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妖戏子
小狐濡尾2025-11-07 14:5211,963

  深衣和南向晚摸进这戏园子里,只见阿罗舍僧衣从容,施施然行到前排一个八仙雅座上坐下,随即便有青衣小厮过来斟茶倒水,十分殷勤。这园子里乌泱乌泱地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站着,而阿罗舍独自占了一张八仙小桌,又是最好的位置,实在惹人眼馋。旁边几张雅座上看着都是些绮罗贵人,见着阿罗舍过来,纷纷起身施礼,阿罗舍亦优雅还礼。

  深衣有些切齿。

  四哥看起来在天朝混得不错啊,有权有势的,民间敬为高僧大德,连看个戏都有好位置做——不对,四哥一个出家人,看什么戏啊!

  台上一花旦,一青衣,缠缠绵绵地唱着一出水磨腔的南戏。深衣听了听,原来说的是吴王和王妃相思相误的故事。那几阙《陌上花》唱道:

  “荆王梦罢已春归,陌上花随暮雨飞。却唤江船人不识,杜秋红泪满罗衣。”

  “归安城廓半楼台,曾是香尘扑面来。不见当时翠辇女,今朝陌上又花开。”

  ……

  吴侬软语,词曲含思宛转,听之凄然。深衣素来对这种哀婉凄恻的戏本子不大感兴趣,只听得出这词里面陌啊归啊尘啊什么的,蓦的一惊,这《陌上花》,倒似把陌少的名和字的几个字都含进去了,也不知他的名字本就是从这里头取来,还是自己多心了。

  深衣心底里暗叫不妙,自己竟然对这几个字这么敏感,莫非自己对他的心思,还真的不浅了?

  深衣连忙堵了耳朵不去听那靡靡之音,把目光转到了台上的饰演吴王的小生身上——不看则已,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眼睛——这小生,生得未免也太绝色了!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风流无双,眼角眉梢,无不是戏。那个旦角儿亦是个美人,却被这小生活生生地比了下去,成了片绿叶。

  南向晚凑在她耳边道:“媳妇儿,你那哥哥看起戏来了,长脖儿龟还在他袖子里呢,现在怎么办?”

  深衣咬牙道:“我们过去!”说着,拉南向晚沿着苑边猫腰向前排挪去。

  

  忽的只见座位中两道褐影暴起,刀光如虹,起落间四道血柱冲天!

  听戏众人短暂的震惊过后,纷纷尖叫着作鸦雀散,整个戏园子顿时乱作一团,践踏无数。

  深衣和南向晚被挤得紧贴在墙边,根本无法挪动一步。只见那两个褐衣人刀势凌厉,与人众流向相反,仍向前杀去,目的是八仙雅座上的几名贵贾。

  深衣转目,只见南向晚脸色苍白,似是要软倒,忙将他一把拉住,问道:“你怎么了?”

  南向晚虚弱道:“是凤还楼……”

  深衣将死人一样的南向晚拖到角落里藏起来,拨着帘幕看着外面情势,悄声道:“我说,你怎么见了凤还楼的人就像见了鬼似的?”

  上一回在八方客栈也是,南向晚堂堂一个男人,竟老鼠似的躲在她身后。

  南向晚虚着声音道:“老实同你说罢,我以前是个凤还楼的掮客。见到过不该见的人,躲了七八年了……”

  深衣未来得及答话,只见那两个褐衣杀手已经追上了前面的一名贵人,挥刀便要斩落。彼时剑光数丈雪芒陡至,二人双腕齐断,哀号声中双刀落地。

  那贵人缩在地上抖成一团,台上小生繁复戏装纷飞如花,三尺青锋恶狠狠抵上两名杀手的喉咙,怒骂道:“敢在小爷的眼皮底下杀人,活得不耐烦了!”

  那两名杀手四目暴睁,嘴角溢出黑血,显然是双双服毒自杀,然而临死前两手齐出,将小生的戏服死死抓住。

  深衣看见又一名潜伏之人身影遽动如魅,刹那间一柄利刃翻出手腕,刺向小生后背。

  深衣刚想叫“小心”,却见那小生背后似生了眼睛,闪电般斩落那两只手,翻身回击。两柄利器锋刃相撞之处,火花四溅,金声玉振,两人双双后退五步,将一大堆长凳撞得粉碎。

  深衣兴奋道:“精彩!”拎起南向晚的后领,提到自己身旁,“不看可惜了!”

  那小生剑掩半唇,涂了雪白脂粉的美靥上牵出一个媚乱笑意,闪闪烁烁映照出几重光影。他微翘了兰花指,轻轻拂过明泓剑刃,妖妖娆娆地道:“连个一品都没混上,也配跟小爷动手?”

