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协收到举报，称白晏殊代理的一起消费者维权案件涉嫌伪造购买记录，将三盒减肥茶的订单篡改为二十三盒，目的是增加索赔金额，提高律师收费。
当事人是个姓孙的大姐，也在维权群里，当初白晏殊搜集大家的委托起诉意向，第一个报名的就是她。
“证据是委托人提供的，我不可能也没必要篡改。”二十几盒减肥茶，三瓜俩枣的律师费，还不够她拿自己的职业生涯来赌。
白晏殊只觉得荒谬。
小题大做的举报，无非是找麻烦，给她代理这一系列维权案件增加障碍，手段多少有些卑劣。倘若真是宋凌云的主意，那她从前也是高看他了。
不过既然有人举报，律协总要查明事实，需要涉案的委托人配合提供解释。白晏殊当场就给孙大姐打去电话，询问购买记录什么情况。对方先说买了十盒，和证据对不上，再追问，就支吾道记不清了，草草挂了电话。
白晏殊无奈，只得翻看两人间的沟通记录，找到孙大姐提供证据的那几条消息。最初发来的订单显示的确只有三盒。她问对方还有没有其他，可以一并主张赔偿。其后两人通了个语音电话，挂断之后对方又补充了两个订单，三单合计二十三盒，花费共计两千多块。
白晏殊将聊天记录递给律协的张老师，说明证据来源确实是当事人本人。张老师大概有些老花眼，远远拿着手机看得认真，眉心皱出几条川字纹来，更显得严肃。
还回手机，张老师道：“这个我们还是得跟对方确认一下，证明律师没有参与。”
言下之意，证据虽是当事人提供，有无律师暗中教唆，暂时无从考证。毕竟对方最初的确只发来了三盒订单。
“别人说我伪造证据，那也应该是他来举证，总不能红口白牙乱举报吧？”白晏殊气不过，更觉得冤枉，“而且我没做过的事情，让我自己怎么证明？”
“你急什么，我这不是在调查吗？”张老师冷冷瞥她一眼，递过一张A4纸和一支笔，“你先写个情况说明吧，把当事人提供证据的情况说清楚，再留个她的联系方式。”
白晏殊只得照做。
在落款处签了名字，她又抬头问张老师：“举报人是叫宋凌云吗？”
对方目光定定看了她片刻，没答，只抽走了那张A4纸。
*
调查结束之前，白晏殊的律师证要上交，执业活动需要暂停。
从律协的办公楼里出来，她立刻发消息给何晟，询问谈话进展。
何晟直接回了张照片，明显是偷拍的，蟑螂视角鬼鬼祟祟，角落里的宋凌云在整理桌面案卷，脸上笑容糊得走样。
白晏殊：「？」
何晟：「不是很明显吗？你的宋律师已经得意忘形了。」
法院不同意合并审理，算是采纳了宋凌云的主张，认为不同消费者分别购买产品，不属于“同一”法律关系，合并审理依法需要经过当事人的同意，而清颜公司显然并不同意。
何晟出师不利，却不怎么显得沮丧，说是就算分案审理，也不会拖太久，经过他跟法官积极争取，刘美芸的案子排在三天后开庭，白律师定能首战告捷。
白晏殊冷笑回复：「白律师无证驾驶上不了路，开庭得靠何律师了。」
惊得何晟一个电话就抄过来，问她什么情况。
好在律师证不是吊销，只是暂时上交。至于孙大姐本身有没有问题，眼下谁也讲不清楚。人是扫码进的维权群，和群里的其他人并不熟识，往来沟通只有微信和电话，就连委托协议都是快递寄过来的，想要当面对质都难找到本人，只能等待律协的调查结果。
白晏殊早就觉得靠维权群招揽生意不够正规，出了今天这种状况，何晟也有一半责任。何晟自然也不服气，认为这事儿跟维权群没什么关系，就算是面谈过的当事人，一样可能为了骗赔伪造证据。第一责任人当然是宋凌云，恶意竞争，手段下作……
白晏殊听不下去，嚷了两声信号不好，匆匆挂了电话。
不是有意想替大宋开脱，只是觉得心烦。
*
“何、何律师……”李顺捧着三摞东倒西歪的厚案卷，用胳膊肘推开何晟的办公室门，抻着脖子从案卷后露出半个头来，“这、这是白律师让我给、给你的。”
何晟正在办公电脑上玩扫雷，五百颗雷满屏版，数字和小红旗标注得密密麻麻，拨冗瞥了眼李顺，问：“什么东西啊？这么多。”
“刘美芸案的证据材料，一式三份。”
何晟手指一抖，一颗红雷在屏幕上炸开。差点要通关的一局前功尽弃，何晟没好气道：“不能交电子卷吗？这多浪费纸啊。”
李顺面色为难，“法官说、说要纸质证据，得入卷。”
“……那先放桌上吧。”
何晟随意翻了两页，没仔细看，扭头又开了一局。
正式开庭当天，何晟带着李顺这个尚未转正的实习律师作为代理人出席，白晏殊在庭下旁听。宋凌云身后也跟着个助理，是个面生的新人姑娘，初出校门的年纪，略明艳的妆容配西装套裙，露出的纤细小腿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白晏殊蓦地想起曾经，第一次被大宋带着开庭，任务只是整理案卷，对着事先拟好的证据目录照本宣科，没有太多发挥空间，她却依然紧张得前一晚彻夜难眠，也像那个姑娘一样画了全妆，大清早的对着镜子手忙脚乱，眼线画歪了两次，全都擦掉重来，口红色号左挑右选，似乎只有处处完美才能体现足够重视，如今想想又不尽然。
