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小心翼翼地为陌少裹了腿伤和手上的伤,看着他唯一完好的左手上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唏嘘怅然了好久。
在陌少旁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深衣才想起来她和陌少都是一夜一天不曾吃过东西了。看着陌少仍是昏迷,深衣踌躇了会儿,寻到了地下密室的另一个出口,确定外面没人后便摸了出去。
厨房中还有些吃的。深衣不敢在外面多做逗留,拾掇了些木炭米粮之类,拎了个小锅勺子便又下去了。
深衣无聊地数着米粒儿,嚼着块冷饼子,把一小锅清粥熬得看不到丁点清水和完整的白米,稠薄相宜,糯香四溢。
用勺子搅得温凉了,心想这陌少还不醒,可如何是好,一回头时,却发现他半睁了眼,头偏倚在壁上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竟是温温软软的,像两渊深深潭水。
深衣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心头儿化开。
她的手保持着一个在空中揪着勺子的姿势,没敢动弹。她觉得他那眼神就像一只头一回飞出来觅食的幼雀,柔弱而张皇。稍有一丝儿的动静,便会被吓得再也不敢飞回来。
果然他发现她看了过来,滞了一下,又垂下眼帘去。
深衣心想可惜极了……端了水和白粥过来,一口一口地慢慢喂他。
他似乎是胸口疼痛,咽得很慢,却十分顺从。
深衣捂不住心中的那点小小虚荣,终于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偷看我?”
陌少低头盯着那把粥勺,摆明了就是装聋作哑。
深衣失望地“唉”了一声,摸了把自己的脸,忽然痛心疾首地叫了出来:“哎哟,我今天还没洗脸!”
陌少嘴角噗了一点点粥出来……
深衣拿帕子给他抹净,嘟嘟哝哝道:“你是没见过我二姐和大嫂,保准你看上一眼,就会喜欢上,然后就……觉得我灰不溜秋小不啷当的。你肯定会觉得二姐被换成了我好吃亏……”
忽见他又抬起眼来,这次却是坦然明澈了许多。
他张唇无声道:“只喜欢你。”
深衣顿时再也说不出一句俏皮话,喉中像是被什么硬硬的东西哽住了。
夤夜时分,深衣给陌少穿上鲛衣,带着他潜出了一刹海。“借”了一匹马,把陌少送到了董记当铺。
当铺中的三个人见到陌少,大惊失色之下,手忙脚乱地把他抬进了内室。
深衣也要进去,被白音一把拉住:“徐掌柜是个大夫,给阿陌疗伤,你进去作甚?”
深衣见白音脸色甚冷,语调中似乎对她甚是憎恶,不由得皱眉道:“我就进去看着他,也不行么?”
白音容颜清丽,却是厉色夺人:“不行!若非是你……”
一句话没说完,被屋中走出来的徐夫人握住了手腕,手指翻飞打了句哑语。白音咬牙忍怒,对深衣道:“夫人说阿陌没有生命之虞,天色晚了,你先回客房歇息去。后面怎么安排,等阿陌醒了再说。”
深衣无法,一整日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事情经历下来,转危为安之时,才觉得浑身脱力,疲惫不堪。随着徐夫人去了客房,倒头便睡。这一睡,便是日上三竿。
房中日用器物一应俱全,热水也在小炉上烧着。徐夫人虽是哑子,却细心周到之至。
深衣洗脸漱口毕了,吃了些东西,想着一身的血味陌少定然是不爱闻,索性又洗澡换衣。
脱衣时,手腕上忽被什么扎了一下。细一看时,却是一枚寸来长的干草,看起来普普通通,和一般甘草之类的草药无异,当是她在给陌少拿金创药的时候粘在袖子里面的。
深衣随意将它剥到地上,懒洋洋地拿了盆子里的袱巾擦身。
觉得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深衣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那枚小小的干草,沾到了她溅上去的水,竟蓬蓬然胀大起来,恰似地面上平白无故开出了一朵大木耳。
廿日绵。
竟然是廿日绵,一寸在口可保尸身十日新死之状的异草廿日绵。
陌少床上的那具尸身,若非有廿日绵,决不能完好保存至今,令仇平等误以为是陌少刚刚被刺。至于尸温什么的其他疑点,显然仇平他们也不会去在乎了。在他们眼中,陌少本就是将死且该死之人,至于怎么死的,他们不会深究。
可是问题是,陌少为何也会有廿日绵。
廿日绵何其难得。
上次连环命案的凶手用了廿日绵,陌少也有廿日绵,这难道是巧合么?
那凶手试图杀她未遂之后,向湖心苑逃窜而去,莫非与陌少之间,有什么关系?
深衣倏然想起掉下密室后,陌少指点她点灯时候,身边的那一道莹绿冷光。
那夜她在一刹海遇到的鬼面人,可不也是用这个东西照明的!
莫非那个死掉的鬼面人,依然是个替身,真正杀人的凶手,其实正是陌少!
深衣想到这一层,浑身都哆嗦起来。
洗澡水都凉了,深衣浑然不觉,胡乱擦洗了两下,穿好了衣服夺门而出。
陌少不是双腿残了么?如果凶手是他,他为何能行走?
倘若他是假装残疾,又怎会被监兵伤得如此之重?
此前靖国府的管家邵四爷和仇平都信誓旦旦地说,陌少腿残,府中从不曾给他备过鞋履,他也从来没有穿过。可她突然反应过来,他在绳上与监兵相斗,直至昨夜她送他来董记当铺,脚上就是穿了一双软底皂靴的!
深衣只觉得陌少身上的谜团,每每看似都解去了,然而随即又冒出更多的谜来。
她奔到昨夜徐掌柜给陌少疗伤的房间,陌少却不在里面。
董记当铺后面的院子进深竟然很大。深衣一间间房子寻找,却都不见踪影。
闯进后院,只见一间房子密闭无窗,顶上平平不似其他房子有隆起檐廪,形状甚是奇特。深衣也顾不得许多,推开一条门缝挤了进去。
一进门,一股带着潮气的热浪迎面袭来,令她宛如置身热带。
京城如今正是夏日天气,这房中却还要热上十倍不止!
