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像小猪一样拱着陌少的脖子和下颔,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幽气息。
她想或许缘分真是天注定。如若不然,他整个人没有一丁点是她梦中良人的模样,她怎么还是会爱上他?
就像她一开始何其讨厌那些有着奇怪味道的艾草,现在竟然会迷恋上他身上的青艾苦香。
她起初那么的厌恶他,还几番想置他于死地,现在却这么依恋他,想要同他亲近。
二姐说她总不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要什么,看来真是如此。
可她如今知道了,而且,他也喜欢她,这不真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事情么?
深衣如此想着,心中更觉得甜如蜜糖,将陌少抱得更紧了些,呢喃问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陌少含混道:“……很早。”
深衣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很早是多早?”
“就是……你还没来京城的时候……”
深衣用力捏了捏他胁下仅有的一点肉肉,嘟嘴道:“骗人,那时候你也没见过我,怎么会喜欢我?”
“……总之,就是见过了。”
深衣一把推开他:“浑蛋!如果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为什么后来还要杀我?”
“我……”陌少讷口无言。
深衣使劲儿摇着他的肩,“说嘛!我不怪你!”
陌少无可奈何,只得坦白道:“我以为你是扶桑的奸细。而且……我觉得我喜欢你,是羁绊。”
深衣“哈”地一笑:“所以你就‘慧剑斩情丝’!”
“……”陌少脸黑了。
深衣格外喜欢他这副无奈又无辜的模样,又扑过去撒娇般叫道:“莫莫莫莫莫莫莫,我好喜欢你!”
“……”
他拿她真是没办法。
深衣只觉得脑后发髻一松,一头长发软软地垂落下来,怪热的。
见他没收了她原来的那支木簪,笼入袖中,不由得奇怪道:“你要干吗?”
他却又拿了一枚削得文秀光洁的竹簪给她,抿着唇,眼神闪闪烁烁的,似有些害羞,却不说话。
深衣见那竹簪上雕工精细,绘的是陌上花开,流云春意,少女翠衣珊珊,拈花而笑。旁边古意盎然的小篆朱印落着“春衣”两个字。
深衣看看竹簪,又看看不自在地侧过头去的陌少,茅塞顿开。
接过竹簪,狡黠地拿手指戳他的胸前:“原来你吃了这么久的醋!”
那个木簪,是张子山送给她的。她倒是喜欢这木簪比她之前带来的珠玉簪子轻巧,所以一直戴着。陌少头一回看见时,似乎就多看了两眼,心中约摸是打翻了醋坛子,一直到今天才扶起来。
他那竹簪,也不知是何时做的。上面画的是她没跑了,自己春日而来,大约给他的就是这样一种印象?
深衣琢磨着他曲曲折折的心意,脸上发烧,心中却愈发的甜。
若是今日自己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也不知他要揣到什么时候才肯给她呢……这人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说,也不怕闷出病来。深衣觉得他既可恶,又让人心疼,掰着他的手指说道:
“不就一根簪子,就让你这么不痛快,你那些什么琯儿、觅儿、白音,还有之前的那么多通房丫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陌少叹了口气:“我都向你说到那个份上了,你还不信。”
他说什么?他说:
“我既然喜欢了她,那么一生一世,就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纵使她欺我、毁我、叛我、弃我,我心中,也不会再容得下别人。”
深衣咬着唇,道:“我怎么会欺你、毁你、叛你、弃你?是你不信我才对。”
他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深衣想起之前他穷凶极恶的模样,眼下就像只兔子似的,不由得格格大笑,爬起身来去收拾青蛙,取笑他道:“你一点都不像比我大十岁的!”
