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或是金穆满?
不,金穆满已经死了,在软红坊的时候,他亲眼看见的,金穆满化作了灰烬。银辛乙则死而复生化作了妖魔一样的怪物。
是他的笛声引来了这些东西?
裴修颐恍惚起来,眼前的银辛乙身材高瘦,长发披散,面颊微微凹陷,面色如雪,像是快要死去。眉毛略略耷拉下来,眼尾圆挑,又悲又喜,似哭非哭。一身黑袍罩住全身,一只白袍的小偶人坐在他肩头,而那白色偶人竟如孩童般,正在戏耍一只金色蝴蝶。
蝶影闪烁。
银辛乙满眼温柔的望着墙下那些疯魔的尸体,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欣喜而宁静。看起来还是那样低眉顺眼,像是在软红坊招揽八方来客,赚得金银满屋的那个商人。
裴修颐听出来了。
银辛乙这曲吹的是《折柳杨》,劝人留在故乡的温柔曲,他曾常在软红坊里听闻,伴着南楚方言的软语咿呀,客人们都流连忘返,痛痛快快豪掷千金。
只是这次招来的,不是金银,也不是人。
而是恶鬼。
它们已经难以被称为“人”了。
一只尸魔猛然飞扑上墙,直奔裴修颐而来。惊得他拔刀出鞘,一个踉跄。然而刀竟还未斩出,整个府衙周围似乎被一层金光罩住,那只尸魔撞了上去,瞬间被烧成灰烬。
纵然自软红坊后,对于鬼神之事他便见惯不惊,但此等场景比软红坊更加可怖。
只有这座官衙被阵法护了起来。
这和公子渊必定脱不开干系,那个晋国商人到底送来了什么东西?
其余尸魔发现此路不通,纷纷调转了方向
裴修颐在浮山郡过了二十余年,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
但从未想过,会这样与众人重逢。
算命的方士,偷钱的乞丐小儿,阳平客栈的掌柜,小厮,唠嗑唱曲的商贩……整个浮山郡的人都化作从阿鼻狱中爬出的恶鬼。
一袋袋米粮被掀翻在地。
白色的颗粒很快被染上泥土和鲜血。
雪突然下得大了起来,南楚的暖冬似乎至此结束了。
怪不得公子渊命众人待在府衙,他们对他而言,似乎还有用。
但不知道会被用在何处?
裴修颐赶回院中。
既然公子渊主谋此时,那么他在的地方,应当是安全的。
然而事情似乎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
笛声依旧悠扬。
兵卒们待的院子已经被围了起来,院内四个出口皆有有一两个捕快守住
“所有人待在此处,不得随意走动,违者就地斩杀。”傅侍官带着公子渊的旨意,匆匆来又匆匆去了。
地上滚落的头颅,和半截身体,打消了裴修颐现身的念头。
那是一名试图逃跑的越骑。
他裴修颐已然抗令,此刻出去便是送死。
而执刀的人,正是阿度。
这不算奇怪,奇怪的是裴修颐带来的那些越骑,在战场上浴血厮杀的男人们此刻眼中涌出恐惧。仿佛看见了恶鬼,低声咒骂起来。
裴修颐躲在远处看着。
阿度一直盯着地上的血液和头颅,面色古怪。似乎在竭力忍受着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他突然跪倒在地,疯狂的啃噬了起来。
很快尸体森白见骨。
裴修颐握刀的手不自觉的抖了起来。
阿度和墙外的那些怪物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很快应该就会一样了。
只见瘦弱的阿度一脸餍足的站起,满面血渍,他望着院内那些高他两头的越骑兵,发出一阵挑衅的怪哮,咧嘴笑了起来。
但他似乎是听命于人,并未攻击,只是一个劲儿的嘶吼。
像一头逡巡领地的野兽。
里面领头的越骑似乎想要拔刀,却眼神微动,他看见了裴修颐。裴修颐向他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要他们安静下来。
待在院内如今反倒是安全的。
裴修颐转身又跃上屋顶。
他蹲下来,匍匐在墙檐,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查看着墙下的动静。
牛群瞬间被啃食干净,只留下森森白骨。而随着米袋子滚落,原来每辆牛车上的粮草下,埋着装一个乌黑的箱子。裴修颐微微皱眉,一种莫名的恐惧涌起。
里面仿佛有东西。
是的!里面有东西。
这也是为何袋子总会在途中滚落了。因为粮草下面埋着箱子,而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里面的东西也在这个夜晚被惊醒了。“砰砰”的撞击声一声高过一声,在众鬼的嘶鸣中格外清晰。
几十上百个箱子里同同时响起了撞击声。
如同万鼓齐鸣。
更遥远处的尸魔受了蛊惑一般,纷纷赶来,匍匐在箱子周围,嗅闻着,抓挠着,嘶吼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箱子里有它们想要的东西,但箱子的四角都被钉子钉死,一时竟然打不开。
远处的裴修颐也看不清。
但他脚下这面墙就挨着一辆牛车。
有个尸魔肌肉虬劲扎实,青筋暴起,隐约可以看出它生前是一个体格高壮肥胖的中年男人,胸腹都被划破,白花花的肥肉变成青黑色,但丝毫不妨碍它的行动。它朝周围的同伴嘶吼,横冲直撞,一身横肉犹如一头野猪,碍于它的震慑,其余尸魔皆埋头趴在车旁,不敢靠近。
这个体格健壮的尸魔猛然跃起,纵使肥胖,但他跃起时竟可与裴修颐所立处一般高。
裴修颐来不及惊叹。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箱子被这只尸魔生生砸开。
骨骼碎裂之声响起,一阵惨叫。
箱中竟然是人!是活人的呼叫。
他们皆是军中士卒的打扮,红衣宽口裤,前后两片软甲,看制式是昭国将士?但手脚皆被绳索束缚住了,蓬头垢面,手脚带伤,极可能是边境俘虏。此等瞒天过海之事,也难怪公子渊要找抽调越骑护送。
可晋国商人为何要送昭国俘虏入南楚的境内?
想来那少女必然不是什么晋国商人。
裴修颐在沙场上与之相遇时,不知斩杀了多少昭国军士,但如今竟有些不忍。
他拔出刀,劈向金色法阵。
刀身毫无障碍的穿过,裴修颐发现,这个阵法似乎专为拦住外面的人进来所设的,里面的人若想出去倒不要紧。
要不要动手救人?
然而,等不及他回答这个问题。
其它尸魔纷纷效仿刚才那只尸魔的做法,一时间百来个箱子纷纷被砸开。每个箱子里装了约十个俘虏,这些昭国俘虏手脚被缚住,根本无力反抗。
一场血腥的筵席,在雪夜中展开。
密密麻麻的尸魔涌来,争先恐后,撕咬啃噬着血肉。牛车上累着尸魔,堆积成山。
忽然,裴修颐发现笛声消失了。
银辛乙也消失了。
裴修颐飞檐跃壁,赶到刚刚银辛乙坐在的那片屋檐,空空如也。
“大人这是在找什么呢?法师累了,已经回去休息了。”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大人这是想要救人吗?”
裴修颐转头,竟是那个晋国商人的婢女紫螺,她笑嘻嘻的立在他身后。
“还是先救自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