扑入眼帘的尽是蓊蓊郁郁的沈碧之色。松散沙土之上,一株株干如芭蕉、叶如凤尾参天的高大植株鳞次栉比。房顶上盖的俱是琉璃瓦,明亮炽烈的日光淋漓尽致地泻落下来,而四周墙角,竟还燃着炭火。
深衣看得目瞪口呆。
这里清一色的种的都是南越地带才能得见的凤尾苏铁。而南越便是有,像这种如此高大的苏铁却也不常见。
京城地界偏北,气候不如南越温暖,本不适宜种植凤尾苏铁,可这个房间竟硬生生造出了一个状如南越的环境来!
董记当铺里,种这种东西是要做什么!
深衣稍稍待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像被裹了厚厚一层密不透风的棉袄似的,热得喘不过气来。正要出去,忽闻门外人声,却是白音过来了。
深衣想到白音对她似乎十分排斥,不愿与她正面对上,腰肢一折,几个腾挪跃上房顶,壁虎一般屏息凝神附着在了房梁上。
白音推着陌少进了这间房子。
陌少脸上依然是失血之后的苍白,但看着已经不是昨日气息奄奄的模样。可能是在外面晒了会太阳的缘故,似乎回了些阳气。
他进得这房子的门,也是一时愕然失语,惘然失神。
怔忡良久,陌少方低低道:
“不是早让你不要花力气在这上面了吗?为何还要种?”
白音莫名笑了一声,答非所问:“你太久没来了,自然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种。”
“我来一次,你们便多一分凶险,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昨夜便让你们离开京城,你们为何不走?”
白音淡然道:“我们的命都是你给的,再还给你又何妨?”
陌少紧抿着唇,似是无奈,又似薄恼。
“我寻了这么多年,在我之前,又有多少人寻过!何曾有人成功过?——也不是没人见过它们开花。可是要同时寻得一株雄树和一株雌树开花,何其之难!”
他一连说了这么多话,又喘息不止,惫然道:“别种了。都散了罢——我已经不在意了。”
“不在意了?”白音又笑了声,带了讥嘲之意,“因为她不在意?”
白音忽的冷了脸色,道:“你曾为了让我死心,在我面前对天发下毒誓,说你今生若是动心,除非铁树开花,否则便让你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好,你既然如此铁石心肠,冷情冷性,那我便等铁树开花。它一日不开,我等一日,一年不开,我等一年,十年不开,我等十年!一直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也等了!可如今呢?铁树的花还没开呢,你却喜欢上那个小姑娘了!我们三番两次劝你杀了她,你却一次次心慈手软——你过去何曾心慈手软过!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你会应了自己的誓言,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陌少闻言失神,喃喃重复道:“万劫不复……万劫不复……那又如何……”轻叹了声,又道,“你又何苦如此?我听徐先生夫妇说,那南向晚对你殷勤至极,倒是真心……”
“你还给我做起媒来了!”
白音的声音听起来又是心痛又是愤恨,万千不甘化作刻薄怒意,厉声道:
“我看你是做莫陌这大少爷做久了,倒把自己当了真!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时时刻刻,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句话,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了陌少身上,只见他身子剧烈晃了两晃,脸色霎时惨白,一俯身“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深衣被惊到,险些手一滑掉下房梁去。但见白音一见到陌少吐血,登时慌乱了手脚,掩口哭着连连道:“阿陌!阿陌!我不是故意气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陌少面白如纸,双目紧闭着仰倒在椅子上。白音一手紧握着他手渡过真气去,急急将他推出了暖房。
深衣如一片轻羽落下地来,只觉得心中更加茫然了。
她在院中来回行走,不知不觉却又走到了陌少的房门前。正要敲门,一举手撞上正开门出来的白音。
白音伸手将门在背后掩上,警惕地看着深衣。
“你来做什么?”
深衣无精打采道:“我有话要问他。”
白音打量了她一眼,道:“他还昏着。你随我来。”
白音把深衣带去了她的闺房,从一个箱子底下的夹层里拿出一个袋子来给她。
深衣吃了一惊:“这不是我的银袋么!”
当时在升平楼被抢去的银袋,竟然会在白音这里。
白音讥诮道:“是啊,我在江湖上有个诨名,叫耗子。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做点劫富济贫的事儿。奇装异服,出手阔绰,小小年纪却孤身一人,举手投足与中原女子迥异——你一进京城,就被我盯上了。相信盯上你的,远不止我一个。”
深衣低头咬唇,没有说话。
白音又道:“阿陌让你去找阿罗舍,送船图,然后回家。”
深衣诧然:“他怎会还让我回家?他明明是要和我一起的了。”
白音冷笑摇头:“陪在他身边的只会是我,不是你。”
深衣心想方才陌少已经说得那般明白,这个女子为何还这般执着?不由得怒道:“他既是不喜欢你,你凭什么还要缠着他?”
白音凌厉地看了深衣一眼,道:“凭什么?就凭我和他这么多年生死相随的情分。自打他出生,我就在他身边,照顾他,为他做尽一切。你呢?你认识他才几天?三个月?四个月?你凭什么得了他的心?”
深衣道:“我与他有婚约。”
白音不屑地哈哈一笑,“婚约?婚约那是和莫陌的!再说了,你堂堂朱家五小姐,你爹是什么人?前北齐三皇子!倘不是女帝吞并了北齐,你如今大小也是个公主。我们家阿陌,可配不上你这个金枝玉叶!”
她爹爹是北齐三皇子?公主?她怎么从来没有听爹娘提及过?
深衣脑子中一片空白,却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哑声问道:“那一十三桩断掌命案,可都是他做的?”
白音似是没料到她会猜出来,愣了一下,扬起了削尖下巴,傲然道:“没错!就是他做的。那十三个人,都是扶桑安插在京城的细作,死有余辜!”
深衣一时间难以相信。
贺梅村,张子山的继父,竟然会是扶桑奸细?
却又听见白音满目悲哀,愤然道:
“你可以他为何会沦入如今境地?——全都是因为你!”
全都是因为你。
全都是因为你。
这句话如回音一般在深衣心中震荡不绝,她茫然地望向白音,浑不知她这指责,自何而起。
“你可知阿陌入靖国府的时候,筋脉尽断、武功尽失,然后又被打断双腿,险些死去?!他花了七年时间,去将那一具残缺的身躯修修补补,才终于用灵枢九针接续了筋脉,重新又能行走。”
“他用了二十天时间去杀那十三个扶桑奸细。——你可知那十三个人,个个身负绝学,手腕阴狠,他要杀了他们,何等的殚精竭虑!”
