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风流尽
小狐濡尾2025-11-07 14:529,689

  张子山仗剑起势,照胆青光舒耀,笼罩周身,剑色隐隐如碧山霭岚。一啸凌绝山林,铺天盖地重重剑影,将老酒鬼拘于其中。

  纵是深衣离了数丈来远,亦觉耳边劲风呼啸,脸上被剑气刮过,寒风般尖利,令她不由得拢眉眯眼,只见张子山的剑势如层潮迭起,愈发凌厉阴辣,直让人心栗胆寒。她奋力运气冲穴,以求逃脱。

  老酒鬼石青色的衣袂被雄烈剑气卷得猎猎作响,手中木剑逍遥之意,翩鸿舞鹤般信步游走于叠山剑影之间,却是从容不迫。

  深衣看不清张子山出剑,老酒鬼的剑招,却都一式一式看得再分明不过。

  “剑喻于利,君子不齿!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势,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去!”

  老酒鬼剑意忽转,身如神龙游空,夭矫难测。随着那一个“去”字,木剑剑尖若灵犀一点,列缺一线,朝着那白浪吼川般的光流中刺去。一刹之间好似天开云淡,江河入海,魔乱喧嚣乍然而歇,终入万世岑寂之境。

  张子山手腕上现出细细血线,碧血照胆哐啷落地。

  他目中惊怖之色,“你是……你不是早就死了么!”然而说话之间,身影遽动,袖中骤现冷箭,嗤声破空而出!

  老酒鬼却似早料到他有此阴招,左手斜起,隔袖抄箭在手,右手木剑冷然刺穿了张子山的左胸,横向一拉,便令之气绝。

  深衣正待一口气舒出,却见老酒鬼身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飘了出来,若一片巨大灰烬。

  “小心——”

  冷光劲现,惨淡飘忽,递向老酒鬼后心。

  老酒鬼旋身疾刺,木剑与长刀闷然相撞,两两如燃毕的香柱,寸寸断裂跌落。

  老酒鬼此前嵌剑在张子山胸口,出剑惜晚一念。

  剑长三尺,刀长七尺。纵然老酒鬼内力雄浑,令那刀之断裂快出一倍,木剑仍是惜短一尺。

  那仅余一尺的断刀,赫然透胸而过,裂开的齿口鲜血淋漓,狰狞白光,仿佛要将深衣的眼睛夺去。

  “风流绝世如你,也是会老。”

  这声音仿佛从一椽枯朽空洞的栎木中发出,干燥呕哑,没有半分人气。

  手指一松,老酒鬼的高大身躯,便如天折四极,颓然倾覆。

  深衣拼得一口气冲破穴制,一跃前去,抱住了老酒鬼坍塌下来的身体,泪如倾盆之雨,泣不成声。

  “老酒鬼爷爷……”

  老酒鬼目中点点星芒,渐而化成萃灿明光。五指奋力向上探去,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深衣握紧了他的手指,老酒鬼呛出一口血来,嘴角却有桃花般的笑意绽开,“……钧直!钧直……我……终于……又……”

  生气如风中之烛,一闪而灭。

  老酒鬼嘴角噙笑,溘然长逝。

  深衣听见他临终之前呼唤着母亲的名字,却不知他为何会与母亲相识。想着一刹海与老酒鬼的相处,他待自己亦师亦父,现在竟为了救自己而死,几乎悲戚得背过气去。紧紧抱住老酒鬼暖意渐渐流失的尸身,放声大哭。

  

  月光凄清,寒雾漠漠。那道长长的黑影迫压了过来,投下浓浓阴冥煞气。

  “钧直?”

  那人极是高大,弓下身来,一指撅起深衣的下巴。深衣含恨,挺匕而刺,却被他轻巧拿下,拎着领子提了起来。

  一张双颊深陷的癯瘦脸庞出现在眼前,阴暗好似阎罗。身躯瘦直如削竹,足有九尺来高。深衣悬身半空,离地数尺,不由得骇然挣扎。

  虺蛇般似蒙毒瘴的眼睛打量着她,“看来是左钧直和朱镝的小姑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深衣心中咯噔一声,尖声叫起来:“我才不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揪着她的衣领,任她疯狂挣扎,四肢乱踢乱踏。忽的一眼瞅见她衣襟处滑出的一角纸张,探手扯了出来——

  “还给我!”

