又更生气地再次出现在门口向右走。
估计又走错路了。
顾君奕看着女人又没忍住笑起来,联想起昨天那奇怪的跑步姿势,暗叹她真的怪好玩的。
嘴角的笑意还没压下去,喝着花生汤,电视机里却放起乒乓球冠军赛的直播。顾君奕抬头看着电视机里厮杀的男子单打猛地冷了脸。
举起的调羹停滞在空中,眼睛里忽然满是不甘与落寞。
身旁的人讨论着这次比赛的大热门,熟悉的名字如数家珍,四方的屏幕里是年轻男人的狂吼。
镁光灯与掌声,汹涌澎湃又致命的刺激感,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沸腾的场馆里,他最好的朋友正在发光发亮。
熟悉面孔里他们的喧哗是疯长的荷尔蒙,而他除了在屏幕前鼓掌做不了任何事情。一个年长还过了巅峰期的顾君奕,已经不再是那个屹立不倒的骄傲。
十六岁那年的意气风发,好像现在连坚持喜欢都变成了很辛苦的事情。如果再遇到十六岁的自己,恐怕他都没脸面对那个理想至上的少年,懦夫没有资格站上球台,逃兵也没有。
他不想逃,可所有人都告诉他要退。
他的遗憾又有谁能来弥补呢?
嘴里的花生汤都是一股苦味,带着眼泪的咸涩咬牙吞了下去。
一碗花生汤只喝了三口就放下,孟婆汤只用三口就能忘记,可惜他在神明之地而不是阴曹地府。
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事,拆骨剔肉可能都忘不了了。
汪拾月上了小白车还在群里争论这次买的干鱿鱼为什么发不起来,对面的人拼命找借口却让她更加愤怒,聊了几句解决办法直接挂断电话打给好友商量后续事情。
刘亚静听到她这边车鸣笛声忍不住汪拾月是个操心命,都出去旅游了还这放不下那放不下,让她放心玩这里有她。汪拾月听着她的话还是有点不放心,但也只能作罢。
心里都是事的糊里糊涂下车却听到自己来的地方叫文庙。
胡乱溜达半天觉得无聊就搜索附近的景点,没想到误打误撞搜到一条叫金鱼巷的街,看距离不远就慢悠悠地走过去。
没有选择去文庙的顾君奕坐车去了清真寺,在拍摄完照片后比早走的汪拾月还早一步来到金鱼巷。
一下车就见窄窄的巷弄里并排红砖矮房,街上的原住民大部分搬迁变成小巧的特色店铺。跟中山路的精致洋气不同,街上保留着泉州的老生活韵味:慢悠悠喝着茶的店主在店门口纷纷开辟出小花园,红黄粉的各色玫瑰配上红厝颇有新中式浪漫。
顾君奕举着相机一家家逛着特色小店,喜欢艺术的创作者们将方寸空间打造成自己的创意展陈。好多店虽然面积不大却也有它独特的韵味,举着咖啡杯漫步于安静的小巷,顾君奕的烦躁情绪也在安宁的氛围里消散。
路过一家只有一米门面的小店,没想到里面全是用泉州的老屋古厝淘汰下来的红砖制作的工艺品。
虽然店面不大,但小店里全摆满着红砖制成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的小猫、小熊、乌龟等趣味摆件栩栩如生,甚至还有瓦片雕刻。
顾君奕举着相机拍了好几张心仪的照片,却在镜头对准一头狮子时愣住。
用砖雕刻的立体狮子眼睛离得有一里地,凌乱的毛发,过宽的眼距傻乎乎地盯着顾君奕。完全没有百兽之王的锐利和勇猛,甚至它的前爪还缺了一块。
是只残缺的狮王。
忙着雕刻的店主见他盯着那只角落的狮子发呆以为是介意破损,连忙解释说:“帅哥。那只狮子是我儿子不小心碰到弄坏了才雕成这样的,你看看其他的摆件,我们家只有那件是次品,你放心。”
顾君奕听到次品两个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正想问价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接起来就听到手机那头的悸动喊声:“老顾,看到没,我们赢了。”
“嗯,看到了,恭喜你们。”
“说什么呢!”电话那头的人止不住兴奋地语气:“哥几个还等着你回来庆功宴呢,你现在到底在哪?”
