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少说了句“我不记得”,深衣差点没跳去抽他一巴掌——跟着老酒鬼,好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了这个。
和老酒鬼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深衣发现老酒鬼确实是忘记了好多前尘往事——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而且他不能回想,一旦忆及过往波动心神,便会触发癔症,痛苦无比,每每须靠陌少施针救治。
她如此经历了几次,才明白初见老酒鬼那夜,陌少所说的“忘记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并非一句恐吓。
这一老一少,一个丢失了过往,一个失去了双腿,因缘巧合聚到了一起。两人之间有深衣看不懂的对峙,却也有微妙的相互弥残补缺。难怪在湖心苑上,两人磕磕绊绊相依为命,一过便是七年。
然而,老酒鬼是真忘却,陌少却分明是假失忆。
深衣觉得她若是紫川郡主,定是要被陌少这句话伤透了心。
只是紫川郡主长的她那五六岁,并不是浪掷光阴——
她一双眸子明亮而敏锐,好似秋水刀锋,紧紧地锁住陌少的双眼。
满堂寂静无声,深衣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一声、两声、三声……
陌少终究避开了她的眼睛,紧抿着唇把头别向一边。
紫川郡主忽而含泪笑了:“我就知道……你有难言之隐,我怎会逼你……我会去找你。”
陌少几乎是同时低低地唤了声:“朱尾。”似乎浑身气力都被抽去,神乏力竭。
深衣应声过去,见他脸色褪作苍白,额际渗出细密冷汗,心知他不大能在这儿忍得住了。
风湿寒痛她知道有多痛苦。轻的忍忍就能过去,重的会疼得死去活来。
父亲的船队中有一名老舵手,曾被扶桑人捉去,在水牢中关了整整三个月。救出来后,便落下了风湿之症。但凡风雨交加的日子,便会双腿疼痛难忍。
老舵手是个铁打的汉子,恁是扶桑人怎么折磨他,他都不肯以过洋牵星之术相授。父亲对他极为尊敬,忧虑他的病痛,几度要让他留在陆上不再远航。老人家却说,此生既为舵手,离开航船之日,便是辞世之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每每犯起病来,竟也会疼到流泪。
深衣问他,是如何疼法?老舵手说,就像骨头里有千万只虫子在钻,心里有几百只手在抓挠,要不了你的命,却会让你酸软虚脱,恨不能拿刀将自己的双腿剁了干净。
深衣推了陌少要走,忽听见一声不怀好意的“慢着!”
驻足转身望去,竟是莫云荪开了口。
“奶奶,既然郡主中意莫陌,我们家也不好强求。不知道奶奶是否还记得孙儿曾提到过在宝林寺遇到一位甚是心仪的琉球姑娘?孙儿苦寻不得,原来这位姑娘竟来我们府中做了丫鬟。”
深衣心中了然——原来莫云荪对紫川郡主也是无意。紫川郡主这般泼悍人儿,怕是成了亲后,时时处处都要压着莫云荪。这莫云荪看起来是个娇生惯养、骄纵任性的纨绔,习惯了脂粉群中厮混,岂受得了这种约束?
可是……
宝林寺……琉球姑娘……这是说的谁!
萧夫人眼看着本已到手的郡主儿媳要飞了,儿子竟也无意争取,轻轻松松拱手让人,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喊了声:“莫云荪!”
老太君听了莫云荪的话,皱着灰白寿眉看向深衣:“你说的是这个丫头?怪了,入府当日也见过,不似今日标致。”叹了口气,半是安抚半是宠溺道,“你既是喜欢,便收了罢,回头给莫归尘另找一个。”
老太君挺直了微驼的身躯,望向紫川郡主,妥协的话语仍不失国公府的威严:“既然郡主尚有异议,那么婚事容后再议,望郡主回去后三思。”
听了老太君的话,深衣瞬间僵成了一块小石头。
丫头就是这样指来指去的?你们当我是集市上的大白菜啊!
再说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原本就是陌少和她、莫云荪和紫川郡主各自订下婚约,现在要两两拆散重新组合吗?