  这人哪里会理睬她,手指轻抖,将折叠的纸张展开来。冷眼扫过,脸上竟然现出可怖的笑意。

  “陌上春!陌上春!哈哈哈哈!”

  夜色中骤然爆发的笑声森冷如魇,惊起林中群群飞鸟,呀嘎凄叫,阴森之至。骨节支棱的手指一扬,纸沫如轻雪纷扬飘散。

  浓浓的恐惧袭上深衣心头,听见这人恨声厉笑道:

  “我入中土之后,最为忌恨者,不过朱镝、莫世靖和陌上春三人!今日拿住了你,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飞身而起,深衣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足下树巅飞速向后掠去。一颗心越来越沉。

  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正是凤还楼楼主,倚天。

  

  深衣被带去了凤还楼。

  一路上,倚天并未蒙上她的眼睛,反而有意让她看清楚凤还楼的所在。

  她从未想过,凤还楼,有凤来仪,竟是如斯胜景。

  高崖悬空,三面环江,一方以锁链长桥接峭壑深涧。十数亭台楼阁,参差间开,万象迭入。俯仰项背之间,胜无遁形。

  其中遍植卉木荷竹,布方塘广渠,可以想见汀风春,溪月秋,必是花繁鸟啼,莲开水香。

  张好水胸中沟壑、江山多娇,竟生生将黄泉幽都,造成如此一个凌虚仙境。

  倚天牵着深衣登上浮云高楼,乾坤之间极目壮观。但见上有黄云万里动风色,下有浩浩大江东流去。江上有白苹之洲,舟棹如芥,徐徐往来。

  而凤还楼所在的迥崖沓嶂之上,一瀑飞流直下,汤汤荡荡疏入楼台之间,九转迂回旋崖而落,汇入大江。

  倚天意气指点道:“你们中原前朝贤者有言:‘大凡地有胜境,得人而后发;人有心匠,得物而后开。’天下第一匠张好水,确可担‘心匠’之号。只是我让他造出这么一个凤还楼,却是为了遂此生夙愿——让你爹朱镝葬身于此。”

  深衣道:“我爹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视他为敌?”

  倚天道:“我倚天在扶桑了无敌手,不过是为政局所迫,浪迹中原。武者一生所望,乃是立于江湖之巅,睥睨八方。我建凤还楼,早已横扫武林,而今天下,只有朱镝堪与我一战!”

  “我已散出消息去,你正被我擒在凤还楼中。想来朱镝、莫世靖,还有陌上春,很快就会到了罢!”

  深衣倚着栏杆,道:“就算你武功高绝,他们三个联手,你又如何斗得过?”

  倚天嘴角勾出一丝阴笑,“无论斗不斗得过,他们三个,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凤还楼。”他手执长刀,跋扈指点,“这里……这里……这里……都被埋下了火药,只要他们进来,那数条天堑索桥,便会被炸断。我只要触动机关,整座凤还楼,都会被夷为平地。”

  深衣闻言,脸色顿时煞白,强作镇定道:“倘若这般,你也要葬身于此!”

  倚天桀桀大笑,笑声干硬刺耳。他一把拉起深衣,道:“来,就让你见识见识。”

  凤还楼中雨花石径,踏步处叮咚作落雨之声。听起来曼妙情致,却让闯入之人无所遁形。

  松涛阵阵,柏香冥冥,随风飘入楼阁。深衣恍觉陌上春在一刹海湖心苑听风辨人,原来都是自此处学来。风向和曲水的秘窍,在一刹海、张府,还有这凤还楼,竟都一以贯之,果然全属张好水的匠心和手笔。

  渐近一阁,水声渐重。飞瀑如银河白练倒挂石梁,细密水花飞溅如帘,脉分线悬。走近了方看清楚这瀑布落地成渠,竟是穿阁而过。阁中水雾霏微,滴沥飘洒,随风轻飏。

  阁中水上一帘大幕,倚天唰地拉开,但见偌大一个大理石砌就的深水碧池,一个透明的彗晶匣子赫然漂浮其上!

