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谢女士你好，我是何晟，何律师……”
办公室里，何晟和白晏殊一起又给凶宅案的委托人打了通电话，核实老太太的死亡情况。
电话开了免提，扬声器里传出女人和声细气的嗓音：“老太太是怎么过世的我不知道，我也是听隔壁602的邻居说，老太太死在家里面了——就北边的那个卧室，好像是有什么说法，挺不吉利的。而且我也和你们说过，我是要做婚房的。现在弄成这样子，我这心里特不舒服，房子也是肯定要退掉的，你们能理解吧？”
白晏殊倾身靠近话筒，“谢女士，您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是既然您想诉诸法律途径解决问题，我还是要从律师的角度跟您解释一下。法律上对凶宅的定义仅仅限于非正常死亡的情况。如果老太太是病逝，属于正常死亡，房子就不属于法律意义上的‘凶宅’。除非您在签订购房协议的时候，和卖方就房屋的基本情况有过特别约定——这个有吗？”
“有的呀，我和中介都讲过的，房子我是打算买来做婚房的，那死过人的房子肯定不合适嘛，对不对？做生意也是要讲信誉的。”
做生意的要讲信誉，做律师的却要讲证据。白晏殊问：“那您跟中介的沟通情况有记录吗？微信、短信、录音、录像，都可以 。”
“没有，我们都是当面聊的，对方那会儿答应得很爽快的。我也没觉得沟通上有什么问题，就没想着录音。”
“没有证据的话……这个确实比较困难。”白晏殊不得已，只能实话实说。
“可是取证工作不应该是你们律师来做吗？”女人脾气再好，说到这里也有些不高兴了，“签约的时候何律师说没问题的，一万五的预付款我也都交过了，现在你们收了钱又说不行，算怎么回事啊？”
“我们——”
“调查取证当然是律师来做，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方便开展工作。”何晟直接拿走电话，不让白晏殊再讲下去，好生劝慰了几句，潦草收尾结束通话，“后续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们再联系你。嗯，好，那先这样。”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何晟一脸无奈问白晏殊：“照你这么个聊法，案子还有得做吗？”
“本来也没得做啊。”白晏殊没参与案件签约，却无端遭到客户数落，也替自己抱屈，“房子是不是凶宅、有哪些证据、案子有多大的胜诉可能——这些你在签约的时候就应该给客户分析清楚、讲明利弊。如果完全没有争取空间，为什么要签呢？不是浪费时间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何晟摊了摊手，“当初建议人家主张卖方欺诈、要求撤销合同的可不是我。”
“当初那就是一个非常初步的口头意见，我也表达得很清楚了，退房退款的前提是：卖方隐瞒了房屋是‘凶宅’的事实。真到了要签约的时候，总要分析判断一下，房子到底是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凶宅’，你要看证据的呀！”
何晟那时急于签约收预付款，哪顾得上分析证据。自知理亏，也不再同她过多争辩，只是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及时止损吧。”白晏殊轻叹，“去跟客户好好解释清楚，把预付款退了。省得以后输了案子，人家要来找你投诉。”
“你都说了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何晟耸耸肩膀不以为意，起身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现在602的邻居说601有问题，我们总要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你觉得呢？”
白晏殊睨他一眼，“我觉得你就是不想退钱。”
“……别这么刻薄嘛，有点求知精神好不好？走路过去还不到十分钟。”何晟笑着劝她一起，“你这样总闷在屋子里，大脑要缺氧的。”
*
隆福园小区与何晟的律所一街之隔，的确算不得远。小区住着的老人居多，若是登门入户了解情况，有女人在总是更方便些。
拉开摇摇欲坠的单元门，老楼内里比起翻新过的外墙更显陈旧，晦暗阴冷的走廊似乎永远都照不进阳光，灰白色的墙面贴满广告——疏通下水、宽带安装、寿衣殡葬……剥脱斑驳泛着霉霜。
狭窄的水泥楼梯仅容一人通过，两人只得一前一后，踩着略陡峭的台阶上了六楼。门铃响过许久，蒙了灰的金属防盗门才吱呀呀地被人推开。屋内无光漆黑一片，浓重的中草药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从门缝里自下而上望向两人，声音沙哑：“你们找谁啊？”
