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陌少扶着剑又要划自己的额头,紫川郡主猛然惊醒过来,夺回了那剑咣啷一声扔到地上,两手紧紧压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哭喊道:“你疯了吗?”
深衣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蹿到旁边的柜子里去拿金创药。
紫川郡主从深衣手中拿了药棉,想给陌少处理伤口,陌少却冷硬地说了一个字:“她。”
话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一下子令紫川郡主怔在当场。
深衣觉得陌少真是拿自己当靶子。这样子紫川郡主不是要恨死她么?
但看着殷红的血顺着颊边流淌下来,将深灰的衣衫染成缁色,她迟疑了下,还是过去了。
手触上他的脸颊,柔和而凉润。伤口真的很深,血肉都翻出来。精致绝伦的一张脸,竟被他毁成这个样子。深衣看着心疼,手下便轻柔了许多。
紫川郡主跪倒在地,伏在他膝上哭得泪人儿一般,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哥哥……是我错了……我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好不好?”
“哥哥,你是因为身子残了才不理我吗?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只要是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你,我就满足了……哥哥,不要不理我啊……”
紫川郡主哀泣着,央求着,放下了一切所谓郡主的架子。然而陌少神色木然,竟是无动于衷。
“难道真是因为这个小姑娘么?”紫川郡主看了看深衣,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垂眉涩然道,“如果你真的已经……你便纳了她为妾室,我……我也不介意。即便没有发生后面的事情,没有这个姑娘,你迟早也会收了琯儿。毕竟她们一直贴身伺候你,早已没了什么名节可言。你若不娶,她们恐怕也嫁不出去,得孤独一生……”
“郡主。”陌少忽然开声道,“你不介意,我介意。”
紫川郡主不知他是何意,怔然望着他。深衣给陌少涂抹金创药膏的手也顿了一顿。
“我既然喜欢了她,那么一生一世,就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纵使她欺我、毁我、叛我、弃我,我心中,也不会再容得下别人。”
他!
深衣一瓶子金创药,险些全糊在了陌少脸上。
他毫不闪避地看着紫川郡主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而清晰,似是声声凿在石碑上,千万年风蚀雨刻,永不磨灭。又似铮铮誓言,千万年海枯石烂,永无反悔。
他撒个谎,要不要这么认真!
他当这种话是什么?这种话一生也就能说一次,他竟然就这样随便说了,还是作为一个谎言来说!
每一个女子都渴望听到心爱的男人说对她说这样的话罢。对着自己说,那自然是千难万险,甘之若饴;但若是对着别的女子,那不啻于焚心之焰、蚀骨之剑。
他竟会这样去断紫川郡主的心念,未免也太无情!
紫川郡主本是个善识人心的人,竟也不能从陌少眼中识出任何破绽,被震惊得瘫坐在地,双肩软软地塌了下去。
“她……她才来几天,怎抵得过我们十六年……”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深衣自己亦是心神俱撼,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陌少眼睛别开,空洞双眸,像是望向了茫茫湖面,又像是迷失在了深渊里。
面颊削瘦,惨白里浅浅泛出青色,侧脸的骨线冷峻而深刻。
天是阴的。
云是灰的。
风是冷的。
雨还没有落尽,浓云垂落天际,仿佛苑中稍稍发出一点动静,便会噼里啪啦地砸下雨点。
紫川郡主的泪水干涸在了脸上,两手胡乱在地上摸了两下,拾起袖剑,插回袖中剑鞘。
颓唐地爬起身来,腿上软了一软险些摔倒。深衣下意识伸手去扶,紫川郡主却踉跄后退了两步,凄恻道:“我仍是不信……那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知道。”
说罢,转身夺门而出,水蓝色的身影展眼消失在了乌蒙水气里。
仿佛一场曲终人散,缭绕的尾音隐没不见,唯余心中怅然若失。
深衣内心惘然,道:“她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这么狠心?”
陌少的目光仍然未动,声音恍然如梦:“她喜欢的不是我。”
深衣恚然道:“她喜欢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陌少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喑哑道:“她喜欢的那个莫陌,十二年前已经死了。我不是。”
深衣有些恼火,又有些难过。
他说的又何尝不是呢。
紫川郡主心中的那个陌少,何其温柔美好。
若她知道现在的陌少手段之狠、防备心之重,知道他杀过那么多人……她还能够接受他么?