  他两番说话,都是用了南戏中的戏词腔调,华美之余又带着十分的吊诡,令人心中又欢喜又忐忑,像被摄了魂儿一般。

  深衣以气声问道:“你说,他怎么知道那人不是一品?”

  南向晚有气无力道:“看兵器。执名一品是全凤还楼唯一一个用剑的,孟章一品用九连环,监兵一品是梨花双枪。”

  深衣点点头,那夜来袭的人用剑,难怪陌少会猜测他是一品执名。见南向晚像是说完了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不是还有个凌光一品么?”

  “凌光一品早就死了。凤还楼,如今只有三个一品杀手。”

  “啊?”深衣讶然道,“被杀的?那么杀他的那个人就应该成为一品啊?”

  “话虽这么说,可那人早就叛出凤还楼了,楼中接连发出一十三道九仙令通缉追杀,赏金积攒至今,已经有万余两白银了。”

  小生和那杀手激战正酣,整个戏园子里已经是空荡荡一片,桌椅俱散作碎屑,凌乱满地,唯余了戏台前一张八仙桌,阿罗舍悠然坐于其侧,享大自在,温温然呷一口清茶。

  剑光漫漫,青冥浩荡。利刃带煞,黑风无影。这二人愈斗愈烈,身影穿梭往来,令人眼花缭乱,难分彼此。

  深衣津津有味地观战,听着南向晚将七年前凤还楼的一场风云巨变絮絮道来。

  凤还楼虽然分作凌光、执名、孟章、监兵四个阁子,然而凌光阁却凌驾于另外三个之上。

  只因为凌光一品,乃是楼主亲信,同楼主一同挣下了凤还楼的一片江山。

  凌光阁子训练自养杀手,另外三个阁子,却都是从江湖上募来的亡命之徒。

  然而七年之前,一个二品的自养杀手杀了凌光一品,并将凌光阁中所有见过他的人屠戮殆尽,放出楼中人质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哈?这么说,那个自养杀手还是陌少的救命恩人。”深衣略略有些兴奋,“这人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深衣便觉懊悔,她记得南向晚说过,九仙夫人是凤还楼唯一一个公开名号的人。那么这个凌光二品,定然也是没有名字的。

  “陌上春。”

  南向晚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

  “九仙飞令连发一十三道,全江湖黑白两道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黑道的人都想杀了他,爬上一品凌光的位置;白道的人也想杀他,扬名立万。只是到如今,黑白两榜上这个名字都没有抹去。”

  “我……我就是因为见过这个人,所以再也没敢再在凤还楼做下去,四处躲躲藏藏到了今日。想着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所以这些年一直待在这里。”

  深衣认认真真听着,狐疑道:“这人叛出凤还楼,又放出人质,应该是个好人才对呀。”

  南向晚苦着脸,道:“要说是好人,也未尝没有道理。我当时是个小掮客,专给下三品的杀手拉生意。当时陌上春过来,从来只挑恶人。便是恶人,也不挑有家有口的。这种孤寡恶人,大多是亡命之徒,别的杀手避而远之,却是陌上春最喜欢的。但他杀人如麻,哪里能这么轻易就论了好人。”

  “说不定他也有他的难处。”深衣笃定地觉得,这个陌上春既然能放了陌少这些人质,那必然人性深处的善根未断。能够从九品一步步爬到杀手之巅,一夕之间戮尽楼主自养爪牙,血洗凤还楼,听来竟有些忍辱负重孤胆英雄的意味,不由得向往道:“你既然见过陌上春,他长什么样子?”她嘿嘿一笑,“这个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俊秀人儿呢。”

  南向晚难得地“嗤”一声笑了出来,拍拍深衣的头,摇着头同情道:“哎哟,真是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你可要大大地失望了,这陌上春,长得干枯瘦小,是个矮脚虎!”

  “啊?!”深衣险些失声,慌忙捂住了嘴,极小声问道,“真的啊?”

  南向晚道:“我还骗你不成?那陌上春从来都是蒙面,但是要辨认他的身份,却十分容易。凡属自养杀手,耳后会黥字,无法除去。他黥的那字独一无二,是个朱篆‘春’字。他用一对陌刀,通体窄长,和他人差不多高。那刀不分刀刃刀柄,只在手握处包上革套。别的都可以伪装,身材、黥字和兵器却难以替代,所以我不会认错人的。”

  深衣听他说来,果然失望不已,失却了兴趣,又专心致志地去看场中打斗。见那杀手侧身处,耳后一抹丹红颜色,兴冲冲地摇着南向晚的胳膊,道:“这是个自养杀手!”