  水流甚是湍急,彗晶石匣被一道铁索固定,在水池中鱼鳔般起起伏伏。

  一般的彗晶,本是半透明的颜色。然而这个匣子通体剔透,质地均匀,竟是彗晶中的上上之品。匣中可见棉垫,用作缓冲之用,大小可容纳两人。彗晶的质地本就较石头轻,匣子因是中空,又刻意扩大了排水体积,故而能够浮在水上。

  “你既是左钧直的女儿,想必博学多识,当识得这便是天外彗晶,雷火炮石皆不可摧。届时我自乘了这彗晶石匣,顺水入江,清清楚楚地看着那三个人随着这楼粉身碎骨,岂不快哉!”

  深衣夜宿阁中,辗转不能入眠。

  她既希望陌上春和爹爹他们来救她,却又万分期待他们永远也不要来。

  纵然爹爹打得过倚天,但都是血肉之躯,如何逃得过满崖的炸药……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

  菱花窗中渐渐透入微茫的青白光线,清寒之气隐约重了。满耳天籁清晰如鼓,深衣终究再也躺不下去,披衣而起,推开了窗子。

  霏霏细雪杨花般扑面而来。对面千山万壑隐有银色,天浪拍空,卷起千堆雪。

  深衣缓缓伸出手去,手掌柔白。六出飞花皎皎落上,琼色化为透明,融为湛然清露一滴。

  一支微凉的手掌握了上来。

  深衣颈上骨节似是僵固住了,千钧之重。

  唇上却似有雪絮轻落,清清凉凉的,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想这一定是梦。

  所以她一打开窗子,心中的那个人,就伴着疏疏初雪和大江之景,奇迹一般地出现在了眼前。

  他还隔着窗,流风回雪之中,轻轻地吻了她。

  只是下一刻,他身上的浓浓血腥味,提醒了她这并不是一场梦。

  心中狂跳起来。

  他竟来了,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但是马上又害怕起来。她没有看到别人,也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他孤身而来,自己的爹爹、莫七伯,都还没有到。

  陌上春翻窗入阁,深衣急切地抱了上去,上上下下一阵摸索,只觉得他的里外两色的暗蓝衫子全都湿透了。一看手掌,竟都是血红。

  双腿几乎站不稳。

  陌上春单手握着双刀,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在她无力之际,飞指接连点上了她几道大穴,令她登时动弹不得,张嘴亦是无声。

  他右臂在她膝弯一用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那水池一步步走去。

  深衣感觉得到他走得十分不稳,似乎下一步,就要跌倒下去。

  可是他没有。

  龙魂索钩来了彗晶石匣,他拿着一枚玉钥,打开了匣子,把她轻轻地放了进去。

  远远的爆炸声轰隆响起,接连三声。

  是三座铁索悬桥被炸毁了。

  深衣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牵起她的手,将一对珍珠耳环放进了她的手心,为她拢上了五指。

  两枚合浦南珠珠圆玉润,在拂晓淡蓝熹色中浅浅流溢出瑰奇绚丽的光彩。

  深衣识得这是她自己的耳环——初初和他相见后,为他取药时在董记当铺当掉的那对耳环。

  心中猛地一疼,似是被用力抓了一把。

  他定是一直藏着这对耳环的罢?

  她不会忘记在那些销魂蚀骨的缠绵中,他一次次地吻过她的耳垂,似乎是爱不释手。

  “我无数次地想……要在成婚之时,给你戴上……”

  他的声音如此地嘶涩喑哑,粗哳着,却似利刃,一刀一刀地划在她心上,鲜血直流。他别过头去,定了定,侧过头来已是悲苦笑意。手指摩挲在她脸颊上,沉重微颤,尽是浓浓的眷恋。

  “我终究没有这个福分。”

  这一句话直令深衣如坠冰窟,从头至脚彻骨冰寒。

  她想大声地叫醒他:你不是发过誓不丢下我的吗?你现在把耳环还给我,又说自己没有这个福分,是何用意?你既然打开了石匣,为何不进来和我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哥哥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你死。”

  他忽的用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在她唇上飞快地碾下重重一吻,临离开时,似恋似恨似怨,狠狠在她嘴角唇沿啮齿一咬——

  结结实实地咬掉了一块血肉。

  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深衣疼得浑身抖颤,却觉得有冰凉刺骨的一滴水坠落脸颊,很快洇散开来。

  “好好活着。”