他再也不能陪她画画、写字、弈棋、诗歌唱和,与他相伴的只有针灸药石,不断发作的疼痛和躁怒,她还会像以往那么爱他么?
换作她……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她只想要一个能陪她对酒当歌,走遍明月千山的夫君。
老酒鬼都比他适合。
深衣去洗碗收拾的时候,脑子里仍是陌少那两句话,挥之不去。
若说她不为之所动,那必是假话。
纵然说话那人千般不好,是个女子听了,也会心软如绵吧?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何尝不对这种爱情心向往之,就像爹爹和娘亲一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彼此都是唯一。
陌少竟然也这般想法,让她讶异。她本以为,他会像莫七伯一样,并不在乎三妻四妾。
她活到现在,从来没人向她表过白。好容易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却是一个不着四六的幌子……
深衣觉得自己很凄惨。
因着那话究竟是对她说的,她便总有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让她心慌意乱,心乱如麻,一整个傍晚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晚饭也就只是胡乱扒了几口。
陌少补了一两个时辰的觉,已经恢复成千年不改的淡漠。抬眼瞅瞅她,丢给她一把小剪刀:“把你的指甲修修。”
深衣洗罢澡后,爬上了陌少的床。
她本也可以回去睡,但想着才睡了一夜便回去,惹来怀疑就不好了。横竖陌少对她的人没兴趣,睡到离开湖心苑也没什么的。这湖心苑每晚阴风阵阵,她一个人睡觉,没人说句话,也怪可怕且寂寞的。
她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白日那事情得有个了结。于是翻身过去面对陌少,和蔼道:“陌少爷,以后别这样利用我了,很折寿的。”
陌少平直地躺着,闭着眼,淡淡道:“没利用你。”
深衣又听不懂了,直白问道:“你对着郡主说那样的话,还不是利用我?难不成你说的还是真的?”
陌少仍是不动,也不睁眼:“你说呢?”
“……”深衣没想到他竟会反问,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当然是假的啊!”
“既然你知道是假的,还放在心上做什么?”陌少不咸不淡地打断她,翻了个身朝外睡去。
深衣愣住了。她突然想起一个小故事,说两个和尚过河,遇上一个姑娘踌躇难行。大和尚便把姑娘背了过去,然后告辞。但是小和尚一路走,一路想,总觉得大和尚背姑娘犯了戒律,忍不住出言指责。大和尚叹道:我早就放下了,你怎么还放不下?
她这样揪着陌少问话,倒显得她像这小和尚一样,心里有鬼了……
难不成,她心底里竟希望陌少那话是真的……
不不不,怎么可能!她喜欢的明明是爹爹那种的,怎会是这个全不搭边的陌少?
忽又想起二姐说,女儿家,情窦初开的,未识过情之滋味,往往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真正想法。
细细回忆起来到这里,她的喜喜悲悲,似乎总在被这个讨厌的陌少牵着走。有时候他一句话,就会让自己寻思上个半天一天的,去琢磨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比如上次他说,如果非要娶,那就娶她。
比如昨夜他说,难道你希望我对你有兴趣?
比如今天……
一定是自己觉得他生得好看,一时间脑子发热,对他见色起意了……
深衣纠结地把被子抱成一团,伸爪子挠了半天墙——无奈指甲刚被剪了,半点声音呲不出来。
也不知是几更天,她终于忍不住,腾的起身,凑过去端详陌少的脸。
天气虽然不好,夜里却还是露出了阴阴的月色。
晦暗天光下,陌少的脸泛着柔和莹净的光晕,两道长长的伤口竟似乎无损容色,反而让人心生怜意。
废物!
深衣暗暗咒骂了自己一句。自己果然是喜欢他的样子的。
因色生爱,这一定不是真爱。
深衣默默地念着这句话,坚信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你做什么?”
熟睡的陌少忽然冷冷地开了口。
深衣本来甚是投入地在思考着那个令她纠结的问题,被他如此冷静地一问,本来就有些混乱的脑子更是糊了——
“我……我在看你的伤……”
“伤有什么好看的?”
“我……”深衣故作镇定地想了下,觉得刚才说的未尝不是个很有道理的理由,便顺着这个话题胡乱道:“我想,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划了两刀,多可惜……”
陌少哼了声,道:“有何可惜?既然惹人厌恶,划上千刀也无甚可惜。”
深衣讶异道:“谁讨厌你这张脸了?”
