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工业基础十分薄弱,仅有采矿、陶瓷和缫丝三种。
一九一三年,海城成立了矿业公司,前来报矿人接踵而至,但是获利者甚微。矿产资源以滑石和菱镁为主,但是菱镁矿国人探测不到,也开采不了,全都便宜了日本子。
中华民国成立以后,东北的柞蚕产业倒是蒸蒸日上,迎来了第二次爆发。短短几年的时间,蚕茧儿的产量就翻了数倍,一时间,辽南地区的丝厂、货栈、手工作坊林立而起,竞争也日趋激烈。
东北的柞蚕丝行业,自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开始兴起,至二十世纪初期,已经超越烟台成为最大的产地。世界上的柞蚕丝有百分之八十产自中国,中国的柞蚕丝有百分之八十产自东北,而东北的柞蚕丝又有百分之八十产自辽宁。
辽宁的柞蚕行业首推安东,自一九零六年安东开埠以后,这个边境小镇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迅速崛起,一跃成为东北最大的木材、蚕丝出口市场。其次就是海城,因为海城自古便是战略、交通要道和商业重镇,曾被闯关东的人称为关外第一站。
日俄战争之后到中华民国之前这段时间,辽宁的柞蚕产量已经达到了每年十多亿茧,丰年更甚。就连黑龙江和吉林两省,也到海城和安东取种,并高价聘请技师回到当地的山场放养柞蚕。但终究因为受到天时地利等因素的制约,产量还不及辽宁的四分之一。
一年十多亿颗蚕茧是个什么概念呢?当时的一箱柞蚕丝净重十斤,一百六十两。由于春茧儿和秋茧儿的生长周期不同,所以出丝率也相差甚远,春茧生长周期短,韧性差、多节,但是柔软、细、白,每千枚仅能出丝五到六两;而秋茧儿的生长周期比春茧儿多十五天,纤维粗、韧性好,每千枚最多出丝十二两,最差也能出到七八两。二者一平均的话,一箱生丝大约需要二十万颗蚕茧儿,那么辽宁每年的柞蚕丝产量就是七千到八千箱。每箱的价格最低在七八百两,多则上千两,总价值七百万两安东银。再加上黑龙江和吉林部分地区的产出,整个东北三省每年的蚕丝交易额都在千万两安东银上下。
然而这还是在帝国主义列强的强烈打压之下,如此巨大的利益,吸引了本土的各方资本趋之若鹜,但最终受益的还是列强。起初是法兰西,日俄战争之后则是日本子。这些国外的资本强行垄断柞蚕丝出口市场,将低价收购来柞蚕丝高价销往欧美和东南亚等地。
本土的资本以山东为主,因为山东人在柞蚕养殖和纩丝技术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除此之外,就是山西和直隶,也大多都是参股的形式。因为闯关东的人群里,山东、山西和直隶的人数最多,势力也相对庞大,这些本土的资本占据了百分之九十的份额。安东开埠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日本资本的进入,他们在辽宁地区成立养蚕会,购买或租赁山场、从日本移民放蚕、统一收购、统一管理。而且日本子依靠科学技术,改良树种和蚕种,蚕卵都是用显微镜看过以后才留种,产出的丝品质要高于本土。除此之外,他们还兴办缫丝厂和纺织厂,并使用化学产品对缫丝工艺进行改进,形成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在日本的多家商行联合下,他们硬生生得抢占了百分之十的份额,给本土资本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本土和外来资本之间的竞争反应在商品上,主要是工艺流程。在当时的情况下,包括“三合永”在内的本土老牌儿丝厂,采用的都是古法纩丝工艺,人工成本大,生产能力低下,费时费力。而且柞蚕属于野蚕,采用古法纩丝技术生产出来的是灰丝,也被称为土丝。土丝在煮茧的时候需要加入草木灰或者火碱等物质,缫制以后丝颜色暗黄发灰。日本子改进了缫丝工艺之后,用化学药水浸泡、漂洗,被称为药水丝或厂丝。厂丝出丝率高、颜色淡黄,比土丝美观。但是机器缫丝股数少,弹性和韧性不如土丝,且使用缫丝机作业成本低、效率高。
土丝和厂丝各有优缺点,可应用在不同的方面。但是柞蚕丝这个行业,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蚕茧儿收购上。只要你手里有茧儿,销路就不是问题。所以哪家收的数量多、质量好,哪家挣的钱就多。
自从“三合永”率先使用上打租的方式跟茧农签约,收茧儿的问题基本有所保障。但是其他各家纷纷效仿之下,“三合永”也没吃上几年红利。如今日本子又搞出来个买地、承包山场的法子,比上打租还绝户,相当于逐渐蚕食植柞放蚕的场地。再加上蓄意收购,搞的本土资本在蚕茧儿的收购过程中也屡屡受挫。
其实不单单是柞蚕行业,整个东北的工商业都面临这种情况。很多地方的工商业者为了保证自身利益,都联合起来成立了商会。在海城,自古就有三籍会,即山东帮、山西帮和直隶帮的商贾所组成的共同团体,总部就设在海城大南门里的山东会馆。
会馆在起初的时候兴建于京城,其主要职能是为了给同乡的应试子弟提供临时住所或同乡聚会所用,所以又被称为试馆。光绪三十一年之后,满清政府废除了科举制度,会馆的作用也逐渐转向为同乡的官僚士绅或者同行业者的行会聚集之所。光海城一地就建有三家会馆,分别是山西会馆、山东会馆和直隶会馆。
海城的柞蚕行业商会,就是山东资本和柞蚕行业的工商业者为了对抗其他资本而建立的攻守同盟。“三合永”作为山东资本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也要参与其中。成立商会的意义在于议定市价、制定行规、互相帮扶、资源共享、合理分配利益等。