轮椅被太阳一晒,很快就干了,陌少自己坐上去,低语道:“本来就没比你大十岁。”
深衣去剖洗那些青蛙,才发现陌少针针都是刺在蛙脑与脊索之间,将脑髓和脊髓双双毁去,故而青蛙未死,却肌肉松弛下来无法活动。
纵然知道他并无恶心,然而这样残酷的手段,还是让她心悸了一下。
若是用在人身上……深衣强迫自己不要往这种不可能的方向上想,专心去做饭。
肉对于陌少仍然是禁忌。上一次深衣和老酒鬼偷偷摸摸说起给陌少吃肉的事情,被他听见了,竟又去吐了一回。深衣便再不敢给他混肉食了,干脆每顿都给他端一盘单独的清淡肉菜进去,试图唤起他“不吃就是浪费”的愧疚。
这一招曾经一度看起来十分奏效,因为端出来的盘子都空了。可是后来深衣发现她养在湖中的小呆子不怎么吃东西了,而且还愈来愈肥。她大惑不解,有天中午便多了个心眼,果然听见陌少窗下细碎水响。小呆子四只肥爪子踩着水,长长的脖子讨好地探得高高的。
一枚鱼丸从窗口丢下,小呆子漂亮地一个扑腾,稳稳接在口中,吞了下去……
本该长在陌少身上的肉,全长在小呆子身上了。
深衣深觉挫败,可陌少似乎是有心结,这个习性,也只能慢慢改了。
晚上睡在床上,深衣爬到陌少身上趴着,闷闷地说:“我画完船图,你真的要把我送走么?”
陌少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别过头去不看她近在咫尺的脸,深吸了口气道:“你先回家。我们……来日方长。”
深衣挣开他手,把他的头扳正过来,嘟着嘴道:“为什么要先回家?别跟我讲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家不讲究这些!反正都是要一起的,为什么要分开?”
陌少推着她:“你……下来!”
深衣像只小猫一样乱扭着小身子,黏糊着声音道:“不……你要赶我走……我不下来……”
夏日里穿得衣服本来就少,深衣还这般贴在陌少身上扭来扭去的,让他又浑身紧绷起来。
深衣一耍赖,陌少就没办法,索性一个翻身将她压倒在床铺上。
深衣惊恐地瞪大了眼,被摁着腕的两手拍打着床板:“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要干吗!”
陌少没好气道:“你也知道怕啊?”
他敛正了脸色,严肃道:“中原现下不大安宁,你先回家避一避,待我办妥了事情,我们的爹娘回来,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深衣望着他漆黑如渊的眸子,静水流深,笃定沉稳,之前躁动的心绪突然安宁了下来,收束了手脚,乖乖道:“好。”想了想又郑重道,“你不许丢下我。”
陌少的眼色沉了沉,一丝锋芒闪过,哑哑道:“绝不丢下。”
深衣得了他的保证,心满意足,抱住他的胳膊道:“睡觉!”翻腾了两下,又滚进他的怀里,闭着眼嗲嗲道:“抱——”
陌少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叹气道:“深衣……”
可怀里小人儿嘴角含笑,紧闭双眼长睫不颤,不知是真睡着还是装睡着,却不答言了。
一月之期很快就到。这天阳光大好,一刹海中清波粼粼,如金鳞万片,灿灿烂烂闪耀到碧蓝天际去。
久未下湖的深衣如同上了岸的鱼一样开始渴水,便在陌少午睡的时候,丢下船图不画,摸下水去痛痛快快地游了一个时辰。
待上岸擦身换衣后回到制图房,蓦地见到陌少正襟危坐在那张大桌之前,面前摆放着她的船图。而陌少脸上,是久违的阴沉。
自打二人互明了心意,陌少已经好久不曾那般作色过了。
深衣心道不妙,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照我之前算的进度,你无论如何今天也该画完了,为何还差这么多?”
又是这种冰冷带怒的声音,深衣听着便头大了,争辩道:“我画得精细些,就慢了,这样有什么问题么?你为何要这般凶我?”
“我也没觉得有多精细。你分明就是故意拖沓。”
陌少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态度甚是冷硬。
便是父亲也从来不曾这样疾言厉色地苛责过她。深衣眼圈顿时就红了,鼻子一酸,哽着嗓子道:“我就是不想这么快走,就是想再拖两天!有错吗?你这么急着赶我走,那我现在就走好了,免得你看着碍眼!”
深衣只觉得委屈至极。她舍不得这么快离开他,故意画得慢些,想在湖心苑与他多待些时日。谁知她的这番心思他不但不理解,反而还给她脸色看,这如何不让她冷了心意?