她恼恨得很,自己当时在宝林寺,不过是为了看莫家大公子拼命往前挤了挤,险些一头撞在了莫云荪身上,怎么就让他看对了眼了?
这莫云荪抢起人来,倒是光明磊落啊!莫七伯!瞧瞧你都养了些什么儿子!
深衣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倘若自己身子里没有养着陌少那三根金针,趁此机会逃出一刹海倒是上算。可是现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落到那莫云荪手里就只有被玩弄的份儿了。
又一次,两害相权取其轻!
与其跟着那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莫云荪,还不如陪着陌少在湖心苑吃斋。
想起之前在路上听到的那些无稽之谈,深衣硬硬头皮,决定顺水推个舟,火上浇个油。
对不住了陌少,借你的名节一用。
对不住了郡主,借你的心上人一用。
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深衣打定了主意,垂头酝酿了一下情绪,抬起一张凄凄惶惶的小脸来:
“奴婢既然做了陌少的通房丫头,便早已打定主意追随陌少一生一世。大公子看得上奴婢,自然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奴婢一身不能侍二主,实在……实在是无福消受……”
她本来觉得丫头和通房丫头没什么区别,不过加上了“通房”二字,似乎更亲密些?这时候当然是说得越暧昧越好……
陌少似是被呛了一下,猛然咳嗽了起来。
深衣一看,好机会!赶紧贴过去,抚着他背为他顺气。见他额上沁出更多的汗珠来,便拿了帕子给他拭汗——温柔到她自己都头皮发麻。
莫云荪惊愕地指着陌少对深衣道:“他真的……”
深衣不待他说完,斩钉截铁道:“是!”又觉得自己似乎太激动了些,低眉羞涩道,“奴婢已经……已经是陌少的人了……”
救命……她自己都要受不了了。
抚在陌少背上的手指探进浓墨一般的头发里去,长长的指甲恶狠狠地掐清瘦的背,掐得他如漆描画的眉蹙了起来。
深衣略略斜过身子,挡开众人的目光,急急地对陌少比出个口型——
“快帮我呀!”
深衣行走天下诸国,常与番邦人士为友,和她那碧眼儿的二姐夫也十分熟稔,几乎无话不谈。番邦人士,尤其是欧逻巴人,对女子的贞操不甚看重,深衣认为很有道理。
不过跟着娘亲学中原文化这么久,她也深知中原人正好是截然相反的观念,女子一旦失了贞,便是不洁之人,男人会弃若敝履。
她正是瞅准了这一点,决意要让莫云荪对她失去兴趣。
至于她的名节么……名节可以吃?
陌少脸色很是不好,仍是紧抿着唇,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如暗夜之海,面上神情莫测。
琯儿低头在莫云荪耳边低语了句什么,莫云荪忽大笑道:“莫陌,她才多大?”
深衣:“……!”
糟糕,她竟然忘了这一点!
她入靖国府时,报的是十三岁,而她长得又确实显小……天朝律令明文规定,女子十五方算成年,可以嫁人,十五岁下……那是残害幼女……
——对不起啊陌少!给你添上污名了!
深衣忽然想到,陌少虽然劣性,但从上次喝药来看,他似乎还是会给老太君面子。现在老太君发了话,自己又这般给他抹黑,他会不会一气之下,真的对自己不管不顾,扔给莫云荪?
