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高空。
四人御剑而至,却无处落脚,两个互搏巨大的结界终于缓缓碎裂。
“这是……乾天业海咒。”
无因望着一片狼籍,不可置信:“他回来了?”
“不,不止他。”法山望着渐渐熄灭的业火,苦笑道:“能让他祭出此阵的,世间也没有几人。那只凤凰也回来了,刚才是它的声音。”
修言疑惑道:“凤凰?师父,凤凰不该是九天神身吗?怎会是妖孽?”
“妖孽?”法山仰天叹道:“霍桐神将叛诸天神佛,入阿鼻欲界,又怎会只是妖?”
夙栎忽然明白:“啊,难道是传说中的那只凤凰?大濯曜罗神君手下七十二将领之首,后随神君叛了三十六重天。堕神霍桐,以神身成魔,最终被天界镇在无名山下。而且也不是什么无名山,是东仙源的玉华山下。我一直以为是传说来着,竟是真的?”
法山:“不是传说,是东仙源诸洞天公开的秘密,不过历代只有老人们知道。三十六重天青睐东仙源也是为此。如今封印已破,告诉你们也无妨。”
无因:“怨公子兮怅忘归。天君惜才,叛乱后的第一次的’神罚’里,没有他的名字。他也本不必受这罪,偏他自找苦吃,非要寻神君。可自叛乱后,无人知晓后来大濯曜罗神君的踪迹,据说已灰飞烟灭,但霍桐不信,一直等着神君回来。却又等不来,他怨他的神没有回应,又疑天君已然杀了大濯曜罗神君,悲愤中以神身成魔,率部众叛乱,终致此悲剧。”
夙栎摇头:“倒也是忠义之人,可惜偏执太甚,可悲可叹。”
法山冷脸斥道:“不必悲悯,世间自有因果。霍桐同天君说’吾必令地狱业火焚尽诸天神佛,偿汝之罪。’他既已入了魔道,便与我们势同水火。”
倏忽间,风云变幻。
魏延年忽至众人面前。
无因望着他怀里抱着的女人:“你……你这是?”
“师叔?”修言与夙栎也愣住了,他们料到他回来了,却未料到他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魏延年:“清玄在下面,快去救他。”
无因少见他此等脸色,不再多言,忙带着修言与夙栎赶去救人。
法山却拦住他:“荒唐!你要带这姑娘回丹霞天?”
“有何不可?”
魏延年说完便没了踪影,徒留法山一人惊叹:“是他回来了,是这个脾气。”
浮山郡,阳平客栈外,众人议论纷纷。
一个算命的方士歇脚,问店家讨水喝,一边喝一边感慨万千:“听说了吗?软红坊起了好大的火,怎么也灭不了。”
“那不是临着溪水吗?”“对啊,咋个还灭不了火呢?”
“嗨,就是奇在这里!我刚从那里过,刚开始大家还从溪里打水,可三溪里的水都快打空了,火却越烧越旺。直烧到天上,到处都是黑烟,跟晚上一样,地也滚烫,根本没人敢进去。”
“那咋个办?岂不是要烧过来了?”
“你倒是听我说完啊!老天爷看不下去,竟突然下起了大雨,好家伙电闪雷鸣。刚刚火才灭下去,把云都烧红了,异象,异象啊。”
突然一小孩插话:“这我知道,我还听见了鸟叫,好大一只鸟,浑身是火,金灿灿的,像是凤凰。”众人不信,见他衣衫褴褛,竟是个乞儿,只笑着逗他:“我家后院的鸡,也金灿灿的,刚下了个蛋。”“哈哈哈哈哪家的小孩,送你点瓜子,去听话本子,听完回来讲给咱们听。”
那小孩有些气,往天上一指:“不信你们自己看。”
大家纷纷抬头看天,酡红的霞光海潮般汹涌,隐隐还有金色的光焰闪过。
“嘿——小贼!站住!”那算命的腰间一凉,钱袋子竟被那小乞儿偷走了。
可那小孩转眼没入人群,没了踪影。
隔壁一桌黑衣男人只喝着茶水,点的饭菜半分未动。五个男人皆配刀剑,用黑布裹着,只柄端漏出小小的一角,雕着一支穿日利箭。
“店家!结账。”
小二乐颠颠跑过来,这几人打扮像是有点来头,却面色不善,他巴不得赶快送走。然而一枚碎金出现在为首的男人手中,小二稍作犹疑,问道:“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吗?”
