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三寸的黑白照片端端正正的摆放在写字台上。
照片的拍摄时间已经无从考究,由于年代相去久远,相纸的纸基已经完全泛黄,表层也产生了细小的龟裂纹,右下角印着的“海城红卫摄影”几个繁体艺术字更是额外承载着那份岁月的沧桑。
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坐在写字台前。
老人瘦长的脸型、高高的颧骨、蒜头鼻子、大耳垂轮,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在强烈的光线照射下已经眯成了两条细缝儿,手持一个放大镜,正在反复的查看着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
距离上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时光已经无情的飞逝了半个世纪,以至于老人枯瘦的右手虽然紧紧的把持着放大镜,却因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而轻微的颤抖着,略微弓起的后背让老人的身形更显佝偻。
照片中拍摄的也是一位老人。
从照片的光影和老人的衣着来看,应该是拍摄于某年初秋的下午。按照人物和景物的比例来看,老人身形削瘦但是身材高挑,上身穿着一件已经洗到破旧的白色衬衣,外套一件灰色布褂,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面带微笑的端坐在庭院中的一把椅子上,右手拄着一根弯头拐杖,左手手掌自然的垂放在大腿上。
放大镜停留在老人面部,可见的是老人瘦长的脸型、高高的颧骨、蒜头鼻子、大耳垂轮,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在强烈的光线照射下已经眯成了两条细缝儿。
因为谢顶的缘故,只在老人的两鬓上方还能看到些许白多灰少的残发,越发的凸显出老人如寿星姥儿一般的前额,但是颌下一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却透出老人家一团干巴巴的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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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肆怀揣双手半坐半靠的倚在写字台边,看了看写字台前的老人,又看了看照片中的老人,笃定的问道:“爷爷,这就是您老人家的亲爹——我的亲太爷爷,没错吧?”
老人听了端肆的话有些微愠,抬起头低声怒斥道:“你小子别跟我这说混账话!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那么不着调!”
端肆的爷爷本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步入暮年以后更是修身养性,平常连句重话都不轻易出口,今天却因为看到了这张照片而乱了心境。
端肆心虚,连忙说道:“不是……爷爷,我怎么就不着调了,我又没见过我太爷爷,我可不是得问问嘛。”
这一招儿“乾坤大挪移”果然奏效,老人看着端肆,迷茫的问道:“你没见过你太爷爷吗?”
“我上哪儿见去?”
端肆一脸无辜的说道:“我太爷爷去世那年我爸还打光棍儿呢。”
“是吗?哦,是了,你太爷去世那年还没你呢。”
老人似乎理清了时间关系,自问自答道:“这就是你太爷爷。”
端肆嘟囔道:“我就说嘛,一看就看出来了,您瞅太爷爷那个小眼睛儿、大眼袋,这个基因特征真是太强大了,完完全全遗传给他的子孙后代了!”
“你就是不着调啊,小奇,哪有这么说你太爷的!”
坐在摇椅上盖着毯子闭目养神的奶奶笑骂道。
“有什么不能说的?奶奶,我这叫实事求是!您看看我爷爷的眼睛,再看我爸、我姑、二叔、小叔、再看我,您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
端肆说完,还用手指戳着自己的眼袋对着奶奶说到:“您瞧瞧!就这个!”。
忽然间,端肆脑海中闪现出猩猩扒眼皮的故事,顿时觉着这个动作好像大大的不妥,于是连忙移开手指,改做尴尬挠头状。
奶奶呵呵一笑,说了一句:“你就耍贫嘴吧。”
爷爷又接着问道:“小奇啊,这照片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前几天不是回海城了嘛,去图书馆查了点儿资料,又找五爷爷、六爷爷他们收集了一些素材。六爷爷听说我要把太爷爷的故事写出来,一高兴就给了我这张照片,六爷爷说这是太爷爷留下的唯一的一张照片了。”
“哦,原来是老六收着呢。就剩这一张了吗?那你可要保存好了,千万别整坏了。”
爷爷郑重的叮嘱道。
“您放心爷爷,我肯定妥善保管。爷爷,这几天有没有想起什么来?再给我讲十块钱儿的呗?”