当时海城比较大的丝厂有“和泰号”、“和聚涌”、“元生利”等,其中的“和聚涌”是海城第一家生产药水丝的丝厂。“三合永”与这些丝厂、丝栈联合,共同进退,采用“上打租”的方式收茧,通过垄断茧农的货源来对抗其他资本的侵蚀,收茧儿的数量与出货的数量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不过随着新的缫丝工艺和技术逐渐成熟,药水丝的上升势头日益明显,土丝和药水丝的竞争也进入白热化阶段。传统的古法纩丝工艺遭遇了巨大的冲击,并且隐隐显现出颓势。
往小了说,土丝和药水丝之间的竞争是传统手工业和现代化科学技术之间的较力。往大了说,就是资本主义萌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之间的碰撞。这些年,中华大地上也陆续出现了发电机、电灯、电话、电报、电影、汽车、留声机等,这些都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产物,让人类的生活和生产都进入了电气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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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兆盛是个不消停的人,搞出上打租以后,又把主意打到了药水丝上。
药水丝色泽光亮、丝体纤细、用途广泛,生产成本低廉,售价却高于土丝。兆盛看在眼里,也颇有怨念。
兆盛从事收茧儿的工作也有些年头儿了,背靠着“三合永”和蚕业商会这两棵大树,也积攒了些人脉。闲暇的时候,兆盛跟生意上的朋友往来,也免不了谈到产品改良的问题。
现如今,传统的丝厂虽然效益与日俱增,但面临的状况也大致如此。在与同行的交流中,兆盛也了解到有的丝厂打算转型,但是基于诸多原因,也都只是停留在思想层面上,没有一家付诸于行动。
别人都在观望,由兆盛却是敢想敢干,打定主意,兆盛就去试探孙大老板的态度。
有一天,兆盛趁着汇报完工作跟孙大老板闲聊,谈话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就往药水丝上扯。孙大老板起初还没怎么在意,后来聊着聊着就察觉了兆盛的意图。
于是孙大老板戏谑的点破兆盛道:“我说由掌柜,平常你都是交代完差事就走人,今天怎么跟我磨烦上了,还三句话不离药水丝?哼,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跟我这儿拐弯抹角儿的。”
兆盛嘿嘿笑了笑,答道:“我就知道我这点儿算计逃不过东家的法眼,前一阵子跟几个同行闲聊,他们都说起药水丝的事儿,我就想问问东家是怎么想的。”
孙大老板摘下眼镜,揉了揉晴明穴问道:“哦,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他们都说有这个想法,但是谁家也不出头儿。”
孙大老板沉吟了片刻,又问兆盛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兆盛犹豫着说道:“这个事吧,东家,按说我就是个外柜,厂里出什么样的丝、卖什么价钱,东家您拿主意,不是我应该置喙的。但是您既然问到我,我倒是觉得可以试试。”
“试试?怎么个试法儿?”
“东家,药水丝这个东西,我也了解过。我有个朋友,也姓尤,叫尤百川。不过不是我这个由,是蚩尤那个尤。他是安东那边一家丝厂的大掌柜,他们就是做药水丝的。据他说,药水丝现在的销路很好,利润也在咱们的土丝之上。药水丝这个东西,其实跟咱们现在的纩丝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不用灰水煮茧儿,改成了药水,纩丝也从人工的改成了机器的。”
“你说的这些我也了解过,可是咱们要是生产药水丝,现在的丝房子不合适、机器设备要购买、而且会操作机器的工人都没有,基本上就相当于重新办厂,那得花多少钱?”
“东家您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如果咱们要生产药水丝,可以不买机器。我的意思是,煮茧儿咱们换成药水儿,纩丝咱们还是用人工的,先生产一批试试。要是没问题,再拿到上海那边看看销路如何,把道儿都铺平了,咱们再大量生产,至于厂房和设备,看看情况再说下一步也不迟。”
“这也能行?”
“我约么着能行,东家。药水这东西好搞,安东那边就能买到。咱们只要雇一个会使药水煮茧儿的把式就行,煮好了茧儿,咱们还是用现有的方法纩丝,但是丝线的股数要减,最好减到八股,这样一来跟厂丝也差不了多少了。”
孙大老板想了想,觉得兆盛说的也有道理,试一试也未尝不可。关键是这种尝试投入很小,无非就是一个人、一通药水,实验失败也不会伤筋动骨。倘若一但成功,那就是以极小的代价实现了转型的平稳过渡。
而且兆盛这个人,以孙大老板对他的了解,有头脑、能变通,不会拍脑袋就一个主意。既然他敢提出来,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也是孙大老板欣赏他的地方。
于是孙大老板跟问兆盛道:“由掌柜,人你都找好了吧?”
兆盛笑了,说道:“让人帮我踅摸了一个,但是现在还在安东,等信儿呢。”
“药水呢?”
“东家,您要是同意了,人带着药水,一起到海城。”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瞧您说的,东家,就凭您的远见和魄力,怎么会不同意呢。”
“呦呵,这几年的掌柜没白当啊,都学会阿谀奉承了。”
“那都是东家栽培。”
“去去去,赶紧走人,该干啥干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