她之前自托爹爹的义女之名,倒是弄巧成拙了……
念及此处,深衣顿时打了个寒颤,可怜巴巴望向陌少。
一时堂中众人的眼神,再一次齐刷刷地聚集到了陌少身上。紫川郡主目中,亦是惊怒。
陌少动了动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堂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豆蔻梢头,别有滋味。”
堂中霎时响起嘈嘈私语,尽是不齿。此前虽有不少陌少和深衣之间的传闻,但估摸着并没有传到主子们的耳朵里面去。不少下人听了,也是半信半疑。这时候陌少亲口承认,自然引起一片哗然。
深衣松了一大口气。陌少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大约是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够坏了,并不在乎再坏一点。事已至此,帮她兜个烂摊子倒也没什么。
但是看着紫川郡主被袁翟紧紧拽住的胳膊,深衣忽然觉得,自己这麻烦好像惹得有点大了。
深衣一路推着陌少回了湖心苑,没有再受到任何阻拦。
好容易到了屋里,深衣正要开口道谢时,却见陌少以一种旁人所不常见的姿势折下身去,看起来就像要自己把自己的膝盖吃掉,状极痛苦。左手一指在上,四指在下,夹住了自己的膝关节。他用力极大,指根骨珠颗颗小山样凸起,鹰爪一般。拇指来回压拨着膝上那块可以活动的髌骨,汗水涔涔而下,很快地面上就湿了一小片。
深衣和那老舵手在一条船上很多年头,知道犯痛时心烦意乱,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变暴躁,更何况是本来脾气就不好的陌少……
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等他慢慢缓和过来,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老舵手喜欢喝酒,明知道喝酒后腿会更疼也要喝。
他说,我好端端地活了这么多年,这辈子已经值了,疼就疼去吧。人活着图个欢喜,掌舵、酒、情爱,人生三大欢喜事,若都不能想做便做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时幸好捉去的人是我,倘是那些年轻孩子,落下了这种毛病,这辈子还有什么欢喜可言?
深衣不知道陌少的欢喜事是什么。来了湖心苑这么久,从来没见他欢喜过。照老酒鬼说的,自他救下陌少之日起,便不曾见他开心笑上一笑。
她认识的男人已经很多了,大略男人的欢喜事,也就那么些。陌少断了腿,自然能做的就更少了。
他的日子比白开水还寡淡无味。
只是让深衣很奇怪的是,虽不见他欢喜,却也不见他消沉。那些身残之人所常见的自卑,除了那日一句“配不上”,也并不曾在他身上频繁地流露出来。
他似乎在为某一个目的很执着地活着。
并非“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那种面对生死的淡漠,而是很顽强地谋求生存。
所以面对一次次的恶毒中伤、蓄意陷害、病痛发作,他从不曾自暴自弃过。
她问过老酒鬼,老酒鬼笑笑说,既然你是海库令主家养的小丫头,那么迟早会知道的。
她想老酒鬼说的真是疯话,这一扯扯到她的家世去了,隔了陌少十万八千里远,知道个大头鬼啊!
陌少这般折腾着自己,深衣也知道他是在以痛止痛。骨头里面的疼摸不着够不到,只能靠唤起体表的肌肤之痛来分散痛感。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陌少才艰难地直起身来,薄唇青紫,有气无力道:“推我到床边去。”
深衣刚得了他的好,自然真心诚意地打算报恩。一边扶着他上床,一边问道:“每次下雨都疼成这样么?如此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陌少怔了一下,疲惫道:“不会。这次是我大意了。”
深衣琢磨着这“大意”是什么意思,陌少说:“出去。”
深衣呆呆地抬头:“干吗?”
陌少似乎对她每每都要问理由很不耐烦,但是处了这么久,也知道如果不解释,她绝不会轻易服从。
“我要施针。”
深衣诚恳道:“我可以看一看么?” 她想说,爹爹的船上有一个老爷爷,和陌少你有一样的病,如果可以,她想学会了回去帮老爷爷治病。
陌少想也没想便道:“不能。”
深衣嘟哝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不就是腿么?难道你还要施到别处去不成?”
“……”
陌少眼色不善地盯着她,连话也懒得说了,像是要把她恐吓出去。
这却恰好激起了深衣的倔劲儿。她昂首挺胸赳赳然道:“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晕啊、扔出去啊,反正我就是不走,你看着办!”
嗬,小样儿,病老虎,知道你现在手脚无力,有种就对我下狠招儿呀!
陌少眸光转寒,道:“现在不出去,以后就都别出去了。”
“啊?”