  待她能看见时,他已经背过身去遽然盖上了匣盖,“嗒”然一声,四角均有机关嵌合,严丝合缝。

  深衣从匣内看到了机关,才恍然明白这石匣自其中可以轻易打开;在外面,就必须依靠玉钥。

  这正是为倚天逃出生天所量身定制的。

  石匣四壁和顶盖上都有细小气孔,能透进声音。固然细若蚊蝇,然而深衣如今听力非常,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陌上春阖匣的那一刹,白光如电,倚天长刀劈空而来,挟风裹雷。陌上春侧身闪开,那刀砍在石匣之上,顿时激起池中巨浪。深衣曾乘船历过暴风海啸,对这般翻天覆地的颠簸并不陌生,然而六面彗晶石壁嗡嗡鸣响,直震得她耳膜疼痛不已。

  一连串的火花自地面高高飞溅,倚天刀影层层迭起,宛如惊天骇浪。所过之处,大理石的方砖池栏节节碎裂,尘砾四散。

  陌上春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每每都是千钧一发之际,擦着刀刃艰险避过。将至墙边退无可退出,龙魂索嗤然激射,刺入阁柱之中。陌上春借力飞身凌空,足尖在朱红大柱上一点,口中陌刀欹仄,将那夜雪之后的第一缕晨光聚于湛刃之上,登时耀得倚天下意识偏头闪避,手中刀法稍滞。趁此时机,陌上春手中细窄长刃如梭鱼挺出,攻掠偏取,三联撩刺直夺喉腹,与倚天鏖战到一处,两下难分难解。

  深衣早已不是第一次看陌上春与人决斗。

  她此前也经历过许多的搏斗,父兄与海贼之间的战争,岂下百千?

  可从来不如看陌上春的揪心。

  并非是她偏心。从监兵一品到孟章一品,从张子山到如今的倚天,陌上春没有一次不是在以性命相拼、没有一次不是死里逃生、险些丢却性命。

  他双腿重疾,右手失却三指,每每只有不过五成的把握,就敢去搏生死。

  只是这一次,她真正是怕到了骨子里。

  倚天是陌上春的师父。

  陌上春不是不想和自己走。只是他偷了彗晶石匣的钥匙,倚天追赶而来,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就算他与她一同入了石匣,倚天也绝不会让这个匣子离开凤还楼。

  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绝望,竟似遗言……深衣心中陡然惊悸,难道他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他竟是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性命?不不不,他不会这样的……他曾对天起誓,倘是丢下她,便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又接连响了起来,竟是迫得更近了。

  深衣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隐隐约约的,明白了陌上春的计划——

  他启动了火药机关。

  他要彻底地毁灭凤还楼这个魔窟。

  可他自己、他自己要如何逃出去!

  陌上春和倚天二人缠斗在一起,刀法身形,竟是如出一辙,就连身姿……深衣几乎有一种错觉,这两人除了模样,身形竟是如此相似。陌上春曾说过,倘不是因为被打断腿,他只怕会长得更高……若是不看脸,忽略身高,她几乎就分不出来谁是谁。

  然而她没有心思再想下去。

  陌上春足下步伐,已经越来越凌乱迟钝。他终究是撑不住了,步步退后,所出招式,竟像是在拖延时间。

  而倚天应该也是听到了那爆炸声,面容阴狠,愈攻愈烈。猛然之间移步进身,长刀自下而上,破天一斩!刀气霸道之至,如罡风横扫愁云惨雾,荡涤六合。陌上春左手刀死死格挡,然而一手之力,岂敌得过倚天双手倾尽全力的一击?陌刀脱手远远飞了出去。

  倚天一击得手,目生痋毒,丝毫不给陌上春任何喘息之机,刀口侧翻,无情地前后一错一拉——

  在又一声崩山裂石的爆炸声中,深衣双目几乎眦裂出血!

  那一刀,将陌上春右膝以下,齐齐削断。

  她看不见陌上春的脸,只见他身躯剧烈一颤,左手自口中取刀撑地,右手飞索如星,直取倚天咽喉。

  “小杂种,和我动手,自寻死路!”