她总觉得陌少谨慎太过,几番让他给他除去身上金针,他却不肯,还收了绰影,更加严密地看管了她,让她不能再潜出湖去。她心中不忿,心想那天出湖去找了四哥,然后回来,一路顺风顺水,何曾遇到过什么魑魅魍魉?陌少这样禁锢着她的自由,让她心中郁郁不快。
想着这些,深衣又怒又气,抄手上去就要收拾纸张墨笔。
陌少竟也不拦着,冷眼看着她急急乱乱地撕去废旧图纸,整理成稿,却冷漠道:“也好,我现在就送你出去找刘戏蟾。”
深衣重重地把一方曲尺砸到桌上,泪水不争气地涌上来,她不想在陌少面前泄了硬气,拿袖子胡乱去抹,说道:“我偏不今天走!想起来还有一个水底鸣雷的布置图得用上些工具,出去没法补完,要走也明天走!”
深衣赌了气,竟晚上也不吃饭,不睡觉,挑了灯一味地画,就像着了魔一样。
中间陌少拿了粥食过来给她,她但推开不吃,不同他再说一句话。
更深漏静,她仍不肯懈笔。陌少也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陪着,似乎隐没在夜色里。深衣不看他,也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可她心中有气,下定了决心不去理睬。
也不知画到什么时候,深衣终是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梦中感到有人想把她抱起来,她手肘蛮力地戳开那人的胳膊,撒气大吼:“走开!”
抱着她的手顿了一顿,终是缓缓将她放下。
她醒来时,天光自顶上的琉璃瓦中直射下来,一泄如注。深衣呆呆地瞅着那光影位置,竟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身上披着一方绒毯,软软地在她颈肩处都扎得严实,显出盖毯之人的小心谨慎来。
深衣心中不知为何一搐,喃喃唤了声“莫陌”,急急奔出屋去。
日光晃眼,然而一刹海之外忽然升起的一颗流星火弹,却比日光还要耀眼十分。
深衣手搭凉棚,愣愣看着,尚不知那一道火弹出现的缘由,便遥遥见到一个灰色小点,向这湖心苑飞驰而来,越来越大,隐约分辨得出竟是个在水上疾行的人!
深衣登时警惕,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飞窜进陌少的房间,摇着床上睡着的人喊道:
“快醒醒!有人闯湖了!”
摇了两下,忽然觉得触感不对,只觉手下人浑身冰凉,肌肤虽然尚是柔软,却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心中似被大槌一擂,颤巍巍地将他翻身过来,只见陌少双目紧闭,脸色青白。探向他鼻下,竟已经没有了丝毫气息!
深衣骇极,如堕冰窟,前心后背凉彻,牙齿打着战竟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而这时,房间的大门和窗户轰然关闭,咔哒两声,竟是从外面给锁死了!
深衣奋力拉门无法拉开,险些就要软倒在墙根,忽的只见窗外一道玄色身影凌空掠上,满苑蛛网般的绳索剧烈地摇晃起来。
深衣扑到窗边,只见一人身姿萧然出尘,玄衣束腕,迎风站立在半空之中。衣袂烈烈扬起内外两色,墨黑长发高高束起,于是看得见颈后一片玄碧刺青。喧嚣日光浓烈洒落,在他身上却骤然化作森严冷峻。
耳上银饰,侧脸冷漠孤峭的轮廓……若床上死的这个是陌少,外面那活生生的又是谁!
深衣震惊无比,扒着窗缘大声喊道:“莫陌!”
窗外人听见了她的呼唤,微微侧过脸,冷声命道:“乖乖在房里待着,枕头底下,有你的匕首。”
他才是真的莫陌!
深衣瞪大眼睛,可他如何能够站起来!