“他做成了。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那个时候已经元气耗尽。结果,他在一刹海,离一切的终结不过一道铁索的距离,你出现了。你削断了铁索,让他掉进了冰水里。”
深衣骤然打了个寒战。
那个鬼面人,果然是他。
难怪他当时走得那么慢。
难怪他上索时所用的轻功,那般笨拙。
难怪那日捉蛙,他险些被她推进湖中,他会怒气冲冲地说一个“再”字。
她那夜碰过一刹海的水,水上浮冰,刺骨寒冷。
他痼疾在身,又一连二十日奔波刺杀,元气既失,被这冰水一激,寒入肺腑骨髓,怕是连性命都要丢了。
她初初见他时候,他那高烧、咯血、昏迷,都并不是装出来的。
是被她害的。
他那一双腿至今无法行走,也是因为她。
深衣心中凉凉的。
然而白音怆然笑着,又道:
“还没完呢。你自送你的船图,做你的朱家五小姐,为何要去靖国府招惹他?他躲在一刹海七年,从来没有凤还楼的人来过。可是你一来,执名一品就来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船图,又是为了什么!”
“执名一品出了事,自然会惊动楼主。昨日来了监兵一品,后面又不知还有谁会来追杀他!他本来早已经脱离了凤还楼的耳目,是你又把他们引来了!”
“我家阿陌,难道上辈子欠了你的么?为什么遇到你之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难?他吃得苦已经太多太多了,我只求你不要再害他了!”
白音愈说愈是悲愤,声音几乎失控,双目殷红,竟似杜鹃泣血。
深衣浑身发冷。她张了张嘴,想说:我没有想过要害他。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他。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她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了他。
天知道一双可以走路的腿对于他有多重要。
他全都默然地承担了。
他从来没有向她说过这一切。
从来没有。
深衣心口一阵一阵疼得难受,喉头发紧。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陌少了。
她愧疚至极,只觉再无颜面面对他。猛地拿过银袋,奔出房门,一折身凌空而去,黄云杳杳间消失了踪迹。
尘烟漫漫,素衣为缁。
深衣蹑风而行,浅泪迎风而干,只觉得天大地大,紫陌红尘繁华似锦,刹那间却都失却了颜色,失却了滋味。
深衣漫无目的地狂奔了一通,脑子中,也渐渐捋清楚了一些事情。
这大约算是一记情伤。
祸起于无因,伤到了陌少,更伤到了她自己。
四哥说,人一旦入情,便易五阴炽盛,起惑造业,由此而而生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七大苦。
她见爹娘、大哥、二姐,便觉情乃欢喜,乃慈悲心,乃口齿相噙耳鬓厮磨,乃执手偕老生死与同。
她却不知情事多磨,所苦处,更甚黄连。
只是深衣也并非是深闺痴儿女。她性子洒脱,只觉得这事情她现在想不通,总有想通的一天。他身子恢复,还要些时日,有徐先生夫妇照顾着,必定无碍。而她却还有事情要去办。
去宝林寺找四哥,不料又扑了个空。问寺院的方丈,才知四哥临时被召去陪同皇帝南下私访去了。再去梨园,也找不到刘戏蟾。
四哥不在,她身无信物,也无法与内库之人联络。其实便是联络到了,她自己也不敢轻易相信。还是得去先找到四哥。
深衣料想着皇帝与四哥南下,既是私访,行走的必然不是寻常路线,难以揣测。但若是回来,八九不离十会走最快的水路。
深衣于是循着通贯南北的大运河南下而去。
就算找不到四哥,直接去到内库在天姥城外的宝船厂,也是可以的。因为船图最终是要交给他们来制造。
她并未走很快,只因为她也不知道四哥在什么地方。只能到了一个地方,便周详打听,确认四哥和皇帝一行并未返回经过,才继续前行。
她记住了白音的话,换了最寻常姑娘家的衣裙,低调行事。她从未来中原游历过,这一路,也就伴着游山玩水逍遥而过了。
过去有时候和三哥闹翻,她也常一个人四处闲逛,亦觉得自得其乐。
可这一回,她突然觉得落寞了。
常常清晨半梦半醒的,还没睁开眼睛,她便习惯性地把手向床里侧搭去,迷迷糊糊叫道:“莫陌!”
——却枕寒衾冷,满室寂寥,无人应答。
深衣揉揉眼,瞪向空荡荡的帐顶,叹叹气又叹叹气,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跑掉,确乎太糊涂了些。
她自己难过,却没有去想一想陌少的感受。
他和自己在一起,明明就是开心的。
既然他喜欢和自己在一起,自己又跑掉了,那岂不是让他更不开心?
他说来日方长,那么自己过去对他不好了,后面还有好多好多日子可以陪伴他,逗他开心,和他……呃,卿卿我我什么的……他每每矛盾挣扎,却欲拒还迎,分明就是喜欢的……
想到这里,深衣脸上发烧,又羞却又恨不得马上跑到他身边,窝进他清瘦却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爱欲恰如罂粟,她初初尝得滋味,便已经欲罢不能了。
她打定了主意,待送罢船图,定要马上去寻他,然后断是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不要再离开他了。
过了淮河,很快便进了扬州地界。深衣在扬州城中四处打听了一番,得了可靠消息:皇帝方在天姥城出现过,尚未北返。深衣略略放了些心,便放松了心情去吃那天下驰名的淮扬菜。
穿衣行事可以再低调再朴实些,在吃上面,深衣却从不会亏待了自己。
寻了扬州城内最负盛名的老字号,深衣坐下后直接点了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配成的“三头宴”,鸽子、野鸭、家鸭三重套叠的“三套鸭”、扬州老鹅、琵琶对虾、鸡汁干丝等满满一大桌菜。菜形样样精致,香溢四座。深衣深深赞叹,埋头吭哧吭哧大吃起来。
正吃得满手油腻,腮帮子里还被一只鸭腿塞得鼓鼓的,忽见一个玄衣的公子撩袍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一柄铭有“照胆”名号的古朴宝剑搁到桌边,剑柄镌着“张子山”三个字,以及武库衙门的官印。
“浆公几?”
深衣含着鸭腿,讶然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张子山朗然温煦的笑意。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泥紧么在介里?”