“软红坊怎么走?”
“您出门一直往东,走个百来米,到拐就到。”
小二笑着捧过碎金,忙往怀里揣,再一抬头,这几人眨眼便没了踪影。
他来不及惊讶,便被掌柜给了一巴掌,脸肿得老高。
“没见识的崽子!这些人东西你也敢收?快给我扔了。”
吓得他忙将那枚碎金扔出老远,可手上已是一阵搔痒,起了大大小小的红疹,轻轻一挠便犹如烈火灼烧。
而再看那枚草中的碎金,竟有一只小虫从里面钻出,它将碎金啃入腹中,瞬间暴涨数倍,展翅低鸣,仿佛破茧而出的小蝶。若他刚刚没有扔出,被啃食的恐怕就不是碎金,而是自己的血肉了。思及此处,他惊出一身冷。
而那噬金小虫早已不知飞向何处。
软红坊废墟旁,附近居民早已跑了。
满地狼藉,腥臭弥漫,却不见半滴血,连尸骨也没有。
玉京城的刺客们踏进这片焦土,高台废墟里睡着一把铜琵琶残骸,为首的男人上前,拾起一支铜铸的弦轴,仔细端详了一番。
忽觉风云涌动,霞光大盛。
抬头一看,竟是几名白衫青袍之人,从云中御剑而来。而他们纷纷向云中另一个男人行礼,他手中抱着一个女人,女人的那张脸刺客们如何能不认识?与渤海王府内亡故夫人的画像一摸一样
首领转身便走,低声吩咐道:“回去罢,丹霞天的人掺合进来了。”
“那只妖狐呢?不杀了吗?”
“东仙源的地界,咱们收敛些,走罢。”
“哥,我还有个问题。”
为首的男人皱皱眉:“有屁快放。”
“我想小解,憋一路了。”“俺也有话说,俺想吃饭,饿死咧。”“南楚的鸡丝豆花儿听说不错,玉京的没这里好吃,没杀到人,吃点好东西补补罢。”“姑娘唱曲儿也好听,这次盘缠不是很多吗?”
铜铸的琴轴在男人手中碎成齑粉,他想,这大概就是恨铁不成钢吧。
“说完了吗?”
四个男人纷纷闭上嘴。
忽然,焦黑的大门突然被推开,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人,他眼见这一片黑土废墟,双目呆滞,缓缓跪下。
正是银辛乙。
他被长碧与霍桐绑在附近乞儿所住的废弃宅院里,左等右等却不见有人回来。又忽闻软红坊失火,他心急如焚却无它法。还是众人救火打水时,四处翻找盆钵木桶,才发现了他,解了他绳索。然而烈火熊熊,他根本无法靠近,此刻方赶来。
眼见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又想兄长怕是凶多吉少。悲痛之下,竟难以哭泣,只能瞪眼望着一片狼籍。
“你是何人?”刚刚叫嚣要听曲儿的男人已然弯刀在手,薄唇挺鼻,一派风流长相,笑得动人:“想清楚了再回答哦。”
“我……”银辛乙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兄长不在了,他算什么呢?富贵荣华,一切都是兄长筹谋,他一直是被保护的那个人。
这些又是什么人?他们想要什么?
“废话恁多!管他是谁,既在此处见了我们踪迹,杀了便是。俺要吃饭去了。”那汉子一身膘肉,小山般身材,粗声道:“给你个痛快。”
说完便一巴掌下去,击碎了眼前人的天灵盖。
银辛乙不及求饶便倒了下去,顿时咽了气。
一行人离去。
半晌没了动静,唯余虫鸣鸟叫。门外行人议论纷纷,说着官府的人快到了。
裴修颐这才长出了口气,缓缓从倒下的柱头下爬出。他被浓烟呛晕,醒来便听见这几个男人的说话声,五个大男人走路竟死人一般,毫无声响。听着话里话外,分明是来杀人的刺客,他哪里还敢出声求救?裴修颐一半面容被火烧毁,浑身上下如遭蚁噬,右手也已然不能动弹,命在旦夕,而此刻只有另一个死人与他相伴。
带来的十二名捕快,没有人活下来。
裴修颐既恨自己贸然行事害了众人性命,却又不甘就这样交代在这里。他定要查明真相,虽只是小小捕快,但他们也为家国效命,没有人该白白死去。他盼着有人进来发现自己,却忽闻细若蚊音的声音响起——
“我是谁?我……我是谁?”
