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分明的城市,秋意总在一夜之间到来。
八月底的一场大雨彻底冲散了夏日里的潮湿闷热,空气顿时变得舒爽,泛起阵阵清凉。下午两点半,从新加坡飞回京阳的国际航班缓缓降落,在雨水浸润的柏油跑道上疾速滑行,机舱里是漫长的等待、躁动的乘客和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
“喂,宋律师,我落地了……”
白晏殊一身米色休闲西服套装,单手拿着电话,向那边的宋凌云汇报此行去新加坡办理国际仲裁案的进展。
因为乘了最早的一趟航班,她没来得及化妆,只用墨镜遮住大半张脸,随着人流,滑着行李箱走出了商务舱。十七度的气温,体感比预报的稍凉。几天之前离开时的京阳还是盛夏,她没带更厚的衣服,只得快步走下廊桥,进了机场。
八年前自法学院毕业,她就被宋凌云招进本市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律师事务所做诉讼业务,多年来的磨合已经让两人从最初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逐渐转向合作。团队里的新人都是白晏殊在带,重要项目也都由她把关,宋凌云就能把更多的时间、精力放在客户关系维护上,为团队带来更多案源。
放下汇报电话,手机里的群消息和工作邮件接二连三震个不停。做律师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乘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入行八年大浪淘沙,还能留下的个个精力过人。白晏殊也早习惯了这样连轴转的生活,熬了几个大夜依然干劲十足,去星巴克点了杯热美式,等餐的工夫开始一条条地处理消息。
不多时,一通电话打进来,屏幕显示:京阳银行陈永亮。
作为本市规模最大的商业银行,京阳银行是宋凌云最重要的客户之一,每年算上常法评估、不良资产处置和大大小小的债务纠纷,至少能给团队带来小一千万的创收。白晏殊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找了个还算安静的地方,按下接听。
“喂,陈行您好……对,是我,白晏殊……没事儿,方便,您说……”
“什么?”白晏殊猝不及防,看了眼手边的行李箱,“现在过去?”
*
从机场到西霞支行四十分钟车程,足够白晏殊用粉底遮掉眼下的黑眼圈,再补上个知性端庄的豆沙色口红。微卷的长发拢在一起束成利落马尾,行李箱里的高跟皮鞋她懒得拿,只对着车里的后视镜整了整衣领。
车子被迫停在距目的地五十米外的马路边上,西霞支行的大门口已经人满为患。白晏殊下车拖着箱子拨开人群,只见两棵黄灿灿的梧桐树间拉起一条白色横幅,上面醒目刺眼地印着一行大字:
「西霞支行助诈骗,业务办理不规范,坑老年人血汗钱,一朝损失七十万!」
黑色字体放大加粗,字字流怒。
围观路人啧啧感叹,一个年轻姑娘正准备要拍照,就被支行大厅冲出来的保安火速拦下——
“别拍,别拍,不准拍!”
姑娘的手机差点被人粗鲁打掉,不乐意地怼了回去。两人一喊一喝,一来一回,引得更多路人侧目。
路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这阵势纷纷举起手机拍小视频,保安再拦不住,便上前去要摘条幅,却被不知哪里钻出来的中年妇女大力推开,猝不及防闪了个趔趄。
妇女正是几分钟前挂条幅的那位,一头棕红色的泡面小卷,圆脸挑眉,肩宽腰阔,横着一副壮硕身躯拦在保安和条幅之间,声色俱厉地控诉银行业务员如何沦为诈骗犯的“帮凶”,骗走她妈七十几万的养老钱,引得不少围观群众同情。
白晏殊未料事态竟升级到了这等地步,也难怪客户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催促,希望律师尽快出面调停。
近年电信诈骗势头走高,要说银行业务员协助参与、顶风作案,多少有点危言耸听。但若业务办理流程存在瑕疵,受骗人要求银行赔偿损失,倒也未必无据可循。
她只是觉得蹊跷,毕竟普通百姓遇到诈骗,首先想到的都是去派出所报警,来向银行索赔的寥寥无几,估计背后是有律师帮出主意。
执勤片警很快过来维持秩序,白晏殊尚未全面了解案情背景,不好贸然出头,便小心地退出人群,转身进了支行大门,打算先去找陈行长问问清楚。
偌大的营业厅空空荡荡,大堂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温婉女人,领口系着银行标配的粉紫色条纹丝巾,胸前工牌写着“许梦”,上前一步问白晏殊要办什么业务。
“是你们陈行长叫我来的。”白晏殊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
“啊,白律师啊。”许梦微叹,眼底顿时生出几分恭敬,朝一旁的楼梯伸了伸手,“这边上二楼吧。”
二楼走廊尽头的双扇实木大门高阔气派,金色拉丝门牌刻着“行长办公室”几个大字。白晏殊叩了叩门板,无人应声,她又拨了陈行长的电话,屋里倒是响起铃声。
“陈行,是我,”白晏殊自报家门,“信源所白晏殊。”
屋里很快响起一阵窸窣脚步,门锁扭了两圈,“咔哒”一声打开,男人从门缝里伸出头来,如获大赦一般:“哎哟,白律师!你可算来了!快进来,来!”