顾君奕知道对面的人是话痨,一句两句不可能结束。
叹口气就举着手机走出店门,转身走到店面身后人少的巷子里跟老友拉扯。
傍晚的天已经出现红粉蓝的渐变韫色,汪拾月用牙签插着腌水果一口一块菠萝,大剌剌的逛着金鱼巷,却被一只大胖猫拦住。
猫咪“喵喵喵”地举着爪子跟汪拾月撒娇,汪拾月被它逗笑,无奈说着这些东西它吃不了,可这胖猫咪反而叫得更欢。
没等汪拾月蹲下身摸它就熟练地走进身旁的小铺子,快进门还专门转身看看汪拾月有没有跟上自己,敢情还是位招揽客人的员工。
见它三番五次地朝自己抛媚眼也就跟着猫进店,没想到反而找到一家宝藏。正愁回去给大家带什么东西的汪拾月一看这些砖雕人都乐了,多合适的伴手礼,既有地域特色又有艺术价值。
问价格都是五六十一个,连忙开始挑选货品。
泉州这地方好吃的东西都得现吃,要不就是大家都吃不惯的东西。溜达一天心里就念着给大家买东西,买了点橄榄甘草的特产,可那个价格实在不适合大批量地购买。
买最能代表当地特色又能长期放着的东西,是旅游纪念品的最高性价比。
挑了五个有意思的小玩意就跟老板疯狂讲价,说着自己买得多,又说自己回去一定大力宣传,三两句就把老板说动。
可就是最后抹零的事二人僵持,汪拾月见老板难得这么固执,眼疾手快地拿起那只进门就被吸引的残缺狮子,佯装刚看到的样子自然讲着价说:“老板,这个坏的,要不你送我就不用抹零了。”
“你这个美女真的是会砍价,行行行,你拿走吧。”
“谢谢老板,你生意一定越来越红火!财源广进啊,老板。”
汪拾月嘴甜地谢着老板,高高兴兴地走出门压根没注意到巷子里背对着她打电话的顾君奕,等顾君奕进门的时候那头狮子已经被一只小狐狸代替。
走了一圈都没看到那只狮子,顾君奕有些着急的问着老板刚才没有爪子的狮子呢?
忙着雕刻的老板头都没抬的说:“卖了。”
“卖了?不是残次品吗,怎么会卖得这么快?”
“帅哥,你要不看看别的,”老板还以为他是想占便宜,今天卖了不少心情也好,抬手指着台面上的红砖萌宠说:“我便宜点给你。”
顾君奕看着狐狸有些失落地说不用了,老板看着他那副样子觉得莫名其妙,一个没人要的东西他怎么跟丢了多大的宝贝一样。
在顾君奕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吼了声:“帅哥,你要是喜欢那只狮子,你看看狐狸旁边的狮子,雄赳赳的多帅气。”
顾君奕勉强笑笑没接话,雄赳赳的狮子跟他早就没了缘分。
走出店就听到身后店主喊着只猫:“老肥!你怎么又跑进来了,都说了不要进来玩!这些东西都容易碎!过来吃猫粮!”
一声猫叫就见风一样的物体蹿出店门,瞬间躺在顾君奕面前碰瓷。
顾君奕好笑地看着它,猫看着顾君奕舔舔爪子就一蹦跳走,顾君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跟着它身后往巷子里绕。
恰逢周末办活动,昏暗的巷子里亮起暖色的鱼灯。或橘或黄的灯挂了整面墙,透明如纱的尾翼在昏黄的灯光下被风吹着微微摆动,配着红砖有种古老又浪漫的美感。
好似进入复古的童话世界。
来往的行人有的驻足有的买下一盏拎着给孩子戏耍,有人无意成了风景里的一抹亮色。
顾君奕举着相机拍摄着路人,还没按下快门就被那只胖猫勾住裤腿的线头,无奈笑着给它解爪子,低头帽子遮住视角正正好与鱼灯前的汪拾月错过。
戴着顶渔夫帽的汪拾月看着满墙的摇曳尾巴的金鱼灯忽然笑了起来,那种明亮又复古的感觉让她想起以前看的《重庆森林》里的满墙塑料袋金鱼,她很喜欢那句台词:『每天你都有机会跟别人擦肩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者知己。』
她相信命运论,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却无意将低头逗猫戴着帽子的顾君奕拍进镜头,左下角的一个小点,似乎并没有引起汪拾月的注意。
听到几米外正演奏着南音,汪拾月连忙快步往戏台处走,错过了抬起头重新拍照的顾君奕。
幸好去的早站在了前排,一位女性执拍板居中,左侧上方是洞箫,下方有点像弦乐,右侧则是琵琶,居中的人唱着“六角亭上是六角砖/六角亭下都好茶汤/六角亭上六角石/六角亭前都好(於)栳叶/素香不如是茉莉香/尾蝶成阵都採(於)花叢……”
袅袅黏糯的唱腔曲词有种婉转幽美的咬字韵味感,汪拾月听着宗祠吟唱般的腔调虽然听不明白在唱什么,却像吃了块巧克力般勾着心痒得微微发麻。
来晚了的顾君奕没有汪拾月的好运气,站在外排只能努力看着台上的表演,隔着五排的男女各自进入戏曲编写的幻境发呆。
满树的花瓣随风飘落在看戏的人群肩头,街角的石狮子镇守咧嘴笑开。台上的人唱得咿咿呀呀,左右摆动的手却无形拉着陌生男女的薄薄红线。
童话书的第一页,已经开始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