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律师,你的咖啡。”
白晏殊将打包的热美式放到大宋桌上,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连口味都变得相近。
八年,第无数次走进这间办公室,曾经崭新的办公桌都磨破了棱角,地毯换过两次,茶几也是,柜子里的奖状证书倒是越铺越密,无疑也有一份她的功勋。
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她应聘信源所的最后一轮面试。压力面,五名西装革履的男合伙人坐在一排长桌之后,个个面目严肃。近半小时轮番轰炸式的提问过后,只有大宋起身同她握手,笑着说了声“辛苦”,用力握住她的手指又很快松开,真诚而不失礼数。
也是这份弥足珍贵的“恰到好处”,给初出校园的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脑中一切关于商务人士与精英律师的遐想忽而有了具象。试用期满,当人事的同事问她有无偏好的业务团队,她没犹豫地选了大宋,又恰好被对方挑中,冥冥之中的安排,那时候的她只觉得幸运。
如今的宋凌云似乎比记忆中憔悴不少,脸颊痩得愈发棱角分明,见了她只淡淡一笑,眼角浮起几条清晰可见的纹路。或许是接受了这个结局,大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神色平静地拿过表格签字。笔尖“嚓擦”划过纸面,“宋凌云”三个字顿挫有力,撇捺横折收放自如。
“我听同事说,组里今年的晋升名额被主任砍了,”白晏殊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要向他求证,“是真的吗?”
笔尖停住,宋凌云先是一愣,而后笑道:“你这消息还蛮灵通的。”
“所以……”声音渐低,接过他递来的表格,白晏殊问得小心翼翼,“所以那时候你让我走,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是觉得她即便留下,依然晋升无望,所以才要帮她另谋出路?是主任和业绩的双重压力让他做出的无奈之举?还是……
太迫切地想要替他辩解,白晏殊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明知已经是过去时,再怎么追究都无意义,却不甘心只做一枚弃子,哪怕有一丝机会能为大宋正名,她也要试一试。
宋凌云却只是略疲惫地轻叹一声,“晏殊,这件事情比较复杂,两三句话很难讲得清楚。”
“那就慢慢讲,解释给我听。”白晏殊执意坚持,不自觉地攥紧手指,像是努力容忍自己这一刻的卑微,最后一次,只这一次。
宋凌云却别开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门口。
“Hey Alex,好耐冇见。”门外高个子的女人梳着贴头皮的中分发髻,额头饱满五官大气,开口是磁性的女中音,笑着同宋凌云用粤语招呼。
见白晏殊也在,女人又朝她点了点头,蹩脚的普通话有明显的港腔:“抱歉,我路过的,去跟孙主任打个招呼。你们先慢慢聊,等下我再来找Alex。”
似是两人早已有约,宋凌云对前妻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只是看了眼时间,用粤语回了句什么,两人轻松一笑,摆手暂别。女人踩着过膝长靴快步离开,深棕色的羊绒衣摆消失在视野里。
白晏殊忽然觉得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比起大宋前妻的风轻云淡,她的一再追问实在不够洒脱,输与不输都像是个笑话。
*
何晟坐在办公桌前翻着李顺发过来的几份法规文件,什么《民法典》、《城市房地产管理法》、《关于审理商品房买卖合同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商品房销售管理办法》……越看越觉得觉得头昏眼花、心烦意乱,纳闷怎么买个房子这点破事儿要有这么多的条款。
只条款多也就算了,还没一条能用得上,前前后后看了几遍,检索关键词都换了七八个,也没找见哪条是跟凶宅有关。
门外兰姐提着拖把水桶经过,纳闷地朝办公室里望了一眼,小声跟李顺嘀咕:“老板今天这是咋了?坐那一上午没动弹了,愁眉苦脸的,连口水都没喝,我看茶杯还是满的。”
“刚接了个新案子,”李顺用手边的一本《最高人民法院指导性案例汇编》挡住口型,压低声音,“正在那临时抱佛脚呢。”
“有新案子?啥案子啊?”