  倚天口吐扶桑恶语,五指箕张抄住龙魂索,欺身近前一指弹落陌上春手中刀,用长索将他双腕缚死在身后。提足在他左膝弯狠狠一踢,便令他跪倒在地。右腿断处压在地面尖锐的碎石上,但闻他低哑压抑的一声痛吼,深衣的一颗心仿佛被撕成碎片,哭得不能自已。

  陌上春痛绝,单腿哪里支撑得住,就要歪倒时,被倚天一把拎住领子,怒吼道:“你在时,尚无这些机关,你从何处得知!”

  陌上春初时的那一阵巨颤过去,喘过一口气来,强忍痛楚嘲讽道:“张好水皇家御用工匠,岂不知造园筑墓之险恶!你以为杀了他,凤还楼的图纸就永无外人知晓?天可怜见,我杀贺梅村的时候,在张府中发现了他暗藏的所有造园底稿!”

  他声音尚在颤抖,却不减分毫傲气,一字一字,扶桑话语,咬得清清楚楚。

  深衣此时方悟,为何他被囚于一刹海,起初都在水下苦寻出湖之路,到后来却能走出白沙阵。

  他不仅拿到了凤还楼的机关设计,还有一刹海的营造图纸。

  倚天怒意愈炽,将他从上至下仔细搜索,甚至扯开了他右手残掌的鲛纱,亦无所获。

  “石匣的钥匙呢!”

  陌上春冰冷干涩地说:“扔到水里去了。”

  倚天狠狠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小杂种!休要骗我!你娘还在这里,你不砍断锁链,与我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等她!”

  陌上春以肘支地,吃力撑起身来,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来,声音含糊,却仍是讥诮挑衅道:“就在这屋里,你便找罢!只有不到一刻的时间了!”

  爆炸声仍然不绝于耳,倚天目色森厉,倏地一手握住他的足踝,五指狠狠收紧!

  深衣似乎都能听见骨头碎作齑粉的声音,那痛不在她身上,她却浑身都在发疼,痛楚浃髓沦肌。

  陌上春没有出声,清瘦颀长的身躯却陡然弯成一张紧绷的弓,又反向仰头而折,忽然倒了下去,竟是昏过去了。

  倚天一刀无情扎上他的肩头,将他拨正立起。那种清晰干脆的疼痛又令陌上春醒转过来,浑身抖如筛糠。

  “说!不说,把你两条腿都捏成粉碎,看你还怎么跑!”

  陌上春喉中哑哑有声,如有血痰梗塞,似是说道:“在……在……”。

  深衣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动了起来。

  左手长指奋力弯曲,从右手残掌中——深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确确实实是从光秃的手掌之中,摸出了一把折叠的小刀,展开来,雪刃淬光,正是她过去见他常用的那把细薄尖刀!

  他以那刀,生生削去了右腕上那凸起的腕骨,扭曲挤压之下,将两只手都从紧缚的龙魂索中抽了出来。

  倚天此时,正倾身侧耳来听。陌上春左手尖刀如电光疾发,阒无声息地刺进了倚天心脏。

  一阁之内,霎然寂静,但闻冰泉寒水湍然流淌之声,如咽如诉。

  倚天左手捂胸,双目充血鼓出,按着刀柄的右臂青筋贲起,满脸不敢置信的惊愕之色。

  突然一连串妖冶大笑平空响起,割破了这黎明前的死寂。深衣惊觉,只见一个素衣翻飞的女子,踏着几乎已经近在数丈之外的火炮之声款款而来。

  那面容,果真和陌上春相似之至!只是专属女子的美艳凄绝,又与陌上春截然不同。照年纪算,九仙夫人当已过不惑之年,然而倾城之色,竟如三十来岁的女子一般。

  “父子相残!父子相残!哈哈哈哈哈!不枉我忍辱二十年,这一天终于让我等到了!”

  深衣惊不可抑,怎可能……怎可能陌上春竟然是倚天的儿子!

  九仙夫人步步生莲,行到倚天身边,陌生春忽的从地上挣起身来,叫了一声:“娘!”

  九仙夫人拂袖怒道:“不要叫我娘!看到你,我只会觉得恶心!若不是为了让你亲手杀掉这个贼子,我二十年前,便将你打掉了!”

