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仙源内诸峰环伺,万山相连,飞瀑溪河随处可见。万山如同浮于水上,这山下郡城故曰:“浮山郡”。玉华山与麻姑山毗邻,不过恰是凡人可企及最高处,故而出名。
再往上则是诸洞天福地所在。
丹霞天,仙都峰,渺微宫。
云鹤坐在山头发呆,望着山下云卷云舒,这里除了连绵翠岭,什么也看不见。她醒后,待了三天三夜,这渺微宫除了有偶有弟子打扫,只有一名小姑娘来给她送吃食。
这三日,她待得浑浑噩噩,一是因着受了伤,还在将养。二是,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找魏延年?本想着既上了丹霞天,便似乎没有必要再去找魏延年了,但人家又几次三番救了自己性命,且这山上她认识的也就这么个人,不找他,又找谁呢?可她同那些弟子打探情况,他们都面露难色,想必是被叮嘱不可同她多言。
别人这样提防,她也不好在山上乱逛,每日都在渺微宫周围消磨时间。
只那送饭的小姑娘奇怪,每次见着自己都欲言又止,应该可以从她这里下手。
想着想着,那小姑娘便来了。
夙英看起来十五六的年纪,玉颊粉面,娇俏玲珑,青衫白裙,手提藤盒,每次来里面装着好些吃食。云鹤接过藤盒时,乘机拉住夙英,笑盈盈问:“小姑娘,你可真美,每日送的东西也好吃。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何处啊?你又是谁呢?”
夙英被她夸得面红耳赤,又见她这风流做派,忙推开,放下藤盒就要走。
云鹤面带惆怅,又挽住她胳膊,不舍道:“一块儿吃呗,我一个人怪闷的。”
夙英娇嗔:“你好不害臊,我又不认识你。”
“可我见你面善,像我家中的妹妹,喜欢得紧。”云鹤忽又放开手,叹道:“现在我也无家可归,有人陪我吃饭说说话也好。”
她这招欲擒故纵,夙英如何看不出来,但又招架不住。
虽然师傅叮嘱她不能同这个女人说话,都怪她迷得无尘师叔坏了门规,但她生得这样动人,连自己这个女子看了也忍不住想亲近,就只说几句应该也不碍事。夙英思及此处,脸更红了,竟结巴起来:“我……我入丹霞天也有十年了,不是小姑娘。我叫夙英,这是无尘师叔住的仙都峰,姐姐也很美。可我还有事,不能陪姐姐吃饭。”
云鹤只当没听见后半句,直接又拉住她的袖子:“夙英真可爱,别害怕呀,我不是坏人。无尘师叔是谁啊?是他让你送东西来的吗?”
夙英终于忍不住了:“啊,姐姐你不认得无尘师叔吗?”
这倒把云鹤问住了,奇道:“我应该认得他吗?”
“咦?是师叔救你回来的呀,你们不认识吗?”
云鹤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原来他叫无尘啊。”
无尘,魏延年。
他早换了姓名,这也自然,物换星移九百载,她不也更名改姓了吗?若不是当初失言叫出他旧日姓名,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
谁料,夙英见她这番微妙神情,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哎,果然是负心汉。连名字都不敢告诉你。”夙英跺脚叹气,忽然义愤填膺起来,将:“姐姐你进来,我陪你吃饭,咱们细细说来。”
“什么负心汉?”云鹤听得心惊肉跳,信誓旦旦道:“血口喷人!我同他并无甚关系。”
此刻夙英却来了脾气,拉着她,提了藤盒往屋内走,寻了空桌,将膳食一一摆好。
云鹤只觉冷汗直冒,那人该不会又想起什么了吧?但话说当初那也只是她一厢情愿,连心意都不曾互通,哪儿来的负心一说?
夙英给她夹了一大块肉,问她:“你可知,为何无尘师叔这几日都不见踪影?”
魏延年恰推门进来,素衣白袍,手里端了一碗药。闻言愣了愣,没有说话,也没人理他。于是他索性寻了个位置坐下。
云鹤咬了一口肉,味同嚼蜡,拼命摇头。
夙英感慨:“他跑我们隔壁清远峰去了,赖在我师傅无因的罗浮宫不走,他不敢见你。”
云鹤扒了口米饭,一派正经:“想必你是误会了,人家许是在叙旧呢?他不是下山思过多年嘛。或者也可能是觉得,跟我一个女孩子抢屋子住,不大合适,哈哈哈。”
“才不是,这渺微宫虽不大,屋子却多的是。姐姐你不必替师叔说话,我分明听见他问我师傅——”
夙英清了清嗓子,学着那魏延年副板正嘴脸:“如果有负于人怎么办?我师傅大惊,问他是不是辜负了带回来的那位姑娘?无尘师叔不说话,我没看见他点头还是摇头,但我师傅顿时大笑说,你也有今天。那我猜,他必然是点头了。”
“这件事只你知道,还是大家都知道?”
“原本大家都不知道,但是师傅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大家见我天天往仙都峰跑,就来问我,我不想骗人,就告诉他们了。”
云鹤放下筷子,彻底吃不下去了。
刚上山就要混不下去了吗?