  那小生戏服翻飞若蝶,剑法精妙无比。青锋过处,剑气秋水般潋滟,初时将那杀手压得毫无还手之力,接连割破那杀手身上几处衣衫,血痕渐重。

  然而那杀手甚是能扛,愈打愈是顽强,虽连受数伤,招式上却不露半分破绽。

  如此缠斗得数百招下来,深衣瞅出那小生剑招渐缓,竟似有体力不支之相,不由得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那杀手瞅准一个间隙,长刃脱手飞出一记虚招,雪光漫天耀眼,一掌猛地拍出,隐隐然有崩山碎石之力。只怕那小生被当胸拍上,心腑都会被震碎。

  小生腰肢如柳,生生一个铁板桥向后折下,险险避过了那一掌。杀手扬手收回长刃,毫不留情地扎了下去。

  小生方才那一式已经极其艰难,现下要躲,断不可能。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嗡的一声铮响,长刃荡开三寸,紧贴着小生腰侧刺下。小生侥幸躲过一劫,得了喘息之机。手心长剑旋开,飞叶穿空,正正捅透了那杀手的胸膛。

  一刹那间生死一线,深衣看得冷汗淋漓。那小生翻身而起,一剑划破杀手背上衣衫,但见背上玄青纹身,一只朱雀展翅欲飞,八枚尾翎鲜羽翙翙。

  小生捅死了那人,一身白梅仙鹤锦绣戏服鲜血尽染。犹觉得不解气,将那尸体狠狠踹上一脚,嗤声咒骂道:

  “果然是个凌光二品!二品就是二品!”

  阿罗舍自行斟上一注水,茶杯盖儿拨了拨水面上的茶沫,慢吞吞道:“连个二品都打不过,若是传出去,可不让人笑话?”

  那小生闻言扭了腰肢,风摆杨柳一般逶迤行到阿罗舍面前,捏着抑扬顿挫的花腔道:“若不是那陌上春叛出凤还楼,说不定这人早就是一品了——”

  阿罗舍呷着茶,也不正眼瞧他,打断道:“说人话。”

  那小生身子弓弦般颤了颤,仿佛陡然间摇身一变换了个人似的,两手叉腰恶声恶气骂道:“看着我要死了你居然眼皮都不眨一下?还让一个外人来救我,你这个死没良心的!”

  深衣一听,这分明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四哥……四哥这是怎么回事?

  阿罗舍慢条斯理道:“贫僧眼中,万物一如,不论生死,不辨内外。”

  小生哼道:“又来,又来。”说着,却绽开笑靥如花,撩着戏服迈着厚底皂靴行到阿罗舍身边,一手捉着广袖,一手葱管儿般的五指便要去摸阿罗舍的脸。

  阿罗舍看似逍遥地起身,衣袂纹丝不动却滑开三尺之遥,避开了小生这暗藏擒拿之术的一摸。

  “施主,皮囊一具,莫要执着。”

  南向晚方才还虚弱得像要死掉,现在却回光返照似的两眼贼亮,嘴角挂着鸡贼的笑:“媳妇儿,瞧你哥哥这一身的风流债哟,做和尚如何做得安生?”

  深衣已经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手握着小拳头,下一刻就要跳出去暴打那个胆敢轻薄她四哥的妖孽小生。

  小生奸奸地一笑:“皇帝既然都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了,我焉有不享用之理?乖,让小表姑摸一下!”

  皇帝?小表姑?这哪儿跟哪儿呀!她爹爹才没有这么个放浪的小表妹!

  深衣怒不可遏,不顾南向晚的阻拦,离弦的箭一般冲到两人面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阿罗舍一把拽到身后,老母鸡似的护着,气呼呼道:“不许碰他!”

  阿罗舍奇怪道:“咦——怎么又是你?”

  小生眯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儿:“哪来的野丫头,我的人也敢动?!”

  后面半句,醋意十足又带着恶狠狠的杀气,说话间三尺青锋哐啷出鞘,也不见她是怎么出手的,冰冷剑锋已经横上了深衣的脖子。

  南向晚慌忙跳出来摆手道:“别呀别呀!都是误会!我和我媳妇儿出来看戏的,大爷……不,大姐……不!您老手下留情!”

  小生狐狸眼中寒意森森,刀子般划过南向晚:“原来还有一个偷听的,功夫不错啊。我先结果了她,再来收拾你!”

  南向晚屁滚尿流地趴下了。

  深衣心想,你大爷的,难道要这样冤死在一柄为了自己亲哥哥争风吃醋的剑下么?

  人生头一回觉得爹娘忒不负责任,起码应该把自己的画像给四哥送一幅吧!