“真的是你啊,深衣。”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话,张子山含笑抬手,示意深衣别急,先吃完东西再说话。
深衣低头努力地啃掉那只鸭腿,听见张子山轻笑道:“我发现了,只要哪里有好吃的,就一定能碰见你。”
深衣不好意思地一笑,想起她离开京城前,曾去过张府。
张家不愧是造园世家,府中重楼叠阁,园中园,景外景,曲廊环水,花石相映,真真仙家洞天。
她遍寻了整个张府,除了几个家丁奴仆,不见其他人影。一问才知张子山数月之前,探案验尸时不小心中了剧毒,不得已外出觅医去了。深衣本想探问他连环命案的事情,只得作罢。然而失望出府时,却被一个幽谧配园攫住了眼神。
吸引她的不是假山湖石,而是千株樱树。如此多的樱花树,春日绽放,定是美轮美奂。
可是深衣在扶桑居住过,从那叶脉的细微差异上,识出这些都不是中原土生土长的樱花树,却是扶桑所特有的御衣八重樱。
深衣潜入那配园中花木掩映的楚风阁子,却也只能找到一些造园图纸、山水美人的水墨画,再找不到其他与他真实身份相关的东西。
只怕那贺梅村,真的是扶桑人。
既然是个潜伏已久的细作,那自然是不会轻易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倒是那些樱花树,或多或少地泄露了些许思乡之情。
应该正是十三个人都是扶桑细作的原因,皇帝才亲自介入了此事,下旨终止了这桩连环命案的调查,以免打草惊蛇。
张子山彼时一心寻得杀人凶手,对朝廷阻止他继续调查下去的作为愤懑不平,想必并不知晓他的继父,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扶桑细作。
深衣本欲告知他此事真相,让他知晓草草结案,并非朝廷不作为,望他不要对朝政之路灰心丧气,却又想到一旦提起,恐怕又会暴露陌少曾为凤还楼杀手的身份。
张子山究竟还是朝廷命官,与陌少尚属对立。陌少本来已经陷入被凤还楼追杀的境地中,倘再加上官府,只怕更是在劫难逃。
深衣决意不再提及此事,开口关切问道:“听说张公子中了毒,现在好些了?”
张子山温温笑道:“是我太不小心。如今已经无碍了。胤天府准了我一年的公假,我想着家里头那么大一摊子事儿,如今无人打理,终究还是我得担着些——总不能让那些匠人没饭吃——所以趁着这公假,出来把家事办一办。倒是深衣你,怎么来了这里?”
深衣他乡遇故知,自然欢喜不尽,念着张子山本就是个肝胆如雪的官府中人,便将船图之事向他简述了一遍。
张子山听完,剑眉紧锁,道:“船图乃是我朝海防机要,扶桑人觊觎已久。你一路行至扬州之所以还能平平安安,乃是因为尚未到扶桑人时常活动之地界。江浙一带,扶桑人出没不定。从扬州到天姥城虽然也就十来日的路程,却只怕十分凶险。”
深衣颔首,笑嘻嘻道:“张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也别太小瞧我啦。我三哥放心让我来送船图,自然是看中了我轻功好,打不过,总是跑得过的。”
张子山闻言笑道:“我倒是忘了这茬了。不过我此行乃是受了一位客人的委托,要在京城造出江南园林。所以我这一路,就是一座一座地看园子,恰好也是要往天姥城的方向走。若是深衣不介意,正好可以同行。”
深衣本就觉得孤旅苦闷,张子山提出同行为伴,正中她下怀,欢欢喜喜地一口答应。
大约是常来江南观园学习造景的缘故,张子山对这南方地界甚是熟悉,带着深衣寻访各处美景,品尝江浙佳肴,令深衣喜不自胜,此前心中的郁结之气,也消散了许多。
深衣与张子山在林边官道上悠然并辔而行,深衣问道:“张公子,做官和为商,你喜欢哪个?”
张子山道:“自然是做官。”
深衣奇道:“做官便不得不日日受公务羁縻,为案牍劳形,哪里似你如今闲云野鹤一般自由?”
张子山笑道:“男儿在世,乾坤朗朗,自然是要做出一番昭昭事业,哪能只想着逍遥自在呢?”
深衣不解:“难道从商就不是事业了么?”
张子山道:“《货殖列传》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凡为商者,便不得不奴颜事人,卑躬奔命。蝇营狗苟,不过为了一个‘利’字,哪里能算得上彪炳千秋的事业?”
深衣听来,觉得似懂非懂,仿佛很有道理,但又说不清道理在哪里。只是突然觉得陌少比起他来,真的苦难太多。
张子山虽不是生于王侯之家,却能这般去追求心之所好。
而陌少,就算是靖国公莫七伯的长子,苦心孤诣,只是为了一个活着。
深衣这般想着,心中隐隐酸疼。忽的只觉耳边一道劲风掠过,手臂一凉,竟是袖子少了半截——整个袖袋被割去了。
船图在里面。
深衣想都没想,双足脱镫,自马上腾空而起,飞身追逐那如风疾过的蒙面匪徒。
哪知斜刺里又杀出手执忍刀的八名黑衣人,将深衣拦下!
张子山照胆宝剑铿锵出鞘,剑光如雪划开,将八名黑衣人逼退三步,厉声喝道:“快追!”
深衣会意,再度飞身而起,手中利匕破开面前二人的刀势,直奔此前夺走船图的那人而去。
那八名匪徒分作四四两路,一路牵绊张子山,一路围堵深衣,意图拖住她的脚步,让夺图之人脱身。
深衣识得这些人乃是扶桑忍者,刀利而心辣,自己若是硬拼,定不是他们对手。她一心脱身,轻功更是运到极致,借着道旁茂林,点叶折身,几个起落便要脱出忍者的包围,只听得后方张子山闷哼一声,似是受了伤。
深衣一咬牙,回身反扑,一匕刺伤正袭向张子山的一名忍者的肩胁。
八人聚拢结阵,将张子山和深衣包围正中。深衣挥匕堪堪自卫,只见张子山一套凤仪剑法正气浩浩,不偏不倚,恰是君子心底光明之意。两人合力而战,虽不能胜,却也不至于落于败境。而那八人似乎只为船图而来,眼见夺图之人在天边消匿了踪迹,便各各虚出招式,脱身而去。
张子山正要追赶,深衣耳聪目明,见得一枚冷镖无声无息斜斜射来,闪出一道瑰蓝色的诡异光芒,竟是淬了剧毒的!
深衣大叫一声:“小心!”