外人眼中女律师的年轻漂亮与专业性此消彼长，偏见难以破除，她便只能学着适应，日益成熟凌厉的扮相仿若铠甲，披了太久，也就成了镜子里的模样。
一声法槌落下，庭审正式开始，何晟当庭朗读起诉状，是白晏殊预先准备好的版本，读到中间几度停顿，似乎对内容不够熟悉，让白晏殊不自觉地蹙起眉心。
轮到被告发言，白晏殊估计宋凌云的抗辩重点还是检测报告的瑕疵问题，也准备了应对方案，将其他几案的检测报告同步提交，互相补强，以图影响法官心证。
然而宋凌云却没有做此主张，而是直接否认三连，只认可刘美芸通过电商渠道购买的八盒减肥茶产品是清颜公司所售，总价合计699元。至于后来通过微信添加的那位体重管理老师，大宋称是外包客服，岗位职责仅为咨询和售后，无权代销公司产品，所作出的虚假承诺更与公司无关。
如此以来，即便存在赔偿，作为计算的基础也只有699元。
外包协议可以倒签，岗位职责介绍也不过是几页纸的文件，大可随意拟定。何晟主张对方造假，却也拿不出相反证据，反而被宋凌云将了一军，指控原告律师在另案中涉嫌伪造证据，律协已经介入调查。
白晏殊在旁听席上捏得指节发白，又不好当场发作，拿出手机发消息给何晟支招，却被法官当庭喝止。不能用手机是开庭纪律要求，有的法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天的这位显然不是。
白晏殊悻悻，被何晟与宋凌云目光扫过，更是脸颊红热发烫。
辩论环节几个来回，不论何晟作何主张，宋凌云一概以坚持答辩意见回应，语气淡然不掺情绪。何晟拳拳打在硬钢板上，总归在气势上输掉几分，索性也不再过多赘述，当庭申请追加客服人员作为共同被告。
法官落锤宣布休庭，白晏殊急匆匆地冲到何晟面前，压着嗓子质问，“你追加客服干什么？”
何晟慢条斯理地整理桌面上的文件，悠悠道：“公司推卸责任，说是客服问题，那不如就当场对质，看看到底谁在撒谎。”
“当场对质，你想得美！你觉得人家会出庭吗？”白晏殊气得扶额，想不通这人是太过理想主义，还是实战经验不足，“而且你去哪找人家？怎么送达案件材料？”
民事诉讼不比刑事，从不追求一网打尽。被告人数一多，暂且不论各被告间是否会因立场不同相互推诿、把水搅浑，光是给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客服人员”送达案件材料，可能都要耗费上小半年。案件已经走到这步，追加客服作为被告只会让正式的庭审无限拖延，索赔到手更是遥遥无期。
这批减肥茶案既然是为了获赔，自然要讲究策略，选择责任最重、最有赔偿能力的清颜公司作为目标。至于一个“客服人员”，无足轻重，无关紧要，无需理会，宋凌云的抗辩在白晏殊看来，证据不足，交给法庭定夺便是，实在没必要同他争一口气。
白晏殊晓之以理，怎料何晟却不领情，只当她是杞人忧天。庭下旁听的除了刘美芸，还有几个其他案件的当事人，多少对何晟的庭上表现不够满意，此时听说追加客服于己不利，更觉得这律师水平不行，担心自己的案子在他手里办砸。
“我觉得白律师说得对，您不能让对方牵着鼻子走啊。”身穿棕色毛衣的中年女人站出来道，“他说是客服的责任就是客服的责任？那他得拿证据吧？空口造谣我也会啊！”
“我觉得对方就是甩锅，拖延时间。”另一个年轻姑娘跟着附和，“拖个一年半载的，老板早跑路了，我们上哪找人维权？”
“之前他们公司的人还联系我要私了，退三千块钱，早知道就答应了……”
“退钱？啥时候联系的？”
“就前两天。”
“你把号码给我。”
“也给我一个！”
几个当事人纷纷开始动摇，觉得既然诉讼索赔长路漫漫，结果未知，不如尽早落袋为安。还有人直接问何晟道：“我们要是自己谈和解了，你们之前收的律师费是不是得退给我啊？”
何晟无言，捎了抹哀怨的眼风给白晏殊。
两个代理律师的意见有分歧是常事，可在当事人面前，总归是要统一战线。白晏殊一时心急，考虑欠妥，忘了还有当事人在，未料自己三两句话竟引起了如此风浪，不免懊悔，只得连忙安抚众人情绪，说是书面追加申请还没提交，有撤回的机会，不会对案件有实质影响。
律师意见反复无常，当事人自然信心不足，仍有人要坚持退费，直言律师太不专业。白晏殊从业八年，还没背过如此骂名，羞愤难当。几万块的律师费，不够她受这样的委屈，可若现在解除代理关系，又像是在投降认输。
宋凌云从洗手间回来拿公文包，就看到这一幕，她被几个当事人围在中间，脸色难看。何晟突然抬手指向他，对几个当事人道：“你们想自己谈和解的，可以去找对面的宋律师谈，谈成了再回来找我退钱。”
几人闻言，立刻奔向大宋，将人团团围住。
白晏殊有生之年竟能从何晟的嘴里听到“退钱”二字，不禁怔愣。手腕一紧，袖口已经被人拽住，只听何晟压着嗓道：“想什么呢，跑啊，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