再仔细看时,原来他单腿缠绕着长绳,高蹈于绳网之上。绳索如波涛摇晃,他岿然而立,稳如泰山。
此前看到的那个灰衣人已经近来,野豹一般跃上对面的房顶。
深衣这才看清楚,灰衣人是个白发白须的阴鸷老头,然而红光满面,敞开的胸膛上肌肉虬结,抹了油脂一般闪着黝黑光泽。他的一双太阳穴鼓鼓隆起,一见便知修为极其精深,一身外功恐怕已臻化境。
老头站定,看清了陌少,目中烁出精光,双臂自身后拔出一双兵器来。
一对白缨梨花枪,三尺长柄,枪刃白光锃亮,日光下闪着四棱银芒。
深衣想起了南向晚说的:
凤还楼凌光一品已死,陌上春逃亡,至今不知所终,凌光一品之位空悬七年之久。
剩下三名一品,不知其名,以武器分。
执名一品,凤还楼,或者说整个黑道中唯一一名使用君子之剑的人,近两年方升上一品之位。
孟章一品,形同鬼魅,擅暗器,兵器为九连环。霸一品之位五年。
监兵一品,使梨花双枪,外功专修,资格最久,十年无人能取其位而代之。
来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监兵一品。
深衣一颗心沉到了深渊之底。
上一次来的那人,打败她简直如同探囊取物。倘若执名一品是那样的修为,那么今天来的监兵一品,资格更老,年纪更大,要如何对付?
听说陌少在离家之前,是文质之人,并未习武。就算他在凤还楼机缘巧合习得武功,后来又学会了灵枢九针,不过区区五年,腿又残了,他如何打得过那虎豹熊罴一般的监兵一品!
陌少对刘戏蟾说,他只有五成把握。
陌少说,他的事情,不要别人插手。
刘戏蟾说,你死了没人给你烧纸。
他怎么就这么执拗呢!
他一定是觉得监兵一品是冲着他来,所以把她锁在房中,不愿她卷入他和凤还楼的生死恩怨之中。
可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深衣突然痛恨起自己没有随爹爹认真习武。倘她能够强一点,再强一点,起码现在就可以帮他。
她又怕又恨,抖抖索索地自那个死人枕下摸出匕首,正想撬了临水那一边的雕花棱窗出去,忽然听见湖外隐隐约约传来京军呼号之声。
原来监兵一品白日堂皇闯湖,已经惊动了守湖京军。之前那枚信号弹,恐怕就是召集之令。
深衣心中一喜,却很快转为更大的恐惧。
据说自一刹海建成以来,夜来闯湖之人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这监兵一品不但白日闯湖,更是轻轻松松直接来了湖心苑,这等实力岂不是可怕!
京军驾船而来,需得一刻钟的工夫。现下只能希望陌少能够撑到京军到来了。
深衣强作镇定,忽听见那老头运了气声桀桀大笑起来,浑厚如黄钟大吕,然而带着令人心瘆的戾气。
“果然是你!看来楼主派我来,是派对了。那些新来的毛小子,没有见过夫人,看到你也认不出来!也难怪执名一品会着了你的道儿。”
陌少敛气于身,淡淡道:“你来得比我想象的快。”
监兵一品闻言,仰头狂笑。他显然也听到了京军动向,却不慌不忙,兀自上下打量着陌少,继续说话,仿佛是在和陌少叙旧。
“这么多年,旧人一个个都死得干干净净,后起之秀,没一个杀得了我!我无聊至极,今天能见到你这个故人,兴奋得很,兴奋得很啦!”
陌少声音如泠泠寒波,涧中击石:“你入楼不过十年,不配做我的故人。”
监兵一品被他这一句锋利言语回击得有片刻说不出话来,之前那兴奋脸色蓦地消失了,狰狞道:“若你双腿未残,我恐怕还要小心几分,只是你现在站都不能站在地上——啧啧,话说得太满,待会儿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孤狼一般的双眼中有嗜血的光,看着陌少笼在袖中的右手,狠狠唾了一口,嘲讽道:“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以你的年纪和禀赋,楼主之位迟早非你莫属,你偏生要跑回来做什么少爷,被活活打折了双腿,也是你活该!背负了凤还楼的印记,还想做个好人,呸!”