张子山彼时正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亦无处可躲。深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他身躯微俯,猛然下坠,那镖险险擦着他的后背而过,将衣衫割破了小小一道口子。
这一招“千斤坠”的功夫,若非内力浑厚至极,运转自如,断然施不出来。然而深衣无暇细想,急急上前将张子山扶住。他脸色灰白,嘴唇发青,显然是方才生生使出那一式千斤坠,让自己受了内伤。
张子山勉力苦笑道:“本是想助你,没想到功夫太差,反倒拖累你了。”
深衣看着他臂上和腿上两道大口子,鲜血汩汩直流,大声斥道:“你瞎说什么呀!船图丢了还可以找回来,人死了就没得救了!你别逞强,快坐下调息!”
深衣奔到马边去拿药,心中却砰砰直跳。想着船图落到了扶桑人手里,便心如火燎——然而她却不能丢下张子山不管。
这般急切,又不能在张子山面前显露,让他愧疚忧心。深衣只能死咬了唇,不让自己慌张失措的哭出来。
爹爹说,括羽的女儿,是不能随随便便就掉眼泪的。
耳边忽的传来密如雨点的哒哒马蹄声响。深衣抬眼一望,只见青衫一人,风姿倦然,自官道上打马而至,快到她面前时,一勒缰绳,那长鬃如雪的马儿嘶溜溜长啸一声,停了脚步。
深衣痴痴然望着,方才还忍得住的泪水,现在却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了下来,湮进官道上的尘土里。
那人两竿青竹杖拄地,艰难地从马上滑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费力走到她身前,低头,轻声唤道:
“深衣——”
青袍染泥,面有风尘淹留之色。
或是月余的思念,或是令她夜夜难寐的愧疚,或是此刻丢了船图的恐慌,深衣再也忍不得片刻,扑入眼前人的怀里痛哭不已。
深衣紧紧箍住陌少劲瘦的腰,没有意识到扰乱了他的平衡,令他站得不稳,摇晃了一下方用双杖支住。她埋首在他胸前,带着些固执的依赖,把眼泪尽数蹭在了他青色衣襟上。
“莫陌……”
深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道:“你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会来这里……船图被扶桑人抢走了……”
陌少以肩夹杖,腾出一双手来轻轻抱住了她,为她理顺打斗中被弄乱的细软发丝,安慰道:“别哭。他们抢走的船图,并不完整。”
深衣泣道:“我画完了呀……”
陌少叹了一声,声音清晰地说道:“你难道忘了,你船图上所有的数字,都经我验算。然而八面风帆和九转舵叶的那一张图,数据尤繁,你许多都算错了。我当时尚未改完,所以还没把新的给你。你这般粗枝大叶,就算船图送过去造了出来,帆不能举,桨不能转,这么大的一艘船,也不过是堆破木头烂铁皮罢了。”
深衣见他说到后面,虽然仍是抱着她,声色却转了严厉。
过去她本不爱他斥责自己,但这一番被骂,只觉得被骂得通体畅快、周身轻松,恨不得他再骂多一些、狠一些。
陌少见她止了泪意,便放开了她,自怀中摸出两张图纸来,冷眉冷眼道:“你一声招呼也不打便自己跑了,我只能大老远跑来找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深衣乖顺点头:“错了。”害怕他觉得自己不诚恳似的,仰头道:“我不该胡思乱想,不该粗心大意,不该一个人到处瞎跑,不该没有警惕之心……”
眼看她还要无休止地说下去,陌少只得打断:“好了好了,还有最重要的没说,等会再教训你。”
深衣见他似乎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严厉,那两张图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绘图精细,恰是传动械图,笑逐颜开地伸手去拿。
不料陌少手腕一翻,那图纸便收入了他的袖子中。“你且思过几日,我先替你拿着。”
深衣无辜道:“啊?还要思过?”
陌少却不同她纠缠了,踽踽行到白马旁边,从鞍袋中摸出了一只活生生的鸽子。
“……你……你养了只鸽子?”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眼,拿出纸笔给她。“那船图虽不能用,落到扶桑人手中,终究不好。你代我写信给刘戏蟾,让她传令给市舶司和沿海港口,即日起对所有出海航船和夷人严加盘查,凡有身份可疑者,一律监禁。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漏网一人!”
深衣没料到陌少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行事竟是这般果决苛狠,但想想他二十日狙杀一十三名扶桑细作的手段,顿时噤了声气,半句话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照着他说的写了。末了,陌少自袖中拿出一方小印盖上,深衣瞄了一眼,却是一个“刘”字。心道这陌少和刘戏蟾的交情还真不浅,连她的印章都有一份。
陌少将信纸细细卷了,又撒了些不知是不是毒粉之类的东西,缚在鸽腿上将鸽子放了出去。
深衣担心道:“不会被捉到吧?”
陌少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却拿了她之前取出来的伤药,费力地走到了一旁倚树而坐、闭目调息的张子山身旁。
他微一拱手,凉薄着声音道:“深衣是在下的未婚妻子,这几日,有劳兄台帮忙照顾了。”
深衣没料到陌少开门见山地向张子山言明了他二人的关系。咀嚼着“妻子”这两个字,想着自己竟是真的要嫁给他了,不禁心中涌起微妙的惶恐,却又有说不出的甜蜜,脸颊顿时烧红。
张子山睁了眼,亦拱手还礼道:“愧不敢当,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身上有伤,不能起身。失礼之处,还望大少爷见谅。”
陌少淡淡道:“兄台不必多礼,叫我莫归尘就行。”
张子山忽道:“听说靖国府大少爷莫归尘不良于行,恶疾缠身,已经于上月初去世了。”
深衣自打陌少向张子山开口,便觉得这二人之间的对话,似乎有些气氛不对。
想起张子山初到湖心苑,便怀疑了陌少,不由得暗自揪心起来。
陌少冷面哂笑道:“哦?没想到张大人身中剧毒,南行觅医,竟然还对鄙府之事了若指掌,果不负‘铁面神判’之名。”
张子山脸色微变,陌少却撑着竹杖,极缓地蹲坐了下来,道:“你为保护深衣受了伤,本该她亲自为你上药,以示答谢。只是她生得虽细小,却是个粗手笨脚的性子……”
深衣怒道:“我哪有!”
陌少兀自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兄台若不嫌弃我手脚不大灵便,便容我给兄台处理一下伤口罢。”
那两道伤确乎自己处理起来不便利,张子山方才受了内伤,现在尚在恢复中,便默许了。
他看着陌少尚缠着纱布的左手,问道:“莫少爷这两只手,似乎都有伤残。敢问何人胆敢对你下手?”
陌少头也不抬,状似不经意道:“江湖人心难测,画虎画皮难画骨。剁手不足挂齿,拿剑指喉的亦有。”
张子山讶道:“哦?莫少爷深居一刹海数年不出,怎的还惹上了江湖仇家?”