“说是有人花两百万在‘隆福园’买了套两室一厅做婚房,过了户才听人说是套凶宅。那人嫌不吉利,想要退房,但是卖家不同意,死活不承认是凶宅……”
兰姐身边几个关系要好的老姐妹都住在隆福园,听说有套“凶宅”,立刻来了八卦心思,追问李顺是哪一户。
正议论着,身边忽地掠过一道人影,踩着高跟鞋“哒哒”直奔向何晟的办公室,留下一缕清风。
两人目光随着望去,李顺小声介绍:“师父的新搭子,信源所来的大律师。”
“……人家大律师能来咱这?”兰姐不信。
“要不说我师父能耐呢,”李顺竖了根大拇指,“牛逼。”
兰姐斜他看他,“又不闹辞职了?”
李顺嘿嘿一笑,“师父刚把上个月工资给我结了,还给加了五百块钱奖金。”
“李顺,兰姐,”何晟的声音这时从办公室传来,“来跟白律师认识一下!”
十平米的办公空间,站四个人有些拥挤。兰姐宽阔厚实的半个肩膀还在门外,李顺双手背后挺直腰板,生怕错过难得一次的露脸机会。
“这是李顺,实习律师,我的助理,以后也是你的助理。”何晟踱步走到李顺身边,拍了拍小伙肩膀,向白晏殊介绍,“平时有什么打印扫描、案卷装订、法律检索的活儿,就找李顺。”
说完,又看向一旁兰姐,“刘蕙兰,兰姐,咱们这的行政主管,卫生保洁、发票粘贴、耗材采购……凡是李顺不管的事儿,都归她管。”
白晏殊依次点头招呼,目光在兰姐的脸上停留片刻,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何晟已经绕回到她身边,面向站在门口的两位,“最后,跟大家郑重介绍一下白晏殊白律师,资深诉讼律师,民商事法律专家,也是咱们所新加入的合作伙伴,大家鼓掌欢迎!”
两人巴掌拍得响亮,当真摆出一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隆重气势,白晏殊却只觉得尴尬,目光扫过狭小破烂的办公环境和眼前的三位同事,不禁怀疑当初答应何晟转所过来,是不是有点太冒失了。
破冰环节潦草结束,何晟讲起刚接手的那起凶宅买卖案,简单介绍了案件情况,开始分配任务:“兰姐,隆福园你熟人多,去帮忙打听一下,四号楼二单元的601是什么情况,上一户的老太太到底怎么死的。李顺,那些房屋买卖的法律条文你再好好研究一下,把跟凶宅有关的条款都摘出来。”
“不用研究了,就没有这种条款,”白晏殊无奈看了何晟一眼,“如果我没记错,房子是不是凶宅都是按照公序良俗来认定的,房屋主体结构之内发生自杀、他杀、意外死亡的,视为凶宅,关键还是要找到证据。”
一旁兰姐手速飞快,已经发了条消息到“幸福踏步”广场舞群,问有没有人知道隆福园的那套房子是套凶宅。
舞群一共不到二十个人,三分之一都住在隆福园小区。一石激起千层浪,回复消息一条条地在群里刷屏——
「没听说啊。谁家住四号楼?」
「上个月120抬走一个,是不是601的?」
「不是。那是我爸,脑梗,已经救过来了。」
「老爷子必有后福!」
「[强]」
「[玫瑰]」
「@宁静致远 静姐,你家住四号楼吧?」
「我家住二楼,不住六楼。」
「知道601是谁家吗?@宁静致远」
“宁静致远”发来一条语音:“601之前住着个农科院退休的老教授,老伴儿走得早,跟她儿子在一块住。年初的时候人没了,说好像是肺癌,没救过来,直接叫车拉去殡仪馆了。最近房子好像卖了,我看正装修呢,叮叮咣咣一天天的……”
下面接着有人回复:“肺癌能走这么快啊?老太太是晚期吧?我家有个亲戚,确诊五六年了,现在也没啥事。”
宁静致远:“那估计是晚期吧。她儿子也挺孝顺,一直在老太太身边伺候。”
马上有人问儿子的年纪,有没有对象,听说离异无孩,立刻搭桥牵起红线。接连发了几个备选对象,群内话题彻底跑偏,转向了各自身边的大龄男女青年。
李顺从兰姐的手机屏幕上收回视线,推了推眼镜,问白晏殊:“白律师,你刚才说,怎么算凶宅来着?”
“自杀、他杀、意外死亡。”白晏殊道,“自然死亡不算,包括病逝。”
四个人面面相觑,事务所里一阵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