  深衣噙着泪,殷勤道:“四哥,我是你的小五妹,朱尾,尾巴的尾……”

  她只差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出来讨好地摇一摇了。

  阿罗舍那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狐疑道:“朱尾……我娘怎么会取这么难听的名字?”

  深衣仿佛胸口中了一记老拳——感情她爹娘连她的大名都没有告诉四哥!

  细细一想似乎也是,自己出生时四哥已经在暹罗越菩寺剃度,后来四哥返回天朝修习中土禅法,她就再也没有去过中原……和四哥有联系的一直也只有三哥,可三哥那个不牢靠的……

  这是要栽在这个她爹起的名字上了嘛!

  小生冷冷地嘿笑一声:“还敢冒充朱家的人,我且要了你的性命!”

  她手腕一抖,深衣还没来得及缩脖子,只觉面前一道疾风啸过,铮的一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长剑已经被击打开去。小生软了手腕,长剑险些脱手。

  “刘戏蟾!”

  

  这熟悉的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句话,在深衣耳中却如聆仙乐。

  戏台后面的重重帷幕如潮水分开,阴影中,陌少玉颜冷漠胜雪,被白音推了出来。

  唤作刘戏蟾的小生收剑入鞘,揉了揉手腕,款摆腰肢走到陌少面前,抱臂道:

  “哟——千呼万唤,大少爷终于肯出来了啊——”

  她拉长了声调,半是调侃半是爽约的不满。

  陌少锋芒毕露的透亮眸光落到南向晚身上,冰霜渐聚,口中却平淡回应道:“你也看到了,我若能出来,早就出来了。”

  刘戏蟾长目微眯,打量着陌少的腿,道:“怎么?着了谁的道儿了?”

  陌少道:“天意。”

  深衣全然不懂他二人打哑谜似的说些什么,只觉得陌少盯着南向晚的目光十分的不对劲。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一个箭步跨到南向晚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他大嚷道:“不许杀他!”

  只见陌少右袖微动,一星冷芒一闪而没,竟是真要出手而又生生收了回去。

  深衣惊出一声冷汗,叱责道:“他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他?”

  南向晚亦知自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软着手扯扯深衣的衣裳,抖抖道:“媳妇儿,我还是走了,这里好可怕……”

  “你叫她什么?”

  南向晚悚然一惊,张口结舌:“我……”

  “你叫她什么?!”

  南向晚双腿一软,瘫坐在深衣身边勾着她的衣角,哭丧着脸道:“小姑奶奶……快还我清白!”

  “……”

  谁还谁清白呀?活该!

  “好啦!”深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陌少身边,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左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右袖,生怕他又要动手——这些日子下来,她已经知道他的右手残了,是断不能看也不能动的。“这是我之前结识的一个朋友,江湖包打听南向晚,不过油嘴了些,心肠还是很好的。你要是乱来,我就……就……”

  深衣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干脆偏头对南向晚道:“快走啊!”

  陌少由深衣握着手,神色不变地吩咐道:“白音,去送送这位‘江湖包打听’南先生。”

  白音不大友善地看了一眼深衣的手,答了声“是”,便驱着南向晚出了戏园子。门口依稀飘来南向晚油腔滑调的声音:

  “这不是董记当铺的二掌柜白音姑娘嘛……越长越美了哟……你还记得我吗?我上回……”

  深衣低头,在陌少耳边悄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说要带我见堂主的呢?”

  陌少道:“你不是已经见到了么?”

  “啊?!”

  深衣愕然抬头,四哥不是堂主,难不成是这个奸邪戏子?

  刘戏蟾一双美目顾盼流光,勾出一抹别有深意的谑笑:“你竟然也容得白音之外的人近身了?莫不是喜欢上了这小姑娘?”

  深衣心想凭着陌少的性子,恐怕是要反唇相讥了,不料闻他说:

  “朱尾确属朱家人。船图已经毁了,正在我那里重绘。绘好之后,人和图就交给你们。”

  刘戏蟾闻言敛容,负手于背,竟是一扫方才的轻浮神色。

  来回踱了两步,向着阿罗舍道:“船图这般要害的东西,你那同胞哥哥竟放心让这小丫头来送。恐怕早已经让人给盯上了。”她想了一想,又对陌少言道:“别说我这戏园子、阿罗舍那宝林寺,就算是皇宫,怕也不如你那一刹海守得严实。你便一直护着她就是了,何必又要送还给阿罗舍?”

  陌少摇摇头道:“该来的迟早要来。待船图画成,你们尽快送她出海吧。”

  深衣听出陌少似乎在一手安排她的行程,不悦地抗议道:“我爱去哪去哪,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才不要你们管!”

