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初冬。
这大半年里,清政府都干了什么?
二月,清政府开始查禁义和团,可笑的是,此时据慈禧下维护义和团的诏令不足一月。
四月,袁世凯镇压山东义和团。
五月,直隶、山东两地义和团运动爆发,八国联军侵华。
六月,清政府支持义和团,并向列强宣战;东南互保。
七月,清政府倚重义和团与八国联军作战;庚子俄难。
八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出逃,跑到半路就下诏给八国联军致歉,并将所有罪名推给义和团。
九月,清政府伙同八国联军大肆屠杀义和团拳勇。
十月,清政府与八国联军议和。
距离绑票儿事件已经过去有些时日了。
东北人到了冬天,有猫冬的习惯。天寒地冻,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在家里糗着了。但是山东人不一样,他们没有肥沃的土地,又连年遭受灾害的侵袭,所以冬闲时也要想方设法的找生计,即使是收入和付出严重的不成比例,他们也只能默默的承受。
比如端肆大太爷爷由兆选,他的副业是赶脚儿。大冷天的天不亮就要起床,牵着驴到马驿镇去当脚夫。有人雇佣还好,没人雇佣就是白等一天,只能吃点儿自己带的干粮喝点凉水,然后两手空空的回家。
而端肆的太爷爷由兆盛,干的则是单纯的挑夫。因为由兆盛没有驴,只有一副好身板,外加两膀子力气。
在农村的很多地方,现在还保有赶集的习俗。通常来说,这种集市是一个地区内自发组织起来的,并形成一定规模的贸易活动。原始的集市售卖的东西大体上都是自产自销,以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居多,比如鸡、鸡蛋,鸭、鸭蛋,鹅、鹅蛋,再不就是自己编的草鞋、草帽、柳条筐,铁锹、耙子、镐把子什么的。除此之外就是卖吃食的,比如擀面条的、卖烙饼的、炸果子的、摆馄饨挑子的,还有就是“撂地儿的”,打把势卖艺的、耍猴儿的、拉洋片的等等。
每一个集市都有约定俗成的日期,这里是一四七,那里是二五八,就像轮流坐庄一样。而马驿镇的大集,是每逢农历的三六九,马驿集就设在马驿镇的入口处。
赶集的人分为几种,第一种是必须把劳动产品转化为生活必需品的;第二种是创造劳动价值的;第三种是单纯的休闲娱乐的,还有一种是寻找劳动机会的。
由兆选和由兆盛兄弟二人,都是属于最后一种,在马驿集上趴活儿的。有集市的时候,劳动机会比平常多许多。
其实由兆盛的家里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爷们儿三个,两个壮劳力,老太爷身子骨也硬朗,温饱还是没啥问题的。可是年初的时候为了救周家老二动用了兆盛成亲的钱,老太爷这大半年过的颇为节俭。眼下距离兆盛成亲的日子还有两三个月,家里的活计都干的差不多了,兆盛就出来打打零工,贴补贴补家用。
挑夫要有挑夫的样子,肩上搭着垫肩、怀里抱着扁担和搭柱儿、扁担上还盘着绳子的,一看就知道是挑夫。由兆盛每天都抗着这些行头去马驿镇,有活儿的时候就干活儿,没活儿有集的时候就在集上闲溜达,没活儿也没集的时候,就只能找个背风的地方窝着了。
有一天没集也没活儿,兆盛正揣着手蹲在墙边儿晒太阳呢,忽然看见两条大腿站到了自己面前。兆盛以为是有雇主上门呢,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兆盛心理就是“咯噔”一下,糟糕!我怎么遇上他了?
来人是谁呢?
当初到村口送信,又带着由兆盛去赎人的那个大汉。绑架周家老二,其实也是这个人下的手。
由兆盛有点儿心虚,连忙站起来跟那个人抱拳打招呼道:“诶呦!原来是老大您呐,真够巧的。您这是来马驿办事啊?大团……呃……万大哥和众位老大还好吗?”
现在大团头这几个字是万万叫不出口了。
眼下的义和团,正遭到清政府的背叛和出卖。在对列强国家宣战失败以后,清政府为了平息列强的怒火,将宣战的原因归结为受到义和团妖人的挑唆,并下诏命令各地残酷镇压义和团。八国联军被义和团杀伤无数,事后也加入到剿杀义和团的行列当中。许多真正的民族英雄,为了家国大义挺身而出,没有牺牲在与列强的战斗中,反而死在的满清政府的屠刀之下。自此,这次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运动迅速消亡,残余的部分也由明转暗,坚持与清政府和八国联军继续斗争。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由兆盛觉得义和团已经自顾不暇了,也就不会再找他后账了,所以也就没怎么把当初冒充‘在家里儿’去赎人的事放在心上了,不成想今天躲在旮旯里背风,却被堵了个正着。
那大汉抱拳还礼说道:“托兄弟的福,师傅他老人家还好。不过今天看见兄弟你可不是凑巧,俺们已经盯了你好几天了,今天是师傅特意让俺来请你的。”
原来,此人是“万人敌”的徒弟。
兆盛一听这话,要不是靠着墙站着好悬没一屁股礅在地上。心说坏了,八成儿是冒充‘在家里儿’的事情穿帮了,要不他们义和团的人现在都没处躲没处藏的,哪还有功夫搭理我啊?
