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见他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苏图乌发仍披散着,一身月白长衫,乌金束腰大带,飘逸得像个仙人,云鹤竟不由得起了调戏的心思,学起了军中那些孟浪之人的行径。
苏图一把将她的手打落,她也觉得有些唐突了,起身望着窗外,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生得似你这般好看的人,冒昧了。”
倘若她此时转身,便会看见这张比宣纸还苍白的脸上,因愤怒微微浮起了红晕,唇抿了又抿,似乎竭力在忍耐着什么。他自幼也是深宫里长大的,尊贵得体,礼数比谁都周全,此等轻佻行径,还是一名女子对他作出,实在是可气又可恨。
“你有中原名字吗?”
“没有。”他已然失了耐心。
她盘腿坐下,正对着他,毫无闺阁女儿的羞涩。“听说你母亲是大烨人,她姓什么?”
“府兰魏氏。”
她又想了想,“我记得在你们松漠语里,苏图是长生的意思,对吧?”
“殿下这是何意?”他自幼体弱,所以取了这个名。
“那你就姓魏吧,叫延年怎么样?和苏图一样的意思,另外你如今必然是要随我等回大烨了,你母亲也是大烨人,便索性跟母亲一个姓罢。”
苏图一愣,她竟还擅自给他取上名字了。
“魏延年,这个名字怎么样?”她瞧着他,一脸诚挚。“你怎么不说话啊?”
他不置可否,却忽然反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当时她只觉得两人不过皆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她又救了他,这番话倒也无甚特别。可后来她才知道,他这是在问仇人的名字,他要记得牢牢的,等着来日雪恨。
“白徵,字妙清。你也可以叫我妙清”
她脱口而出,却又有点恍惚,似乎是哪里不对劲。
九百年前,她是叫白徵没错。可如今自然不是九百年前。
这可谓是梦中梦,镜中镜了。
若说刚开始,她还能意识到自己跌入了幻境深处,现在却已然忘了,一切按照当日的境况来。
哪里知道魏延年随她跌入回忆,此刻正附身在眼前人身上。
这里是她的梦魇,他得将她带出去。
“白徵。”魏延年重复道。“你不是叫云鹤吗?”
她闻言一愣,如遭雷击。
“你在说什么?”她不可思的望着他,这与记忆里的对话不同,她一时有些无措。
“原来竟是你替我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看不出悲喜。
云鹤不知道说什么,她好像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哪里不对,她怎么会在这里呢?松漠已经亡了,大烨也已经亡了。
已经过了许多许多年,她为什么又会在这里呢?眼前这个人的确是魏延年,却又不太像。忽然变了,优柔靡丽尽去,一张脸冷冽自持,肌肤苍白,犹如雪裹琼花,似雪堆出来的一尊神仙,眉眼尽是悲悯。
可缥缈的仿佛一碰就碎了。
“我们竟是这样认识的吗?”他本只想着将她带出去,却没料到自己竟是她的梦魇。
若要将陷入“镜花水月”中的人带出幻境,首要是打破此人对当前境况的认识,将对方从过往的记忆中唤醒,让其明白这是虚幻之境。
但又不可过于突兀,惊吓到受困的魂魄。因为此幻境又受困魂魄的记忆魂识所化,倘若魂魄受惊,幻境恐怕会扭曲生变,演化出更多的幻境,魂魄则会一层层跌落这些幻象中。
且幻像中的刀剑是可真实伤害阵中魂魄的。
便可想象,倘若跌至内心可怕幽暗之处,魂魄可能会因无法接受自己,而被幻境吞噬或杀害。倘若侥幸未死,跌落层层幻像之中,怕是再难寻出路,只能永远被自己困于幻梦之中。
故此魏延年一直随着她记忆中的情形上演这场戏。
直至询问姓名之时,方才点破。
却不料,竟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直到刚刚她为他取名之前,他还以为自己不过是演了个她的故人。怎知,那故人竟是自己。
他们初识之日,便是他国破家亡之时。
怪不得她什么也不愿意讲。
云鹤半梦半醒,心念微动。只见周遭大变,书斋瞬间四分五裂,天光云影也瞬间逝去,笔墨纸砚四处飘散,雪白的宣纸大片大片的飞起。
书斋变幻成了一座道观。
桌椅座塌陡然变成了参天神像,将二人团团围住。宣纸幻化成了窗外的鹅毛大雪。
她身上的甲胄变成一身素色道服,长发披散着,颤巍巍伸手,试探着靠近。魏延年没有躲开,任凭她的手抚上脸颊。
这只手像春水,又暖又凉,指尖有些地方有茧,像细沙砾一样,却不粗糙,轻轻摩挲着肌肤,痒痒的。掌心却又柔软似绸。
“你恨我。”
少女的尾音低落下来,又短又轻,像是落下的雪,这似乎是一句叹息,又像是一句情话,又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悲伤和雪一样轻,刚刚飘落,便无影无踪了。
魏延年突然伸手,紧紧握住那只想要抽回的手。
“我不恨你。”
他心乱如麻,眼前一切似乎都是前尘往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又如何评说?又谈何爱恨?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忘,或许是这些往事太过苦痛。但对于记忆这种事情,他从前总有种莫名的执着:自己必然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想他一定要找到。
可往日他求的时候,求不到,如今他不求了,偏偏又送到他眼前。
事到临头,他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与九百年前的那个魏延年,早像是两个人,若说恨,想必前世早已恨过了,轮不到他来说。
今生,今日,今时,他只瞧得见眼前人罢了。
魏延年只觉她此刻像那山中云雾,风一吹便要散尽。
于是他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见她满眼惊诧,一副将哭未哭的表情,实在好笑。
“想哭不必忍着。”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眼前少女闻言,泪水汪汪的往外涌,一时泣不成声。魏延年一下愣住了,想着怕不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可只见这方小小天地,除了雪又下大了些,还算安稳。
想来是没错。
“哭什么?”他问。
她也不回答,只哭得厉害,以至于弯下腰伏进了他怀里,像受伤的小兽。
魏延年一时不知该将手放哪儿,只好摸摸她的脑袋。
很久很久,她才止住,但没力气,索性不动。
“你知道我哭什么。”云鹤尚未恢复神识,只觉是在幻梦中,说什么做什么也不打紧。
“我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魏延年闻言忍不住好笑。“不知道,那你哭什么?”
“就是想哭。”
“那你就好生哭一哭,哭完了跟我回去。”
“回哪儿?”
“仙都峰。”
云鹤想了想,听着有些熟,却仍未记起。“你家吗?”
魏延年笑道:“嗯,是我家。”
“你又不喜欢我,带我回家做什么。”
魏延年闻言一震,只见怀里的人突然起身,环住了他的脖子,望着他眼睛,伸手摸了摸脸,又摸了摸鼻子。
眼见要碰到嘴唇,他忙拉住她的手。“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