裴修颐不敢置信,他环顾四周,哪还有活人?可他分明听见了声音,难道是那个死人的声音?
是的,是那个死人的声音。
银辛乙双目圆瞪,死不瞑目,竟还在喃喃自语。
简直诡异至极。
他刚刚明明看见那个壮汉一掌击碎了银辛乙的头颅,击山碎石之力,连银辛乙的膝盖也陷入地里。而此刻毫无功夫的银辛乙怎么还会活着?他往常巡街,此人不是寻花问柳,便是钻营生意应酬,哪有什么本事相抗?
可他却分明动了起来!
只见银辛乙颤抖着伸出双手,将自己歪着的脑袋扶正,又吃力站起,毫无死人的自觉。
裴修颐听见骨骼碎裂之声,不,不是碎裂,而是重新生长,就像被折断的树枝重新长出枝叶,唯一不同的是,草木生长需要时日,而眼前这具身体却是在瞬息之间重新活了过来。
原本被倒空的杯子,又注满了水。
银辛乙也惊异的看着自己,双手宛若新生,热泪留下。
他忽然明白,兄长已经死了,这是兄长的力量。他们本是双生子,心魂相连,而金穆满一身戾气,看着仙门典籍,却汲取妖魔之力修炼阵法,虽是人身,魂魄却早入了魔道。而他死无全尸,力量无处寄存,一时尽数涌入自己的身体,竟救了自己性命。
哥哥是金穆满,那我又是谁?怎么记不起来呢?
他神色忽然稚气起来,仿佛只有三五岁小儿,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和每一寸肌肤。
银辛乙捡起地上刀片,颤抖着往臂上一割,皮肉下竟不见鲜血,只有阵阵黑气涌出。很快,皮肉愈合,伤口便不见了踪影。
裴修颐惊怖之间,伤口痛痒难忍,却不敢动弹。
银辛乙原本抬眼便可看到他了,但此人却尚未恢复神智,如疯魔一般,依旧喃喃自语:“我是谁?兄长我是谁?”
他不知道答案,却偏要反复问自己,愈发愤怒起来,一阵嘶吼。突然一团黑雾从他身旁燃起,仿佛火焰一般烧着,狂风四起,卷起地下尘土。
裴修颐不由得闭上眼睛,用左手捂住口鼻,匍匐在地。
“那我就是金穆满,我就是哥哥,哥哥就是我!”
“我替你活,我替你和阿母报仇!”
“我们去杀了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哈哈哈哈哈哈哈!”
红霞翻滚处,夕阳如熔金滚烫灿烂。
万里云海里,白鹤长鸣。万仞山颠,殿阁高接云汉,下有百余级石阶,层层而上,始见人迹。皆是白衫青袍的青年,腰束革带配长剑。
男人怀抱着女子,腾云而过山门,众弟子甚至来不及通传,只望着那人背影消失在远处。
“无尘师叔回来了?”
“手里还抱了一个姑娘?”
丹霞天众人都炸开了锅。
夙英疑惑道:“师叔?”
修昀点头:“没错,你不是常问为什么只见得八位长老吗?因为无尘师叔犯错,被掌门罚去人间思过了。九长老无尘,号玉虚子,喏,就是此人了。”
“啊,他竟生得这样好看?”
“不错,他下山前,被人起了个诨号,叫美人师叔。”
“男人凭脸出名,算什么本事?”一名少年玉面含霜,一脸嫌弃,他身边的一群男弟子也纷纷附和:“有本事才值得称道”“对啊,谁知道是不是徒有虚名呢?”“还公然抱着女人回来,说是下山反思,只怕风花雪月之事不少罢。”
修昀白了他们一眼:“豫明,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豫明心虚道:“功课不急一时。我们听妙乙师祖说今日山下有异动,妖气大盛,师父下山除妖去了,我等特来相迎。”
夙英笑道:“快看,他们回来了。法山师叔!无因师叔!修言师兄,夙栎师姐!”却忽然脸色大变:“清玄师兄怎么了?”
众弟子望去,修言与夙栎正扶着清玄,他眼上覆了一束白绫,白绫上的血鲜红瘆人。
诸人面色苍白。
“丹霞天诸弟子听令,即日起关闭东仙源各处出入法阵,未得师命,不得擅自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