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刀影寒
小狐濡尾2025-11-07 14:5213,772

  深衣问陌少认不认识陌上春,本不过是开个玩笑,亦带着几分试探,不料陌少黯黯地看了她一会儿,以唇语回道:“认识。”

  深衣的一脸的笑意霎时凝固,之前的那种混淆感觉,登时又心头泛滥。她指尖儿绞着缰绳,仍是避过了张子山,张唇无声无息道:“他……真的很厉害?”

  陌少撑着竹杖,在深衣的搀扶下下了马,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们一行三人,容貌气质俱是不俗。尤其是陌少,身有残疾不说,头发只在发尾用锦带简单扎束,耳上依旧戴着银饰,全然不是寻常中原男子的装束。

  自然一进太平驿就招来了各色审视打量的目光。

  深衣本有些担心陌少甚少到人多的地方去,会受不了别人看待他的异样眼神。

  然而陌少脸色淡漠如雪,竟似全然看不见周遭众人似的。

  进去一问,才知要住太平驿,需要有天朝户部所颁发的名牒。

  深衣心想这可糟糕,她随随便便地进了中土,避开了通关,自然连夷人在中土四方通行的勘合都没有。眼下,她就是个没身份的人。

  而陌少更糟糕,他现在还是个死人……

  所以就只有张子山有名牒,难道要三个人挤在一间客房不成?

  现在三个人的形势,不可谓不微妙。

  她和陌少知道张子山是一品执名。

  张子山知道陌少知道他是一品执名。

  他看得出她和陌少的关系,所以必然也能推断她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张子山一路只是沉默,然而竟也不离开——深衣也能猜出来为什么——张子山必然也想弄清楚陌少究竟是什么人。

  他二人一路偶尔交谈几句,言语之间无不机锋暗藏。

  深衣眼睁睁地看着陌少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名牒出来。太平驿的驿吏看过他的和张子山的,向后厢呼道:“两间上房!”随即又向陌少和张子山有礼道:“傅公子、张公子,请!”

  深衣紧跟了两步,“我、我呢?”

  陌少回头横了她一眼,她才觉得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太不过脑子了,立即尾巴一样摇摇摆摆跟在他身后。

  她开始觉得自己对他的任何担心都是多余。这人心眼何止七窍,简直就全都是窟窿眼儿。

  他既然筹谋了从一刹海诈死脱身,又怎么会不给自己留后路,预备好一个新的身份?

  她一开始就想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可以罩着她的厉害夫君,所以见着阴气森森的又生得比女儿家还漂亮的陌少就各种嫌弃。

  但现在就觉得他怎么不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厉害人物?于是感慨果然还是爹娘的眼力劲儿好,倒是自己险些有眼无珠,就把这么个宝贝给错过了。

  深衣如今看陌少只觉得哪里都好得不得了,进了房间,少不得又捉着他腻歪了一番,才肯稍作梳洗,换了衣裳下去吃晚饭。

  深衣照着陌少的口味,点了几个清淡素菜,然后又照着张子山和自己的喜好点了些其他的。

  三个人沉默地吃着饭,听见旁边一桌桌上都谈天说地聊得十分热闹。说得最多的,无非就是近来数月,大批东南沿海的私家船厂陆续被内库购并的事情。

  深衣听刘戏蟾说过一些内库的事情。

  内库控制着天朝军火、矿务、运输和船务四大命脉,但实际上,并非一直都是顺顺利利尽在掌握的。

  在刘戏蟾之前,内库由她母亲短暂执掌。然而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随之父亲也时常失去踪迹。是以青黄不接,内库一时间陷入混乱。

  所幸军火、矿务这边有皇帝和晏江王一力支持,运输早已自成体系,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船务这边,四分五裂,一片乱象。

  刘戏蟾被云中君亲手带大,接手内库的事情后,分轻重缓急首先整顿了前三大块事务,却苦于资金有限,一直没有办法整合林林总总上百家大小船厂。

  然而要建造大船,船厂的整合势在必行。

  她当时问刘戏蟾,你们整合船厂已经开始了,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刘戏蟾妖娆一笑,翘着兰花指道:哎哟,钱的事情,问勘主啦。

  深衣无奈,你都不知道你那勘主爹在哪里,我又怎么知道?

  

  张子山看着陌少缓慢拈菜吃饭,启口问道:“莫少爷竟是不沾油荤、也不喝酒?”

  陌少抬眉看了他一眼,道:“是。”

  “为何?”

  “不喜欢。”

  两人一问一答,问得快而尖锐,答亦答得不假思索。

  深衣心道这两个人,又开始了。

  张子山眉眼一沉,道:“据传扶桑有一个极有名气的黑忍者,名叫倚天。在织田、雪斋两大势力的夺权斗争中拥护织田政权。结果雪斋取胜上位,下令追杀倚天。从此倚天在扶桑失去踪迹。听说这位倚天所擅长的忍者秘术,讲究潜伏隐匿,习练者需严守饮食戒律,以确保身轻如燕,来去无踪。”

  陌少乌黑的长睫轻轻动了一下,冷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走路就不错了。”

  张子山忽的又换了话题:“莫少爷这身打扮,委实不像中原人。”

  陌少放下筷子,直视着他:“我愿意。”

  张子山一手压着长剑,微微倾身前去,迫近陌少。剑眉凌厉,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自养杀手,耳后黥字,我在楼中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莫少爷敢不敢把耳饰取下来看一看?”

