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晏殊开着车在一处老旧小区附近兜兜转转，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又核对了一遍导航上的位置，确定何晟告知的见面地点就是在这。
“隆福园”小区与何晟的律所一街之隔，是省农科院分的公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成，六层高的砖混板楼外墙斑驳。此时正值周末午后，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拉着买菜小车满载而归，跟正坐在门口下象棋的两个大爷打了个招呼，另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大姨估计是刚遛弯回来，一边走路，一边大摇大摆地抡着胳膊。
白晏殊在路边找了个位置停车，步行进了小区。没走几步，就被贴在宣传栏上的海报吓了一跳。
「法律咨询进社区，维权就找何律师！」——海报标语大而醒目，黑底金字的选色搭配，贴在满是水电物业通知的宣传栏上，多少是有些用力过猛。设计风格也略浮夸，几乎占据了整个篇幅的正装职业照P得一本正经，男人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薄唇微抿似笑非笑。白晏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人正是何晟。
从一隅的小字说明来看，活动由胜和天下律师事务所与社区居委会联合举办，旨在向附近的居民提供免费法律咨询服务，地点就在小区的中央花园。
白晏殊看了眼时间，估摸活动已经接近尾声。可等到她走近花园，仍有十几个大姨大叔将何晟连带着他面前的一张临时木桌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提问咨询——
“何律师，去年我在对面的理发店办了张卡，充了两千块钱。现在才花了一千不到，那家店就倒闭了，你说这钱我还能要回来不？”
“何律师，我前阵子在花鸟鱼市买了只虎皮鹦鹉，卖我那人说这鹦鹉能学话，包教包会。我就天天教、天天教，这都过去一个月了，还是啥也不会。那卖鹦鹉的算不算诈骗呐？”
“何律师，我在直播间买了八盒减肥茶，说是一个疗程能瘦五斤，结果我这跑肚窜稀的，才瘦三斤，能不能告商家卖假货啊？”
“何律师，昨天我在七宝街的古玩市场收了俩楸子核桃，回到家里咋看咋不对劲，总觉得这核桃是假的，来，你帮我看看，是假的不？”
“何律师——”
“大家！稍安勿躁！”何晟比了个手掌下压的安抚手势，勉强维持秩序，“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跟社区申请的场地占用时间马上也要到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还有问题要咨询的，来我助理这登记一下，后面您拿着我的名片到律师事务所找我，免费咨询的活动资格依然有效！”
话音落下，大爷大妈一哄而上，李顺忙不迭地组织大家按序登记，兰姐则跟熟识的居委会老姐妹协调桌椅归还等一系列收尾事宜。现场一度混乱忙碌，何晟目光穿过攒动人头朝白晏殊捎来一抹浅笑，算是打过招呼。
待到人群逐渐散去，白晏殊才缓步上前，视线扫过一周，随口寒暄：“活动办得不错，挺热闹的。”
免费咨询说到底也只是由头，活动目的还是挖掘潜在客户、拓展案源，现场给出简单几句分析，鼓励大家积极维权，等真谈到委托起诉，费用当然另外计算。
然而律所规模有限，律师也算不上知名，参与活动的都是住附近的大叔大姨，闲来无事，抱着薅羊毛的心态冲着“免费”而来，但凡提到收费，人家就得回去考虑考虑。
活动热闹归热闹，最终能签几单生意，倒也未必乐观。
何晟只笑了笑，示意白晏殊往一旁僻静处去，递过一份牛皮纸袋，“这是你要的东西。”
白晏殊迅速绕开棉线，抽出文件查看。
“……就这些？”父亲的贷款申请材料仅简单的几页纸，让白晏殊甚至怀疑，是不是对方故意拿来应付自己，“五百万的经营贷款，既没有公司账户流水，也没有任何抵押、质押，永平金融是怎么批的？”
“你可以看看最后面的那份协议。”何晟解释，“五百万是永平金融以投资合作的名义转入白志高的个人账户，约定款项为颐园三期的项目投资，建设期间按照投资金额的18%计算分红。如果因为项目经营不善造成亏损，永平金融不承担经济损失。”
白晏殊快速扫过协议条款，心中了然。
协议虽然名为投资协议，但实际上不具有共享收益、共担风险的投资合作特征，按照目前的司法认定标准，属于典型的“名为投资、实为借贷”。
如果永平金融起诉到法院，有权按照协议约定收回投资款的本金、应得利息及滞纳金。
“这个‘颐园三期’是什么项目啊？”白晏殊问。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也不方便多问，都是客户的商业安排。”何晟说着，拿出另外一份文件，“总之，你要的东西我都带过来了。永平金融拟定了一份《还款意向书》，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字吧，具体的还款方案，后面可以再进一步协商。”
白晏殊接过文件，仔细查看。
“我既然答应还钱，就不会抵赖，但是你们至少要把利息和滞纳金的计算方式说明清楚。”她指了指还款意向书上的金额，“即使五百万投资款被认定为借贷，额外一百多万的利息和滞纳金是怎么算出来的？”
“《投资协议》约定得很明确了，利息和滞纳金都以协议约定为准。”
“名为投资，实为借贷——本质还是民间借贷，不属于正常的金融放贷业务。如果我没记错，国家规定的民间借贷利息不得超过1年期贷款市场报价利率的4倍，协议约定18%的‘收益率’，明显超出了国家规定的最高标准。”
何晟意味深长地一笑，“白律师，你是在拖延时间。”
“我只是在合理合法的范围之内，争取属于我的权利。”
四目相对，谈判似乎又一次陷入僵局，谁都不愿意再退让一步。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过路的陌生女人这时走到何晟跟前，探着身子小声询问，“请问是何律师吧？”
从对视中抽回视线，何晟转头看向女人，“我是何晟。你是？”
“我就是这个小区的住户，住四号楼，刚才看见那边贴的海报，就找过来了。”女人身形娇小瘦削，说话也和声细气的，语速很慢，“但是刚才人有点多，我这事儿呢……人多了也不太方便讲，”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您看，我能不能现在问您咨询一下。”
活动虽说已经结束，但有送上门来的生意，倒也不至于拒之门外。何晟立刻提起唇角，摆出一副积极营业的职业微笑，“请讲。”
女人似是还有顾忌，目光斜瞥向白晏殊。
白晏殊立刻会意，对何晟道：“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欸，你等一下。”何晟伸手将白晏殊拦下，向一旁的女士介绍，“这位是白晏殊，白律师，去年的ALB中国十佳诉讼律师，业务经验丰富，您但说无妨。”
听说两人都是律师，女人这才放松下来，朝白晏殊恭恭敬敬打了招呼，讲起自己近来遇到的一件麻烦事。
“情况是这样的，我家那套房子是我爸妈给我买的，花了有两百多万吧，打算给我做婚房的，上个月才办完过户。最近我不是在装修吗，平时有点吵，挺不好意思的，我就给邻居买了点水果。结果送水果的时候呢，我就听邻居说，我那套房子里头……”
女人小心翼翼地张望一周，确认附近没其他人经过，才压着声音继续：“里头死过一老太太，是套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