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医院中国医生办公室里,江大乔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马嘉站在他的诊桌旁,空气几近凝固。
马嘉嘴唇紧抿,目光如炬一样地盯着江大乔的背影,他冷哼一声:“江队,如果不是我家人告诉我,是不是我都没资格知道,你居然已经打报告回去,让我提前结束工作回国了?”
“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是时机不到,我想等个合适的机会。”江大乔转过身,对视着马嘉的眼睛,心里默默叹口气,然后开口:“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职业素养,你是个好医生,但是你不适合留在这里。”
桑纳闷热的空气凝滞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气氛剑拔弩张。马嘉深呼吸,想平静心情,绷紧那根处于爆发边缘的神经,质问道:“梁老师也同意了?”
马嘉看着江大乔,江大乔不置可否,马嘉突然泄了气,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在双清跟着梁森林这么多年,也比不上江大乔的一句话。
走廊里,人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马嘉不是不知道自己性格有缺点,但对他来说,只要在工作中,他得到大家的认可就够了。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一天,自己在这个叫桑纳的国度,有人让他连拿手术刀的资格都没有。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很可悲,想到此事的罪魁祸首,又忍不住怒火翻涌。他拨通了梁森林的电话,尝试最后一次挣扎。
梁森林的声音传来:“没带着情绪吧?有情绪别千万别跟我聊。”
马嘉冷笑中带着一丝委屈:“师父,我哪有情绪,你应该问他江大乔有没有情绪。”
梁森林无奈摇头:“你真以为他的决定,仅仅因为你这次喝酒?马嘉,你冷静地想一想,援非真的适合你吗?”
“师父,可能我平时方式方法的确有一些问题,但我可以改。”马嘉替自己辩解着。
“我还不了解你,这么多年你的秉性脾气,哪是说改就改的。”梁森林停顿了一下:“那天大乔找我,提出了这个想法,我也冷静考虑了。你有你的个性,如果非洲真的不适合你,你可以回来,一切都不影响,科室里好多事等着你呢。”
马嘉皱眉听着梁森林说下去,有点泄气:“他真不是针对我?”
“你啊,真是低估了大乔了,他可是队长,一个医疗队出门在外两年,队长要负全责,他必须求个稳妥。马嘉,你是一名优秀的心胸外科的医生,但未必是一名合格的援非医生。他在桑纳带领医疗队,你回到双清,各得其所吧,也许,对你们都不是坏事。”
马嘉琢磨着梁森林的话:“师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别的选择。但我怎么觉得,我这一趟非洲白来了呢。”
梁森林想了想:“多一份经历总不是坏事。马嘉,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和你聊聊。你还记得八年前,江大乔给一个小女孩做心包穿刺,孩子死在台上,他后来被家属打了的事吗?”
马嘉一愣:“记得。那个孩子我听说是因为家境太贫困,一直得不到及时治疗,送来急诊时,有很严重的并发症,她的死,跟师兄没有关系。”
“那件事后,大乔一直很自责。后来他申请援非、支边,不是为了逃避,而是想用苦行僧的方式提醒自己,有很多地方的病人需要他……”
马嘉听着,原本脸上的忿然,渐渐消失了。
卫计委的同意函一日没来,马嘉一日就还是第25届的队员。想到即将随时离开桑,马嘉心中总有些难言的不安。他只能比之前更积极的去工作,让自己少点时间胡思乱想。
这天,大外科举行会诊,马嘉跟着江大乔来到会议室,发现刚调到外科的迪斯马斯,还有新加入的苏莱曼都在。在齐丹的组织下,大家协助会诊何塞的一名气管肿瘤病人。
从CT片上看,肿瘤位于隆突附近,周围的解剖结构复杂,手术切除难度极大,稍有不慎,甚至会导致患者殒命。迪斯马斯主张切除肿瘤。何塞却觉得没有必要浪费这个时间。
迪斯马斯于心不忍:“可是,他才三十多岁而已。”
何塞出口打断:“迪斯马斯,你刚从儿科转来,我建议你可以多了解些外科的情况再发表建议。”
苏莱曼看着两个人的争执,不知道站在哪一方,于是把求助的眼光转向马嘉,却发现马嘉愣愣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出神,苏莱曼用胳膊肘碰了碰马嘉。马嘉急忙回神,拿起CT片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对于这个病人,马嘉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判定。手术难度虽大,但并非不可为,至少在自己这里,并不是问题。可他是何塞的病人,齐丹此时的态度又暧昧不明。马嘉想提出自己的建议,却又看看沉默地江大乔。