深衣一头雾水,却见他果然不再避着她,倾身探手把裤腿卷至膝盖以上。
双腿一点点露出来,深衣的心也一点点揪了起来。
瘦骨嶙峋。全是深深浅浅的瘢痕,已经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
腿肚上有陈年鞭痕,其他的更多是灼烧伤疤,陈陈相因,旧伤上叠着新伤,就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深衣看着心中一阵儿一阵儿瘆得慌。
倘是分别开来看他的腿和脸,绝不会有人相信是同一个人所有。
只是他残了七年,双腿的肌肉虽然不如常人丰实壮健,却也不至于萎缩松软。大约是他频繁灸治,延缓了这个过程。
陌少面无表情地把双腿袒露出来,也不去看深衣的反应,径直从从床褥之下取出一个长方盒子。
打开来,只见盒盖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嵌着无数针具,粗细、长短、形制、材料各不相同,一枚枚的寒光凛凛。盒子下方,则有一些药瓶,紧实排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艾柱卷条,用桑皮纸裹着,艾绒金黄而芳香。
他只手拿火折子点燃了艾柱的一端,先后拿艾柱去炙鹤顶、梁丘、阳棱泉、阴棱泉等腧穴处。
离肌肤不到一寸的距离,深衣看着都觉得烫疼,叫道:“你还不拿走,要烫伤啦!”
他拿着艾柱的手却纹丝未动,只是探出右手食指置于穴位之侧,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拿开。
深衣倏然明白,他腿上皮肤瘢痕太多太久,知觉早已迟钝了,得靠手指去感知被灸部位的温度。
深衣讷讷道:“书上说,灸法有很多种,你为何不用间接灸?隔姜或者隔附子饼之类的,何必要弄伤自己?”
陌少头也不抬地道:“太慢。需要人帮。”
深衣无言。似他这种灸法,固然力道凶猛,立竿见影,然而所带来的疼痛和伤害也大。他对自己,倒是下得了手。
他这一灸,便灸了近两个时辰。回旋灸、雀啄灸、温针灸,不同的穴位灸法不一,还混入了针法,十分繁琐。
陌少自有耐心,深衣因是头一回看到,竟也乖乖地一路陪了下来。陌少一只手不方便,深衣便自觉地担负起给艾卷点火的职责。两人虽然沉默无语,但也不似过去总是随时准备捅对方一刀的态势。
一屋子里艾香馥然。深衣本不大爱这种清苦野香,但现在闻习惯了,渐渐也觉得别有一种自然滋味,倒显得梅香兰香之类的流于俗气了。
针灸末了,陌少神疲气乏,恍然大病一场后的虚弱。
深衣中途出去煮了一下饭,这时候便给他端了进来。仍是清粥小食,却加了些薏米莲子,较以往更加精心了些。
陌少一口一口吃着,吃得很是勉强,像是逼着自己吃一样。
深衣想起书上说到艾灸之后正邪交战,反而会让人不适。艾灸的通窜之效,亦会延及中脘,导致不思饭食。
这陌少不会因为不舒服而拒绝吃饭,倒是不矫情。
不过话也说回来,他爹不亲娘不爱的,旁边儿除了她和老酒鬼也没别人,他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赖病爱娇给谁看呀?
陌少吃罢了饭,约莫恢复了些气力,道:“你,去把你房中的床铺收拾了。今晚来我床上睡。”
深衣嘴里还有一个荠菜饺子,一听这话,整个儿咕咚滑进了喉咙,险些把她噎死。
到他床上睡?她没听错吧!
“那、那你睡哪儿?”
难道是他预料到又有人要暗杀,所以要她顶替?
“我当然睡自己的床。”
深衣彻底呆了:“你你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她两根细细的食指并起来,“一起睡?”
陌少点点头,神色很自然,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或者觉得这是件很不正常的事情。
“那怎么可以!”深衣蹭地暴跳起来,“我爹说女孩子成年后就只能和自己的夫君睡!”
其实,她最喜欢是赖着爹爹睡,爹爹冬暖夏凉,抱着特别舒服。但是自她及笄之后,她爹拒绝她,就有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陌少斜眉抬眼,冷冷声音中带着些许斥责:“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得自己兜着。你以为莫云荪是傻子那么容易信么?与我同床,本就是你做通房丫头应该的。”
深衣忽然有一种自己挖坑把自己埋进去的感觉。
“通、通房丫头还要陪睡?”