行长陈永亮人如其名,四十出头的年纪,头顶已经见光,眼睛虽小却也有神,亮炯炯的两颗黑豆,蒜鼻厚唇倒是中和掉了几分精明。
因为个子不高又明显发福,陈永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总能让人想起老柜子里的县太爷不倒翁,一条宽扣皮带勉强兜住身前的瓜瓢肚子,一口一个“白律师”,客客气气地将白晏殊请进屋。
行长办公室窗明几净气派宽敞,两米长的红木桌上零零散散堆着文件,热水壶“咔嗒”一声跳了闸,陈永亮拎起水壶,弯着身子一边泡茶,一边讲起妇女闹事的前因后果——
“有个姓孔的老太太,上个月在我们行开了张卡,说是要买理财,陆陆续续转进来有七十万吧。结果开完卡没两天,老太太就让人骗了,七十多万都让骗子给转走了。”
醒茶、润茶动作熟练,陈永亮先斟了一杯给白晏殊,继续道:“现在她闺女——就是楼下那大姐,来找银行赔偿损失。你说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老太太被人骗了,跟银行有什么关系,是吧?我就让她去派出所报警,说抓骗子那是警察同志的责任。大姐过来闹了两次,我都让保安给轰走了。结果呢,她就在门口拉起横幅来了!让她这么一闹,谁还敢来我们行办业务?万一赶上总行领导下来视察工作……唉,我这压力也挺大的……”
说到压力大,陈行习惯性地摸了摸溜光的头顶,胸中苦涩溢于言表。
白晏殊记下关键信息,快速理清思路:“所以办卡的当事人是这位孔老太太,来闹事的是她女儿,对吧?”
“对,对。”
“开卡那天,是老太太自己来的吗?还是跟她女儿一起来的?”
“自己来的,老太太身子骨硬朗着呢!可她闺女非说她妈有老年痴呆,银行就不该给开卡!你说这不睁眼儿说瞎话吗?”陈永亮愤愤然地一拍大腿,只觉得荒谬,“当天业务是我们行小许帮着办的,就我们那大堂经理,许梦,许经理。人家许梦来我们支行好几年了,业务很熟练的,每次考试都是市里的前几名。而且许梦说了,老太太来办业务的时候意识清楚,口齿利落,全程就在那个自助办理的机器上自己操作,都不用人帮忙,字儿也签得工工整整的,一点都没痴呆的样子!”
当事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做律师的却更关心证据。白晏殊问:“老太太开卡当天的监控录像还能找到吗?”
“哎哟……这个我得找一下。我们一般是保留三十五天。今天多少号了?”
“八月三十。”
“八月三十……七月三十一……老太太是七月三十一办的业务,那应该有!等我叫人给你找找!”
“行,没事儿,待会我给您列个清单,包括监控录像、老太太的签字单据这些,您一起叫人去找,也不着急。我们准备这些东西,主要是为了证明老太太在办理业务当时的精神状态,在法律上,我们说她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简单来讲,就是老太太得为自己的开卡行为和后续的转账行为负责。”
律师条分缕析提供应对方案,也给陈永亮吃了颗定心丸。他忙点了点头,“明白,明白!咱们法治社会嘛,说什么都要讲证据的!你说对吧?”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白晏殊笑着附和,抿了口茶,“另外,最高法2021年出台的司法解释明确规定,如果因持卡人没有妥善保管密码等身份识别信息,发生伪卡盗刷或者网络盗刷的,银行不需要承担责任。所以我建议,也查一下老太太给骗子的转账记录和交易验证信息,证明钱之所以被转走,是老太太本人操作,或者是她泄露了密码。”
听过律师的专业分析,陈永亮顿觉底气十足,激动得两手一拍,“我就说嘛,这种事情还得靠你们专业人士!真上了法庭又不比谁嗓门大,那娘俩一看就不懂法,肯定打不赢官司!”
毕竟还没看到证据,白晏殊不好将话说得太满,也怕客户盲目乐观。话锋一转,她又笑着提醒:“法律归法律,人家也未必会真的起诉。只是三天两头地来闹一闹,你们也吃不消。”
陈永亮沉吟片刻,“那你的意思是……”
“有没有想过去和对方谈谈?”
诉讼周期漫长,两审下来少说也有一年,时间、金钱乃至精力都是成本投入,对于个人原告更是如此。对方闹得如此排场,在白晏殊看来,也不过是加一分筹码,倒逼银行一方坐回谈判桌上,多少给点赔偿。
办公室门这时被人敲响。保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陈行,那大姐让民警给劝走了!”
陈永亮心头一喜,立刻起身过去开门。
保安点头哈腰叫了声“陈行”,扶了扶戴歪的帽子,如实汇报:“刚才那民警说,‘叫你们领导出来’!我就说您去开会去了,不在行里,死活没让他们进来!”
话语微顿,似是在等一个嘉奖,见陈永亮不言语,保安才又悻悻地递上一张名片,继续道:“后来警察问她,能不能和解,还让她去派出所做笔录。大姐就把条幅收了,只留了张名片,说和解的事儿,让您去跟她律师谈!”
敢情只是战术性撤退,陈永亮顿觉空欢喜一场,只得悻悻接过名片,挥了挥手打发保安离开。
“喏,还真让你给猜着了。”他将名片递给白晏殊,不屑冷哼,“就是冲着要钱来的。”
名片纸张单薄,印制粗劣,似是插在居民楼门缝里的纱窗定制广告,正面中央印着“何晟”、“主任律师”,二维码、手机号、QQ邮箱一应俱全。
背面是承接的业务范围和宣传语,两行共计八个大字:
「欠款追讨,欺诈维权,争议解决,质优价廉。」
律师向来擅于自我包装、抬高身价,不论名校光环、豪车香包还是质地考究的西服面料,都暗藏了他们证明自己值得一笔高昂律师费用的隐秘心思。
“便宜没好货”也自然地成了行业之中大家心照不宣的一条定律。
至于在名片上自我标榜“质优价廉”的律师,白晏殊执业这么多年,还真的是头一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