  深衣看见陌上春消瘦脊背蓦然震颤,原本是笔挺如竹,此刻却坍了下去,瑟瑟不已。

  她心中苦痛,口中俱是自己咸而苦涩的泪水。她只知是九仙夫人亲手削去了他的手指,却不知九仙夫人对他,竟还有如此之深的憎恶。

  他竟然是这样的身世……竟然是倚天之子……

  他的亲生父亲将他虐害至此,而他亲手刺杀了自己的父亲。

  这九仙夫人,怎是这般的蛇蝎心肠!

  九仙夫人忽的侧头面向倚天,语声似在笑,似在泣,凄厉妖诡,不似常人。

  “倚天啊倚天,想不到吧,陌上春是你唯一的亲生儿子!二十年前,我逃来中原,得知莫飞飞竟已娶妻生子,气苦之下,本欲亲手杀他全家!可是……可是我潜入他房中,却见他抱着我的归尘孩儿安然入眠……我终究是下不了手。归尘孩儿跟着我,将一生不得安宁。为了归尘,我饶过了莫家。

  “可是你!我甫出莫家,便落入了你的手中!你将我……我没有颜面再去见飞飞。我恨你入骨,却杀不了你。万念俱灰,本欲自尽,却发现又怀孕了。

  “望月家族仍然不肯放过我。我舍不下归尘,更想杀了你!横竖我已是破败身躯一具,索性投入你凤还楼中,对你曲意逢迎,只等今日!我中间并非不曾动摇过,可是你和凌光,又让陌上春去杀了我的归尘!那么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你!陌上春,你以为徐灵胎为何知晓灵枢九针能够恢复你的失去的武功?灵枢九针乃是莫家不外传之秘,自然是我设计让徐灵胎知道的!你以为你如何能够在靖国府躲藏七年潜心医腿,而没有一二品的杀手来寻你?自然也是我蒙蔽过了倚天!我做尽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你站到倚天面前,亲手杀死他!”

  九仙夫人仰头放声大笑,而那炮声已至阁边,直震得房檩摇晃不止,簌簌尘下如雨。

  倚天本已脸色灰败,阖上了双目,忽的双目睁开,精光烁烁,手中长刀迅雷之势刺向九仙夫人!

  那刀何其之快,九仙夫人猝不及防,却见陌上春竟是以残肢磕地,转身飞扑上来!

  

  深衣眼睁睁看着陌上春将九仙夫人扑倒在地,那柄奇长无比的细刃忍刀从他胸前透出尺长,险险停在九仙夫人身前。

  深衣张嘴疯狂地吼叫,而然没有任何声音从她喉中发出。

  她哑哑地哭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殷红的血涓涓细流一般沿着刀刃流淌到了九仙夫人的衣襟上。陌上春的左手铁杆一般,死死撑着地面,不让那颤巍巍的刀尖触到九仙夫人。他的眼帘似是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又费力睁开,目光却是温柔满足的。口鼻中不断有血沫涌出,然而能看到翘起的嘴角。

  九仙夫人惊诧失色。

  陌上春的右手剧烈地颤摆着,似是要极力把手掌送到眼前,却又那么的不听使唤。他似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用嘴叼住了早已血肉模糊的残掌,用力一咬,一枚血迹斑斑的玉钥掉了出来。

  是彗晶石匣的钥匙。

  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可那口型,任谁都看得出,是唤了一声“娘”,眼梢嘴角的微微笑意,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为母亲做了一件好事,希望得到她的称赞和慈爱。

  可是这一个字的呼唤,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他终于左臂一软,身子歪斜着倒了下去。那刀,仍是没有触着九仙夫人半分。

  倚天亦是在这一刻,运起最后一道气力,一枚手里剑飞出,削断了拴着彗晶石匣的铁链,厉声尖笑道:“谁也不许走!咱们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哈哈哈哈哈……”

  四周的一切猛烈地旋转起来。在倚天疯狂的笑声中,在天崩地裂的爆炸声中,深衣在彗晶石匣里被湍急的水流席卷而去,霎时间再也看不见了陌上春。

  她绝望地痛哭着,无声地嘶叫着,她想出来,她想哪怕再看陌上春一眼。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能动,也不能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大耀眼的火球冲天而起,将这黎明时刻的淡蓝天空映得通红。

  震耳欲聋的炮声,奔腾弥漫的灰尘……

  罪恶之楼在她身后轰然坍塌。高崖之上,烛天的火舌吞噬了一切罪孽,仿佛一支硕大的火炬,向苍天和所有冤魂献祭。

  