“万大哥找我?这位老大,不知道万大哥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由兆盛小心的问道。
“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先跟我走吧,兄弟,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随后,大汉伸手搂着太爷爷的肩头就往僻静的地方拐去。
由兆盛一看对方这架势,知道妥是妥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那大汉走了。
俩人一路走到一个小饭庄里,进了一个包间儿之后,兆盛再次见到了“万人敌”的和他手下的几个亲信。此时的他们,已经脱去了义和团的装束,看上去就和普通百姓无异。
桌上已经准备好了酒菜,“万人敌”看到由兆盛来了,很是豪爽的跟兆盛寒暄了一番,然后就让兆盛坐下来喝酒。
既然已经让人家抓着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兆盛把心一横,坐在了“万人敌”的身边。
可能是因为兆盛的姓氏非常少见,所以“万人敌”倒是记得兆盛姓由,就一直称呼兆盛“由兄弟”,还频频的举杯劝酒。他自己则是酒到杯干,很显然是酒量极好的。
起初的时候由兆盛还以为这是鸿门宴呢,心里“扑通扑通”的一直打鼓,也没心思喝酒,脑子里始终在想着如何应对。可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万人敌”压根就没提上次赎人的事情,就只顾着喝酒聊天、一通的云山雾罩。由兆盛只好小心翼翼的陪着“万人敌”喝酒,时不时的还捧着他说上几句恭维的话。
一顿饭吃了足有好几个小时,话没少说,酒也没少喝,众人之间也彼此熟络了起来。只是在席间,众人好似提前约定好了一般,谁也不提义和团得事情。由兆盛也了解到那个大汉姓曹,名叫宝山,是‘万人敌’的大弟子,其它众人多是他的师弟。而宝山还有一个亲弟弟,名叫曹宝根,也拜在‘万人敌’门下习武。曹宝根是小师弟,做人老实厚道,做事也挺勤快,就是有点儿死心眼儿,但是大家都很喜欢他,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草根儿”。几年前,“草根儿”跟‘万人敌’走镖的时候,被洋毛子一枪给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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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到尾声的时候,“万人敌”的话锋一转,拍着太爷爷的肩头说道:“由兄弟,你看咱们这酒也喝的差不多了,有个事当哥哥的想问问你,不知道俺该说还是不该说呢?”
兆盛一听这话,心说完了!这是先礼后兵啊,酒喝美了,也该兴师问罪了!
“万大哥,您看您这话说的,您看得起我让我叫您一声大哥,那我就是您兄弟了,有什么话万大哥尽管说。”
“既然如此,那俺可就明说了。其实啊,俺们在这马驿镇都看见你好几回了,只不过今天我才倒出功夫来请你过来。从打那档子事咱们打过交道之后,俺就觉得跟你挺投脾气。虽然俺才第二次跟你见面,但是俺看得出来兄弟你是块好材料。可是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就在这马驿镇干个力巴儿,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这行子有一天没一天的,有什么出息啊?你不如跟着哥哥俺干吧,虽然不敢说能保你荣华富贵,最起码也是吃穿不愁,还有零钱花,你看怎么样?”
啥?由兆盛听万人敌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不是冒充的事情穿帮了,而是“万人敌”是要拉他入伙啊!
怎么样?由兆盛心说你可拉倒吧,跟着你们混?还荣华富贵呢,脑袋能保住就不赖了。就你们义和团这些人,一会儿要反清复明、一会儿要扶清灭洋、一会儿又要扫清灭洋,都不知道到底要闹哪样。之前朝廷倚重你们,弄的兵不是兵、匪也不是匪的;现在开始剿杀你们了,弄的好像老鼠过街似的,这算个什么事儿啊?再说现在外边风声这么紧,朝廷和洋人满世界抓你们这些人,抓到就是杀头。你们现在还敢大摇大摆的在这喝酒,也算是胆大包天了。可万一哪天让要是让官府和洋人发现了,立刻就得把你们给抓起来法办了,到时候再把我给捎带上,我这马上都要成亲了,图什么许的呢?
由兆盛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可是眼下‘“万人敌”问到这了,太爷爷只好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万大哥,承蒙万大哥您看得起兄弟。要说让我跟着您混,兄弟我倒是求之不得,但是这个事情可不太好办啊。万大哥您也知道,兄弟我是‘在家里儿’,虽然说还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可也是身不由己啊。况且到年底的时候,兄弟我就要成亲了,要不咱们过过再说好不好?”