  深衣心中一惊,张子山竟然是破罐子破摔,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身份,非要逼出陌少的真身。而她也愈发心颤,陌少披发,是为了遮掩背后刺青,那么这耳饰,难道真的也是为了掩饰黥字?

  难道陌少和那陌上春,真是同一个人不成!

  深衣想想又觉得诸多不可能,迷惑间,听见陌少道:“有何不敢?只是我为自保,这上头很是有几样毒物,要取下来甚是麻烦。兄台有兴趣,下回不妨待我准备好了解药再试试。”

  这话自然是讽张子山两番中了他的毒。

  陌少善使毒,深衣早就见识过了,一时也不知他这话的真假。只是忽而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却无一样是没用的。而自己同他一起这么久,竟还都不知晓。

  

  后面几日,陌少坚持只走内库的驿道,住太平驿,在内库所辖通路内,保船图安全。

  陌少和张子山两人虽然依旧明暗交锋,但也算得上是相安无事。

  将至天姥城时,张子山向两人告辞而去。

  深衣骑在马上也不安分,一路摇来晃去,哼着小曲儿。没了张子山同行,她更是肆无忌惮起来,瞅着路上没人了,便施展轻功跳到陌少马上,闹得那白马嘶溜溜一阵叫唤。

  陌少劝她下去:“马会累。”

  深衣诡辩:“你听得懂它说话?你这么轻我也这么轻,哪里会累?它明明是看见我过来了很高兴。”

  陌少无法反驳。

  深衣最爱看他那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又与他嬉闹,最后以陌少反剪了她双手将她押在马背上而告终。

  深衣哇哇叫着让他放手,陌少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回她自己的马上坐好,负气道:“你外公是天朝大儒,你娘原来是文渊阁大学士,难道就没教你矜持一些?”

  深衣哼哼道:“我是我三哥带大的,我三哥是跟你爹混大的!”

  陌少忽然变了脸色,“似他那般负心薄幸的,还是少和他混些。”

  深衣怔了一下,才想起陌少和莫七伯之间恐怕还有关系到他娘亲的心结未解,不过这大约也就是时间问题,待大家都见了面,一切都好说。

  夕阳西下,小桥流水人家。这羁旅漫漫,深衣却丝毫不觉得无趣。

  她策马向陌少并辔过去,看着斜阳从身后照过来,将两人的影子在大道上拖得长长,最终重叠在了一起。

  她伸左手牵起陌少右手食指,陌少轻缩了一下,还是被她暖暖地握在了手心里。

  深衣的细细眉眼笑得月牙儿般,道:“以后,你骑马,我们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好不好?”

  陌少看着她,眼神温和,渐渐柔软,方要张嘴回答,忽的墨眉一凛,将深衣蓦地推开,袖中长索飞出,在空中将一支利箭迎头摧折!

  深衣只见地上一刹之间数十道影子纷乱而出,足尖轻点马镫,轻飘飘跃至马背。匕首在握,足踏马头,飞身之间,将一众八方手里剑哐啷啷击落在地。

  手里剑落,忍者毕至。陌少一索挟风刷开,将扶桑人逼出数丈之外,向深衣喝道:“走为上!”

  深衣点头,落马催缰,两匹马奋蹄冲出重围。

  扶桑人一被甩下,又是一波手里剑如暴雨骤至。陌少人未回身,袖中长索疾走龙蛇,银芒旋飞恰如玉壶光转,将二人二马护得滴水不漏。

  狂奔之间,深衣蓦地只见前面道路拐弯,土坡之上乍现一人,拈弓搭箭,一支利矢对准陌少,流星般而至!

  深衣猛提一口真气,腾身在半空一匕斩下,令那利矢断为两截。那箭势大力沉,又快又狠,深衣劈断,竟是虎口颤麻,手腕隐隐发抖。

  一矢方折,三支飞箭又连珠射来,这回,却都瞄准了深衣。

  三箭阵结三角,深衣踏马折身而上,翻身间险险避过,猛的发现这三箭不过是虚,又一支冷箭不知从何而至,朝着陌少当胸激飞而去!眼看着陌少陷身于数十忍者阵中,无暇去躲,那箭又来得阴狠,用匕首去格已来不及,深衣咬牙收势下坠,以肩生受了那一箭。

  本以为不过一支普通的冷箭,谁知扎上肩头的那一刹,辛辣尖锐的痛感汹涌泛滥,猛一下激上心头,险些让她一口气喘不过来,“砰”地跌在尘埃里。

  半边身躯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箭有毒!

  陌少失声惊叫:“深衣!”

  深衣耳边隐隐传来前方张狂而忌恨的声音:“装神弄鬼,就不信剥不下你这层皮!”

  腰上一紧,身子被卷上马背。

  深衣费力地睁着眼睛,只看到头边那只尚缠着纱布的手紧紧握着竹杖,紧紧绷起的筋骨根根发白,泄露了心中的暴烈怒意。

  修长五指猛然收紧,青翠竹杖炮竹般爆裂,一柄细窄无柄的双刃长刀乍然出现在手中!