陌少推开她,侧身向外,冷声命令道:“睡觉!”
深衣此刻却睡意全无,决意要把这个纠结不清的问题彻底解决掉。
她锲而不舍地把陌少又扳过来,严肃道:“你听我说,你现在虚岁二十五对不对?”
陌少耐着性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现在才十五岁。所以你比我大了十岁对不对?”
陌少修长挺直的眉尖挑了挑;“为何我要用虚岁,你要用实岁?”
“嗨,凑个整嘛。总之你大我这么多岁,都可以做我长辈了,以后我就叫你叔叔怎样?”
陌少的脸瞬间就黑了。
深衣提出这个称呼,自然有她的考虑。她觉得,既然两人睡在一个床上,就得有个正正当当的名分。她要扼杀心中对陌少那小小的爱的萌芽,最首先的就是要撇清关系。
所以么,这错开一个辈分,感觉就好多了。
“叔叔叔叔叔叔!”
深衣凑在他身边,笑嘻嘻地反复叫唤,越叫越觉得心中坦然。她觉得自己甚聪明,这法子甚妙,现在湖心苑中三世同堂,其乐融融啊!
“够了!朱尾!”陌少终于按捺不住,怒吼了起来,“再叫就把你丢下去喂鱼!”
深衣却吃准了陌少如今不会轻易向她动手,嘿嘿道:“好好好,我不叫就是啦!——叔叔!”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梦里面,海风阵阵,竟有些冷。
她团成个球滚了滚,发现旁边有个暖暖的东西,于是张开手脚往那边靠过去。
啊呀,暖暖的东西似乎挪走了。
再靠靠。
……又挪走了。
她锲而不舍地再挤过去。
朦胧中听见咚的一声闷响。深衣揉着眼半撑起身来:“怎么了……”
面前是陌少的脸,逆着光,但隐约分辨得出脸色很不善良。再一看,他竟是坐在床边的地上。
深衣懵懂地看看床,看看自己……
她把陌少挤下去了!
深衣心中惊呼一声糟糕,见陌少单手撑着床沿,费力起身。她心中十分歉疚,半睡半醒地也不多想,双手穿过他胁下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朱尾!我用不着你帮忙!”
陌少推拒着她,咆哮着,受到了羞辱一般。
深衣却已经习惯了他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晕头晕脑地把他拖到里面,卷着被子从他身上滚过去,睡在了外边,打着呵欠道:“好了……这样你就不会再掉下去了……”
“你……”
紫川郡主走后,湖心苑又恢复了往常的静谧。
好雨时至,清风满湖,满院的艾草青蒿沐阳光雨露,一日日地生长得愈发蓬勃茂盛。湖风中丛丛簇簇摇曳生姿,翻卷起茸茸然青白两色,好似碧涛满苑,白波粼粼。
深衣每日绘图不辍,舰船结构精妙,处处榫卯相扣,容不得毫厘间的差池,需得慢工出细活。她自幼性格毛躁,难以专注,父亲便拿制图一事来磨炼她。天长日久地练习下来,渐渐也能一气在制图房里坐上两三个时辰,心无旁骛。
其间休息时候,深衣最爱让老酒鬼把她提到屋顶上去。老酒鬼酒香满身,醉卧一旁,深衣两手托腮,极目远望。天风辽阔,飞鸟迂回。苑子底下青艾生香,香远而益清。
深衣趴伏在老酒鬼旁边,细细嫩嫩的手指绞着他的花白胡子玩耍。见老酒鬼虽然苍老,可那一双危危上挑的桃花眼,若放在少年人身上,定是风流倾城。
“老酒鬼爷爷,你有儿女吗?”深衣心中有话,便藏不住。小心翼翼地问着,紧盯着老酒鬼的表情,打算一有不测,便呼唤陌少救火。
妻子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结果……把老酒鬼弄疯了。
老酒鬼这一回很清醒:“有。”
深衣舒了口气,好奇问道:“那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难道是他们不愿意赡养你?”
老酒鬼得意笑道:“老头子不用别人养。她喜欢管着老头子,不让老头子喝酒,老头子偏不爱她管。”
“……”
原来是个离家出走的爹……
暖阳和煦,深衣掐手指算算:“呀,端午快到了。”
老酒鬼偏头:“又要老头子买东西去?”
