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流逝,转眼间,江大乔和石竹子回国已经四个月了。石竹子亲自种在小菜园的种子钻出土壤长成小苗,手印墙上新按的暖橙色手印已经变黯淡,多了风吹日晒的痕迹。
这四个月里,马嘉深刻感受到作为医疗队队长,身上所承担的担子与责任。
马格南布撤点工作已经迫在眉睫。可是如何让马格南布的村民们接受这一现实?如何让他们理解,撤点是为了更好的提升桑纳整体的医疗水平?马嘉每当想到这些问题,就感觉有些信心不足。而最大最直接的问题就是:当马格南布医疗点撤掉后,当地的村民要到哪里看病?
在经过跟参赞的反复讨论,以及跟队员们多次开会讨论后,马嘉决定举办一次马格南布光明行的义诊活动,来配合撤点工作的完成。他想以实际行动向姆卡瓦等马格南布的村民们证明,中国医疗队就算是撤离,也决不会放弃他们。
随着时间的临近,马嘉在眼科诊室帮秦童准备着前往马格南布光明行活动要用的两百副人工晶体。
“马队,谢谢啊。”秦童突然对马嘉说道。
“你是该谢谢我。要不晚上请我吃一顿大龙虾?”马嘉就坡下驴地回了一句玩笑。
“嘿,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秦童瞪了马嘉一眼:“我请客,你买单。”
开罢玩笑,秦童收起笑脸,认真地说:“还记得那次马格南布的星空之行吗?姆卡瓦因为白内障,什么也看不清,却努力把脸转向灯火的那一面。他渴望光明的样子让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时我就在想,做为一名眼科医生,我一定要让他重新看到这个世界。”秦童说着,停顿了一下:“谢谢你让我完成这个心愿。”
马嘉被秦童的真情流露打动了,他动容地拍拍秦童的肩:“你看,这里有两百副晶体,不止姆卡瓦,还有199个人也能恢复光明。”
“可惜我们能做的太少了。”
“不,你带出了杜尔和安瓦,我听优素福部长说,他准备跟坎戈院长商量,等中桑友好医院落成后,准备调一个人过去,这样一来,卡塞医院和中桑友好医院都会有优秀的眼科医生坐诊。就算我们离开了,病人也会得到很好的医治。”
马嘉的话打动了秦童,他眼中满是期待,和马嘉相视而笑。他正想再说些什么,苏莱曼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师父,阿米纳塔又来急诊了,高热,还喘得厉害。”
马嘉闻声色变,冲出诊室,直奔急诊。
急诊室里,阿米纳塔的身体因为发热面色通红,呼吸困难,急促得话都说不出来。迪斯马斯正在帮阿米纳塔抽血。她的母亲跪在床边不停地喃喃低语祈祷着。
“苏莱曼,去把B超机推来。”马嘉说道。
苏莱曼应声去后,迪斯马斯也抽好了血,连忙向马嘉解释道:“上次打了几天抗生素后就退烧了。她母亲看到卡塞医院爆发霍乱,就把孩子带回家。后来阿米纳塔没复发,她家里也没钱,以为好好照顾就会没事了。没想到,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又发烧了。
马嘉点点头,叫过站在旁边的护士瓦妮,又指指迪斯马斯手中的血样:“赶紧送去化验室做血培养。”
瓦妮接过血样,匆匆走了。这时,苏莱曼也急匆匆地推着急诊室的B超机过来。
马嘉一边替阿米纳塔做着B超,一边指着屏幕给苏莱曼和迪斯马斯讲解:“看这里,瓣膜上有赘生物,应该是合并感染性心内膜炎,问题比上次严重多了。”
听了马嘉的话,迪斯马斯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马嘉收起探头:“迪斯马斯,你带她去办入院手续,我送孩子去病房。苏莱曼,告诉孩子的母亲,情况有点严重,必须马上住院。”
听了苏莱曼的翻译,阿米纳塔的母亲点点头,站起身,带着恳求和期盼的目光看向马嘉。马嘉回她一个坚定的微笑。
回到诊室后,马嘉神情严肃地告诉苏莱曼和迪斯马斯,之前因为霍乱耽误了这孩子手术,这次如果再不手术的话,很有可能会没命。
“阿米纳塔现在不仅仅只是动脉导管未闭和心衰,还有感染性心内膜炎。而合并感染性心内膜炎的常规治疗需要四周左右,所以她的手术最快也要四周后。”
“来得及吗?”迪斯马斯满脸担忧。
马嘉点点头,又看向苏莱曼:“上次我让你教迪斯马斯打结,今天该验收成果了。”
苏莱曼笑嘻嘻地拍拍迪斯马斯:“来吧,向我师父展示一下。”
迪斯马斯笑着接过苏莱曼从袋子里掏出的牛肺管和线,熟练地用线在牛肺管上打上一个又一个的方结。
非常完美的打结,牛肺管没有被勒断。马嘉满意地点点头。
“很完美。看来你花了不少时间练习。”
苏莱曼得意地说道:“师父,我很用心地教他。”
“好,给苏老师记功一次。”马嘉笑着又看向迪斯马斯:“迪斯马斯,后天我就要带苏莱曼去马格南布,大约一周后回来。在这期间,你多观察阿米纳塔的情况,注意复查心超和血培养。有任何问题,随时打电话给我。”