  这刀奇长,明光冉冉间宛如落满月华清霜,倒映出苍茫暮色,凛凛冷芒携着浓浓杀气锋刃流转。

  陌刀。

  唐刀四制,仪、障、横、陌之一的陌刀,四制唐刀中唯一的马上刀。

  数百年前太祖开疆辟土,一支陌刀奇兵挽孤云杀意,四方突出,战无不胜。

  而今天下太平,几乎已经看不到陌刀,深衣也不过在兵器谱上看过,没想到今日,竟是亲见。

  一刀惊风,雷奔云谲。黄埃漫卷,白虹贯日。

  失去意识前,深衣模模糊糊只见数十朵血花在明华长刃之上次第绽放,冷艳至极。

  深衣恍若置身于无尽的深渊之中,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混沌,意识偶尔浮上去,便觉得剧疼如弥天大网罩来,周身如炎焰炙烤。她伸手四处乱抓,不停地哭叫“爹爹!”“娘亲!”

  似乎有一小片清凉柔软的云落到那疼痛之源,化为甘霖布遍全身,让那熊熊业火一点点消弭殆尽。

  什么暖玉一般的东西抚上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依附过去,只觉得羽絮般的触感拂过眼角,脸上那湿湿的感觉便不见了。深衣咿呜了声,往温暖处又靠紧了些,安然地又任那朦胧意识沉了下去。

  模模糊糊地再醒来时,咫尺之外,是一双明若琉璃的丹凤眼眸,悬胆鼻梁,唇色瑰然。以手支颐慵然倚靠在她的床边,松散无羁的姿势却透着一股雍然之气。

  深衣呆傻地看了这陌生男子一会儿,那个人亦饶有兴致地瞅着她,然后说——

  “尾巴啊,你大哥拐了朕唯一的妹子,你就嫁给朕如何啊?”

  深衣宛如五雷轰顶,谁嫁给你啊!轻薄之徒!迷糊劲还没过去,她气上心头,一巴掌呼了过去。

  “啪!”

  皇帝捂着脸站了起来,朝旁边勾了勾手指:

  “给朕过来!”

  阿罗舍极不情愿地踱了过来。

  皇帝“啪”地把一张画着乌龟的黄裱符纸贴在了阿罗舍光光的头颅上,又气又恨又得意道:“愿赌服输!一整天,不准撕!”

  深衣目瞪口呆,直到被那皇帝那身常服的明黄里子晃花了眼,才意识到自己扇了皇帝一巴掌。心道这祸可闯大了,翻身爬起来,正想着要不要循着中原的礼节施个礼称个罪什么的,皇帝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揉了揉脸,抬手道:“好了好了,朕的父皇早就免了你爹的君臣之礼,你也不用和朕拘束这些个。”

  深衣尚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看看悒悒地站在一旁的阿罗舍,头上贴的那个乌龟纸恰似鬼画符,颇有些她爹的“拙朴”笔意。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不大正经的天子明德,也算是自家亲娘一手带大的。当年娘亲在朝中任太子谕德,是天子之师。直到现在,娘亲出访诸国,撰写策文政论,也都是为了寄给这位明德皇帝。

  明德唤:“阿罗……阿罗……”

  阿罗舍吞了苍蝇似的,大约是第一千遍一万遍地纠正道:“皇上,贫僧法号阿罗舍。”

  明德清了清嗓子:“阿罗……咳……舍,你家妹子不愿意给朕做皇后,朕孤家寡人的,还是你继续陪着朕吧。”

  阿罗舍一脸“你又来了贫僧不屑搭理你”的表情,道:“贫僧陪皇上走完这一趟,就打算云游四方去了。”

  明德望着窗外的秋香桂子,忧郁道:“想着你一离开朕,就要落入刘姓妖女的魔爪,一世不得翻身,朕就万分心痛。”说着竟然真的捧心了。只不过这明德秉承天家美貌,不输刘戏蟾半分,一个男人捧起心来,竟也不觉得秽目,反令人觉得他是真的在为阿罗舍忧心。

  阿罗舍一口晦气吹的符纸飘飘:“皇上,你要不要这么小人?!”

  深衣听阿罗舍之言,才反应过来这明德是在威胁他要把他的行踪告知刘戏蟾……

  明德佯怒,拍了把桌子,“小人?你竟敢说朕小人?”

  阿罗舍:“……”

  明德又大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刘戏蟾好歹也是朕的姑表妹。总之你要么跟着朕,要么跟着刘戏蟾。朕从来不给人选择,这回给了你两个,是不是对你十分仁德?哈哈哈!”

  阿罗舍回了一记白眼。明德没见到似的,坐回深衣的床边,和蔼问道:“小尾巴为何不愿意给朕做皇后啊?”

  深衣瞅瞅明德,龙章凤姿天家雍然气韵,已过而立之年,睐笑之间俱是成熟男子的味道。只是那含着笑意的眼中,是令人难以捉摸的深意。想着娘亲曾说过的“天威难测”,她想还是要给明德一些面子,便委婉道:“我和你年纪不配。”

  明德乐了,“莫归尘也大了你快十岁,你怎么不嫌他老?”

  深意心想皇帝还真是聪明,知道自己说“年纪不配”是在嫌他老呢,便老实道:“我喜欢他,当然不嫌他老。”

  明德懒洋洋地靠到床柱上,眯了一双狭长凤眼,不笑时,竟是不怒而威。

  “你可知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手?”

  深衣缓了这么久,昏迷之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投映回脑海。心中一动,四下张望,竟是见不到别人,慌得便要跳下床来,口中惶然叫道:“莫陌呢!”

  阿罗舍把她按回床上,道:“你别担心他,他没事,就是先走了。”

  深衣这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陌刀。

  那柄冷月寒霜的陌刀似乎仍在她眼前晃着,血色如雾。

  试问这世间还会有谁用陌刀?

