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何晟听得一怔,目光顺着女人手指方向望向远处的四号楼,“哪户啊?”
“二单元,601。”
“跟卖房的确认过吗?”
“房子是通过中介买的,我也一直都是跟中介联系。之前他们从来都没提过这事儿,我知道以后,马上就给中介打电话了。但中介说,他们跟原房主核实过,不是凶宅。可那邻居也没必要骗我,对吧?所以我这心里啊,越想越不舒服。我爸妈那边也比较介意,说这房子里万一真死过人,做婚房就太不吉利了。我就跟中介说,房子我不想要了,让他们把钱退我。但是中介不同意,说什么合同已经生效了,钱和房子都退不了,实在不行就打官司。所以我就想问问您,像我这种情况,要是真打官司起诉的话,能不能赢啊?”
“打官司能不能赢,主要取决于你掌握的证据情况。如果委托律师调查取证,胜算肯定要大一些。”应对客户咨询,何晟向来都是同一套万能说辞,积极鼓励维权,话里话外又都留些余地,“当然了,我们还会结合你的购房协议条款做进一步评估,看看其中有没有退房退款的合同依据。”
“协议我看过了,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约定。中介也是仗着没有约定,才坚决不给退房。”女人声音逐渐走低,面上显出几分惆怅,从背包里拿出一份事先打印好的协议,递给何晟。
十几页的协议条款密密麻麻,何晟看得眼晕,只随意地扫了两眼,就转交给白晏殊,“白律师,你看看呢?”
“……我?”白晏殊猝不及防,心说这人还真会当甩手掌柜。
不过见眼前的女人一副殷切目光,一口一个“谢谢白律师”、“麻烦白律师”,她又实在不好推辞。
凶宅买卖不算多复杂的法律问题,白晏殊即便平日不做这方面的法律业务,给点初步意见还是信手拈来:“没有约定也没关系。如果卖家确实隐瞒了凶宅事实,您可以依据《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七条的规定,基于对方欺诈向法院申请撤销合同,要求对方返还房款。”
“这样啊,那太好了!”女人一副愁眉顿时舒展开来,身体也不自觉地朝白晏殊更倾近些,“那如果我想委托你们处理,费用怎么算呢?”
一旁何晟立刻应道:“前期我们收取一万块的基础费用,涵盖调查取证、和对方协商谈判,以及起诉材料的准备。如果对方成功退款,我们会再收取两万块的风险代理费用。”
相较于两百万购房款,三万块的律师费并不算高。女人似乎有些心动,继续问道:“那我委托以后,案子是由白律师来负责吗?”
法律规定律师承接案件必须以律所的名义,而非律师个人。白晏殊刚从信源离职,还没找到下家,自然接不了案子。
估摸对方是误会了她与何晟的关系,以为两人是同一家律所的律师。
正打算解释清楚,不料何晟竟先一步回答:“可以由白律师负责,不过白律师的收费要贵一些,基础费用再加五千,一周之内能签约的话,我让她给您算个九折。”
白晏殊莫名其妙,何晟却冲她递了个眼色,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那沓贷款资料,再开口时话里有话:“毕竟,我和白律师还有不少要合作的地方,价格方面都好商量。”
*
委托律师打官司这种事,总还要和家人商量一下,女人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拿了何晟的一张名片离开,说会尽快给他回复。
白晏殊为了何晟那句意味不明的暗示勉强沉着口气,好不容易捱到女人走远,才质问道:“你刚才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我负责啊?”
“三万五的律师费,你拿一万五,剩下的归我。”何晟先斩后奏,这才笑吟吟地跟她商量,“怎么样,考虑一下?”
“不接,没兴趣。”白晏殊一口回绝,“也没时间。”
何晟隐约看破她的心思:“嫌案子小?”
白晏殊却道:“我辞职了。”
这倒让何晟有些意外。
白晏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将手中的牛皮纸袋放进包里,打算回去慢慢研究,“总之,这案子我做不了,回头你跟人家解释清楚吧。”
“你不是想知道,颐园三期是什么项目吗?”