陌少随意道:“一刹海这种是非之地,或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他给张子山包扎完,无意中睨了一眼他背后的那道小口,讶道:“兄台背后也有伤?不若在下帮你瞧瞧。”
张子山一口回绝道:“不必。不过小小擦伤而已。”
陌少眼神落到几株树之外,那枚冷镖几乎全身没入树干之中。
“兄台是被那镖所伤罢?我看那镖染有剧毒,在下不才,也懂得些医术。兄台何必讳疾忌医?”
张子山客气道:“莫少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不过习武之人,有没有中毒,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不劳莫少爷大驾。”
陌少脸上晦明莫测,盯着张子山凉凉道:“没中毒就好。兄台好好调息一番后我们便上路罢。天色将晚,这荒郊野外的,不宜久留。”
这边,两个男人言辞交锋,那边,深衣觉得自己完全被冷落了……
她只觉得陌少既然这么远来寻她,寻到了,那便应该与她叙说别情,而不是首先将她劈头盖脑地一通骂,然后把她扔在一边,去给别的男人疗伤,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似乎很起劲似的……
深衣莫名就醋了,一跺脚,飞身窜进了树林子里。身后隐隐听见陌少呼了声:“深衣!你——”
深衣穿林打叶,气吼吼地在繁茂枝丫之间来回飞荡了一番,觉得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过了,才又往回跑了几步。
却见陌少拄着竹杖,自密林中急急赶来。他走得快了,身子便是歪歪扭扭的,几乎是拖着一双腿,看着极是艰辛。脸上煞白,额头鼻尖都已经渗出细密汗珠。
深衣霎时间悟到自己又犯下了错。
她害得他不能行走。
他那般敏感,她却要在他眼前显露轻功。
深衣抿了唇,奔上前去扶住他,不许他再走。
双手紧紧掐住他两胁,用力向上托举,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身上的重量似的。
小小头颅紧紧埋在他胸前,带着浓浓鼻音道:“对不起……”
深衣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想向他诉说。
想向他道歉。
想向他诉说思念之情。
还想和他分享这一路上的喜怒哀乐……
然而见到了他,却觉得胸中情潮激涌,哽在喉中,只挤得出那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唯有紧之又紧地抱住他,将自己的心口印在他身前,只期望他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想要说的一切。
而他似乎真的感受到了。
轻伸右臂环抱了她纤细腰肢,左手五指穿过她细密柔软的发丝,大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白玉细瓷般的脸颊。
他的下巴轻轻碰到她的发顶,低哑着声音道:“莫担心。”
深衣仰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噙着泪,道:“我怎能不担心……”
他目中温柔之意,深沉似海。声音低低的,却万分地令人觉得安定。仿佛万事都在他掌控之中,而她,朱深衣,只需要小家猫一样蜷在他怀里,打打小呼噜,磨磨小爪子,陪着他看白云苍狗岁月悠悠而过就好。
他说:“会好。”
两个字,却道明他的一切心意了。
深衣想哭,却又想笑。溺在他的眼睛里,痴痴然望着,无法自拔。
情不自禁的,她想凑上去,亲一亲那薄唇,却突然发现——
她够不着……
踮了踮脚,她脸色有点黑——仍然够不着。
陌少约莫是发现了她的异样,微蹙了墨色眉峰,问道:
“你怎么了?”
这话在深衣听来,可真是不解风情得紧。她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胸前一推,气道:“讨厌啦!”
哪知道,她这不着力的轻轻一推,竟让陌少眉间骤现痛色,足下一软便倒了下去。
深衣唬了一跳,没想到陌少竟这么容易被推倒,手忙脚乱地想要拉住,却反被绊住也跟着摔了下去。
陌少跌坐在地,左手五指在背后半撑起身子,万分不解道:“我怎么又讨厌了?”
深衣现下心中一片了然。
算算时间,她从京城走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然而他当时的伤那么重,这一个多月,远远不够他恢复身体。
他一定是刚刚能够下地,便从京城追了过来。
看他风尘仆仆之色,这一路上,显然不是像她一样悠哉乐哉地徜徉而行。
千里之遥,山水迢迢,他是日夜兼程赶了几天到来的?
这般地颠簸劳碌,他的伤……
深衣望着他清削面颊,觉得似乎又瘦了一些。心疼不已,却又气他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小小手掌轻若棉絮地贴上他胸口掌伤,深衣咬唇问道:“还疼吗?”
陌少怔了一下,道:“早不疼了。”
“腿呢?”
陌少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不疼,你别放心上了。”
深衣垂下头,瘪着嘴委屈又伤心地说:“你刚才明明还疼得出汗……你到现在还骗我,把我当什么……”
还有模有样地擦了擦眼角。
陌少见她这副样子,讷讷道:“是……是有一点疼……”
深衣斜乜了他一眼,“真的只有一点么?”
陌少严肃地点点头:“真的。”
看他的样子,是不打算对她坦诚以待了。深衣刚才是装难过,现在却是真的难过起来。对他,看来是不能晓之以理了。
深衣靠上前去,指尖轻盈地钻进了他的衣衫。
“真的只有一点疼吗?你什么时候才肯对我说实话?”
陌少忙伸左手来挡她,可是身后失了支撑,被她避过胸前掌伤轻轻一按,便按倒在了地上。
温软身躯紧跟着覆了上来。
陌少局促了呼吸,侧过头去,坚贞不屈道:“我没骗你,真的只有一点儿。”
深衣柔柔的掌心在他结实肌理上摸了摸,撅了嘴,逼供道:“明明就在骗我,当我小孩子?”
陌少被她这一摸,浑身都紧绷了起来,苍白脸色染上了桃花般的霞晕,他讷讷道:“是挺疼的,但是不动就不疼了。这次说的是真的。”他按住深衣的手掌不让她乱动,道:“你快起来。”
深衣低头看着他按着自己的手,笑眯眯道:“你又骗人,你分明就不想让我起来。而且——”她的神情变得严肃,“你说的还是不是真话。”
她一双向来欢快无忧的大眼睛里染了忧愁,向着他越来越近,鼻息相缠。陌少本是古井无波般的眸子,似被投入石子,漾起层层涟漪。
“告诉我。不然我就……”
柔软的唇张开,牙齿咬了上去。
陌少疼得低嘶一声,伸手下意识扣住了深衣的脖颈,他耳根颈项全都红透,泄气般沙哑着嗓子,微弱道:“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
深衣蓦地放开了他。
终于是听到了真话。
可这真话又如此的残酷。
她宁可从来没有听过。
明明知道他不能走路,看着健全人飞奔疾跑,都会不是滋味,自己却还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现在看来,就像是炫耀一般。她无心,他心里却会怎么想?