  南向晚说,那陌上春,使一双陌刀,“通体窄长,不分刀刃刀柄,只在手握处包上革套”。

  虽然仍是想不通刀长和身长的问题,但只怕这“陌上春”,正是陌少在凤还楼所用之名号。

  深衣忽的想起他说过,他母亲名叫陌羡仙,莫非他竟是随父母有双姓双名?

  另一柄陌刀,她虽未见,但也知是藏在了另一根青竹杖中。

  只是他右手既残,如何使那双刀?

  

  陌刀一出,他藏了七年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

  当日,监兵一品问他:你的刀呢?

  他说:对付你一个,还用不上出刀。

  必然,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出刀。

  他似一缕幽魂,拖着一具残躯叛出凤还楼,深藏身与名七年之久。

  却为了自己,再度出刀,将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南向晚说,所有黑道的人都想杀陌上春,所有白道的人,也都想杀陌上春。

  凤还楼要捉拿陌上春,朝廷要缉捕陌上春。

  深衣心中一阵阵猛然缩紧,顾不得肩上伤口仍然抽疼,推开阿罗舍跳到地上,倏地双膝一折,跪了下来。

  朱氏子女,跪天跪地跪双亲,不跪天子。

  可她朱尾今天头一回跪下了。

  明德一惊,站起身来,阿罗舍亦愕然道:“五妹你……”

  深衣仰首,淡色的唇咬得殷红:“是不是十恶不赦,都是皇上你一人说了算。朱尾……朱尾恳求皇上将他从朝廷的通缉榜上一笔勾销。”

  明德九龙暗纹的袍袂峻然一振,描金皁靴迈下地来,踱了两步,仪容已转肃括,穆穆然天家气象。

  “朱尾,你母亲想必教过你天朝律法,当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皇孙,概不能免。莫归尘杀人如麻,其罪当诛。你让朕将他罪行一笔勾销,可要让朕如何取信于烝烝万民?让我天朝律法,如何宣声威于天下?”

  深衣浑身大震,瑟瑟发抖。

  杀人如麻。

  其罪当诛。

  她喜欢他,心中就只看得见他一个了。

  便是知道了他是凤还楼的杀手,也一心只觉得,只要他本性善良,其余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她却忘了他的罪。

  凌光二品。

  他是从累累白骨中走出了凤还楼。

  头上有青天,足下有黄泉,他手上,有太多人命。

  深衣膝行两步,牵住了明德的衣角,央求般道:“那……那不是他甘愿的。我娘亦说,人皆有善根。慈悲心照,便是罪大恶极如一阐提,亦可度化为佛。更何况,我听说他所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难道也罪无可恕么?”

  明德负手道:“便是衔罪奸恶,也当由刑律惩处。倘若这世上杀恶人无罪,那么势必有无数小人以惩恶扬善之名行枉私杀人之实,只因这世上,有谁敢说自己不曾作恶?”

  他一双凤目有冷严之色,铿然道:“朱尾,你可知道,罪,不可恕,只可赎。”

  深衣目中茫然,喃喃道:“赎罪……”

  明德低头看着她,道:“这一点上,他看得比你远太多。他知道他该怎么做,才能光明正大地里立身于这个世上,堂堂正正地娶你朱尾做妻子。”

  深衣蓦地抬头,“赎罪……他不是已经赎了么?他杀了一十三个扶桑奸细,这难道还不够么?”

  明德深邃眸光扫过深衣,道:“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刺杀奸细,是为了助刘戏蟾整合船厂。”

  见深衣不解,又解释道:“扶桑细作对我朝国土觊觎之心不死,伏巨资于京中,以作奸细暗中活动、兴风作浪之用。这笔巨资,需要十三名首领一同签押,方可获取。莫归尘不知是如何探出了十三名细作首领的身份,逐一刺杀并剁去签押之手,易容作大首领贺梅村的模样,将这笔巨资转入内库账上,用于船厂购并。”

  深衣惊愕无比,可也无暇去想陌少为何要这么做,只是追问道:“那皇上所说的赎罪的意思是?”

  明德端起桌上的温茶喝了一口,轻描淡写道:“朕想除掉凤还楼,很久了。”

  深衣嗖地立起身来,牵动肩伤疼得她皱了一下眉,急冲冲大吼道:“你这是逼他去送死么!他浑身是伤,双腿亦未复原,怎么对付得了凤还楼的几百名杀手!”深衣心焦亦痛,险些溢出泪来,更是顾不得眼前这个人乃是九五之尊,威不可犯的天子。

  明德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朕可没有逼他。他自己懂得该怎么做。——阿罗舍,你这妹子没大没小的,代朕好好教训教训她。”说罢,拂袖出了房门。

  深衣颓然靠着床滑坐了下来。阿罗舍扯掉头上贴的符纸,亦坐到她身边,安慰道:“莫归尘的手段,你也是见过的。他临走时让你乖乖养伤,等他回来。我看他应该是成竹在胸了。你这般担惊受怕,只是枉添烦恼,又何苦来哉?”