  刘戏蟾听了陌少的话,锁了双眉。望着陌少双腿,面上露出些许忧色,“你这副样子……”

  “五成。”

  刘戏蟾摇摇头道:“五成把握太少,我还是安排些人去助你。”

  “不必。”陌少回应得毫不拖泥带水,冷言冷语道,“我自己的事情,不用别人插手。”

  刘戏蟾嘁声鄙夷道:“驴脾气!死了没人给你烧纸!”

  陌少不答,却又问道:“船厂都买完了?”

  刘戏蟾颔首道:“都打点清楚了,我亲手办的事情,你还不放心?只是扶桑那边已经被惊动了。凤还楼的人也出了手,连着杀了好几个船首。”她指着墙角犹自惊魂未定的贵人道,“我就算着他们要对秦大掌柜出手,特地出来守着。结果还是死了两个。”

  

  深衣也听不懂他们在商议些什么,兀自扯了阿罗舍的僧衣,嘁嘁喳喳地同他说话,叙说兄妹之情。

  “哥哥啊,我听说你在佛门渡过命中之劫,十六岁就可以还俗,怎么到现在还在宝林寺待着呀?”

  阿罗舍向着一旁正和陌少低语交谈的刘戏蟾努努嘴,低声道:“还了俗,我还怎么躲这个疯表姑?”

  深衣捂嘴吃吃笑道:“我们哪来这么个疯表姑呀?”

  阿罗舍道:“她说她是咱爹的舅舅的女儿,所以辈分上就是表姑。”

  深衣挠头:“好绕呀。”

  却闻旁边陌少又问刘戏蟾道:“阿罗舍来这里作甚?”

  刘戏蟾一副大吐苦水的模样,唉声叹气道:“还能做甚?自然是狮子大开口,替那个贪心皇帝要银子来了!你在一刹海躲了一两个月,不知道我过得多惨!被内阁的那些老头子逼到死胡同里,轮流念经似的给我讲道理,说什么开疆垦荒,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说什么广办县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我耳朵只差听出茧子来。这不我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那皇帝阴险狡诈,知道我喜欢……哼,索性就施一出美人计,让他来游说我了!”

  阿罗舍大约是被刘戏蟾表白惯了,脸都不红一下,语重心长道:“阿弥陀佛,内库生利所仰之物资,本属我天朝一国所有。如今朝廷每年向内库抽利四成,再加一成,不足为过。”

  刘戏蟾气得跳脚:“啊呀呀呀,加一成,一成是多少银子你知道吗?你天天就懂得念经,不知道我一毫一厘地挣回来有多不容易!”

  阿罗舍合掌道:“贫僧确实不知。贫僧只知道,内库之利,取之于国,就应该用之于国。”

  刘戏蟾见他认准了这个死理儿,又软了声气道:“不是我不想给,是眼下实在拿不出银子呀。你看看你这妹子来送船图了。送来了船图自然得造,这一艘用于海防的大船何其庞大,第一次造只怕十数万两白银还打不住。扶桑、佛郎机什么的一直虎视眈眈,海防岂是松懈得的?那些事儿,往后推一推啦。”说着,又拽了墙角里缩着的那个贵人,“秦大掌柜,你且来讲一讲,咱们新收的那些船厂,又花了多少银子?”

  阿罗舍充耳不闻,悠然道:“我知道没有你刘戏蟾做不成的事儿。只要逼上一逼,想要多少银子有多少银子。”

  刘戏蟾气得脑后帽翅儿乱颤,“你!你和我说再多也没用,谁不知道内库不是我一人说了算,银子要出手,都得勘主磨勘审验后再作定夺!”

  阿罗舍:“勘主不就是你爹吗?”

  刘戏蟾怒道:“我要是知道他在哪里,那便好了!这内库也用不着我事事操心!”

  她平复了下心火,忽而目中一亮:“不若这样,你若肯还俗娶我,我立马给银子,如何?”

  深衣心想,啊哟,这小表姑还真豁得出去……四哥他……真不容易啊!

  阿罗舍镇定道:“先给银子,不给银子不还俗。”

  “……”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戏园子中的空气一下子僵了。深衣拉拉阿罗舍的衣角,悄声在他耳边道:“四哥啊,万一她真给了银子,那怎么办?”

  阿罗舍也低语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没说给了银子就还俗啊。”

  深衣:“……”

  刘戏蟾嘟哝了句:“臭和尚!”走到陌少身边,撒气般问道:“有什么好用的迷药么!我刘戏蟾就不信搞不定这和尚!”

  陌少淡淡道:“没有。”

  深衣欢喜地向陌少投去一眼:大少爷,好样的!