见对方还坐着轮椅，何晟将上半身又压低些，递过一张名片，说明来意。
女人目光犹疑，好一会儿才拉开防盗铰链，滑着轮椅缓慢退后，将两人让进了屋。
时值下午阳光正好，房间里却拉着墨绿色的遮光窗帘，掩得密不透风。神龛前的电子蜡烛亮着幽红的光，烧到发黑的黄铜香炉烟缕袅袅，身披钱串子的金蟾塑像高高扬着下巴，朝到访的两位客人瞪着鲜红色的一对眼睛。
“你们坐吧。”女人开了客厅的灯，指了指一旁沙发，语气还算客气，“家里的小阿姨买菜去了，我这腿脚也不太好，就不倒水招待你们了。”
女人自称姓崔，独居，房子是过世的丈夫留下来的。因为行动不便，不常出门，雇了个保姆照顾生活起居。
聊起隔壁601的邻居，崔大姐还算健谈，说上一户住着的林老太太和她一样早年丧夫，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嫁了个做生意的男人，经济条件不错。儿子是弟弟，小时候成绩不好，长大了也不争气，托人关系在农科院的机房找了份做网管的清闲差事，自打因为赌博同前妻闹了离婚，就搬来和老太太住在一起。
说孝顺嘛，儿子也算说得过去，自老太太确诊肺癌晚期，几次半夜呼吸衰竭，都是儿子送到医院去的。女儿倒是一面也没露过，只是花钱给老太太请了个保姆，每个月再汇点生活补贴。
“林老太太那个情况嘛，和我又不一样的，我们家小阿姨只做做饭，她是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钱给得少了嘛，保姆也不愿意做，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最后那个还是我家小阿姨给介绍去的。”崔大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茶几上的黄金箔纸，手指灵巧地折起元宝，两不耽误，“所以她家里的情况嘛，我也知道得多一点。上次那个刚买房的姑娘，姓什么来着……”
白晏殊：“姓谢。”
“对，小谢，小谢问我601的情况，我就跟她说了。那房子的风水确实不好，尤其是北边的卧室，迎面就是一把风刀。”
白晏殊不解：“这个‘风刀’，怎么解释啊？”
“天斩煞——你听说过吧？”
白晏殊摇头，愈发迷茫。
一旁何晟却接应道：“两楼相夹是天斩，楼越高时越凶险。”
“没错，小伙子有点道行。”崔大姐一副嘉许目光望向何晟，用手边的两颗金元宝拟作北卧窗外的两栋建筑，元宝之间留出一道狭窄缝隙，转而向白晏殊解释，“她那间房的北卧窗户正居风口，这就是凶相。房子在六层，又是顶楼，这就是凶上加凶。”
白晏殊同何晟对视一眼，半晌无语，总算知道这个“凶宅”是哪来的了。
“对了，说到这我想起来了，”崔大姐滑着轮椅去旁边的五斗柜里翻翻找找，找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红布包，一点一点拆开，露出里面的黄铜镜，“下次你们要是见到小谢，帮我把这个带给她，就说是隔壁崔姐替她请的八卦镜，开过光的，挂在北边的窗户上，保她逢凶化吉！”
……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出了602的大门，白晏殊掂量着手里的红布包，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房子不用退了，问题也解决了，回头装个八卦镜就行了。”
何晟冷哼，“没什么求什么，求什么不来什么。这大姐要是哪天站起来了，我也就信她了。”
“哎，到底是谁刻薄啊？”白晏殊推他一把，示意快走两步，压低声音，“还在人家门口呢！”
“你不是也不信吗？刚才差点都笑场了。”何晟不紧不慢下着台阶。
“那我好歹忍住了啊。”
想到刚才，白晏殊又难免好奇：“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都不信这些，怎么会知道‘天斩煞’啊？”
“以前我妈也信风水，听她说的。”
“哦。那现在呢，她还信吗？”
何晟脚步微顿。
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早不信了。”
迎面上来一个提着超市袋子的年轻姑娘，何晟侧身避让，姑娘笑着说了“谢谢”，与白晏殊擦肩而过，捣着小步直奔六楼。
“哎，小姑娘！”何晟似是想到什么，回望过去，几个大步追上对方，“你是602的吗？”
姑娘一时错愕，怔了片刻才点点头。
“那之前照顾隔壁林老太太的保姆，是你推荐过去的吧？”何晟问道，“她的电话你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