  深衣像块木头一般,呆滞道:“这一回岂同往日?谁都知道他就是陌上春了……他就喜欢扔下我,做这种只身饲虎的事情,又何曾顾及过我的感受?也罢,我在他身边,也只是给他添乱罢了……我真是没用……”

  深衣说着,鼻子酸涩,便要哭了。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埋下头去,无声地抽泣起来。

  阿罗舍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安慰道:“你别担心,爹爹知道了你代三哥送船图、跑到靖国府找莫归尘的消息,写了封信把三哥大骂了一顿,现在已经和莫七伯乘快船回来了。恐怕不出两三个月,就能到中原。你也不用回琉球,就在皇宫里面好好待着,爹爹会来接你。”

  深衣突然惊觉,抓着阿罗舍的袖子急道:“那船图、那船图被扶桑人抢走了,现在有下落了么?”

  阿罗舍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笑道:“被抢走的船图是假的。”

  “啊?!”

  阿罗舍轻叹了一声,道:“莫归尘一早便觉得张子山和扶桑人盯上了你,担心船图放在你手中迟早出事,便在你一边画的时候,一边自己另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你手中的那幅,固然都是你自己画的,但是数字有不少舛误。你粗心大意,他瞒天过海,你也发现不了。不告诉你,是怕你在张子山面前露馅。真的船图,他已经交给内库了。只是如今扶桑人知道了你会画船图,目标可能就是你整个人了。他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也就是想借皇上之手保护你。莫归尘对你用心良苦,你勿要辜负。”

  深衣痴痴然地看着自己的足尖,没有再说话。

  此后,深衣随明德和阿罗舍乘船北上,直至京城,乖乖巧巧的,没有再胡闹。

  入了皇宫,明德拨了个文华殿中的阁子给她住——这阁子是她娘亲和大哥朱捷曾住过的地方,深衣无事时便去文渊阁看看书,或去御花园和几个嫔妃嬉闹,亦不会觉得太无聊。

  只是心底对陌少的思念又一日日地深厚起来,好似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延伸出无数藤蔓在心中密密麻麻地滋蔓,织成一张大网,让她无处可逃。

  可她也不知道陌少到底去了哪里。

  

  终于有一天,深衣再也按捺不住,折云穿月越出高高宫墙,直奔一刹海而去。

  她觉得,就算见不到他,去湖心苑中坐一坐,看天上飞鸟,水上游鱼,也是好的。

  忽然觉得,那些日子她在房顶晒太阳,陌少在水边掷棋子,风拂湖中波、苑中草,何其静好。

  想到这里的一瞬,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其实她这一生所最想要的,不就是这样子么?

  只要他在身边,不管做什么,哪怕是平淡如水的日子,都是这般的别有清味。

  深衣在湖心苑,没有见到陌少,却重逢了老酒鬼。

  一老一少许久未见,自然欢喜不禁。品罢美酒佳肴之后,两人聊天之余,又切磋起武艺来。

  深衣除了轻功,其他都是些半吊子。只是和老酒鬼过的招数越多,她越是讶异。

  不仅仅是老酒鬼的功夫深不可测,更可怕的是似乎她所有会的功夫,老酒鬼都了若指掌。

  就连爹爹的独门内功,这天下只有故去的云中君和云中君的女儿会的,老酒鬼竟都知晓。

  他甚至指点她蒙上眼睛,以听觉和触觉感知周边一切。

  ——这恰是爹爹的修炼之术。

  曾经教爹爹这门内功的云中君,双目失明,然而能够来去自如,宛如常人。

  深衣心中诸多疑惑,却只怕引发老酒鬼的癫症,不敢询问。

  “神聚灵会,心随意转,听风辨向,耳胜于目。”

  老酒鬼如是言,飞身跃出,指引深衣寻找追逐。也不知为何,深衣竟似突然开窍了似的,从来不曾拢会过的心神,竟突然凝聚起来,心中澄明如镜,杂念尽抛。一时之间,只觉周身天籁嚣然,风停风起,水雾拂面,秋叶飒飒,螟蛉细鸣,无不比平日里清晰了百倍。

  心念猝动处,深衣猱身上房,足蹑凌波,罗袜生尘,起纵之间,也竟能抓住老酒鬼的衣角。

  老酒鬼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这一趟出来,深衣的心境豁朗许多。在宫中又蛰伏了些日子,却到了她的生辰。

  

  明德日日政务繁忙,夙兴夜寐,阿罗舍又不经常入宫,更不近酒肉。深衣琢磨了会子,在御膳房偷了两坛贡酒,几斤乌斯藏进献的牦牛肉,再度去了湖心苑,会老酒鬼去了。

  落到苑中,立即闻得有淡淡异味,竟像是火油味道。若非她如今五感更加敏锐,也甚难嗅出来。细细看地下草木泥土,也像是被新翻动过。她叫了几声老酒鬼,却不闻有人应答。

  深衣心道这老酒鬼趁着湖心苑没人了,也不知在捣什么鬼,明明人应该在这苑中的,却像是躲猫猫似的藏了起来。

  深衣心念一动,感情老酒鬼又在考她呢。于是去厨房放了酒肉,拿黑绸蒙了眼睛,轻手轻脚地摸了出去。

  她屏气凝神许久,也不闻可疑之声。正诧异间,便听见苑角浅浅一声响动,像是有人施展轻功落下地来。

  深衣大喜,身如梁上之燕,轻飘飘地循声而去,陡然从暗处窜出来抱住了那人,欢叫道:“捉住你了!老酒鬼爷爷!”

  她双手顺势向上摸去,想揪他胡子玩耍,哪知这一摸之下,竟是光滑无须!