  “不过我有一种‘花非花’。服食之后,眼前会幻化出心爱之人的模样。”

  刘戏蟾击掌激赞道:“好东西!这样这臭和尚有什么龌龊心思,别人就心知肚明了!”向陌少伸出手来:“给我!”

  深衣见刘戏蟾真要,不由得犯了急,扑过去摇着陌少道:“你不是和我一伙的么!怎么帮着她欺负我哥哥!”

  陌少果然从善如流地道:“没带。”

  深衣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刘戏蟾掩面泣道:“见色忘友的东西!”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移开袖子仰头狂笑道:“大少爷,我刚想起来,你若是娶了这丫头,就得跟着叫我一声表姑!”

  陌少冷嘲:“做梦呢你。”

  刘戏蟾仍旧大笑不止:“就算你不叫我表姑,等我嫁了阿罗舍,你也得叫我一声嫂子!哈哈哈哈哈哈,这辈子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梨园一夜如梦,深衣只觉得有好多问题想问陌少,但看他回湖心苑后的孤倦模样,又有些不忍心。

  深衣觉得,其实也没有必要问了。

  他知道了自己是真的朱五,她知道他是和刘戏蟾、四哥都相互熟悉的靖国府大少爷莫陌,彼此之前误会尽消,前嫌冰释,那就足够了。

  陌少的话本来就不多,从梨园回来之后更是心事重重,整日价在湖心苑转来转去,似是思索着什么事情,仍是用棋子水语送讯息出去。其余时间,便是敦促着深衣绘制船图。

  深衣转着笔杆儿,噘着嘴儿道:“叔叔,你比我娘管我管得还严。”

  陌少拧眉道:“我若不催着你,照你这磨蹭性子,岂不是要画到猴年马月去?”

  深衣见陌少说她磨蹭,略略有些不好意思,故意岔开话题道:“可是我上次给你画的那幅画像,不是也很好看吗?”

  船图画到后面,愈多精细部件,便要用到大量勾股数术、几何缀补之学,这是深衣最为深恶痛绝的地方。她那粗心的毛病总是改不干净,所以之前画船图,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查缺补漏,将她计算的数字重新验过,以保准确无误。如今只有她一个,自己给自己验算时便无精打采,算着算着便走了神,在纸上画起陌少的肖像来。

  结果就被陌少逮了个正着。

  深衣挨了顿训斥,但也得了解脱——约摸是陌少实在受不了她这进度,便帮她做了验数的活儿。深衣惊讶地发现陌少比她的算盘好使多了,哪怕是三角八线、割圆容方之类,问他数都可以直接得解,根本无需使用筹算和珠算,而且从来不错。

  ——难怪他这湖心苑不曾备有算盘。

  她幼时学习算术,见《数术记遗》曾有提过一种“心计”之术——“既舍数术,宜从心计”,注曰“言舍数术者,谓不用算筹,当以意计之”。她只以为不过是一种传说,没想到竟真的存在于世间,不由得对陌少又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陌少冷着脸道:“画我重要还是画船图重要?”

  深衣很想说:画你也很重要啊!不过碍于女儿家的脸面,只是嘿嘿笑了两下,乖乖地拿稳了笔专心画图。陌少的画像她揣在了怀里,决定要拿回去给爹娘看一看,最终定夺一番。

  

  入了六月份,天气便大热了。

  老酒鬼神出鬼没的,不在的时候愈发变多,深衣几番断了肉食,心里毛焦火辣起来。忍不住在某天下午,趁陌少午睡的时候,摸出湖去找了趟四哥,索了些银子买了许多吃的喝的回来,还有夏日穿的缣衣纱裙。上次从梨园回来,她路上多了个心眼,根据水流流向记住了出湖之路的方位,是以这回能顺顺当当地潜了出去。

  陌少自然是不许她出湖的,她方回来时,还有些忐忑,唯恐被陌少瞧出端倪来,夜里躺在床上便忍不住多翻了几个身。

  陌少闷闷道:“朱尾,你又怎么了?”

  深衣摸摸鼻子,听着窗外一湖的蛙声聒耳,突然灵机一动:“你觉不觉得青蛙好吵?我们明天炒盘青蛙吃罢!”