陌少冷声道:“通房丫头就是妾,只是比妾还不如。”
“……”
不好好学习中原文化害死人啊!早知道她换个法子进来也行啊!
“能不能不……”
“随便你。”
陌少冷漠答了句。
深衣扭着手,纠结万分。其实他说得很有道理。莫云荪恐怕真的不会善罢甘休,派个把奴仆上来查探一番并不是难事。
自作自受……真是,撒一个谎,居然还要做出更多的事情来圆这个谎……
深衣苦恼了一个下午,画了好几个小圈圈权衡利弊,终于……在掌灯时分,抱着被子可怜巴巴地站到了陌少床前。
陌少莲花趺坐在床上,禅定之境。周身气息收敛于无形,几似虚无。
深衣心想,原来他每日是这个状态,难怪会让她觉得他不在了……也不知他修炼的是门什么功法,走的是如此息隐的路子。
陌少见她进来,单手撑床挪开些位置,示意她到里侧去。
深衣自然不敢脱衣,只褪了外面的罩袍,解开头发踢掉鞋子,爬了过去。
她紧挨着里侧墙壁躺下,恨不得人薄成一张纸贴在墙上,两手抓了被子挡在身前,瞪着两只大眼警惕地看着陌少。
陌少自己慢慢脱去外面衣衫,露出雪白中衣,但如往常一样。
觉察到深衣神经兮兮地盯着他,便瞥了她一眼,凉凉道:“你怕什么?在我看来,你不过一团会动的血肉和骨头。”
“……”深衣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话有点难听,刺激到了她本来就有点脆弱的小神经。
她弹身坐立起来,气哼哼地爬到他身边,愤愤抗议:“我就这么让你看不上眼?”她拍拍自己的小胸脯,“我承认比你那琯儿和郡主差点儿,但也没那么差吧!”
“差又怎样,不差又怎样?”
“……”深衣气结,拿指头用力捅了他胸口一下,“你起码应该对我有点兴趣吧?!”
喜欢二姐的男人排起队来可以填满中土和扶桑之间的海峡,可她呢?现在都爬到别人床上了别人还说她和一团猪肉没区别!
好气啊!
陌少修长乌润的眉锋微微挑起,漆黑长睫轻颤:“你希望我对你有兴趣?”
深衣登时紧闭了一张小嘴。
僵硬地扭过头去,灰溜溜地钻进被窝里头,龟缩到了床里边。
她觉得自己来这里之后,一定是变傻了。凡是和陌少说话,动不动就会把自己给绕进去。
陌少一指弹灭了灯烛,无声无息地睡下了。
深衣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反复说服自己旁边那人和她家里那只狼崽抱枕没有任何区别。
——你看,他动都不动一下,连个呼噜也不打。
——很软,干净,闻起来也很舒服。
——都快四更天了,他也没有说过梦话。若是踹他一脚,铁定会和狼崽一样滚下床去。
——没有危险的啦!睡觉!
深衣睡得晚,这一觉沉沉睡到了大天亮,随后被一阵持续的敲门声所唤醒。
“哥哥,你醒了吗?”
“我可以进来吗?”
深衣迷迷蒙蒙睁眼,发现陌少也还在睡着。想来他昨日灸后气虚体乏,比往日醒得晚了些。
只是他毕竟睡得更浅,闻见敲门声,便撑身坐了起来。
这一坐不打紧,深衣只觉得头皮剧痛,大叫了出来:
“啊呀!好疼!”
门外顿时静了。
深衣饧着眼儿看去,原来她昨夜翻来覆去的,两个人的发丝绞在一起了。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平时便容易打结,这下和陌少的纠缠在一起,更是成了一团乱麻。
陌少一只手解了半天解不开,气郁着把她揪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你睡个觉都不能老实些吗?还不快解!”
深衣肿着眼睛,蔫蔫地解头发结。谁知那头发竟是从上头就开始缠着了,没办法只能贴到他身边去解。
她解得满头大汗,陌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突然,陌少和她原来房间相通的门开了,露出紫川郡主一张惊不可抑的俏脸——
“你们在做什么!”
