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素福带着锦旗亲自来到卡塞医院,向大家道谢。感谢中国医疗队带着着卡塞医护人员们在大型车祸发生后,及时救治伤员。可是这些感激的话听在马嘉耳中,是无比的讽刺和扎心。马嘉煎熬着,直到优素福离去。
这天,马嘉没有加班,早早回到麦乐村。他来到天台上。夕阳的血红泼洒天际,霞光映红了马嘉的脸。可是,远处的云雾遮住了天边,马嘉看不见乞力马扎罗山。
突然,马嘉的电话响起,他掏出来一看,是柳晓弦。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按下接听键。
“我今天去学校办了个讲座,还挺有感触的。马嘉,你觉得我换种活法怎么样?”柳晓弦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开心地活着,比什么都好。”马嘉的声音疲惫、冷淡。
柳晓弦一怔:“你很累吗?”
“前天晚上出了个大型车祸,忙了一夜。”
“你没事什么事儿吧?”柳晓弦试探着。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很可爱。就在我面前,我明明可以救她的,可错过了最好的抢救时机,她死了。”马嘉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许人能改变的,本来就很少。”柳晓弦安慰着他。
马嘉反驳道:“不,人能改变的,绝对比自己想象要多。”
柳晓弦配合地发出干笑,脸上却是落寞与苦涩。
“今天的天色挺美的,我一会儿拍给你看。”马嘉为了缓和气氛,转移了话题。
“嗯,我这里也一样。早点休息吧,我先挂了。”柳晓弦说着挂断了电话。
片刻后,手机震动,柳晓弦打开手机QQ,看到马嘉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张黄昏夕阳的图片,阳光将云朵染成红墨。柳晓弦点开图片看了一会,又抬头看了看自己头上的月亮和越来越深的夜色,感到怅然若失。她给马嘉发去了一张夜色中月亮的图片,随后又发消息说道——“你说的是太阳,可我说的是月亮,也许,这就是我们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马嘉在苏莱曼的陪同下来到苏里家。这天,是小苏里下葬的日子。
小苏里家门口,搭着几个棚子,地上围坐着一些男人。泥土糊成墙的屋子里传出女人们的说话声。还有些人进进出出,一些孩子在跑来跑去。
苏莱曼手中拎着两包糖,跟马嘉并肩而行。马嘉一直没有说话,还在沉默,而不远处,江大乔看到了他的背影,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来。
“来了?”江大乔跟两人打着招呼。
马嘉抬头,发现身边的人居然是江大乔,他的手中也拿着两包糖。马嘉颇有些意外。
江大乔见马嘉只是疑惑地看着自己,便说道:“我代表中国医疗队送孩子一程。正好,你来了,我俩一起过去。”
马嘉停下脚步:“不了,医疗队你一个人代表就行,我就在这送她一程。”
“赶紧的,别墨迹。”江大乔不等他话说完,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他就走。
两人来到屋里,屋子的正中央,一个担架上。布下看得出是一个小小的人体形状。
女人们挨个上前将人形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嘴中还念念有词。苏里的母亲脸上略有些麻木,但双眼里满是平静。女人们抚摸过苏里后,又握住苏里母亲的手,安慰几句。
江大乔和马嘉上前。苏莱曼在旁边翻译:“小苏里是一个勇敢可爱的小天使,我们中国医疗队的医生都很喜欢她,相信她在天堂会很快乐。请两位保重身体。”
江大乔看着马嘉,用眼神示意,马嘉顿了顿,迎了上去。将两包糖递到苏里母亲手中。
“对不起,我没有救活你的孩子。”马嘉用斯瓦希里语说着对不起。
母亲看着马嘉,摇摇头,眼神非常平和:“上天总是把他最喜欢的人带回身边。”
马嘉茫然地看着苏莱曼:“她说什么?”
“她说不怪你,上天总是把他最喜欢的人带回身边。”听着苏莱曼的翻译,马嘉又愣住了。
苏里母亲继续说道:“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马医生,你尽力了,谢谢你,上天会保佑你的。”
听着苏莱曼的翻译,马嘉眼中泪花闪烁。
这时,苏里的父亲进来了,一一握住马嘉和江大乔的手,礼貌地向两人道谢。随即,几个年轻男人进来,抬起担架。马嘉和江大乔、苏莱曼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去。
屋外的众人见状,默默上前,双手从头到尾地将棺木摸了一遍。苏莱曼知道马嘉和江大乔不懂桑纳的丧葬风俗,低声解释道:“在我们这儿,死亡并不可怕,我们相信,这是上天在召唤他。”
马嘉和江大乔看着他们,心中慨然。
接着,几个年轻人将小苏里放入棺木内,抬起棺木走在最前面,苏里的父母和众人默默地跟在后面,缓缓地走向远方。
“苏莱曼,你先回去,我带马医生去个地方。”江大乔见众人背影渐渐走远,开口说道。
一段车程后,江大乔带着马嘉来到石竹子曾带马嘉来过的那棵凤凰树前。
马嘉不解地看着江大乔:“你是不是拉错人了,赏景你应该拉石老板来。”
江大乔没有理会他的贫嘴:“我想和你说个故事,关于一个非洲的姑娘。”
马嘉沉默着。
江大乔缓缓说道:“她二十岁那年确诊了乳腺癌,遇到了医疗队,医疗队给她安排了手术。一切都很顺利,检查,准备,主刀医生对手术非常有信心。就在一切准备就绪,还剩两天就要手术的时候,桑纳发生了战乱,医疗队不得不立即撤回国。”
“那个姑娘怎么办?”马嘉看向江大乔。
“当时主刀医生问了他们领队同样的话,可很多事,人力改变不了。”
马嘉沉默。
“姑娘不久就去世了,大家都非常难受,尤其是主刀医生,自责了很久,他甚至好几个月都睡不着觉。”