所以,他到底是记起来了?还是没有呢?
“我师傅当年也是为情所苦,于这些事很懂。就说,欠债还钱,你自然要还给人家,否则风月司会记你的债的。”
“我没有同他——”
“我知道姐姐心痛,此刻你竟还要为负心汉说话。”夙英看着她,稚气的脸上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痛。
云鹤长吐一口气,尽量想让自己显得风轻云淡:“我真的没有——”
“姐姐别说了,你现在分明神情悲苦。”夙英见她此举,还以为是悲愤难抑,故作轻松,愈发心疼了起来,感叹道:“我若是男人,必不会让姐姐受这个苦。”
魏延年觉得有些听不下去。
可此时出去,又怕被人发现,毕竟自己已经听了这么久了。
他干脆放下药,起身往后走。这偏殿甚是空旷,数道竹帘相隔,他躲到后面去,开始打理屋内的小植,石盆内装着幽兰石,石上生了一片片青翠山苔,可爱葱郁。
“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云鹤想象了一下此女男装模样,实在是可爱,自觉罪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以后有机会必要劝劝小姑娘,情爱什么的不是正道,还是修炼要紧。
“唉……果然如修昀师姐所言,陷于情爱之人,都喜欢口是心非。”夙英小嘴说个不停,又给她夹了一块肉,以示安慰:“姐姐,你知道后来师傅叮嘱我什么吗?”
云鹤揉了揉额头:“你说。”
“师傅说最近上下山的法阵关闭了,山上存粮不够,既是无尘师叔带回来的人,就用他自己的伙食养着。每日后山厨房会给大家配饭菜,师叔的那份就归你了,他同我师傅一起吃。可我觉得这怎么够?要我说无尘师叔应当亲自来向你赔罪,你们做个了断,果然男人向着男人,师傅也不例外。”
云鹤不由得摸了摸肚子,想着刚刚吞下去的那块肉,非常不是滋味。
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了。
天大的误会。
云鹤决定正面迎敌,得亲自找魏延年问个明白。既为了自己的名声清白,也为了吃饭吃得有滋味些。
云鹤作出欣慰模样,又开始胡说八道:“你我萍水相逢,竟如此仗义,同我说了这样多话。我也坦诚相待,原本我同他是有几分情意在,只是此情非彼情,兄弟之情也,同你师傅和师叔的情谊一样。我身不由己,家中将我嫁与那权贵之家,以求荣华,我以死相拼,跳了江水,幸得你师叔出手相救——”
只见夙英听得津津有味,惊叹:“师叔竟是这样见义勇为之人?他们都说他是凭美貌出名。”
云鹤见扳回一局,添油加醋道:“自然人不可貌相,你在山上呆久了,不知山下人心复杂。这是极难得的品行,我与他一见如故,拜了把子,义结金兰。而此刻家里人权当我死了,我有家不能回,也不敢回,便决定同他一起上山修炼。”
“师叔答应了?那他为何要说有负于你?”
“他自然答应了,只是不成想行至山下,出了软红坊那档子事儿。”她也不知后来具体怎样了,只一笔带过,夸张道:“我差点就没命了。无尘兄仁厚之人,自觉差点害我殒命,故认为有负于我。”
“原来如此。”夙英此刻已然完全信服,恍然大悟:“竟是我误会师叔了。”
云鹤点头称赞:“孺子可教,不可只听人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你看你师叔行事,便知是个重情义之人,以后莫要听人道听途说就信了。”她又循循善诱:“现在你是否有些惭愧,觉得错怪了你师叔?”
夙英懵懂点头,请教道:“那我该怎么办?”
云鹤感慨:“难办难办。莫说你,我也有些惭愧,无尘兄救了我,却还因我招致这些流言。不如你带我去找他,我先向无尘兄致歉,也劝他莫要责怪你。”
夙英铿然起身:“好姐姐,我这就带你去!”
云鹤闻言大喜,终于有人带自己出去了。
忽然,温软如玉的声音响起——
“不必,我就在这里。”
云鹤转头,只见有人掀帘而入,正是魏延年,玉冠白衣,一派雅正,不知他何时来的,仿佛早就在殿内候着了。
夙英满脸通红:“见过……见过师叔!”
魏延年:“不可只听人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夙英不解其意,云鹤跌坐回椅子上。
魏延年又道:“所以她说的话不可信。”
夙英一脸错愕:“这……那什么可信?”眼见这戏台要塌,云鹤忙拉住夙英:“其实这话也可以有别的解释——”
魏延年:“你且看她想做什么?”
夙英望了云鹤一眼,略加思索,恍然大悟:“姐姐想找师叔。”
云鹤知道为时已晚,颓然放了手。
夙英万分懂事,且欣慰的看了一眼魏延年,又看了一眼云鹤:“好姐姐你慢慢吃,我先走了,师傅今日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做呢。其实,破镜重圆也未尝不可,你就给师叔一次机会吧。”
云鹤望着夙英远去的背影,悻然长叹。
老子怎么总是遇人不淑啊。
她转头看着魏延年,愤愤不平:“你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