深衣:“嘿嘿。”
要说在这个湖心苑里,陌少是主子,老酒鬼和深衣是仆。可是最穷的其实是陌少——因为陌少一个铜板的月银也没有,老酒鬼和她却各自却还有二两银子的工钱可拿。
不过老酒鬼买酒、买各种好吃的回来,根本不是二两银子盖得住的。上次他买回来的一只秘制焖炉烤鸭,市面上怕是得五十两银子一只。
深衣琢磨着这老酒鬼的儿女,大约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家主,甚有孝心。自家老爹跑出去躲起来了,也不能亏待了他。老爹造下了什么乱子,他们便得紧跟在后面收拾。深衣想着各家酒馆、食肆每个月底结账时拿着一堆白条去找他的儿女,定是个很好笑的场景。
深衣这段时日,除了画船图,余下的时间便是精研膳食。深衣明晓了陌少在自己心中有所不同,又知道了他过去的事情,是以待他更加尽心。
虽然仍是做些清粥小菜,但又多了许多花样。譬如白粥里面,不时地换了莲子、百合、花生、五色杂粮;小菜除了他原来从不曾变过的青菜,又迎合他的清淡口味做出豆腐、木耳、土豆、菜花、豆荚、瓜菜等各种精致素食出来。
老酒鬼过去本不屑吃这种素雅小菜,结果发现深衣做得别有滋味,于是每次都要分一杯羹。
陌少初时还有些抗拒,但是见这些都是全素,而且也不放葱姜蒜醋之类的重味,慢慢也就都吃了。
深衣渐渐觉得去琢磨陌少的口味也是一大乐趣。比如他喜欢吃清蒸的东西;放了菜油来炒的就吃得少些,若是猪油,绝对沾都不沾。丝瓜、芹菜、白口蘑之类有特别味道的蔬菜他也完全不吃。
若是一盘菜他能吃掉三分之二,深衣走路都连蹦带跳,老酒鬼见了,便捋着胡须别有深意地怪笑。
端午节这天,深衣包了些火腿粽、鲜肉粽给老酒鬼,又包了些艾香粽、竹叶粽给陌少。雄黄酒、咸蛋黄、黄鳝、黄瓜、黄鱼这“五黄”是必不可少的,深衣另外还蒸了条鲈鱼。
老酒鬼早早地闻到酒菜飘香,馋虫大动,踮脚摸进厨房来,扯了双筷子就去戳那鲈鱼的鱼头,却被深衣眼疾手快地喝止。
老酒鬼十分委屈:“迟早都是给老头子吃,提前尝个鲜也不成?”
深衣无奈道:“等一下!”
她挺起洗得干干净净的菜刀,灵巧地将鲈鱼鳃上面的那块肉给挖了下来。
老酒鬼心疼地瞪大了眼睛:“啊呀呀呀呀——”
深衣知道他叫什么。
这块小小的肉是整条鱼身上最鲜最嫩的地方,一点都不荤腥,乃是鲈鱼之精华所在。吃鲈鱼本来就讲究个鲜嫩肥美,最好吃的也就是这儿了。
深衣将事先配制好的酱料淋到鲈鱼身上,连盘子奉给老酒鬼:“好啦,吃吧。”
老酒鬼接过,一双桃花眼仍是不死心地盯着被剜下来的那块肉:“喂喂,那个……”
深衣护着盘子:“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这个不是给你的啦!”
老酒鬼恍然大悟,拿指头点着深衣的小脑瓜儿:“嘿嘿……小丫头……有私心……”
深衣有些脸红,小声道:“你不要乱想!我就想骗他吃肉,我就不信这个邪……”
老酒鬼连连点头,“好好!这是好事情,先诱得那臭小子破戒,破了戒,以后的事儿就好办了!”
关于这个问题,深衣和老酒鬼早已经达成了共识——除了杀生,其余佛门九大戒律陌少比和尚守得还严。老酒鬼一语点破天机——这货一直就是个禁欲的主儿。
深衣把那两团雪白如脂的鱼肉剁做细嫩的肉泥,一部分混进了他的粥里。另外拿缝衣针把几十根黄豆芽的中心掏空,将剩下的鱼泥填了进去,混在其他豆芽里面儿一起清炒了。
老酒鬼看得瞠目结舌:“小丫头!瞧你这精怪心眼儿!这种做法,怕是皇帝都没吃过吧!”
深衣狡黠而又得意地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太费功夫。下回再做了给你吃!”