明明知道他不能走路,自己还使着小性子乱跑,让他追了这么远——一步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步一步鲜血淋漓,这是什么残酷折磨?
她无法去想,不敢去想。
心口像刀绞一般。
他如此的强悍,却又如此的软弱。
深衣忽然觉得很想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来,将他罩在其中,浑身生出柔软的白光将他紧紧包裹,不再让他受到一丝的伤害。
可这都只是想象。
她不懂怎么做,只能颤抖地复又将他紧紧抱住,去吻他的脸和唇。
可他却又不自在地避开,低低道:“我身上脏。”
她手掌抚上他的颊和颈,沾染了尘土和干燥的汗粒,确实不似过去滑如丝缎。
可她怎么会在意。
他躲过去,她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他招架不住,无奈至极讨饶道:“有人……”言中有羞赧之意。
实际上,隔了重重密林和灌木丛,张子山不可能看到他们。若不运上内力,连声音也不可能听见。
他分明就是害羞,受不得这幕天席地的亲热。
深衣觉得不能再欺负他了,他毕竟在中原长大,不习惯这种热情的示爱。
正要爬起来,却又被他一把拉住。
“深衣……”
她回头道:“我就知道你还是舍不得!”
陌少对她的无赖劲儿无可奈何,道:“不是。”又以唇语道,“不要和张子山走太近。”
深衣扑哧一笑:“你怎么还吃醋呀!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他只是朋友,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陌少点头,“我知道。”却严正了脸色以唇语一字一字道:“我觉得他是一品执名。”
深衣惊得张口结舌,半晌才以唇语回复道:“怎么可能!”
陌少抬目看了看尚还白着的天色,将深衣拉到面前,认认真真道:“你听我说,之前那一记冷镖,是我打的。”
一听陌少说那记冷镖是他打的,深衣险些跳了起来,被陌少一掌捂住嘴箍在了身前,叹气以唇语道:“你就不能稳重些?”
深衣瞪他,挣开他捂嘴的手,小嘴儿不服气地一张一合,无声道:“我又不像你这么大年纪!干吗要稳重?”
“……”
陌少无力道:“你能不能不要顶嘴,先听我说完?”
深衣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娘亲自幼约束她约束得严,她除了在爹爹面前撒撒娇闹闹小性子,其他时候都还是很听娘亲和兄姐的话的——尤其是大哥的话。在她心目中,大哥是比爹爹更有威严的存在。
可是她觉得陌少不同。陌少是会和她相伴一生的人,亦父,亦兄,亦友,亦爱人。她会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陋的,反过来也是如此。所以她觉得陌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如果她对着他还不能为所欲为,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那还能对谁这样呢?
她于是气咻咻以唇语道:“不能!你原来早就到了怎么不出来!你好好的扶桑人不打怎么打自己人!你……”
陌少一脸纠结地低头,在那张嘁嘁喳喳说个不停的小红嘴儿上亲了一下。
“!”
深衣成功地被定住了。
在亲近这事儿上,从来都是深衣主动。若不是她厚颜无耻地倒贴,恐怕至今陌少都不会碰她一根指头。
所以,这一回,陌少破天荒地主动亲了她一下,她只觉得眼前冒出朵朵粉红色的祥云,一只只小雀儿眼花缭乱地跳来跳去……
这滋味儿,比她强亲他的感觉好多了。
深衣眼巴巴地仰望陌少,却见他正正经经地启唇道:“还记得一刹海那夜一品执名来袭么?他和张子山都是用剑就不说了,他是水遁而逃。自我进一刹海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在不惊动京军和府卫的情况下进出自如。即便是轻功奇高如你,也被白沙阵给困住了。”
“一品执名干衣而来,湿衣而去,说明他不但懂得白沙阵法,还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刹海的水底秘道——那秘道,我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才找出来。”
深衣被猛然点醒,想起张子山确乎带着她出入过白沙阵,不由得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一品执名知道一刹海的所有机关设计,而设计一刹海的人,恰好是张子山的祖父张好水,所以一品执名和同样知道一刹海机关的张子山可能是同一个人?”
陌少叹道:“你终于想到了。不过知道一刹海机关的,也许还另有其人,所以当时在湖心苑,我还不敢完全断定一品执名就是张子山。我那时候不能行走,必然斗不过一品执名,所以只能装作不会武功,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用一枚毒针打伤了他。
“那毒很烈,一般郎中都解不了。就算能解开,也得养上个两三月才能痊愈。凤还楼中有解毒圣手,我猜那人如果真是一品执名,为了保全性命,上上之策就是返还凤还楼恳求楼主帮忙解毒。如果不是一品执名,恐怕还没找到解毒的人,就已经死了。巧的是,张子山也消失了三个多月。”
深衣低垂了头,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陌少不用再说她也懂了,方才陌少打中张子山的那一镖,上面浸了同样的毒。
不得不说陌少这一招果然老谋深算,根本就让张子山毫无回旋余地地必须暴露身份。
——倘若他自救,那只能让陌少推断出他已经拿到了解药。他就是逃回了凤还楼求助的一品执名。
——倘若他让陌少救,那势必得脱下衣衫,露出背后代表执名一品的九蛇玄武刺青。
他最终是选择了更加委婉的自救。
可是张子山怎么会是凤还楼的一品执名……
他明明就是个正直官员,守礼公子。她看他断连环命案,那等刚正不阿的耿直,那等刨根究底的执着,都绝不是装出来的。
她过去周游列国,所见之人也算不少,难道是因为在父母荫蔽之下,身边都是良善之人,以致于如今她看人,总是少了个心眼?
现在回想,她有船图的事情,该是除了从琉球一路跟过来的扶桑奸细知晓,并无其他人得知。只是在升平楼吃饭时,船图散落在地,张子山恰是那时看见了。
然后她失了踪迹,张子山到湖心苑查案,才又遇见了她。
他让她出湖,但是她因为放不下陌少,多盘桓了几日。
所以张子山化为一品执名,再次找上了湖心苑,一探究竟。
他既然是舍得断她四肢,与其说他的目的是她朱深衣,不如说是为了船图。
深衣心中一阵儿一阵儿地发冷,万般难受。
陌少大约能体会她这般的心境,只是轻轻地抱着她,静静地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耐心地等。
深衣终于仰起头来,无声道:“他的祖父死在凤还楼的手里,他又为何要给凤还楼卖命?”