深衣这才想起来,昨夜她抱被子过来,忘了锁自己那边的房门……
捉奸在床了啊老天爷!
“我要在这里住下。”
紫川郡主一个包袱丢在深衣此前睡过的光溜溜的床板上,“这里一定有多的床褥被子罢?他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我就什么时候走。”
深衣舔了舔嘴唇,悲怆地想,郡主大人你占了这里,我啥时候才能回来睡啊?往外一瞟,陌少扶着绳,默默地从门口排过,像一朵灰灰的乌云。
老酒鬼上一次带回来的桃花酒全喝光了,大前天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不知又醉死在了哪里。
于是吃饭的时候变得很尴尬。
陌少不出房门,深衣只得给他把饭食端进去。
紫川郡主盛了自己的饭菜,拿了个凳子,也追随了进去,坐到了桌边。
这两人之间流动着怪异的气氛。深衣向来认为吃饭一定要有好心情,一步三望地挪着步子,便要开溜。
手突然被几根温凉的手指握住了。
“你也在这里吃。”
被握住的手掌忽的生出异样的感觉,深衣垂目,见他衣袖中微微露出形状优美的手腕,心中不由得慌了一慌,紧张道:“没……没地方坐。”
“床上,去。”
紫川郡主静默地扫了二人一眼,明眸深沉,兀自吃饭。吃了几口,忽然搁下筷子和碗,走到陌少身边。
“哥哥,你何时改用左手了?”
说道间,已经将陌少笼在袖中的右手抓了起来。动作之快,深衣失了内力,险些没看清楚。想袁家本来就是开国武将之后,将门虎女,自然身手不凡。而深衣早觉察出陌少自晨起便敛了一身内息,看着就是一个软弱无力之人。
这一抓,自然就捉到了。
尽管隔着衣袖,紫川郡主的脸色却霎时间变得雪白,手指都有些僵了。陌少木然将手抽了回去。
深衣心中奇怪,陌少那右手,自己也是见过的。不过是细弱了些,何以让紫川郡主惊骇至此?
“哥哥,你的手指呢!你还有三根手指呢!”
紫川郡主惶然失措,深衣也唬了一跳,确乎只见过陌少用食指和拇指,之前只以为另三根手有意屈了起来,原来竟是没有?!胸中蓦然酸楚起来,那三根指头,恐怕是他少年时便被断去,剩下的两根指头,也未能正常长大……他在凤还楼所遭受的折磨,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陌少面无表情:“没了。”
紫川郡主此前的冷静半点也无,捉着他的衣袖急切道:“谁做的?是不是姓萧的他们家?是不是莫云荪?”
陌少漠然道:“不是。”
“你消失的那五年,去了哪里?”
“忘了。”
紫川郡主慢慢直起身来,迟缓而悲凉。
“哥哥,对着我,难道有什么话不能说么?我自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在一起四年,难道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我至今好后悔,当年为什么要随父王回西蜀,一走十二年,再也没有你的音信。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父王和母妃走后,王弟有要务在身,我作为长女,不得不独自守陵。那些年,就好像是一个人被封在冰川里,孤单寂寞到发狂。我总想着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着只要熬过去,就能来京城和你成亲,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直到前天,我才知道要和我成亲的人不是你;昨天,才听说了你的事情。哥哥,我真后悔。我一走,他们就对你下了手……我如今才明白,当年倘不是我那么亲近你,萧家也不会那么妒忌你……都是我害了你……”
紫川郡主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深衣听得心中恻然,见陌少眉目低垂,哑声道:“和你有何关系?郡主不要自责。”
紫川郡主见他终于肯好言对她说话,咬唇道:“你还叫我郡主么?你还想让我像第一次那样欺负你一次,你才肯改口么?”
陌少怔忡抬首,紫川郡主微微脸红了些,道:“你过去叫我什么,你忘了么?”