陌少平静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都说了。过了今日,再无你开口的机会。”
监兵一品长长的白眉忽而一凛,诡异笑道:“小贱种……长得和夫人越来越像了,难怪凌光当年……”
话语未尽,双枪雪缨一抖顿化漫空梨花影,铺天盖地罩向陌少。狂风刮来,震得木制窗棂吱嘎直响,簌簌抖下蓬蓬然的灰尘。
深衣用力揉着被尘土迷到的眼睛,恍然只见陌少以足挽绳,雁回长空,摆荡于长绳之上。监兵一品双枪抖开梨花缤纷,落英似雪。陌少伶仃一身,恰如万花丛中无情而过,衣袂萧索片叶不沾。
监兵双枪于是愈快,迅疾如流星万点,风声破,啸声急。
深衣辨得出他那枪法上中下九九八十一路,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无所不能,然而陌少身悬半空,直直就令他中下五十四路无法施展。
陌少虽双足无力落地,然而栖身绳上,身走龙蛇无处不可借力,轻灵好似飞燕穿林、游鱼弄波。
深衣终于是明白了陌少为何在苑中经纬起起这一张绳索大网,后来又为何频频于苑中往来行走,苦思冥想。
他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罢。
不良于行,亏他竟能想出这样的御敌之术。
而她听父亲说过,男人若能一指负起全身重量,必不能超过百二斤重。
陌少周转腾挪于绳网之间,常不过右手一指禅风。他平日里于饮食上严加约束,近似苦行之僧,恐怕也就是为了临敌时不输灵活之躯。
双腿既失,他竟会付出这般多的努力来弥补。
喜欢上了他,便总希望他能够为自己而改变,希望他能对自己轻怜密爱,却忘了他处境之艰险。
陌少其实已经为自己改变很多。那些警惕和防备,他藏得更深,不愿意再伤到她。
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求一生存竟肯放弃七情六欲如斯。
他肯放纵自己爱上她,已经极其难得了吧。
想着自己之前的那些任性之举、无理之求,深衣只觉愧疚。
监兵一连走得数百招,奈何陌少不得,耳听得京军迫苑之声越来越近,不由得狂躁吼道:
“你的刀呢!有种拿刀和老子大战三百回合,七年不见,只练成了躲来躲去的泥鳅功?!”
监兵自然是激将。
陌少无动于衷,漠然道:“对付你一个,还用不上出刀。”
监兵狂吼一声,气沉丹田,运力于掌,抓住数根绳索狠力拽下。陌少趁此机会,袖中长索激射而出,直贯监兵喉心。
监兵竟是不闪不避,脖子火红粗涨开来,索尖锋棱刺上,竟如击铁板!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后自颈侧滑错开去。
而那绳索却也不是监兵一拽便能拽断的。外面后而扎实的棉纤被监兵生生扯落,其中竟裹有一股铁丝!监兵用力巨大,惯性之下不及收手,那铁丝登时化作利刃,活活将他四根手指自第二关节处勒断!
这一幕怵目惊心。
陌少看来早知敌人会破他绳阵,便用了这样斧斫不断的绳子!
只是天朝禁武令极其严厉,只怕除了掌握矿脉的内库,他从别处也拿不到这样特制的金刚绳索。
深衣曾问过陌少在内库中是怎样身份。他却说他眼下并非内库之人,不过是帮刘戏蟾整合船厂而已。所以他也懂得船图绘制之法,只是他仅仅谙熟内河航船,于海船、战船涉猎不深。
他与刘戏蟾交好,取得鲛衣、金刚绳之类的东西,并非难事。
十指连心,监兵嘶声怒吼:“阴狠毒辣的贱种!夫人怎么不把你十根指头都削干净!”
他那残手仍握了一把梨花枪,以崩山摧岳之势搠向陌少。
这一角度极其刁钻,陌少迫不得已从裸露铁丝之上卷过。深衣眼睁睁看着他那衣袂裤腿顿时被锋利铁丝割破,殷红鲜血滴落在地上被监兵踩得残败不堪的艾叶上。
陌少浑不知疼,银链索长蛇般缠绕上监兵残手中的梨花枪,一收一带,那梨花枪脱手而出,将深衣隔壁房间的房门轰然击碎。
深衣本是趴在窗边观战,这突入起来的一下,惊得她缩了脖子。
监兵一双鹰目何其锐利,深衣这小小动静便被他捕捉进了眼里,眼珠子一转,飞身向深衣房间狼扑而来。
陌少身形大展,如玄鹤起翅,直追监兵。银索遽射,扎向监兵后心。
监兵一见陌少动作,便知房中定有玄机,身形猝闪,一掌击穿紧锁的窗户,跃身而入。
房中空旷,躲无可躲,深衣手握匕首,跳上床铺躲闪那鹰犬一般凶残的监兵。那杆梨花枪一式捅穿床上尸身,眼看又要当胸刺来!