“还有啥可讲的?能想起来的都讲的差不多了,没讲的也就想不起来喽。”
老人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却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镜,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双眼望向窗外,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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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端肆小的时候开始,每当逢年过节、家人团聚的时候,端肆的爷爷就会翻来覆去的讲起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讲述的内容是他的父亲——也就是端肆的太爷爷一生的经历。
起始是从端肆的太爷爷为何背井离乡去闯关东,到如何独自一人在关外打拼,之后又如何举家迁移到辽宁海城扎根,再后来又是如何在各种困境下带着一大家子人艰难的谋生,一直到解放以后过上了新生活。其间还穿插了一些爷爷自己如何进了军校、如何当遍了陆海空三军、又如何参加抗美援朝的经历,可以说是端肆家的近代家族史。
从时间上来说,这期间跨越了满清王朝末期、半封建半殖民地时期、民国时期、军阀割据时期、伪满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和新中国成立、抗美援朝等诸多历史时代,也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端肆的爷爷每次讲起这些事儿的时候都非常的投入,语言生动、表情丰富,手上配合着动作,嘴上说的口沫横飞。在代入不同角色的时候,就连语气和神态都模仿的绘声绘色、惟妙惟肖。
端肆很喜欢听爷爷讲述这段往事,感觉就像是在听故事一样。而且端肆在听爷爷讲述的时候,可以深深的感受到爷爷在追忆自己父亲生平轶事时的那份缅怀和激动。
起初的时候,端肆只是觉得爷爷讲的故事很精彩、很新鲜、很有趣而已。但是后来随着端肆日渐长大,特别是成家立业之后,每每再听到爷爷讲故事的时候,都会让端肆对爷爷所讲的故事产生不同的理解和认识。进而,端肆也逐渐体会到爷爷讲的故事固然是引人入胜,但是不应该用“新鲜”、“有趣、”这样的字眼儿去定义,而是挫折、是坎坷、是艰辛、是磨难、是屈辱、是无奈、是后世的人在时光穿梭机没有发明出来之前都永远也无法想象、也无法去经历的人生。
端肆的爷爷对端肆说,端肆的太爷爷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一点端肆不否认。其实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里,不单单是端肆的太爷爷,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有故事的人。因为发生在那个时代的那些事情,总是逼着人们在无奈中做出选择、在困苦中挣扎求生。
端肆的太爷爷就是如此,老人家读过私塾、种过庄稼,干过脚夫,会过绑匪、闯过关东、当过学徒、做过掌柜、办过丝厂、开过饭店、跑过单帮,贩过假酒、最后还吃过“皇粮”。
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三起三落,吃过吃不了的苦,享过享不了的福,经历过诸多的坎坷和磨难,也曾凭借自己的际遇和努力创下偌大的一片家业,又因时局动荡儿而颠沛流离。而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仅仅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那就是“活着”。也正是因为这样,端肆才能够从他太爷爷的故事中领悟到一位勤劳质朴的山东农民却充满狡黠智慧的一生和他简单务实的人生哲学。
遗憾的是,端肆没有亲眼见过他的太爷爷。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太爷爷的形象,完全是来源于爷爷对自己父亲的塑造和描述。直到前一段时间,端肆决定把太爷爷的故事写出来,还特意为此回到海城老家收集素材的时候,端肆的六爷爷才将珍藏了许久的、仅余的一张照片拿给端肆看。
至此,端肆方才得见太爷爷他老人家的肖像,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的遗憾。遗憾的是他只能从照片上看到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却无法亲眼看到这位平凡又伟大的老人,更无法亲耳听到老人对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真实评价和他这一生的感悟。
这导致了端肆对那个时代的认知还是陌生的、片面的、不成熟的,仅仅停留在爷爷的讲述和他自己的臆测。而端肆又无法去经历和探求那个时代,所以也无从体会。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爷爷的记忆也逐渐模糊了,仅存的只剩那些深刻到无法磨灭的片段。所以爷爷每次讲的故事版本都不太一样,事情是有那么个事情,但上次明明说的是老张,下次再说的时候或许就变成了老李。哪年哪月哪个人发生了哪些事情、谁谁谁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岁数了,更是说稀里糊涂。
特别是一些爷爷自认为“人生污点”的话题,爷爷在之前的讲述中都是只字不提。比如“三青团”的事情,还有爷爷当兵政审的家庭成分问题,又如爷爷受学生牵连,被扣上苏修特务的帽子而被安排到批斗的行列中,若非恰好赶上文革结束,爷爷自己都不敢想象会是什么下场。这些都是爷爷无意之中说漏嘴之后,又在端肆反复“审问”下爷爷才“坦白”的。
于是端肆在听爷爷讲故事的时候,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一幕。爷爷在讲故事,奶奶在一旁补充说明。正当爷爷讲到酣处的时候,端肆却打断爷爷问道:“等会儿、等会儿,爷爷!我记得您以前说的可不是这样儿的,这怎么又变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再好好想想?”
