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本来还在心里碎碎念念,想着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是怕她失了面子,或许是他自己不想尴尬。或许觉得,此事并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值一提。又或许,这件旧事他只是想要知道,知道了,也就结束了。
魏延年一向如此,没什么特别反应。九百年前接过她的那页簪花小篆,不过和其它贵女的书信扔在了一起,也没多看一眼。她在宫里听说此事后,气得跳脚,晚膳也不用。吓得膳房里新来的庖厨跪到宫门前请罪。
她倒也未迁怒此人,反打赏了叫他退下。
后来才知道,此事被好事之人传扬出去,说她本不喜那道菜,只为那菜品瞧着好看,如同赏看书画一般,虽未吃,但瞧着好颜色,已然赏心悦目,不觉着饿了。此后,宫中侍者们变着好看的花样讨云鹤欢心,只为在宫门前跪一跪讨赏。
这便是她骄横跋扈的又一罪状。
但云鹤向来懒得申辩,也不在乎多这一项罪过。
在史官的笔下,她本来就是个恶名昭彰的女人,她也从不想否认。
“我说,我们或许明日便可以出去了。”
云鹤仍充耳不闻,只管烤鱼。
忽觉手腕一凉,她低头一看,一只竹骨般修长的手,正将她烧得焦黑的那条鱼,从火上挪开。魏延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也像她一样随意坐草地上。
“在想什么?”
“啊,就有些困罢了,我重新烧条鱼吧。”她挣脱他的手,起身就要走,她如今有些心虚。
却被人拽了下来,重新跌坐回去。
“我去罢。”魏延年提起木桶,起身去往溪边。
云鹤远远瞧着,却有些惊讶。
她本以为他会用仙法捕鱼,不会像自己那样用些土法子。
谁知魏延年拾了几根树枝,削尖了,直接晚起脚裤,踩入溪水中,只见寒光激荡,唰唰几声,鱼便被刺中了。很快,桶里便装满了鱼。
恍惚间,看着他的背影,竟也像是个少年人,而不是什么丹霞天的仙君。
待魏延年提桶回来的时候。
一身白袍衣衫也湿漉漉的,溅了一身水,整个人都是泉水的味道,仿佛一个打渔为生的山野村夫。此处水里的鱼较小,他熟练的将两条串成了一串,烤了起来
连裤脚也还未放下,脚掌上都是泥泞和青草。
“师父,你什么时候这样会做事了?”云鹤看得有些愣。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养尊处优的仙君,再加上往日里的传闻,若非亲眼所见,倘若有人跟她讲魏延年下水捞鱼,她一定会觉得此人脑子进水了。
“我一直都会。”
魏延年毫无谦虚姿态。
“可你之前分明说自己头一次进后厨,糖和盐都认错了。”云鹤怀疑此人是在故意捉弄自己。
“那是我飞升后第一次下厨。”
“果然别人说你不食人间烟火。”
“不饿,也没人一起吃,自己一个人,不吃省事些。”魏延年缓缓道,“从前我刚上山的时候,也没什么钱,只能自己做饭吃,摸鱼种菜煮饭,倒都是会的,后来生疏了。”
云鹤没料到到,他竟也是吃过这样的苦头。不过倒也不算意外,自从来了无量海,她日日被困在幻境中,饭菜都是魏延年一手包办的。
“那你是为什么上山修行?”
“凑巧被师尊从死人堆里捡回去了。”
云鹤闻言一颤。
她的记忆中,魏延年不是被封了侯爵之位,富贵闲散终了一生吗?
不及细想,魏延年递过一串鱼给她,云鹤见他如此坦然,总觉得有些自愧弗如。又见着他这幅山野中人的做派,很是自然,冰肌雪貌,映着火光,一身白衣竟也柔和了起来。
额间不知是挂了水珠,还是汗,鬓发湿润,还滴着清水。
不如降妖除魔时的威严,却自有一股清冽干净的味道。
她接过那串烤鱼,外焦里嫩,烤得刚刚好。
云鹤认真吃起来。
“好吃吗?”魏延年正在烤自己的那串,还未入口。
她转头看着他,狠命点了点头。
嘴里忙着吃鱼,却不说话。其实她觉得若能笑一笑更好,显得真诚,但以她如今的心境,又很难笑出来。
“你不太开心?”魏延年觉得她有些太过安静了。
她咬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有时候太过迟钝,有时候又太过直接,以至于她总接不上趟。云鹤想了想,她也不能真跟人家讲什么真心实意。
“吃鱼不能讲话,你不知道吗?”她又开始胡扯。
“是你不想同我讲话?”魏延年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自从让她打水回来后就这幅模样,连告诉她明日就可出阵的事情,她也没有听见。
云鹤气不打一处来,“你又想讲什么?”
“你为何想上山修炼?”魏延年突然问道。“当昭王姬不好吗?吃喝不愁,就算你夫君不如意,但凭借昭国的权势,你大可与他合离,重结姻缘。”
“降妖除魔啊,威风。还能当神仙,有什么不好,跟你一样,几千几百年后还是一张花容月貌。长生不老,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呢。”
“真的?”魏延年知道她又在胡说八道,但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
“真的!”
云鹤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质疑的,难道不是最正道的答案吗?
“我还能锄强扶弱,救人呐,普度众生啊,功德无量嘛。”云鹤说的好像很认真,“你看你在软红坊救那些捕快的时候,他们都可崇敬你了。”
“所以你是为了普度众生?”魏延年将手中的烤鱼翻了个面。“那你吃的这鱼怎么办?说不定它前生是个孤苦人,你要不要渡它?”
“那你不也吃了吗?那你还喝酒呢。”云鹤急了起来,这人胡搅蛮缠的功夫比她更厉害。
“可我又没说要普度众生。”
“你这个神仙怎么这样?难道不是你们神仙的职责所在吗?”云鹤恶狠狠咬下最后一块鱼肉,似乎对他这尊神仙的品行质疑起来。
“别的仙我不知道,总之凭我一己之力,是救不了众生的。”魏延年缓缓道。“倘若我总打着这个旗号招摇过市,那与骗人何异?”
云鹤忽然像是哑巴了,长大了嘴,将那块鱼全部吐了出来,说不出话,只指着自己的喉咙。
魏延年皱眉。“卡住了?”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那鱼生得小巧,肉质细腻,鱼骨也酥脆,可以嚼碎了吃。她刚才一贪心,一口咬下半条鱼,没有来得及细嚼慢咽,谁承想那细鱼骨也这样刺人。
魏延年打趣道:“所以说,得说真话,一边吃鱼,又要一边说普度众生的话,自然遭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