这紧要关头,陌少银索卷上床顶木梁,飞身一掌疾袭。然而监兵撩向深衣的一招乃是虚招,一式回马枪又快又狠地搠穿了陌少左掌!
深衣尖叫一声,陌少竟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曲下五指生生拗断了那枪柄。双腿似剪绞上监兵身躯,将他撞翻在床铺上。左手握着那穿透掌心的梨花枪闪电般扎下!
然而监兵身强体壮,哪堪束手就死!左手运力在身前死死抵住枪尖,右手残掌却毫无前兆地击向陌少胸口。陌少腿脚不灵,无力闪避,竟是生受了那有裂山碎石之力的一掌,一口鲜血喷出,溅得雪白纱帐上梅花点点。
深衣紧咬牙关,握紧了那匕首死命去扎那监兵后心,哪知监兵一身横练铁布衫,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也不过入肉两寸而已!深衣不懈又扎,监兵如垂死之兽狂暴咆哮,翻掌又要向死死压制着他的陌少击去。深衣奋力扳住他的胳膊,可力小气微,只如蚍蜉撼树。
眼看那一掌又要落下,陌少再受一掌,必死无疑,深衣眼红心恨之时,只觉得身下一空,眼前漆黑,竟是坠入了一个黑暗世界之中。
深衣胸口着地,摔得闷哼一声。晕了一晕,才意识到没有掉下很深的地方去,于是揉圆了小胸脯,稀里糊涂地爬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如一潭死水。
深衣记得陌少和监兵是和她一起掉下来的,可现在半点声息也无。
鼻下传来浓浓的血腥气味。
深衣蓦地紧张起来,循着血气胡乱伸手去摸,手下果然触到一个身体。然而那皮肤粗糙油腻,却是监兵的。深衣想到方才监兵的穷凶极恶,倏地把手收了回来。
然而监兵却没有动弹。
深衣壮了壮胆,摸索着把手探到了监兵的鼻下,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监兵死了,那陌少呢?深衣还要再摸,忽听见头顶上传来杂乱纷沓的脚步声和嘈杂人声,原来是京军上了湖心苑,闯进了房间。
深衣心中一喜,刚要呼喊救命,半个字节出口,便被人拦腰拽过,捂住了口鼻。
那只手冰凉而无力,漉湿黏腻,满是腥甜的血味。
深衣却没有挣扎,她知道是陌少的手。她拿自己温热的手覆了上去,那手颤了颤,虚软地垂在了她两手手心里。
头上陌少房间里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
“大少爷被杀了!”
深衣一惊,方领悟过来那具尸身还在床上。她之前翻动“陌少”的尸身时,注意到尸体是被绳子挂在了床板上,所以他们掉下来时,尸体并未掉下来。
这么说来,陌少是有意为之……
深衣忽而又想到,以往陌少每日下午午睡,床上都有一个人。现在看来,那人十之八九只是一具死尸替身。
而他的真身,恐怕正在这床底下的密室里。
她早就怀疑过,陌少不看书、不习武,如何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磨炼出一身不弱于凤还楼一品杀手的修为?像他这种长于谋略、精于运筹之人,岂会把整日的时间耗费在睡觉上?
装睡托病、扮痴作癫,他不过是为了迷惑靖国府众人的耳目,金蝉脱壳去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想着过去天天晚上床榻下竟有一具尸体,深衣觉得浑身瘆得慌。
头上府卫首领仇平的声音低沉道:“确实已经死了。闯湖之人,可有踪迹?”
“禀大人,苑中有打斗痕迹和血迹,所有房间均已经搜查过,没有发现任何人。那人武功极高,恐怕刺杀陌少后已经逃脱了。”
深衣一惊,还好船图废稿昨儿都已经收拾过,最后的成图她已经随手揣进了衣服里。这些府卫去搜查时,不过能看到一些矩尺工具,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仇平道:“也罢,此事我当先传报老太君知晓。——传令下去,今日在场知情之人,切勿把此事声张出去。若是让衙门知晓,给我府安上个与江湖人士勾结的罪名,没人担当得起!”
诸兵丁齐刷刷道:“是!”
却又有人问道:“仇大人,此事是否应该报由国公知晓?”