老酒鬼伤心欲绝地摇头:“老头子年轻时也很多姑娘爱的,果然老了就不吃香了……”
屋外阳光甚好,明灿灿的金子一般。
陌少在苑中采艾。
五月艾草生长最旺,艾油最好,正是采艾时节。
大把碧油油的艾叶抱在他怀里,愈发衬得他容颜如玉,眉目似画。一身青衣香气尽染,风吹衣袂翻起水黛颜色,似一株冷荷。
见深衣来了,他看了看菜食,简略道:“去房里。”
陌少将采下的艾叶放到桌子上,去洗了手回来,默默无语地开始吃饭。
深衣想亲眼看见他把鱼肉给吃了,便赖着不走。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到那些艾叶上,问道:“我可以要一些么?”
陌少点点头:“我也用不完了,你随便拿罢。”
端午节有悬艾于门,禳祓毒气的习俗。深衣兴冲冲地拿了一大把,分出两束来,准备挂在陌少和老酒鬼各自的门口。
陌少细嚼慢咽,看着深衣将剩下的一把折巴折巴扎成一只小兽形状,放在了床头,皱眉问道:“猫?”
“……”深衣瞧瞧自己的手工,垂头挫败道,“是老虎啦……”
“做什么用?”
深衣听娘亲描述过,天朝民间,不分贵贱,端午都会扎艾为虎,截蒲作剑,以斩千邪、驱百鬼。艾草、菖蒲俯拾皆是,就算是没有钱的黔头百姓,也能随便摘到。大户人家更是讲究,会做出各色艾人、艾虎、蒲龙来。
所以深衣有些奇怪。
陌少十二岁前都还在家里,怎么会不知道扎艾虎辟邪的风俗呢?
大约是他没怎么注意过……
深衣随口给他讲了些,陌少认真听着,不知不觉还真把夹着鱼肉的饭菜给吃了……
深衣心中暗自欢欣鼓舞,觉得陌少如此实在值得奖励,便掏出此前扎粽子剩下来的五色丝,飞快缠在陌少左臂上,顺带打了个死结。
陌少郁郁地用右手去解。他只有两根手指,自然解不开。手中一晃竟有一把尖利的小刀出来!
深衣唬了一跳,慌忙拦住:“这个叫五色长命缕,又叫辟兵绍,保你平安长寿的,千万不可以割断!”
陌少怏怏不快地垂了手,深衣也没见他把刀收进袖子里,那刀竟又凭空消失了。深衣兀自称奇,却听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平安?长命?”又摇了摇头。
深衣隐隐觉得他这话有些不祥,就像是觉得这两个词不过奢望一般。心想他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种心病,也只能靠时间来治愈。
她端了食盘出门,忽听见陌少唤她:
“你……船图画得怎样了?”
深衣转身过来,摇摇头道:“哪有这么快的。估计还要一个多月。”
陌少微垂了首,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点点头道:“差不多。越快越好。”
深衣不高兴地问:“打算让我快点画完,看了真假,赶紧让我走?”
陌少毫不讳言:“是这个意思。”
深衣登时胸中涌起一股无明业火,气咻咻道,“把我关在这里的是你,急着赶我走的也是你!我看你这人反复无常,讨厌得很!”
她小巧足弓勾上那扇门狠狠带上,撞出咣的一声重响。
那门合上后,却又开了。她听见陌少在身后平静地问:
“你想出湖吗?”
深衣倏然转身,葱绿裙子划出一道漂亮弧线,赌气道:“想!我现在就特别想!”
她两番撒气,陌少仍然不喜不怒,平平淡淡道:“明天老酒鬼会出去。晚上,你随我一同出湖。”
“我和你?!一同?!”
深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难道对于他来说,出湖根本就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
深衣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深衣蠢蠢欲动一整天。
她始终想不通陌少要怎么出湖。
冠冕堂皇地乘船出去?想都别想。她想离开湖心苑一步都不被允许,更别说陌少了。
轻功?算了吧。他连路都没法走。
潜水?沾了冷水,他怕是又要腿疼难忍,而且轮椅怎么带?
恰如陌少所言,老酒鬼一大清早离开,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吃过晚饭,日落西山,深衣打扮得干净利索站到陌少面前:“走么?”