  深衣摸到那人脸上无须,身上亦无浓郁的桃花酒香,知道绝非老酒鬼,惊慌失措地扯下绸带。

  瞳若墨玉沉水,眉似初叶刀裁。明明是三春秾华流丽姿容,偏生料峭孤冷,烟笼了寒水月笼沙。

  深衣看得怔怔,月来心心念念牵挂之人,宛然就在眼前。嘤咛轻呼一声,扑入那人怀中。

  那人被扑得一个趔趄,身子不稳后退了两步,伸右臂将她揽住,哑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深衣埋首在他胸前磨磨蹭蹭,贪得无厌地嗅着他身上的清润水泽气息,语调中有压抑不住的欢喜兴奋,“我今天十六岁生辰……本来是来找老酒鬼的,没想到能和你一起过,好开心呢……”

  他微讶:“你竟也是今日……”忽然挟了她腾身而起,上了湖心苑“回”字形结构的内层房顶。落地时,似是双腿抽疼,摇晃了两下用长刀拄住了身子,深衣忙伸手扶住。

  深衣这才注意到他没有拄杖,两柄陌刀用青布裹了拿在手里。刚想问他,目光却扫到湖面上三道铁索凌驾水上,上百名蒙面黑衣人蝗阵般压来!

  深衣大骇,望向陌少,却见他面上漠漠如烟,眸中有冷厉之色。仰首望着苑中那一丛刺破苍穹的碧色篁竹,淡淡问道:

  “上得去么?”

  深衣肯定道:“能!”

  手中被放入四枚褐色小球,深衣识得是霹雳雷火弹子。

  “待人都进来了,掷到外围四面房上。”

  他冷硬地说着,眸光却转了柔和,“没想到你会来。无论怎样,务必自保,不要管我。”他忽的低头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般地印下一吻,轻轻在她背上一推,“乖,去!”

  明明是大敌当前,深衣却被他这诱哄般的一吻迷了神魂,心中蜜甜,浑然不再觉得慌乱。虽知这约莫是他为了把她支开的一招美人计,但也掂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懂得自己不出事,他才能心无旁骛。

  深衣今日穿了一身儿葱绿缎子的衣裙,腰肢轻飏,一朵绿云般盈盈然隐入了郁色密叶之中。

  待她上了竹梢,随着那竹篁轻摆慢摇,四方景色尽收眼底,才恍然明了了陌少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以身为饵,诱得凤还楼众杀手围攻。将他们尽数引到此处,是要大开杀戒。

  果然应了明德所言,陌少意图剪灭凤还楼的党羽。

  陌少在一刹海待了这么些年,来寻刀的人本就越来越少了。

  自靖国府以为陌少死去后,这一刹海的守备,便松懈了许多。

  凤还楼的杀手本就一个个身手不凡,也难怪能这么多人集结而来,趁虚而入。

  一刹海中看来是有四根铁索,从白沙阵直通湖心苑。那夜被她斩去一根……今日余下三根铁索能够浮出水面,显然张子山已经把一刹海的机关透露给了凤还楼。

  深衣暗自咬牙,只见陌少青衫凛凛,姿如劲竹修篁,缓缓地将裹刀长布解了下来。一刹间光华流转,秋水长天,玉人冷面,相映成辉。

  黑衣蒙面的杀手接踵而至,为首者,是一名覆苍龙银面之人,身躯瘦长如螳螂,袖手左四右五,合共九枚铜环。

  孟章一品。

  他嘬口成呼,运气之声浑厚而阴戾。

  “陌上春,楼主有令,尔负凤还楼十二年生养栽培之恩,又兼为九仙夫人亲生之子,倘愿缴械,回楼请罪,尚可放你一条生路!倘若顽固不化,就地斩杀!”

  深衣眼见着最后一名杀手踏入了湖心苑,四枚火弹次第弹出。

  但闻砰砰数声,湖心苑外围顿时腾空火起,炎焰张天。

  深衣本以为四枚雷火弹子不过是略壮声势,不料竟引起这么大的火来!湖中京军围来,竟也无法靠近。

  “既然来了,就一个都别走。”

  他说得淡漠,却字字掷地有声。

  深衣心中一寒,原来陌少一早就在湖心苑中埋下了火油,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些人统统坑杀于此!这些人逃得过京军,却逃不出火海!

  残阳胜血,映红了半片一刹海。

  而此刻烈火熊熊如红莲妖绽,又将另一片暗绿湖面照得通红!

  杀手群中一片骚动,纷乱间一个个飞身掠出,袭向陌少。

  但见陌少衔刀于口,左手陌刀斜斜画出一个起势。霎时间刀气苍茫如雪,暴涨丈余来长。捺划处丛丛血柱冲天而起。他旋身扑阵,带起簇簇厉芒。刀势雄烈,起落处光摇朱户、紫电青霜。宵小杀手哪堪匹敌,鬼哭狼嚎之间残肢断臂血飞如雨。

  火舌燎卷,那些杀手退无可退。血雨腥风间,满地荒草尽染赤色,流血漂橹。昔日明月清风湖心苑,竟成尸横遍地修罗场。

  除了上次昏迷前的惊鸿一瞥,深衣还是第一次见到陌少出双刀。

  愈看愈是心惊胆寒。

  他是天生的杀手。

  每一刀都是致命之杀。每一刀,必夺上十人命。

  污血溅满他身、他脸,浑不见他眨一下眼。看不清面容,一双眸子反而愈加凌厉森狠,尽是嗜血的暗夜戾光。

  深衣自幼随父习武,又在扶桑些许年,虽然自己修为平平,却识得出中原和扶桑的各家武学路子。

  陌少一手既残,刀衔于口,走的正是扶桑三刀流的刀法。

  他束发于顶,里外灰、青两色的衣衫紧束贴身,无一累赘之处。步法身姿鸷猛阴辣,无一不是扶桑黑忍的身法。

  而那通体是刃的陌刀,其实已经并非最初的中土唐刀模样,这般窄直,已是融入了扶桑忍刀的式样。

  忆起张子山那日说的话,又想到方才孟章之言,深衣心中猛地咯噔一声。

  