“可这件事不能怪他,有时候医生能做的很有限!我们尽力,但是我们不是神!”马嘉急急地说道。
“对啊,我们尽力,那我们不是神。马嘉,记住你说的这句话。”江大乔释然地笑笑,马嘉看着江大乔的表情一愣,反应过来。
“那个医生……”马嘉欲言又止。
“是我。”江大乔点点头:“那次的离开,成了我们那批医疗队所有人的遗憾。”
“所以你替于队长回来了。”马嘉终于明了江大乔与于队长对桑纳的那份情感。
“是的,我回来了。马嘉,你知道吗,那个姑娘有一个女儿,就是埃茜。”
“埃茜?”马嘉吃惊地看着江大乔。
“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当年的遗憾。”江大乔拧开手里拎着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对着马嘉举了举。“改变能改变的,也接受生命的安排。全力以赴,不留遗憾,足矣。”
江大乔说完,突然一声鸣叫,两人抬头,一只雄鹰高高展翅,在湛蓝天空中翱翔,马嘉的心似乎也豁然开朗。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多的故事。”马嘉笑了。
“不止是我,梁老师,还有他的老师杜绍书医生,每一届医疗队员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很多很多故事。还有你,也正在一点一滴地留下你的故事。”
“我?我能有什么故事?”马嘉疑惑了。
“当你跟这片土地产生联结的时候,你的故事也开始了。当你见证别人的故事时,你自己也就变成了故事里的那个人。不管是遗憾还是收获,都是你的回忆。”
“可故事在哪儿呢?”马嘉喃喃地问。
“都在它发生的地方待着呢。只要你留心,它们会说话。”
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给万物笼上一层绯红。天空偶有几只鸟飞过,远处传来晚祷的颂经声。树梢的虫鸣依然热闹,苍凉与希望共存的颂经声和虫鸣声相交和应。
“砰,砰”声在篮球场上不规则地响着。马嘉一个人穿着背心,正在打篮球。又一次投中篮框。篮球落地滚动。马嘉停下来,坐到球框下,气喘吁吁。片刻,他抬起视线,看向天边,神情若有所思。
凤凰树下,江大乔的话让他记在心中。马嘉琢磨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他跳起来,向仓库跑去。
随着电灯开关“啪”地一声,漆黑仓库间里亮了起来。马嘉的目光从那堆杂物中直接扫向那个被称之为“老古董”的大木柜,层层叠叠的旧物挡住了柜门。
▲马嘉走上前,挪开旧物,灰尘飞扬。马嘉皱了皱眉。柜门没有上锁,马嘉将手伸向柜门把手。柜门缓缓打开,里面一个一个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置物箱出现在镜头前。箱子上蒙着灰。
每个箱体上都贴着一张用黑色油墨笔写着年份的标签纸:1965-1967年、1967-1969年、1969-1971年……年代逐年递增。还有一个箱子里装着一面面叠好的红色国旗。
马嘉的目光停在了1989-1991年的箱子上。
马嘉将那只箱子放到地上,自己则席地而坐。他带着郑重的神情,慢慢打开这只箱盖。箱子里的物品映入眼帘。箱子最上面是一本旧书《斯瓦希里语口语教程》。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个圆圆的姓名印章,正是“梁森林”三个字。
马嘉有些激动地将书拿起来,翻开。扉页上正是他熟悉的钢笔字体,写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日期:1989年10月1日。马嘉捧着书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些颤抖。
一轮明月高悬于夜空,月光温柔地洒在院内,给麦乐村的门牌添上一份朦胧。
随着马嘉一箱一箱地打开,他的身边放满了有些年代感的老物件:泛黄的笔记、留言册、造型漂亮的海螺、手绘的卡片、旧照片,还有一个已经锈迹斑斑的油灯。
在1997-1999年的箱子里,马嘉找到一些旧书籍,还有些碟片。里面还藏有一张香港回归的明信片,背后是一行娟秀的小楷:祝愿祖国越来越强大。
揭开2001-2003年的那只箱子,马嘉怔了一下:里面竟然有一只毛绒玩具精灵Ato。马嘉拿起精灵,下面还有一张旧的英文报纸,头版正是2002年世界杯足球赛的新闻,下面的入围赛队伍介绍中,有一队正是中国足球队。
马嘉不由地笑了:“彭伟这小子看到,又得吹牛了。”
马嘉将精灵放回箱子里盖好。正准备将手伸向2003-2005年的箱子,突然往下一挪,探向2005-2007年,正是江大乔第一次赴非的那年。
马嘉打开这只箱子,最上面放着的是两只漂亮的大海螺。海螺下面是一些旧书和笔记本。马嘉从这些旧书中找到一本相册。他打开,第一张照片正是于启强和江大乔的合影:八年前的两人,年轻、帅气、意气风发,站在旧门“welcome to milele”的牌子下,笑得灿烂。
“嘿,还挺帅呢!”马嘉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马嘉将照片放回相册,刚想把相册放回去,突然看到一本旧到有些卷边的工作笔记本,工作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于启强”。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落山,清晨的第一抹晨曦从窗户照进来,马嘉怔怔的目光渐渐从笔记本移回到这一个个的箱子上,他看到这些箱子都在熠熠发光。
马嘉抬起头,他的脸颊已有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