陌少看看她,递给她一套玄色衣裳:“换上这件。我们走水路,干的衣服给我拿着。”
深衣接过那衣裳,只觉轻盈如羽,光滑如丝,惊道:“这是绰影!”
陌少轻挑眉锋,道:“也是,你义父做过翊卫,你自然知晓这个。”
翊卫是天朝皇帝身边最为锋锐的一支亲军,夜行侦探布料,正是这“绰影”,奇轻无比不说,最厉害的是水火不侵。深衣曾见父亲穿过这样衣服。可是绰影乃是翊卫御用,陌少从何处得来?
但若是走水路,穿着绰影还真是再适合不过。但是这绰影和父亲当年那套还不一样,乃是一件夹衣。
深衣见这衣裳是陌少的尺寸,便问道:“那你穿什么?”
陌少摇摇头,“其实这衣服对我没什么用处。”
到水边,陌少嘱咐深衣道:“水底无光,你务必紧跟着我。迷了方向,必死无疑。”在她领子底下挑出一根牛筋管,“夹层中有气囊,不多,但你擅长潜水,应该够你用了。”
深衣愕然:“你怎么知道我擅长潜水?”
陌少道:“海上长大,哪有不会潜水的道理?不过——我算过你潜水的时间。”
深衣脑子里面一炸,当时她潜水时瞅准了四下无人,只穿了两件小衣,腰腹和两条腿全裸在了外面,更别说一沾水……
流氓!
自己没看成他,反而被他先看过了!
陌少从轮椅底下摸出了一个袋子类的物事,抖开来,竟是一件鲛绡所制的连身衣,半透明,头顶开有一口,束紧之后便进不了水。深衣咋舌,这种鲛绡比绰影更加难得,有价无市,她一直想要谋一件都没有实现……
陌少拿了她的干衣,自己穿好鲛绡之后便撑身下了水。深衣惊道:“你不要轮椅了么——”见他已经下潜得没了影踪,忙紧跟着跳了下去。
天色本来已经入暮,水底没潜多久,四面已经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深衣衔着牛筋管,心中隐有惧意。她过去下水,身边总会带着娘亲的一颗沧海月明珠用来照明。似这般不知目的、没有方向地潜水,还是第一次。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紧紧跟随在陌少身边。
陌少的水性好得惊人,一尾箭鱼般在水底穿梭,深衣竟要用尽全力才能追上。
水路渐狭,幽径曲折,像极了深处的秘道。深衣深谙水流,感知得出这是一条长而封闭的暗河。若非衣衫里面有气囊,再擅潜水的人也无法通过。
有一处陌少捉了她,将她压到自己下方。深衣尚不明道理,但耳边水流有微妙的变化,她听出两侧有细密锯齿。不明就里的人摸黑闯过,恐怕会直接挂死在这里。
深衣愈潜,心中愈是疑惑——这水道暗布机关,曲径通幽,分明是挖掘一刹海时便设计好的。水底不辨方向,不见黑白,陌少能如此快而准地通过,只怕走过不止一两次了。
他根本就是自愿被关在湖心苑的。
又迂回潜行了不知多久,深衣渐渐觉得胸口窒闷,晓得这气囊之气快要用尽,愈发地有些惶恐。水下无法说话,只得伸手握住陌少的手臂。
陌少明白了她的意思,拽着她飞快向上凫去。深衣只觉得水压越来越小,渐见深蓝天幕。猛的一蹿,出了水面,大口呼吸起来。
天边新月如钩,四面蒲苇丛丛,遥遥可见零星灯火——这儿竟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陌少并未出水,而是自水下一路向岸边游去。那鲛绡光滑如鱼皮,在水底潜行比在水面凫游更快。深衣紧追着那一泓波痕,也到了岸边。
深衣兀自捋着头发上的水,见陌少脱去鲛绡,浑身果然滴水不沾。她接过自己的干衣,问道:“没有轮椅,你打算就一直坐在这里吗?”
“阿陌。”
突然一道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深衣悚然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雪青衣裙的女子魅影一般站在几步之外的苇丛中,气息沉敛,竟让她浑然不察。
这女子和陌少像是同样的功法路数。
约莫二十五六年纪,仍是未出阁女子的打扮。容颜妩媚,却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冰冷。
阿陌?
叫得可真够亲热的!
女子纤手轻扬,勾过来一把轮椅推到陌少身边,望着深衣目有敌意:
“怎么把她也带出来了?”