陌少抿唇不言。
紫川郡主张了张唇,复又闭上。注视了他良久,眸光微闪,柔声道:“你叫我觅儿。”
陌少轻轻点了点头。
紫川郡主没有再说下去,看了陌少一眼,拿起碗筷把饭菜吃完。深衣隐隐觉得那一眼,似乎有丝丝异样。
下午本是陌少休息的时候,紫川郡主却没有放过他,要同他弈棋、奏琴、斗茶……诸多花样,大约都是他们小时候常做的事情。
陌少概以苑中百无一物拒绝。
深衣觉得,这紫川郡主缠起人来,比她厉害多了。陌少小时候得多有耐心,才度得过那四年?如今的陌少,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刻也不愿与人多处,哪里像是会陪人,尤其是陪女儿家的样子?
“一起画画好不好?你看,你小时候画的我我带来了,给我画一张现在的好不好?”
紫川郡主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卷轴来,展开,果然是一张总角女童的画儿,双目明亮如星,嘴角噙笑,怀中抱着一只白生生的胖兔儿,正是幼时的紫川郡主。
那纸张已经微微泛黄,看着是有了好些年头。笔意流畅而传神,紫川郡主明朗俏皮的情态跃然纸上,若非技艺超群,兼而贯注情意,绝难以画出这样一幅画来。
深衣暗暗惊叹,原来陌少还有这样的本事……
从这画中看来,陌少少年时分明对郡主也有爱慕,为何如今,半分也看不出来?若说他是在掩饰,这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倒让深衣怀疑他是不是和老酒鬼一样,真的忘却了。
又见画幅留白处一篇蝇头小楷写就的寿序:“……婺宿生辉,媊星耀彩……岁岁年华似锦……兄陌薄具桃仪,借伸微悃,望荷哂纳……”
文采斐然,字迹温和清俊,一见便令人心生喜爱。
娘亲常说字如其人,人如其字,从这幅小字上,便可想见陌少当年是如何清雅蕴藉、温润如玉的小公子。
深衣暗暗叹息,却也小小庆幸。她虽自幼随娘亲学习中原文字,可学到艰深处,她便常常偷懒。这短短一段中,竟还有许多字不认识……幸好如今的陌少说话通俗易懂,倘是时不时给她来上这么一段,她便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陌少瞥过这幅字画,生硬道:“不会。”
紫川郡主偏头轻笑,“骗我。”
陌少又不言语了。
紫川郡主从包袱中取出墨、砚、纸张,取水研了墨汁,将一支紫毫递到陌少左手中,道:“我知道你右手不方便,可你当时左手亦能行草,就帮我题几个字,可好?”
陌少僵硬地握着那支笔,竟是不知道怎么拿才好。忽而啪地将笔拍在桌上,那玉管登时断为两截。
“郡主,不用再试我了,有话直说!”
紫川郡主此前的殷勤笑意顿时化作冷霜,手腕一抖,一柄亮闪闪的袖剑架在了陌少颈侧。
深衣有些受不了紫川郡主如此风雷火火说变就变的性子,只听她怒目冷厉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装成莫陌的样子待在这里?”
深衣惊得不能再惊,移目看向陌少,但见他面色也寒了,一双墨晶眼眸冷光冽然,仿佛一只被激起嗜血之志的野豹。
“我不是莫陌,我是谁?”
他一字一句,回得凶狠,后三个字,尤其拔高了声音,很是阴冷可怖。
习惯了他平时低声说话,深衣被震得心神激荡。饶是紫川郡主,也被他这一句唬得险些失了气势。手上的剑略略退缩了一些,定了定神,道:
“从昨天我就开始怀疑你。我的哥哥,从来不会说一句谑浪的话,对谁都温言笑语,岂会像你这般作冷戾之色、出轻浮之语?”
“我哥哥自持守礼,连我或者琯儿碰一下他的手,他都会害羞脸红,连忙躲开。琯儿虽然从小侍奉他,可他从来都是礼敬三尺,生活起居,从不让她插手,怎会似你,和这丫头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我哥哥喜穿白衣,断不会穿什么青黑、蓝灰之类的颜色。昨儿那套白衣,怕是你要去见人,才特意穿上的罢?他的打扮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可不会似你这般阴森妖气!”