仇平哼道:“国公与海库令主远赴风暴角平寇乱,千万里之遥,如何报得他知?!”
头顶上的人声散尽,深衣只觉身边人猛的一搐,开始剧烈呕吐,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深衣唬得不知所措,只能一下一下抚着他清瘦见骨的后背,感觉到他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虽然看不见,她却知道那一口口吐出来的都是瘀血。
监兵那一掌,若落在别人身上,怕是早就气绝而亡。陌少虽活着,却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深衣心中悲戚至极,轻轻俯身自背后抱住他,哽咽泣道:“你不要死……”
她不敢用力去抱,只是紧紧依偎着他的后背,仿佛只有感受到那贴身的一团热气,她才能稍稍心安,却又无比恐惧那热气不知何时就会散了去,独独留给她一片永远的冰冷。
孤寂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一道莹绿冷光,将这暗室幽幽地照亮了。
深衣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是一方斗室,与这斗室相连的,似乎还有一个更大的空间,笼罩在晦暗之中。
“灯……”
陌少的声音低如蚊蚋,深衣抬头,果见坑坑洼洼的墙壁上插着两盏清油灯,旁边放着火折子。
深衣点亮了灯,只见陌少面如金纸,嘴角鲜血刺目,软软地靠在壁上。他勉力睁开眼,张嘴无声道:
“来。”
深衣跪坐在他身边,拿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她手上抖着,却似乎越擦越多,擦得他青白色的脸颊上都是,终于再也止不住泪,泉一般地涌了出来。
她不想露出软弱,死死地咬了唇不哭出声。
陌少的嘴角似乎翘了翘,“……是……为我?”
他说不出声音,深衣辨出他的唇形和细弱的唇间气流,抹了把泪,伸腿踹了脚监兵,恨声道:“难道是为了这死老头?”
陌少双眉轻轻舒展开来,眸中有了些亮色:“我……不会死……”
深衣喜极,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眼角余光却瞟到监兵半露出来的背。
凌乱的背衫之下,有一只多尾的白虎刺青。
凤还楼四个阁子各以四灵兽为记,恰如上次死的那个凌光二品,是八尾朱雀,而这次的监兵一品,是九尾白虎。
这些刺青所用药液特殊,一旦刺上,终身无法除去。
所以凤还楼崛起这么多年,除了一个陌上春,无人叛出。
陌少颈上,一向用头发遮着的,也有刺青。
之前听他和监兵的对话,似乎他曾沦为凤还楼的杀手。
深衣忽的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陌上春十二年前出道。
陌少十二年前失踪。
陌上春七年前叛出凤还楼。
陌少七年前回到靖国府。
这个时间,未必太巧。
莫非陌少就是那陌上春?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那陌上春是凤还楼的自养杀手,所有自养杀手需在凤还楼中训练四年以上,方可出道。
陌少失踪之前从未离开莫府,如何受训?
南向晚说陌上春身高不过五尺,可陌少失踪时已经十二岁,莫七伯可是身高八尺,他那时再矮,又怎会只有五尺?
假如是陌上春冒名顶替,不说别的,单单是相貌,绝不可能相似到莫七伯和紫川郡主都认不出来。
深衣越想心中越乱,仿佛陷身于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不知方向。
无论如何,她心中的良人,一下子成了凤还楼的杀手,她一时有些接受不过来。
晃晃头,深衣强打精神戏谑道:“你好像也有刺青,杀了监兵,岂不是要升成一品了?”
他望着她的眸中神光忽然黯淡下来,动了动唇,道:“你……介意?”
他是在问她是否介意他曾做过凤还楼的杀手罢?
深衣怔愣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凤还楼的杀手……手下都有多少鲜血?身上有多少肮脏不堪的往事?永远背负骂名和仇恨,她一介小小身躯,是否承担得起?