“算了吧,过几天就走了,何必又惹出事端,让他多一个把柄说我呢。”马嘉劝着自己,生生把即将吐出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下班后,彭伟和苏莱曼拉着马嘉去踢球。今天的马嘉在球场上异常莽撞粗暴,几个球下来,差点跟对方球友打了起来。苏莱曼等人赶紧把他拖开。
马嘉愤怒地赶走苏莱曼和彭伟,自己独自离开球场。
在路上也不知道溜达了多久,马嘉猛然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萍聚餐厅的后院。石竹子正在喂孔雀。马嘉想起自己还没正式向石竹子道歉,心中又生起一丝愧疚。
“竹子姐。”马嘉叫道。石竹子看到是他,愣了一下,旋即走进屋里,没搭理他。马嘉站在原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顾自地一屁股坐在院门口的树下,茫然地看着孔雀啄着地上的豆子。
一瓶苏打水突然出现在眼前,马嘉抬头看,石竹子将饮料递了过来。马嘉拧开苏打水,愧疚地低头道:“竹子姐,对不起啊,那天我喝多了,我就是个混蛋。”石竹子摆摆手,跟马嘉碰了个杯。
院里的孔雀拖着长长的尾巴,自顾自地闲逛着。马嘉苦涩地笑了笑。自己都要走了,还从来没见这孔雀开过屏。自己在这儿可真是处处不受待见。
看穿马嘉的低落,石竹子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马嘉:“你还记得上次我带你去看凤凰木吗?”
马嘉点头。那样的美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石竹子和马嘉并排坐在台阶上,望着远方,目光变得悠长起来:“那个朋友宽慰我以后,我死的念头没有了,但我一个人在桑纳,于是就有了回国的念头。但我一想自己在桑纳啥事没干成,又不甘心。”说着石竹子转头看着马嘉:“跟你现在心情有点像吧?”
马嘉不置可否,石竹子笑了,接着说:“那时候我还自我安慰,桑纳这个小地方,怎么能养得了我这个真凤天女?还是回国吧。但又想回,又不甘心,啥事没干成,灰溜溜地回去了,男朋友命还送在这了,回去亲朋好友怎么看你?”
同是天涯沦落人,石竹子的话让马嘉感同身受。
“就在我最纠结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路过一户当地人家,院子里养着一只孔雀,我看着它说,孔雀孔雀,只要你能为我开一次屏,我就留下来。”石竹子喝了口水,一边回忆一边苦笑:“我瞪着那只孔雀看了好长时间,它只是看了我几眼,却怎么也不开屏。”
“那时候我突然释然了,于是转身离开,走出没几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身后歘的一声,好像扇子展开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那只孔雀开了屏,在阳光的照耀下,华丽,耀眼。”石竹子的眼角仿佛有泪光。
孔雀在萍聚餐厅的院子里悠游自在溜达着,马嘉随着石竹子的视线,仿佛也回到了那个金光闪闪的时刻。此时,在院内怡然踱步的孔雀突然站定,抬头盯着两人。阳光下,羽冠透出翠绿的光泽,微微闪动。院内一片寂静,悠长的黄昏洒下柔和的光泽。马嘉不禁直身盯着孔雀。
良久,孔雀突然低头啄食,不再理会马嘉。马嘉绷直的身体一下委顿下来,他仰头喝光一罐苏打水,把瓶子捏瘪,精准地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竹子姐,看来我没你幸运呐。”马嘉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谢谢你,不管怎么样,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来桑纳这一趟,值了。”
石竹子拍拍马嘉:“能做朋友是咱们的缘分。但你来的值不值,不在我,在于你给桑纳留下了什么。”
马嘉愣住了,他看着不远处的孔雀,若有所思。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马嘉顿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出萍聚餐厅,背影坚定。突然身后传来歘的一声响,马嘉猛然转身,只见孔雀在这一刹那展开了尾巴,夕阳余晖洒下一圈又一圈的光晕,羽毛在阳光下泛出柔软又坚韧的光泽。随着孔雀往前踱步,尾羽随着步伐微微颤动,两只眼睛似乎朝着马嘉眨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