  夕阳投下的摇摇竹影,不过稍稍欹斜了些许。

  苑中还在打斗的人已经不多。大火绵延到内苑,深衣栖身竹巅,也能感受那炙身热浪。

  孟章一品和另外三名杀手已经追逐到苑心方形水池之侧。

  孟章一品九环捭阖,时而散开旋飞,时而合作一束,与陌少右手长索缠斗。

  陌少足下已不如此前自如。下盘不动,身如杨柳折下,头颈偏开,口中长刃穿过盘旋而来的三枚铜环,嗡嗡然铮响如玉片叮当,斜摆处将铜环甩入池中。

  孟章咒骂一声,趁他折腰之际一蓬梨花暴雨散去,陌少被迫得伏身于地,接连几个翻滚,梨花细针尽数打在身侧地上。

  掠阵的三名杀手趁势而上,深衣飞身而下刺死一个,而另两个已经扑至!

  深衣惊惶间,但见陌少头颅微动,雏凤清声,那耳上凤饰激射而出,精准钉穿了两名杀手的喉咙。

  铜环铮鸣又至,陌少弹身而起,长刃脱手飞出,掠穿如梭铜环,另一手持刃强力刺向孟章。

  孟章身形如魅,爆出一团黑雾,隐匿而去。陌少一掌拂开,黑雾尽散。

  深衣眼见孟章展眼间已至陌少身后,展袖暗袭,方要惊叫提醒时,却见陌少手下革套陡然向前疾滑而去,后柄变作前刃,恰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虽未回首,那一刀却已经扎穿了孟章的胸膛。

  一霎剧变,尽在电光石火之间。

  深衣方知那无柄陌刀的奥义所在,前击后突,全无死角。

  陌少缓缓抽刀而出,孟章圆瞪双目,摇晃了两下,仆倒在地。

  陌少也终于站立不住,危危然似乎就要摔倒。深衣疾奔过去扶住,忽的只见地上孟章目中凶光一现,竟似是回光返照。双袖扬起,两枚弹子流星般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激起漫天红雾。

  “陌上春!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然而就在孟章扬袖的那一刹,陌少一把揽过深衣,纵身跃入苑心方池之中!

  

  深衣看向孟章的最后一眼,只见红雾所笼罩之处,那些伤重濒死的杀手号叫出声,面容扭曲恐惧至极。

  沉入水中,深衣被陌少抱着一路深深下潜,深衣只见到身后的七叶琴精一路紧随着变紫变黑,纷纷扬扬像黑雨一般在水中下落。

  心知孟章那毒奇烈无比,只得追随陌少一路飞快向下游去。

  很快就没有了光亮。深衣此前憋住的那一口气渐渐用完,然而此时置身湖水深处,上方剧毒,要向何处换气?头晕脑胀起来,心中正焦急时,只觉得被陌少勾入怀中,摸着她的脸将一根牛筋管喂入了她口中。

  深衣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

  原来陌少这双色夹衣中,都置有气囊,以供潜水之用。

  深衣却不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中,陌少是要将她带向何处。她知道陌少这薄薄一件夹衣,所贮之气有限,两个人支持不了太久,吸了一口之后便舍不得再吸,只是极力憋着。

  陌少似乎亦知晓这一点,潜行更加迅速。

  就在空气行将用尽时,深衣觉得触上了滑腻有苔的湖壁。

  陌少摸索了一番,水中运掌击开一片土层。深衣只觉得身边出现漩涡水流,二人借势潜了进去。蜿蜒向前,深衣隐隐觉得恐惧,却不知陌少触动了什么机关,似是一面石门应声而开。陌少带着深衣顺着水流挤进去,那石门又嘎轧闭合。

  淹没了两人的湖水瞬间下落,很快就从地下的不知何处暗道泄走。

  深衣大口呼吸,惊诧无比——这一刹海的秘密远非她所知的那些,竟然还有这样的机关秘道!

  失去了水流浮力的支持,两人双足落地,陌少又是几步踉跄,扶住了石壁,又打开了一扇密闭石门。

  冷冽的寒气带着浓烈的铁腥气味迎面袭来。

  深衣只觉得眼前火星一现,明亮灯光飞速蔓延开去,一个开阔而巨大的石室顿时呈现在眼前,衬得她如同蚂蚁一般渺小。

  忍刀!

  堆成小山一样的高的忍刀!

  深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刹海的传说,竟然是真的。六千多把忍刀,果然还埋藏于地下!