  那天,湖底石室之中,陌上春用力抱紧她,说道:

  “好,我发誓,我陌上春若再丢下朱尾,天诛地灭、粉身碎骨。”

  她此时无比地痛恨他,为何要发这样一个誓言,竟是一语成谶。

  咆哮奔涌的江水将彗晶石匣冲来打去,她在匣中四面撞击,竟浑然感觉不到疼。

  她的心早已经疼得麻木了。

  

  本来似乎已经放晴的天,竟然又灰黯起来。浓云四合,她漂到大江之上,仰倒着,便见到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压到了大地,密密匝匝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

  漫天漫眼的,全都是滂滂大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三月里,她踏着融融春光而来,天真烂漫不知愁。

  只如今,他在她生命中来了又去,如雁过无声,居然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簪子折了,画像碎了,湖心苑里空空荡荡。

  这一切,真的都是一场梦么?

  可她的心被剜去了,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

  不复天真。

  陌上春,真的是在她生命中,短暂而鲜活地存在过的。

  

  天地之间大雪莽莽苍苍,被制的穴道自动解开,她却空洞地望着天空,眼睛干干的,再也哭不出泪,也泣不出声了。

  彗晶匣子被打捞上了白苹洲。映入眼中的是数条久违的熟悉身影,满脸俱是忧虑之色。

  她打开匣子爬出去,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干哑的声音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爹爹,求求你,去救他。”

  天旋地转,万物虚化,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醒来时四哥在她床边。

  “……凤还楼已经夷为平地……大火焚过,尸骨无存。……只找到了陌夫人的一块白玉。莫七伯让我问你,你还要么?”

  深衣木然摇头。

  这本就不是陌上春的东西,本就属于莫七伯,她要来何用?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这种诗句,每看一遍,都是徒增悲伤而已。

  “爹爹说,他其实……是救了我们所有人。若他不是连夜赶在爹爹之前进了凤还楼,炸毁索道,恐怕我们去寻你的所有人,都会葬身其中。他……知其不可而为之,以一人之命换了我们大家的性命,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深衣嘴角一抖,那块未愈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

  只是胸中早已是摧心剖肝之苦,这般小疼,不过是让她更清醒些而已。

  

  此后的三四个月,深衣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回了一刹海,执意在湖心苑地底陌上春挖出的斗室居住,没有人能够劝得了她。每日里,都是阿罗舍给她送去饭食和日用之物,可是她早已食之无味,用之无心。

  她心底还存了仅有的一线希望,就像生辰那日,他会突然出现在湖心苑;就像凤还楼的那夜,他会突然出现在窗外,与她执手而吻。

  冬去春来,被烧得干干净净的艾蒿复又抽枝发条,蓬蓬勃勃地摇曳出满苑碧波,苑心方池中的七叶琴精竟然也复生了出来,柔柔地挠她脚心。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是她的陌上春,却始终没有再回来。

  

  又一日春雨淅淅沥沥,随风潜入夜。她夜不能寐,在残垣断壁之下枯坐了一夜。

  雨水顺着残破的青砖废瓦滴落下来,敲打地面石板上的小小坑洼,一滴滴一声声,如诉衷肠。

  临近清晨,淡绿的天光微茫浮动。高墙之外有飘渺歌声被湖风送来,纤细宛转如丝,却又似饱蕴了无尽沧桑,却是一曲《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深衣过去随娘亲学中原诗文时,读到过这首词。只是当时她觉得调子太过悲凉,并不甚爱。读过一遍,便再也不曾看过。

  可是今日听来,却是心中痛彻。尤其是最后一句,竟是字字敲打在心上,似是生了牙齿,颗颗咬在心头,噬心之痛。

  手指无意捋过胸前垂下的长发,竟发现其中有丝丝缕缕化作了灰白!

  深衣的眼睛愈睁愈大,终于是嘶声长啸,黄连般苦涩,悲恸欲绝。

  “陌上春!陌上春!陌上春又归,你为何还不回来!”

  声音邈邈没入层云。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却永远不会有任何回音。

  距离她去岁来到京城,已经整整一年。

  她折身而起,白鹤一般掠过澄镜水面,在千年古刹的心经梵唱之中,渺然远去,云间消逝了踪迹。

  这一生,她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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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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