“好的。”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过两周,中桑友好医院就要正式投入使用了,卫生部已经全票通过,由巴哈担任第一届院长。优素福部长已经同意让你和苏莱曼一起调到中桑友好医院工作。所以,我想把阿米纳塔的手术放到中桑友好医院来做。平台有了,以后桑纳心外科的业务就要靠你们好好开展起来了。”
“马医生,谢谢你!” 迪斯马斯说着,向马嘉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嘉赶紧拉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迪斯马斯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但是眼眶却有些湿润,他动情地说道:“虽然我一直梦想成为心外科医生,但是我知道实现的可能性很小,谢谢你帮助我、鼓励我。”
“那你应该谢谢你自己。阿米纳塔的这台手术,将是桑纳医学界第一台由桑纳医生完成的心脏手术,你,和苏莱曼,会一起写下桑纳医学史的新篇章。”马嘉也被迪斯马斯的执着所打动。他知道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人,终将成为桑纳医界的中坚力量。
“对了,师父,我们给阿米纳塔做手术的时候,能不能加上一个垫片?”苏莱曼总是那么没心没肺,想到可以亲自上手手术,他内心就无比激动,总想着能做得更好一些。毕竟他是马嘉的徒弟,决不能丢师父的脸。
“说说你的想法。”马嘉不置可否。
苏莱曼自信地说道:“使用了垫片,结扎线就会着力在垫片上,把导管腔压闭。这样一来,结扎线对导管壁的扯割力就会变小,可以避免单纯结扎时,导管壁可能会被结扎线扯裂的危险,也可以避免导管复通。”
马嘉赞许地看着苏莱曼:“不错呀苏莱曼,看来你不仅把我平时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还懂得自己思考了。”
“没看我是谁徒弟。”苏莱曼咧开嘴笑。
“行,就按你说的来,你们准备准备。迪斯马斯,教你一个中国成语,马到成功!”
苏莱曼赶紧抢着说:“迪斯马斯,这是我送给我师父的!”
迪斯马斯重重地点点头,向马嘉伸出右手。马嘉也伸手握紧。两人同时看向苏莱曼。苏莱曼咧开嘴笑也伸出自己的手。三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祝我们马到成功!”
将阿米纳塔的术前护理事宜交代妥当之后,马嘉便带着秦童和苏莱曼一起前往了马格南布医疗点,开始“光明行”义诊活动。一周的时间,两百副晶体都顺利植入进了白内障患者们的眼睛内。
阳光洒进窗内,空气中浮动着微笑的尘埃,姆卡瓦眼缠绷带坐在床边。姆卡瓦感受到一双手靠近,然后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地帮他揭开眼部的束缚,光线越来越亮——
适应了一会儿,姆卡瓦微眯着睁开眼,像慢慢揭开了面纱一样,眼前的景色由模糊到清晰。他看到一群人关切地围着他,其中除了孙子苏莱曼外,还有一张张陌生的中国脸庞。姆卡瓦咧着嘴笑了,笑着笑着,眼中热泪盈眶。
当晚,姆卡瓦坚持要中国医疗队的队员们来到村子里,村民们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晚宴。
中间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大家围坐一圈,马嘉和秦童分别坐在姆卡瓦的左右两边。
姆卡瓦还沉浸在重复光明的喜悦之中,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他端起酒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激动地说道:“今天,我是最该感谢中国医疗队的人。我们全家人都和他们有着深深的缘分。大家都知道,当年如果不是杜医生,我的儿子姆齐纳和我的老婆都已经接受主的召唤离开我了。我的孙子苏莱曼也是由梁医生接生来到这个世界。后来姆齐纳长大了,做了医疗队的司机,稳定的收入让他有足够的钱可以供我的孙子苏莱曼好好读书,也是梁医生的帮忙,苏莱曼有了机会到中国学医。而今天,我和我的族人们,也因为中国医疗队才重见光明。谢谢上天带你们来到马格南布,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谢谢你们。”
姆卡瓦说罢,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见状,也纷纷将酒喝下。
见姆卡瓦坐下,秦童赶紧给马嘉使眼色。马嘉会意,但又有些犹豫。刚才姆卡瓦那番情真意切地话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又怎么忍心给他泼上一盆凉水呢?
