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失了神魂的傀儡罢了，我心软什么。”云鹤拔出金穆满尸身上的剑，竟无丝毫鲜血流淌，金穆满瞬间肌肤凹陷，尸枯骨裂，化作一堆尘土，被雨冲进满地血水里。
云鹤转头看向别处，她不想被瞧出怯意，但说不怕是假的。
纵使战场上血流成河，也不及这里诡谲之万一。
高台上，凌空而立的铜琵琶兀自铮铮作响。
这是魏延年所施乾天业海咒的阵眼，琵琶声声犹如法咒，召风唤雨，与魇成形成对抗之势。
一群妖雀嗅到了食物的气息，在天空盘旋却又不敢停落。群妖忌惮着，窥伺着，等待猎物离开蔽身之地
“这是以身祭法的邪阵，你可将其看作是活物，也有求生之心。阵法彻底被毁前，会掠夺其内所有死物的力量。他是阵主，却偏偏不是修炼之身，又一心求死，精神被瞬间耗尽，最后一点血肉之力也被这魇阵吸走。”
“所以你最好别死。”魏延年一派淡然：“否则我只能替你立个衣冠冢了。”
仿佛在说：“最好别喝醉了，否则没人抬你回家。”
“那就不麻烦了，告诉别人这里有个死人吗？听起来怪恶心的。”她受不来别人的好意，上辈子一直以为会死在战场，最后却死在江里。但无论如何，从没想过躺进墓冢。
云鹤径直走进雨中，周围都是死去的捕快和药物，她从一个捕快身上扒下一件还算完整的护甲，在雨里冲了冲血迹，套在自己身上。
魏延年也不知她哪儿来的戾气，刚想安慰说自己可以护住她，却又见她忽然笑盈盈的：“杀妖嘛，一回生二回熟。”他一时不知该夸她，还是继续说刚才护她的话，她似乎都不爱听。只好不咸不淡的来了句：“走吧，我们去阵眼找清玄。”
大雨倾盆，天黑如墨，杀杀雨声不绝于耳，天地间笼罩上一阵水雾，远处冲天的红光，是无法熄灭的业火，越绕越烈，所有人都是炉中薪柴。
魏延年明白清玄失败了，他没有拦住长碧。
那九尾狐妖狐虽是妖身，却修的是魔道，无明业火烧毁了封印，也烧毁了这些妖灵的魂魄，灵气四溢，反助这魇阵威力大涨。而随着一半魂魄被毁，这些妖灵失了七情六识，只是巨大阵法中的一具具傀儡妖，受魇阵驱使夺摄取法阵内一切力量。
他们两人是这院中仅剩的活物，温热的血液和呼吸令妖魔们痴狂。纵使他们在乾天业海的阵眼，也有妖物已经按捺不住了，飞蛾扑火般冲了过来。
骤然，虎哮如雷，金色身影一晃至眼前。
云鹤尚未反应过来，魏延年便一剑斩去那傀儡妖虎顿失一只臂膀，血涌如注。
她被溅了一脸妖血，腥臭难闻，她忍住恶心擦掉。忽觉眼前人完全陌生起来，当年她狩猎回王城，满载而归，满堂喝彩。独他见了皱眉嫌弃，别人问他，他说自己厌恶杀伐之人。传到她耳朵里，她反倒欢喜，觉得他不仅是清风霁月，吟诗作赋的倜傥公子，竟还有一幅仁慈心肠。
谁又能料到如今这番光景？
只见他手握玄光剑，青光激荡，剑花错落几下，妖虎便轰然倒地。尚未死透，天上的雀群已一涌而上，分食起来。
其它妖兽也不甘示弱，纷纷扑将上去，大享这场盛筵。
而那些未能分得一杯羹的，要么不甘心的游走在魏延年与云鹤四周，要么蚕食着其他同类的尸骸，时不时机警的望向两人，伺机而动。
身后传来一阵噼里之身，云鹤转头一看——
烈火早已烧至这高台，吞噬下一具具妖灵尸骸和华台楼阁，燎原之势已成，这高台随时都会塌落，他们无论如何是无法再留于此处了。
“你在等什么？不是要去阵眼吗？”云鹤挥剑挡开一只妖雀，她受了伤，总是招惹来许多小妖灵。魏延年则静静看着外面越积越多的妖物。
“等它们来。这琵琶是我布下乾天业海的阵眼，对抗之力最盛，魇阵会驱赶众妖来此。”
云鹤瞬间明白：“你这是要请君入瓮，一举歼敌咯？可这房已经要烧塌了。”
“别怕，我护得住你。”魏延年终于脱口而出，却又想她傲气得紧，怕是不喜欢听这话，
云鹤冷得直打颤，运气稳住气息道：“谁怕了？并肩作战，不得互通计策，一起谋划吗？”她本非修炼之人，受了伤，又在这寒风冷雨里，显得颇为狼狈。
魏延年思索一下，点头道：“你说得对。”又顿了顿：“那你把剑收起来，用弓。”
“为什么？”
捕快尸身旁的长弓突然出现在他手里，魏延年递给她，叮嘱道：“寻常刀剑杀妖需得近身相搏，你功夫虽好，却未曾修炼，太危险了。这长弓我注入了些灵力，你只需凝神射箭，护住阵眼。”
不待她多言，魏延年忽然道：“差不多了。”
一条小楼高的花蟒从高台的破顶探出头，它带领群妖踏过同类的尸骸，在阵眼外层层堆叠，数十双或暗金或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环伺，如烈火般炙热。他们发出狂喜的咆哮，参杂着死去同类的哭叫。