  陌少又不说话了。

  深衣想着红烧蛙、水煮蛙、辣子炒蛙、串烧蛙……顿时满嘴的口水,幻想着明日的大餐,快活地喃喃道:“真好吃啊……”于是满足地睡去了。

  

  深衣对蛙的念想并没有停留于梦幻,第二天中午,日光烈烈如浆,倾泻一地。她穿了短打缣衣,寻了个水浅处下水捉蛙。

  然而活蹦乱跳的青蛙哪是那么好捉的?她扑腾了半日,也就捉到了一只,沮丧不已地赤足爬上岸来。

  陌少正衣冠端正地在岸边冷眼盯着她。

  深衣苦了一张小脸:“捉不到……”

  陌少:“哼。”

  深衣蹭过去,嘟嘴道:“我没吃的了。”其实是骗人的,她还藏着好多呢,纯属想吃吃野味罢了。

  陌少微微蹙眉,伸手道:“给我看看。”

  深衣不解地“啊”了一声。

  陌少道:“青蛙。”

  深衣心道:你别又骂我呀!但还是乖乖地把捉到的那只蛙递了过去。

  陌少抖了块帕子出来接了那蛙,上下打量了两眼,右手两指中竟又出现了那把窄长锋利的小刀,直直插入那蛙的顶骨,向下拉开,红红白白的脑髓和纠络脊索顿时现于眼前。

  深衣难受地叫道:“捉不到就不吃了呗,你这是干吗!好恶心!”

  陌少面无表情道:“我不看清楚了,怎么给你捉?”

  深衣惊讶道:“啊?!”

  陌少拿了一小包深衣此前买的缝衣针,不过盏茶工夫,便给深衣射捕了三四十只蛙。怪的是那些蛙竟都还是活着的,却都动弹不得。

  深衣拿了个竹筢子眉开眼笑地收蛙,欢喜道:“你是给蛙点穴了么?灵枢九针好神,对青蛙都这么灵!”

  若是莫七伯知道陌少拿莫家祖传绝学给她捉青蛙吃,定是要气得吐血吧!

  深衣这般想着,心中却甜滋滋的。

  就算是大哥三哥,也不曾这么宠过她。

  陌少虽然不笑不言,可这也是他对她好的方式吧?

  深衣雀跃跳脱,然而乐极生悲,一个不小心便绊到了陌少的轮椅。陌少为了射蛙,轮椅本来就比较靠边,她这一绊,便让那轮椅滑了出去!深衣踉跄不稳,双臂乱抓,也向水中栽落!

  深衣哇哇乱叫着,只觉得腰上一紧,突然止了坠落之势,跌进一个清瘦却有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她惶然地伸手紧紧抱住。

  仰头一瞧,只见陌少右袖中一条似银非银、似练非练的长索如白虹贯出,紧紧缠绕在飞举檐牙之上。他的袖子显然是缚在手指上,即便是这样,仍是看不见他右手的模样。

  陌少怒不可遏,斥吼道:

  “你要再把我弄到水里去,我打断你的双腿!”

  深衣觉得他这话似乎有什么不对,但她已经无暇去思考——一低头,脸颊摩挲过他的脸颊,肌肤上登时蹿过一道电光石火的酥麻触感。深衣嗅到他脖颈和发间似香非香的幽淡气息,明明是宁神静气的药石余味,此刻却让她有些躁动不安,怀中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心口怦然跳动起来。

  他满面怒容,可是揽着她的左臂却是稳而有力的。

  习惯了他这种口是心非,便觉得他这种别扭的小性儿未尝不可爱。

  爱欲天成,发乎于情,于深衣而言却不会止乎于礼。

  她赤子心扉,虽不知情事滋味,却循着心意延引,嘟起唇儿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然后眯起眼儿笑嘻嘻地看他,志得意满。

  陌少却像被霹雳劈了一下一般,整个人悚然惊觉,慌乱不堪地退却,揽着她腰背的手臂竟也放开了。

  深衣惊叫“哎呀”,梭地向下滑去,陌少这才反应过来,无措地又将她抱紧,上半身却尽力地与她分开。

  深衣本就只穿了短打衣衫,衣裤轻薄且上下分开两件。这一放一收,衫子便乱了,是以陌少的那一只手,便直接抱在了她幼嫩如绵的腰肢肌肤上。

  他的脸苍白而僵硬,呼吸微乱,一动也不敢动。

  她能够感觉到他整个身躯都绷紧了来,如临大敌。

  陌少一向冷峻森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深衣何曾见过他这般阵脚大乱、惊魂不定的模样?

  不过是因为她小小亲了他一下罢了。

  亲一亲有什么奇怪的?爹娘兄姐喜欢她,常亲亲她脸庞;她喜欢他们,也会用亲亲来表达。

  难道陌少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亲过吗?