紫川郡主尖利话语一句接着一句,深衣懵懵懂懂听着,似乎明白了一些,却又有了更多不明白的地方。
紫川郡主尚不知陌少曾被凤还楼捉了去,不知道他过去所经历的事情,所以无法接受他的改变。
但深衣知道。
陌少回到靖国府后,莫七伯是见过他的。她不相信莫七伯会认错自己的儿子。
所以她不觉得紫川郡主这样的怀疑有十足的道理。
深衣最大的顿悟是——她大概又给这个黑心狼给坑了。
昨天陌少当着众人的面自毁名节给她解围,晚上又一脸吃亏的模样把床分她一半,她还以为他大发善心了,其实完全不然。
这陌少根本就是要拿她来当挡箭牌,断了紫川郡主对他的心意……亏她还摇着尾巴迎上去,感激涕零。
不过在衣服这一事上,紫川郡主似乎说得很对。
深衣回忆起来,她来湖心苑这么久,就只见陌少穿过三次白衣。
第一次和今天,都是见老太君等靖国府诸人,第二次,是那个杀手来袭。
其他时候,都是颜色大同小异的深色衣衫,那颜色,似乎还和星月晦明有关,晴时浅,阴时深,与夜色相合。
如果说真的不是巧合,那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其一,他是用白衣在外人面前强调他还是以前那个陌少,而其他时候,是他的防备本色;
其二,他预知了第一次老太太众人来苑中挑衅和第二次杀手来袭的事情,所以会提前换上白衣,收敛内息。
但他今天见郡主,为何又不穿白衣了?
深衣仔细想想,也了然了。十二年的地狱般的折磨,如今的陌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温厚纯良的陌少。他何必再给紫川郡主那样的假象?
“完了?”
陌少微微侧头,平静得似乎不知道颈上搁着那样一柄吹发即断的利剑。
紫川郡主嗤笑一声:“当然没完。你过去,可不会叫我觅儿。你自己说过,觅儿这种叫法,和府中的丫鬟们差不多,所以你叫我阿觅。”
“就算你把以前的事情忘了,拿笔写字,却是本能。可我看你连毛笔也不会拿!”
她陡然怒目圆睁,剑刃下压:“说!哪来的妖孽、扮作我哥哥的样子?你把我哥哥弄哪里去了!”
陌少面上仍无一丝惧色,双眸如瀚海深沉,直直地看着紫川郡主,道:“你若觉得我是假的,尽可以杀了我。”
紫川郡主手抖了一下,剑锋碰到他玉色脖颈,霎时间出现一道细细血痕。紫川郡主咬着唇,双目微红,忽的只手伸向他紧束的领子。
陌少抬手挡住她,翻掌向上,道:“不必找了,在这里。”
深衣讶异望去,只见陌少手心中静静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青天流云般的色晕浑然天成,鲜美明净得不似人间所有。
玉上丹红穗子,一块精致竹符。深衣看见其上米粒大的小字镌着——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陌少淡淡开口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娘名叫陌羡仙,陌是陌上花开的陌。弘启九年三月二十四生下我后,不知所终。我和这块玉被送到了莫府门口。”
原来他名字中的那一个“陌”字,是这样得来。深衣却又想到,原来他今年的生辰,她正在湖心苑。可是竟不见他提及,亦没有任何为自己庆生的行为。
紫川郡主大为震惊,身子摇摇欲坠。喃喃道:“这玉怎么会在你手里?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明明只告诉过我一个人……”她眸中一片混沌,似乎渐渐失却了心智,忽的柳眉倒竖,高声厉叫道,“是不是你,杀了哥哥!逼着他告诉了你这些秘密,然后易容成他的样子来到这里!”
紫川郡主已经有些疯狂,陌少却静静地看着她,道:“你说我是易容的吗?”
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紫川郡主的眼睛,左手轻轻将颈边的袖剑抬到脸侧,蓦地偏头靠上一勒——冷白的脸颊上顿时出现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
真真实实的血肉和肌肤,没有半点虚假。
紫川郡主和深衣俱已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冷漠地在颧骨和太阳穴处又拉了一道伤口,顿时血流如注。第三下又要往额头上去,恰似要把自己整张脸都毁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