陌少摇摇头:“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眸色转厉,“倘我知道了这一点,他现在已经死了。”
深衣急急地抓住他的衣襟,“你……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想……我想他会不会是有自己的苦衷?凤还楼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坏的对不对?比如你就是一个好人。”
“我是一个好人……”陌少苦笑了下,“深衣,你还有一个不对的,就是不应该轻信任何人。”
深衣想也不想便道:“这么说,我连你也不该信咯?”
“我……”陌少有一瞬间的失神。
深衣凑到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诚挚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啦。你这十岁,到底不是白长我的。你在凤还楼,肯定见过了很多不好的东西。但是我过去在爹娘身边,见到的人都是好人。我以后,不会随随便便就向别人掏心掏肺的,但是你也要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倘若我原本不是那种性子,就你这种蔫儿坏蔫儿坏的人,我又怎么会信任你,直到喜欢上你呢?”
陌少定定地看着她说完这番话,忽的收拢双臂,将她紧紧地压在自己怀里。
陌少一向自持,从没有过这种会全然泄露自己情绪的行为。
他臂上的力气大到有些失控,深衣觉得自己的背都要被搂断了。可是她这一回乖顺地闭了眼,忍疼让他抱紧,仿佛是要嵌进他身子里面去一般。
这种感觉甜蜜而酸楚。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得见那如浪潮一般的心跳。
他的身子有些簌簌发抖。
虽然是他抱着她,深衣却分明觉得是他依靠着她。
她感受得到他身上那种无尽的、置身于黑暗深渊中一般的孤独——虽然她不知道那种孤独来自何方。
他紧紧地附在她身上,埋首进她温暖的颈窝里,溺水之人一般用力地呼吸着、发泄什么情绪似的啮咬着。
细腻而尖锐的痛楚传来,深衣咝咝地抽了口气,却放纵了他这般有些失控的行为。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想要咬破她的脖颈,将她的血都吸干净,将她的整个人、整个灵魂,都吸附到他自己身体里面去。
他的唇又移到自己耳边,摩挲过软软的耳垂,舌尖在那没有戴耳环的耳洞处流连了好一会,又轻轻吻住了那一枚小小耳骨。
他梦呓一般在她耳边道:“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
他这一句话说得十分没头没脑的。
深衣只知道他说的第一次见到她,绝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可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她不知道,而他似乎也没有说的意思。
可这一句话包含了隐忍缠绵的情意,平日里断然是不得而闻。她竟是不忍心打断他去问。
深衣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话,是哪里触动了他。良久,才觉得他渐渐平复下来,缓缓放松了手臂。深衣感觉他离得远了些,又恋恋不舍地依过去,圈住他的脖子,半是含羞,半是大胆地小声道:“你以后,可不可以多对我这样?”
他却是有些心疼地看着她雪白脖颈边的那片红絮,疚然道:“是不是把你咬疼了?”
深衣心头上软软的,很想揶揄他说:你当时跟我扎上三根金针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我有多疼?
可她也知道,他现在是真的放开了心怀喜欢上了她,把她搁在心坎儿上的时候,便容不得她再受半点伤害。
所以她只是红着脸凑到他耳边,心跳如鹿撞,用低若蚊蚋般的声音道:
“不疼,我很喜欢。”
深衣、陌少和张子山三人各自策了马,驰行于宽阔的官道上。红日的最后一线光辉消隐于大道天际尽处之时,三人抵达了一处太平驿。
陌少说,张子山倘是与来抢船图的扶桑人勾结,必然会告知他们船图有误。所以那些扶桑人,必然还会前来夺图。所以不妨就与张子山继续同行,看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深衣这才明白过来,陌少自己拿着船图不给她,哪里是让她思过,分明是想把所有的矛头,都引到他自己身上。
心中对他这种无论何事一概自己揽下,不愿向别人吭声的做法十分不满,却无奈艺不如人,夺不回来。
她忧心着这般与张子山同行下去,陌少的身份迟早会暴露,引来凤还楼的追杀。
恰是应了白音所说的,是她引来了执名一品,让凤还楼的终于发现了陌少的踪迹所在。先是执名一品,然后是监兵一品,后面,有还会有多少杀手纷至沓来?
深衣这般想着,又开始内疚难过,陌少却安慰她说,张子山尚不知道他的底细,监兵一品又藏尸于湖心苑地下密室,凤还楼要找上门来,还不会这么快。就算来了,也并非没有办法。
深衣半信半疑,却见他神色笃定无疑,“我既是下定了决心同你一起,又怎么会轻易让自己死?”她方放了些心。想着只要找到了四哥、刘戏蟾他们,借着朝廷和内库,还有自家海库的势力,难道还怕了凤还楼不成?
陌少带着他们投宿的这太平驿,正是内库所专设的商驿。内库的太平驿遍布天下,凡有商旅过处,必有太平驿。
太平驿收费虽然较一般客栈高,却贵在“太平”二字。依靠着内库赫赫威名,江湖黑道莫敢来犯。
深衣这时方知陌少一路追来,正是靠着内库密布各地的驿点,方寻到了她的所在。
到了太平驿门口,深衣见不少人正在围观门外墙上的一溜儿榜单。好奇打马过去一瞧,原来是官家的通缉榜,上头贴着不少通缉犯人的画像,注明了罪行和悬赏金额。
这时一个官兵模样的人催马过来,吆喝着众人让开,撕下了一张通缉令,又贴了一张新的上去。
围观众人一片哄然,叫闹道:
“镇江的那个官银窃贼被捉了!”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如今官家厉害得很,有哪个贼子在这白榜上能呆过一年的!”
“可不能这么说,你看那谁,都七年多了吧,还挂在上头哪!赏银两万八千两,每年都在涨哪!若是捉到啊,白榜黑榜加起来得有五六万两白银,这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嘁!你敢么?你连人家名字都不敢说!”
深衣循着人们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顶头有一张最朴素的通缉令——唯一的一张画像空白的通缉令——上头写着个甚是眼熟的名字,下头简单列了赏金数额。纸张黄得厉害,也不知挂了多久了。
深衣有些乐,拉着陌少叫道:“你看你看!又是那个陌上春!连画像都没有,怎么捉嘛!”她回头,用唇语道,“你可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