“……你说什么?”白晏殊停住动作,抬起头来。
“既然你不在信源做了,那不如到我这里来,有案子就一起做,收入五五分成。”似是知道她最在意什么,何晟故意缓下语速:“至于你爸贷款的事,我可以帮你一起去查。”
白晏殊眼下求职大所受阻,与其随便找份差事委曲求全,的确不如先找一家小所挂证,等到父亲的债务风波过去,再看有无合适机会。
只是何晟这人上一秒还在催她还钱,下一秒又转头说要帮她调查,立场不定,心思多变。她一时捉摸不透,担心他暗地里还打着别的算盘。
“我凭什么信你?”白晏殊仍心存疑虑。
“你当然可以不信。”何晟两手一摊,无所谓地笑笑,“但我并不觉得,在你爸的这件事上,我们俩是敌人。”
白晏殊眉心轻蹙,“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是想把资金用途和流向调查清楚,尽量给你爸减免责任。老实讲,永平金融的目的只是回款,并不在乎这笔钱该由谁还。反正五百万是真金白银借出去的,总要有人担这笔债,不是你爸也是别人。如今你爸下落不明,他们也很头疼。如果能多拉个垫背的出来,对于他们来说,未必不是好事。而且你也看到了——”
何晟目光环视一周,咨询现场已收拾得七七八八,只有他的几张海报还用胶带绑在一旁的老树上,被风吹得翻卷起来,“我这现在既缺案源,也缺人手。邀请你来,我还是很有诚意的。”
白晏殊忖了片刻,觉得何晟所言不无道理。姑且一试,又没什么损失。于是扬眉笑道:“既然这么有诚意,那就三七分,谁的案源谁拿大头。”
“如果按三七分,你的个人创收至少要做到一百万。”
“那我要签协议,我爸的事也要纳入协议条款。”
“没问题。”
“成交。”
何晟微笑伸出单手,“白律师,合作愉快。”
*
为了办理转所手续,白晏殊不得已又回了一趟信源,找负责的同事开具证明。
HR轻车熟路,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表格,“白律师,这个您得找宋律师签个字,确认各项工作交接完毕,我这马上就给您出手续。”
想到还要再见大宋一面,白晏殊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已经是两周前,那时她被出离的愤怒丢上云端又重重地摔向地面,撂下狠话夺门而出也是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心态,奈何成年人的冲动总需要由自己买单。
为了稳住客户不惜放弃共事多年的同盟战友,如此理性到冷血的选择,说是见利忘义也不为过,无论如何都是大宋有错在先——白晏殊反复说服自己放平心态,终于鼓足勇气站到宋凌云的办公室前,叩响门板。
无人应声,大宋不在。
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脏倏而落回胸腔,突如其来的轻松让她也意识到,完完全全放下芥蒂比想象中更加困难,何况两人之间还掺杂了太多战友之外的复杂情愫,毕竟上一秒的她是真的还在紧张。
将表格放到秘书那里暂存,白晏殊给大宋发了条消息说明情况,又跟HR打了招呼,这样等宋凌云把字签完,手续文件就可以由HR直接快递给她,也免去了再跑一趟的麻烦。
不料宋凌云却很快回复,说是刚开完庭,正在回律所的路上,让她稍等他十分钟。
收到消息的时候,白晏殊正站在写字楼的咖啡厅里排队点单,盯着手机屏幕久久出神,直到服务员小哥又问了一次:“女士,您喝什么?”
“一杯热美式,谢谢。”
肌肉记忆式的回答,多年养成的习惯从来没变。
视线重新回到手机屏幕,白晏殊心想自己和宋凌云毕竟近十年的交情,倘若真以那天的夺门而出潦草收尾,总有一种句号只画一半的未完待续。
付出的感情和托付的信任难以收回,说不伤心是假的,她的千错万错也不过是一时冲动,逃避反而要被看低,那不如做先抽离的那个,冷心肠的女人才不会输。
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呼出,她在对话栏里打了个“好”,点击发送。
有人在身后碰了碰她肩膀,不太确定地叫了声“白律师”。
白晏殊回过头,见是大宋团队里的一个姑娘,叫梁文静,比她低两年级,去年刚从其他律所跳槽来了信源,还是她亲自面试招进来的。
梁文静惊喜又有些意外,说是刚刚路过人力办公室的时候,听里面的声音好像是白晏殊,但没见着本人,就没敢认。两人寒暄了几句,逃不开的话题总是白晏殊的离职原因和未来的打算。不论是欠债落跑的父亲还是去小律所挂证,哪一个都讲不出口,她也只能敷衍了事。
梁文静不觉有它,只道自白晏殊走后,宋律师的脾气更差,昨天一个新来的小律师手滑发了封没写完的邮件出去,直接被大宋骂哭在工位上。
“有这么夸张?”白晏殊笑,倒是很久没见大宋发脾气了。
“是啊,估计心情不太好吧。据说最近他跟隔壁组的几个大Par内斗得厉害,想进管委会但没选上,咱们组的合伙人晋升名额也被主任砍了,说什么隔壁组人多,要按比例分配。要我说啊,还是你有先见之明,趁早溜了,不然真要等到现在,晋升的事儿估计也悬。”
大宋惯于强势果决,扛着八位数的创收一路披荆斩棘,三十五岁晋升高伙,团队规模不断扩大,争取客户资源的同时,也难免要动其他人的蛋糕。
内斗的事,白晏殊从前也有耳闻。争议解决部门四个高伙各自为政,摩擦磕碰都是常事,不过主任向来只和稀泥、不拉偏架,这次直接削减大宋团队的晋升名额,倒是令她有些始料未及。
这又让她不禁猜测,大宋那时急着送她离开,会不会有这方面的考虑。
正想着,宋凌云的消息就发过来:「我回办公室了。你在哪?」
白晏殊打字回复:「在买咖啡,现在上去。」
想了想,又补了句:「你要喝吗?还是上次的那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