  只是可能谁也没有想到,逆相韩奉当年挖掘地下武库以贮藏兵器,竟是挖到韩府外面去了。所以即使掘开了一刹海,仍然没有寻到那六千忍刀。

  数十年不见天日,地下蒙尘,这些忍刀竟还都刃亮锋明,在跳荡闪烁的灯火之下,寒光凛凛、杀气逼人。

  不光有刀,还有许多水晶匣子一样的庞大物事,却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深衣心头一片空白。

  方才发生的事情,以及此时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令她应接不暇。

  陌少。

  深衣猛然回头,只见陌少落在后面,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忽的如玉山倾颓,跌到在满地的泥泞里,溅起一片泥水。清清楚楚地看得见耳后那一个朱红篆体“春”字,鲜血一般淋漓刺目。

  她茫茫然走过去,只觉得有一片雾霾蔽障了自己的内心。

  陌少吃力挣扎着撑起身子,深衣抽出匕首,手臂颤抖着,压到了他的脖颈上。

  深衣听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战,磨出生硬的字眼——

  “你——不是——莫陌——”

  眼前这个人,是凤还楼九仙夫人的儿子。

  楼主说,凤还楼对他有十二年的养育之恩。

  他那一身的武功,只怕恰如张子山所说的,师从于扶桑黑忍者——倚天。

  他不会用毛笔写字。

  他不懂得弈棋。

  绘画书法奏琴斗茶所有王孙公子都会的东西,他一样也不会。

  他根本就不认识紫川郡主。

  不是莫陌在失踪的五年,变成了一个凤还楼的杀手。

  而是——眼前的这个人,一个天生的杀手,在莫陌失踪了五年之后,顶着他的名义,进入了靖国府。

  陌少左手撑在淤泥里,脸色惨白,星星点点的泥水污渍。目色幽暗,沉了沉,忽然惨淡一笑:

  “你说得对。我是陌上春。”

  他的唇颤了颤,“陌上春和莫陌,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他清瘦如竹的身躯不住发抖,浑身的水流淌到地上,唇色抿作青白,俱是忍痛之态。

  然而他说出这句话,却像是如释重负,眉宇缓缓疏朗开来,像是有岁月慢慢在他脸上退却,不见了既往的老气横秋,竟是一点点现出清秀稚色。

  他这个样子,深衣见过两次。

  一次是初次见面,他昏迷的时候。

  第二次,是偷窥他沐浴,尚未被他发现的时候。

  深衣紧紧咬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莫陌呢!你把莫陌弄到哪里去了!”

  “死了。”

  深衣手上匕首压下去,红着眼睛道:“你杀了他?”

  一线鲜血从他脖颈上流下来。

  陌上春眼眸乌黑如沉沉夜色,闪着微茫之光。

  “你也要杀我么?”

  深衣嘶哑着声音道:“回答我!是不是你杀了莫陌!”

  他竟是惨然又笑,浑不顾那匕首锋利无比,已印入喉上薄薄肌肤之中,竟点了点头,声如冻水涩然漫过冰渣:

  “对,对,他是死在我手里。你杀了我,也好。也好。”

  深衣闻言,心如刀绞。手上利刃战栗着沉下去,可是看着他那双眼睛,却只觉得手上沉重得再也下不去一寸!

  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深衣悲伤地大叫一声,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匕首掷到了石壁上,齐柄没入。

  她混乱地站起身来,提起湿漉漉的裙子,顾不得地上满是水坑和污泥,跌跌撞撞地向石室中跑去,仿佛要远远逃离。

  她希望这是一场梦。

  可这分明就不是梦。

  这石室中,有陌少——不,应该是陌上春停留过的痕迹。墙上刀痕,地上凌乱的木块,切口整齐利落,显然是他曾在此处习练刀法。

  石床、柴火、灯烛、烧水铜壶……一应俱全。还有他的一套干净衣服。

  深衣将这偌大石室走遍,心中渐渐镇定了些,才觉得湿透了的衣衫和泥裹在身上,在这森凉地下一阵一阵地难受发冷。

  她点起了一盆火。借着跃动火苗,她看见陌上春已经移动到了一个干燥的墙角,蜷倒在地,似是昏迷了过去。

  心中猝疼。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下了一块肉,痛得她浑身抽搐。

  已是深秋。

  一刹海的湖水有多冷,她方才从中潜过,再清楚不过。

  他的双腿本就没好。方才拼死相搏,全凭他一口气支撑。杀了孟章,他已经再也支撑不住。

  又带着她这么久深潜过来。

  方才他受了多少伤,她也不知道。

  寒水相激,他如何还受得了。

  深衣闭了闭眼,狠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了火盆边。

  这般抱他,也只是第二次。若他清醒着,定是宁可忍痛爬过来,也绝不肯让她抱着过来。

  这人太孤傲。

  深衣只觉得他似乎更轻了,眼中又无法抑止地溢出泪来。

  她明明白白地看得见自己的心意——就算他是十恶不赦的杀手陌上春,就算他杀了莫陌,她还是无法对他下手。

  她仍是……爱着他。

  深衣亦明白,若真是他杀了莫陌,自己必然不能再同他一起。

  可是,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般痛苦。若是再不令他取暖,他只怕真的会死在这里。

  她无法见着他死去。

  石室中有一眼水泉。深衣用铜壶打了水在火上烧着,又脱尽了自己的湿衣,拧干了里面的棉布里衣将身上擦干了,拿陌上春那套干净衣衫的外袍罩上。

  她将陌上春浸满了鲜血和污泥的外衣一件件脱去,只余下下身贴里。半抱着他的光裸身躯,只觉得肌肤冰凉得像石头一样。

  深衣轻抽了口气,将铜壶中已经半开的热水倒入木盆里,用自己那件轻软里衣浸了热水,一点一点给他擦身。

  

继续阅读:番外 · 陌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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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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