他一直刻意隐瞒,急着让自己走,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他曾经的身份。
倘不是她多拖得这一夜,她就不可能今天知道他的这些秘密了。
陌少见她迟迟不作答,面上仅有一丝希冀之色也如流星隐入沉沉黑夜。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微微点了下头,颓然道:“我知道了……”
好似雪落无声,寂寞缱绻。
深衣看着他的缓慢的一张一合的口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初初见到他的时候——
偌大的空荡荡的房间,一丝的阳光也照不进去。
他孤独地坐在那幽暗清冷的阴影里,仿佛永远也走不出来。
猛地心如刀割。
深衣惶惶然地扑过去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悲伤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啊……”
他的手指如羽,轻轻拂过她的脊背,在腰后气海、命门等处穴位轻轻旋按下去。深衣只觉得细细的刺疼,周身的停滞的内力骤然间如三九冰开,汤汤水流奔腾千里。
他给了她自由了。
他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三四个月,终于还了她自由身。
可这时深衣竟没有原本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是排山倒海倾泻而来的恐惧。
她忽而觉得那三根金针是一个契约,一个她与他相守的契约。
可现在没有了。
他放开她了。
从心底弥漫而上的失落感觉浪潮一般汹涌激荡着,而她听见他在耳边用微弱的声气说道:
“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莫陌这个人了。这个婚约……真的不作数……”
“深衣,去找你四哥……让皇上派人……送你出海……”
尘归尘,土归土。
深衣恍然大悟。
从今日起,靖国府的大少爷莫陌永远地死了。
曾经做过凤还楼的杀手的他,也永远地死了。
那一句“婚约不作数”,他说了三遍。
他原本,就是想这样彻底地消失在世间,远离庙堂之高、作别江湖之远的罢?
自己若是不介意,他就会如约陪着她。
可是方才,自己介意了,他分明是打算杳然退身,做那天地间的一只渺渺沙鸥,千山暮雪独行去。
“我不要这样!”
深衣猛地大叫起来。他一开始就说,他配不上她,原来早就预料到她受不了他杀手这个身份。
是她给了他希望,可是现在又无情地掐灭了他的希望。
深衣忽然很痛恨自己。
满怀的伤心愤怒找不到倾泻的出口,深衣倏然张嘴,照着他那张薄薄的唇狠狠地咬了下去。
不知是对他方才那些话的惩戒,还是自己内心郁愤的发泄。深衣睁着眼,看见他也被疼得睁了眼,满眸的痛楚之色。
陌少嘴里满是血腥,可又如何敌得过深衣心中的苦。
她快快活活地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般矛盾痛苦过。
她只觉得心中一片漆黑,像夜航之船,看不到星月和灯塔火光。她只能迷惘地衔住陌少的唇,好像这碰触能够给她方向似的。
她本能地伸出舌去舔舐他唇上被她咬出来的血,却在他紧咬的牙关处受到了阻碍。
陌少重伤在身,哪里有力气阻拦她?他甚至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唯独能咬了牙,不令她胡来。
深衣身上却有与生俱来的野性,右手探上来狠一捏他的腮角,迫得他张开了嘴。
舌尖进去绞住了他的舌,蛮力地吮过了,又发横一咬,见他眉头陡然蹙起,漆黑眼眸中泛起一层潮湿雾气,方松了口。
“叫你再说这种混账话!”
“叫你再赶我走!”
深衣抱着他的身躯,浑然忘了方才是她踌躇不已才令他灰了心意。
总之她是不会错的。
而陌少又怎么会觉得她错呢?不过是抿了唇,放松了身体任她抱着,沉沉地又昏迷了过去。
陌少既说了他不会死,深衣便信了。摸他脉象,虽然细弱,却仍然稳定。深衣稍稍放了些心,放下他去那个更大的密室中去寻找药棉之物。
是一个甚空阔的地洞,中间几根柱石支撑,倒有湖心苑的三分之一大。墙壁和土柱都很粗糙,铲子的印记十分清晰。深衣想这应该就是陌少自己挖出来的。想着他初初被囚禁于此处,无处可逃转而学老鼠打洞,深衣竟觉得他十分可爱。
洞中亦是遍布绳索,地上土印处处,倒像是……他从绳子上掉下来的痕迹。
他应该是常在其中练功罢……
深衣心中酸楚,不再去看,擎了灯又去洞壁边上的几个大箱子里面翻找。
箱子中大多是书,无非医药、数术、天文地理、兵器舰船制造等各类典籍。翻到最后一个箱子,才全是各类外伤药物,还有一大包似是干草之类的东西。深衣无暇细看,拿了药去给陌少处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