“啊?是吗?”
爷爷每次被端肆问住的时候,总是会仔细回想一番,然后又反问端肆说:“那我以前是怎么说的?”
“您以前就是车轱辘话来回说!”
“诶呀,这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那不行啊!您记不清楚我怎么写啊?”
“我就是跟你说个大概,剩下的你就自己编呗!”
“是那个事儿吗,爷爷?虽然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吧,但是没有来源我也不能瞎编啊!”
实在被端肆逼的没辙时候,爷爷就会歪过头去问奶奶:“诶!老婆子,你还记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在一旁不屑撇嘴的奶奶一听问到自己了,立刻积极发言道:“我当然记得了,你说的那个根本就不对,当时是这么、这么一回事儿。”
爷爷听完奶奶的叙述以后,还会一脸懵圈的说:“是吗?不对吧!你记错了,应该是这么、这么回事。”
接下来,精彩的一幕上演了……
“你这个老头子啊,你是瞪眼儿在那扒瞎,你当时都没在家,你能知道吗?”
“我怎么不在家呢?我不在家我在哪?”
“出这事儿的时候,你都已经蔫溜儿当兵走了。”
“不对,我那时候还没走呢!”
“你看你这人,那时候你都走了挺长时间的了。我跟你说,小奇,你说你爷爷这人主意多正,自己合计合计就报名当兵了,都不带跟家里说一声儿的,第三天下午,部队就要开拔了,上午你爷爷要打铺盖卷儿了,这才告诉家里人,一问去哪儿都不知道啊,就跟着部队走了……”
“诶呀行啦,这都哪年的事儿了,怎么又说起来了!咱们接着刚才说,我怎么记得我那时候还没走呢!要不我能知道这事儿吗?”
“你知道?你知道那是因为你回来以后我告诉你的!我不跟你说你能知道吗?你连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你知道啥?”
“你看你这个老太婆,咱们这唠以前的事儿呢,你提油瓶子干啥!”
“我提油瓶子咋地了,自从我进了你们家门儿,家里的活儿你是一手指头都没碰过,盐和糖你都分不清楚。我跟你说,小奇,你爷爷这一辈子,啥活儿都不会干呐!有一回家里包酸菜馅蒸饺,我切完酸菜让你爷爷撒点盐攥攥水,你爷爷撒的是白糖,那包子蒸出来都是酸甜儿的。还有,你爷爷在青岛当海军的时候,有一回我去看你爷爷,我一进屋我就闻着一股什么味儿啊这是?我就找啊,后来我一看呐,你猜怎么着?你爷爷自己洗的袜子,打完胰子都不带在水里涮一下儿的就搭在暖气上了,那烤干了以后那个味儿啊,酸不酸、臭不臭的,都呛人呐!”
“你竟说那些没用的,我怎么能不会洗袜子呢?我那不是着急去接你我就忘了嘛!你总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啥,真是罢了!”(注:了liao,三声,这是端肆的爷爷生气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口头语。)
说到最后,非但没有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老两口儿反倒自个儿呛呛起来了,谁也不服谁,结果只能是端肆服了。
即使是这样,端肆依旧还是经常怂恿爷爷讲故事,也喜欢看爷爷和奶奶因为一件小事记不大清楚了而争执不休,直至最后演变成打嘴仗。甚至有的时候,端肆还故意挑拨老两口子斗法,挑完了就坐到一边看老两口儿吵架看的津津有味儿。
一包香烟、一杯咖啡、一个契机和一句挑唆。一个下午,就这样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中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