魏延年骤然腾空而起，花蟒嘶叫张嘴就咬。
然而层层冰柱如海潮涌出，霎时包裹在二人周围，凝聚成无数长剑，玄光居中，光芒万丈。花蟒双目顿时血如泉涌，发出悲嚎。
四周妖兽纷纷想要冲入阵眼，却为冰柱所阻。
几只身量娇小的冲了进来，尚未近身，便被云鹤射出的箭气击退。她发现若是自己跟准琴声射箭，威力便会更大。
铜琵琶还在弹奏，随着魏延年心念驱动，四弦同鸣，骤然一声如雷霆破云。
魏延年忽然握住玄光，凌空一划。剑声嗡嗡犹如龙吟，瞬息之间无数冰柱如箭雨倾泻而出。一剑便是雷霆万钧之力，可定乾坤。
这根本不是凡人拥有的力量。
他是仙人？
不，他才更像是妖魔。但分明鲜血不染他衣衫，空中那身素白，在黑暗中愈发明亮。水月观音般的面庞，露出悲悯，仿佛这场杀戮与他无关。
铺天盖地的鲜红，震耳欲聋的悲鸣。
云鹤只觉地动山摇，她疯了一般向着四周不停的射箭，因为她什么都看不见。浑身的血，双臂早就麻木，双眼也已经模糊，但绝不能停下。
惨叫在她四周此起彼伏，她凭着耳力，一箭又一箭。
但自己似乎有了用不完的力气，狂热的杀意涌上心头，九百年前战场上厮杀的力量仿佛重新注入了这具身体，她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重新活了过来。
长弓利剑在手，原本没有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
生死一线的杀戮，让人如此清醒。
她有些明白了自己胸中那份莫名的愤怒——不恨父皇昏庸，不恨李琰多情，也不恨天命多舛。
只恨当初的自己，没有握住自己。
“云鹤！停下！”
高台顶部的大梁断裂。周围亭台摧枯拉朽般碎落。
她却置若罔闻，一箭又一箭射向魏延年，双目血红。凡人之躯沾染妖气，她怕是暂时失了神志，魏延年身形一闪，站在她身后，一掌劈向她的后颈。
云鹤顿时晕了过去。
眼见楼台塌陷，魏延年只得将她拦腰抱起。两人转眼便是万里高空，身下已是一片废墟。妖灵如烟雾消散，徒留一地血水。
狂风呼啸，雨水冰凉。云鹤被冷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在云雾中，抱着自己的正是魏延年，但也无力再说些什么。
魏延年见她醒了，刚想说些什么——
自己却忽的胸口一热，呕出一口血来。
乾天业海的法阵竟然破了？
瞬息间，整个软红坊猛然金光万丈，魇昧之术的法阵竟然也破了？可无边业火还在烧着，烈焰直通天际，他们两人甚至无法落脚。
焰火中忽然传来一声长鸣，一只火凤冲向天际，身披烈焰，龙纹燕颌。它盘旋九天之上，于云霄中嘶鸣怒吼，仿佛含着万古悲意，闻者无不惊骇动容。
立时乌云四散，漫天通红，也不知是被业火所焚，还是云霞之色。
紧接着它又重新扎入业火之中，没了踪影。
而此刻。
桃林中，清玄倒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在他破开阵眼的瞬间，青桐陡然枯萎，地上的异族少年却燃烧了起来，而他已然力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烈火焚身。
少年却如同死去一般，毫不挣扎。
起初他还为之同情。
尔后，当少年于焰火中站起时，他觉得该为自己哀悼。烈火中的人形少年，发出狂喜咆哮，他早就期待这烈火焚身之日。
暴涨的灵力，令清玄无法直视，他双目刺痛，头痛欲裂。
于业火中毫发无伤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当他再次醒来时，烈焰已经熄灭。
恍惚中，只见那名少年烈焰加身，每一步都是焦土，他缓缓走近，看了清玄一眼，便俯身抱走了那只九尾白狐。
法阵已破，本该是天地清明之时，清玄却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那可能是他在世上最后见到的光明了。
他开始恍惚起来。他听到了很多声音，有师兄的声音，师傅师叔的声音，还有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还有什么呢？
还有很多的声音。
但是他看不见东西了。
他放出了不该放出来的东西，永失双目，或许是上苍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