万人敌听由兆盛这么说,也就没再深劝,只是对兆盛说道:“由兄弟,其实俺也知道,你们‘在家里儿’规矩多。这个事儿不急,你要是愿意跟着俺干,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要是不成呢,兄弟你也别为难。哥哥俺也不是逼着你现在就跟我走,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可是有一节,兄弟你说你年底就要娶媳妇儿了,到时候可得知会俺们一声,哥哥俺不但要喝你一杯喜酒,还要给你上一份大礼呢。”
“那是、那是,到时候少不了请万大哥您和众位兄弟。只要您能来,那已经是给小弟我天大的面子了,还提什么礼不礼的。”
“哈哈哈哈哈哈,好!来,喝酒!”
“万人敌”真的挺能喝,太爷爷则是咬着牙陪着,如此一来,“万人敌”和由兆盛都喝了个七八分醉意。
吃完了饭,“万人敌”带着几个亲信扬长而去,由兆盛辞别了众人,一个人迷迷糊糊的往家走。
回去的路上,由兆盛脑子里始终想着一件事,“万人敌”最后说的那一番话也不知道是个啥意思,什么叫“要是跟他干最好,要是不行还别为难”,还让我好好掂量掂量,最后还说要送自己一份大礼,难不成这是敲打我呢?
思来想去,由兆盛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那么多也没用,还是走一步是一步吧。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太爷问起兆盛昨天干什么去了。兆盛没敢跟老太爷说实话,就是说被几个朋友找去喝酒喝的晚了。老太爷信以为真,絮叨了几句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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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事儿暂且告一段落,由兆盛每天照常去马驿镇趴活儿,该干什么干什么。时间过得挺快,一晃儿就是两个月,眼看就是年底了,也快到了兆盛成亲的日子。
在这期间, “万人敌”时不时的就拎着由兆盛去喝酒。每次喝酒聊天的时候呢, “万人敌”还是那套话,想让由兆盛入伙。由兆盛则是每次都跟 “万人敌”打太极拳,一推二五六,也不说行是也不说不行。 “万人敌”也不恼也不怒,也没死气白咧的劝,哥儿俩处的还挺好。而由兆盛总吃人家 “万人敌”也觉得不好意思,就想借着给‘万人敌’下喜帖这个事情,也回请了 “万人敌”一次。
其实兆盛成亲,请不请 “万人敌”他也有些为难。请吧,没法儿跟亲戚朋友们介绍,实话实说又怕乡亲父老的害怕,闹不好就把婚事给搅了。不请吧, “万人敌”是非来不可,兆盛也得罪不起他。
思来想去,惹不起咱还请不起吗?请就请吧!可是有个问题,要想瞒着大伙儿,有三个人绕不过去,第一个是周家老二周怀顺,第二个是自己的大哥由兆选,第三个是送信的老乡,兆盛也要称它一声老叔的。怀顺是苦主儿,“万人敌”他们那一票人他都见过,大哥和老叔则是见过曹宝山的,至于其他人,也就是远远见过宝山一次,不足为虑。
怎么办呢?首先,兆盛分别找了大哥由兆选和老叔说了邀请“万人敌”的事情。
大哥自然是不希望兄弟和义和团的人来往,用手指头戳着兆盛的脑袋数落了半天。可是到了最后,大哥也知道兄弟有难处,该打掩护还得打掩护。
至于老叔那边,兆盛是掰开了揉碎了跟老叔摆事实、讲道理,最后再捅咕一包卷烟,老叔也就装哑巴了。
其次,由兆盛找到周老二,让他跟自己去下喜帖。
周老二现在对兆盛是有求必应,兆盛一说,他也没想太多就跟着去了。直到走在半路上,兆盛才告知周老二要去下喜帖的对象是“万人敌”他们一伙人,周老二一听又吓的好悬没尿了裤子,磨头就要往回跑。后来兆盛拉住他再一再二的解释,再三、再四的保证,连哄带骗、连拖带拽的才拉上周老二去跟 “万人敌”见面。
话说周老二这小子也是个没羞没臊的货,再次见到‘万人敌’时候俩腿还打哆嗦呢,几句“误会”道过、几杯“黄汤”下肚,周老二也跟众人称兄道弟了。临了儿临了儿周老二还把帐给结了,估么着那年头也就是没有KTV,要不他都能给“万人敌”安排二场。
席间,兆盛婉转的跟“万人敌”提出,说毕竟有绑人的事情在先,说多了怕吓着村里老少,请“万人敌”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低调、低调、再低调。“万人敌”哪在乎这个,拍着胸脯子跟兆盛保证道:“兄弟你只管放心,你的意思俺都明白,俺就是去凑凑热闹,喝杯喜酒,沾沾喜气,决计不会搅闹了老弟你晚上入洞房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