女子没有帮忙,陌少自己坐了上去,道:“我要带她去见一个人。”又向深衣道:“去旁边换衣服,然后我们走。”
“你要带我去见谁?”
“内库,堂主。”
深衣一路上都没有回过神来。两旁夜市千灯如昼,各色店铺货品琳琅,她却恍若未见,一心只想着内库堂主这个事儿。
她有些不敢相信陌少竟能让她去见到堂主。不是说堂主身份成谜,向来只有皇室及其亲信诸人才知晓么?今上视她四哥如亲弟,所以四哥能够见到堂主不足为奇,陌少……陌少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听着陌少和那个女子交谈,原来那女子就是他之前提到的白音,是董记当铺的二掌柜。
他在湖心苑,都是与这个白音联络。
深衣思来想去,除了第一次陌少病发突然,让自己给董记当铺送了信,后来再没有与外界有书信往来。一刹海四周高墙密网,鸟飞不过,难道他竟是通过掷棋子,将水纹送到高墙之外来传递讯息?
水语,这是内河水路上的人常用的传讯暗语。她此前有所耳闻,只因海上总有风浪,无法使用水语,所以从来不曾见过。
陌少居然会水语,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陌少和白音先行去了董记当铺,深衣这回终于见到了之前接待他的那个大掌柜,以及他的妻子。她本以为大掌柜姓董,没想到却被唤作徐先生。而那徐夫人,温婉贤淑的模样,竟然是个哑巴。
他们在内堂说话,深衣在外面等得百无聊赖,索性上了城隍庙大街蹓跶。
行得百步来远,便见到有人当街叫卖活的龟蛇。
深衣忽想起她从琉球过来,途中寂寞,便带了小呆子为伴。小呆子是一只长脖儿龟,是她从大洋之南的一个海岛上拾到的一枚蛋孵出来的。她准备进靖国府之前,便把小呆子“寄养”到宝林寺的放生池里面去了,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爱屋及乌,深衣忍不住去那卖龟人的水缸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她看到了自己的小呆子,被单独盛在了一个盆子里,畏畏缩缩的,供人观瞻。
哪有这样恶人,去佛寺的放生池捉龟出来卖的!
中原土生土长的龟,脖子都是短的。人们何曾见过这种脖颈如蛇一般的长脖儿龟?一个个争相观看,更有大胆者,拿手指去拨弄龟头。
小呆子害怕,歪缩了脖子,却张开嘴“哈哈”有声,作凶恶之状。
那老板拨开乱摸的人手,高声道:“这是神龟!神龟知道吗?就是玄武,龟蛇合体之真身!这是天降祥瑞啊!”
深衣挤上前去,大声质问道:“老板,你这长脖儿龟哪来的?”
那老板是个黏黏糊糊的胖子,吊梢眼里闪着市井商人的狡狯,道:“哪里来的?上天赐给我的!”
深衣料想他也不会说实话,尽在这里讹人,无非想卖个高价,便问道:“多少钱卖?”
老板乜斜着眼,竖起三根指头。
深衣问道:“三十两银子?”
“错!三千两银子!这本是无价之宝,三千两是便宜卖了有没有!”
深衣见他漫天要价,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若在以往,她肯定直接上手夺了,而今没有内力在身……哎呀陌少真是讨厌极了!
深衣气冲冲地挤出人群,打算回去找陌少帮忙,走了两步,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上去一把揪住。
“南向晚!”
“哟哟,媳妇儿!”
深衣一脚踹去,南向晚挨了她这一脚,反而嘿嘿地笑了起来:“哟哟,几日不见,我媳妇儿怎么变得花拳绣腿了?踢在为夫身上,就像挠痒痒似的。”
深衣知道南向晚就是个油嘴滑舌的性子,最喜欢嘴上占便宜。她过去在船上也同别人嬉闹惯了,游戏心起,拉了南向晚的袖子,撅嘴赖娇道:“好嘛,你既然说是我相公,那是不是要对我言听计从?”
南向晚眉开眼笑:“对对,星星月亮都给你摘下来。”
深衣一指那个龟摊:“我看上了那里的一只长脖儿龟,你帮我弄来!”
南向晚一捋袖子,豪气道:“这有何难!媳妇儿且看我手段!文的不行来武的!”
果然……文的不行……
那胖子老板软硬不吃,咬定三千两不放松。南向晚目露凶光,正要动武,只听见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这龟,是从宝林寺的放生池里捉的吧?”