  深衣促狭心起,探首在他另一侧脸上又亲了一下。这一下停得久些,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面颊的温凉。

  他果然又慌乱地避开了,只是说不出话来,漆黑的眸子中尽是惶恐不安和挣扎迷乱。

  温软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深衣忽而觉得这与她亲亲爹爹哥哥不同,她竟还想要更进一步的亲近。

  她还想安抚他。

  那一双薄而紧抿的唇此时变得格外耀眼,深衣心中浮出忐忑,也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只觉得心中忽然盲了,眼中只剩了那一处,双手勾住他的脖颈,闭上眼轻轻地印了上去。

  脸红心跳。

  只那一瞬。

  柔软清润的滋味让深衣食髓知味,更加用力地尝了下去,却觉得身子剧烈地一晃,两个人荡上了咫尺之外的岸边。

  陌少双膝跪倒在地,将她放了下来。

  他的一张脸仍是僵着的,机械地张了张嘴,牙齿有些打颤,喉中哽咽干涩地吐出几个字来:

  “朱尾,以后不要这样了。”

  深衣十分不解,噘嘴道:“可是我喜欢你啊,这有什么不对么?”

  他垂着头:“我……”

  深衣打断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么?”

  她甚至歪下头去对着他的眼睛看,逼得陌少别开脸,紧抿双唇一声不吭,袖中长索飞出,将飘在水面上的轮椅拉了起来。

  “你很早就喜欢我了。”深衣笃定地说,“我可不是自作多情哦。不瞒你说,我昨天出湖去见了四哥,碰到刘戏蟾和她讲了我们的事情,她骂我笨呢。她说你性情古怪,心思曲折,对我说的那些话,看着是假,其实都是真。她还说,你的伤腿,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看的。你愿意让我看到,那必然是对我敞开了心怀。”

  陌少闻言,双唇抿得发白,手上一抖,竟生生将轮椅的一个把手给拗断了。

  深衣本来一直懵懵懂懂的,觉得陌少做什么,她都看不懂不明白,现在却一下子觉得灵台澄明如水,陌少心意,了了在握。

  她大着胆子爬过去,一手环抱住他挺直瘦硬的身躯,一手按上他心口,感受到他混乱心跳,仰头半开玩笑地说:“莫非你只是叶公好龙呢?”

  见他仍是缄口不言,皱了纤细眉儿道:“莫非你知道了我是真的朱五,所以又不想要了?我家和你有仇么?”

  “不是!”他终于又开了口,微有些紧张地分辩。然而情绪很快又沉下去,低声道,“这个婚约,本来就不算数。”

  他仿佛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神迷惘,喃声道:“我……我自己喜欢你就好,不用你喜欢我。”

  说到后面,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似乎,就要卑微到尘埃里去。

  

  不知为何,深衣想起端午那天,无意中瞧见他吃粽子。糯米做的粽子本无滋味,只有外面裹着的竹箬叶的天然清香。加了青艾,反有苦味。于是她给他备了一小碟白糖。

  陌少拿了粽子,蘸了一丁点白糖,放在嘴里尝了尝。深衣想他应该是喜欢甜味的。他后来还想要再拿粽子去蘸糖,几番踌躇,却最终没有蘸下去。

  他从来自律极严,处事果决,绝不心慈手软。可他对于喜欢的东西,似乎总想要接近,却又强迫自己敬而远之,是以犹豫至此。

  难道他觉得自己,也是那糖一样的东西么?

  深衣看着他小心翼翼而又茫然无助的模样,似是失群之雁,又似失怙之犊。不像一个二十四五的成年男子,反而和她一样,分明像是个于情事上青涩无比的孩童。

  好像在他的生命中,失去了许多年。

  

  深衣心尖儿酸软,搂紧了他,强作欢颜道:“之前是我不对,处处讨厌你,还一心想要退婚。可是我现在都知道了呀。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情,就像我知道了我喜欢你,那么一定要你喜欢回来,我才开心。我喜欢你,你不开心么?”

  他静了很久,深衣倚在他肩上,听见夏日温热干燥的湖风拂过耳边,满苑艾叶沙沙作响,古刹的梵呗渺渺然地响起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她和他两个人——

  他终于启唇,生涩得仿佛在说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情绪:

  “开心。”

  这两个字他说得极慢,像粗砺的砂糖粒儿在他舌齿间滚过,令他缓缓品尝,不忍释味。

  深衣听来,别有一种怅然。她轻轻地摇着他道:“那,那你抱抱我呀。”

  陌少有些呆呆的,双手垂着不动。深衣拉起他的双臂,环在自己的腰背上,又猫儿般窝进他的怀里,拿鼻尖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他身子微微一颤,双臂试探着收紧了些。深衣觉得这种被抱着的感觉甚好,又在他身上蹭了蹭。他似是受了鼓励,终于紧紧地将她搂定,如同抱着一件稀世珍宝,沙哑含糊地在她耳边唤了声:

  “深衣……”

  气息拂过耳侧,痒痒的,深衣嘻笑着缩了缩脖子,应道:“哎——”

  他又大了点声,一字一字地唤道:

  “深——衣。”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绳上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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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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