而这时,坐在马嘉另一侧的孙旭方则用胳膊撞了撞马嘉,低声说道:“趁这个机会,赶紧说。”
马嘉很是为难,但自己这次来的任务不正是要告知乡亲们撤点这件事吗?马嘉只得起身,从姆卡瓦手中拿过了酒壶。
“姆卡瓦大叔,按照我们中国的规矩,这杯酒,怎么也得是我来给大家倒,借这个机会,我也想说几句话。”
马嘉依次给姆卡瓦等人倒上酒后,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是这样,我们国家对援外医疗具体政策做出了调整,需要我们撤掉马格南布医疗点。”
姆卡瓦听了苏莱曼的翻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什么意思?”姆卡瓦疑惑地在马嘉、孙旭方等人脸上打量着。
苏莱曼赶紧安抚爷爷:“爷爷,您别急,先听他们说完。”
孙旭方见马嘉给自己使眼色,赶紧接上话:“我可能要带着马格南布的中国医疗队员离开马格南布了。”
姆卡瓦着急地问:“你们要去哪儿,要回国吗?”
马嘉赶紧解释:“当然不是,大家应该都听说中桑友好医要建成的消息了,孙队长要带着大家先进驻中桑友好医院。”
这时,姆卡瓦又依次看向自己的儿子姆齐纳和孙子苏莱曼。见两人都对自己点点头,姆卡瓦依然焦急:“你们走了,这里的村民怎么办?”
马嘉赶紧解释:“不用紧张,中桑友好医院马上就要投入使用了,你们以后要是有什么难治的病,都可以去那里看,那里能看得病比马格南布医疗点多得多,现在很多在马格南布医疗点因为医疗水平不够看不了的病,到时候就都能治得好了。”
“马医生,你们也知道这里的交通条件,我们看病很难,大家都习惯了去这里的医疗点找中国医生看病了。”马嘉的话显示没能说服姆卡瓦。而周围的村民们也都纷纷点头附合,面露不舍。
马嘉忍住心中不忍,继续解释道:“别误会,我们是要撤点,但我们不是不管大家了,从这次的‘光明行’巡诊活动开始,以后我们会定期来马格南布巡诊!还会培养一批当地的医生轮流来驻扎,很多小病依然可以在马格南布得到治疗。”
马嘉说罢,赶紧给孙旭方使了个眼色。孙旭方心领神会,赶紧接着马嘉的话说道:“大家放心,我会和大家经常回来的。”
姆卡瓦还是一脸沉重,只是不再言语。
马嘉看向姆齐纳:“姆卡瓦大叔,您的儿子在中国医疗队当司机这么多年,他可以证明,从来没有一个中国医生会抛弃他们的病人的。我可以向您承诺,中国医疗队永远不会抛弃马格南布的村民们。”
姆齐纳听到马嘉提及自己,对着父亲点点头:“爸爸,我相信中国医疗队,您也相信他们,不是吗?”
见姆齐纳也如此说,众人都沉默了。
马嘉端起杯子,向姆卡瓦举起杯:“我以茶代酒,敬您,请您和村民们能理解我们,也请您和村民们相信中国医疗队!”
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姆卡瓦。
姆卡瓦迟迟没有举起酒杯,悲伤难过刻在脸上:“其实你们要离开马格南布,我不意外,这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一直非常担心这一天的来临。”姆卡瓦的声音有些哽咽:“因为对我们来说,你们不仅仅是医生,更是我们的亲人。”
不舍的泪水已经渗出姆卡瓦的眼眶。马嘉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花。
“你们也早就是我们的亲人了。”马嘉缓缓说道,情真意切。
姆卡瓦借着篝火的光,久久地看着马嘉,终于,他拿起了酒杯,默默地将杯中酒饮干,然后放下酒杯,站起身,默默地离开。
马嘉求助地看向苏莱曼,苏莱曼会意,赶紧追了出去。
而其他的村民也跟着无声地离开。
篝火旁,只剩下马嘉、秦童、孙旭方等中国医疗队员。
清冷的弦月高挂于头顶,马格南布的风轻啸而过。跳动的火光在夜风中,显示那么忧伤。
姆卡瓦则离开村子,朝着马格南布医疗点的方向快步走去。姆齐纳和苏莱曼先后追上来,一边一个搀扶着姆卡瓦。祖孙三人一言不发地穿过院子,走出大门口。姆卡瓦站定,回头看着挂着写有“麦乐村”木牌的大门,仿佛再看最后一眼,又仿佛回忆起许多往事,百感交集。
片刻,姆卡瓦和苏莱曼、姆齐纳转身离去,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