这声音清远如钟,喧哗众人顿时喑了声气,纷纷让开一条道路来,深衣和南向晚反而被挤到了后面。
深衣只见到一副修长背影缓步行到龟摊之前。杏黄僧袍,紫檀念珠粒粒沉光,头颅光光的是个和尚!
众人静了一静,立即骚动起来,言语间竟是兴奋不已。
“好俊的和尚!”
“是宝林寺的阿罗舍禅师!”
“听说阿罗舍禅师慈悲为怀,每月都会来集市上买活物放生。”
“集市上那么多活物,哪里买得过来?”
“嗨,阿罗舍禅师是得道之人,佛法精深,自然能分辨六道轮回、因缘果报!”
“这摊子的龟竟是在放生池捉的?哎哟,造孽哟……”
“活该啊,人家宝林寺的正主儿找来了,看他还怎么糊弄人!”
那老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果然是被镇住了。起初还想负隅顽抗,但四面人众围得越来越多,尽皆指责,渐渐也怕了。忙双手托了那龟,恭恭敬敬躬身奉给阿罗舍,涕泣道:“小人一时财迷心窍,见这龟生得特别,便偷偷捞走了。亵渎了佛祖,求禅师帮小人在座前多说说情!”
阿罗舍宽大僧衣袖了小呆子,单掌躬身回礼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能够悔过自新,功德无量。”说着,便返身要走。
深衣奋力挤出人群,扑上前一把抱住阿罗舍,兴奋大叫道:“哥哥!”
这张脸和她三哥长得一模一样,俊得出尘,正是她的四哥朱裟!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长到十五六岁,还是头一回见到活的四哥,她怎能不欣喜若狂?什么陌少,什么内库堂主,一时间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京城举目无亲,现在亲哥哥就在眼前,深衣傻傻笑着,紧紧抱着阿罗舍的腰,仰起小脸来看他。
四哥也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应该也很高兴吧!
可、可他一脸的惊吓,还有脸红,是怎么回事?!
深衣这才想起来,四哥和三哥长得一模一样,自己认得他是自然,可他却不认识自己……唔,是她不对,她应该先介绍自己。
“我是……”
“喂!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要脸!快放开禅师!”
“就是!哪来的没教养的小丫头,竟然当众管阿罗舍禅师叫情郎!”
“京城里喜欢禅师的姑娘多了去了,但谁不对禅师礼敬有加,头一回见着这么不知羞耻的!”
“丢人啊……”
“哎哟佛祖哦……”
阿罗舍竟也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手,后退了两步鞠躬唱喏道:“女施主自重!贫僧乃是出家之人。”
说着便快步离去。
深衣焦急要追,被南向晚一把拉住:“小姑奶奶,您这也太豪放了吧!”
深衣急得甩手:“豪放个屁!他就是我哥哥!”
南向晚道:“他是你情郎?”
深衣呸道:“情郎个屁!他是我亲哥哥!”
南向晚笑道:“真是胡说。阿罗舍自幼生长在皇宫,无亲无故的,哪有什么妹妹?”
深衣急道:“哎呀一言难尽,等会跟你讲,快带我去追他!”
阿罗舍身负轻功,似乎是有意摆脱两人的追逐,在街巷间几度穿梭,便不见了踪迹。
南向晚道:“媳妇儿啊,怎么一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就弱成了这样?你跑得太慢,还是我背着你追吧!”
深衣二话不说,蹭地爬上了他的背。
路上听南向晚解释,才知道“哥哥”这个词,在京城有着不一般的意思。
“几十年前京城里流传着几套书,叫什么《呻吟赋》《浪荡词》的,情事写得极好,里边儿女子唤情郎都唤‘哥哥’。一时间这称呼风靡京城,大家都这么叫了。”
深衣听得悒悒,这不正说的是她娘亲年轻时瞎写的几本书么?这回真是被娘亲给坑了!
这时才反应过来,为何此前紫川郡主叫陌少作哥哥的时候,靖国府众人是那样一副神情了。
哥哥,情郎,阿陌……呸!就你桃花儿多!
深衣心中酸不溜秋的,忽然听见一阵阵咿咿呀呀管弦嗯唱之声,仔细一看,底下人头黑压压的一面,台子上金碧辉煌——
竟是跟着阿罗舍闯进了一个梨园戏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