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本市极负盛名的综合性律师事务所之一，信源律师事务所包揽了这栋高档写字楼的第三十六至四十层。
海蓝色玻璃幕墙与意大利冰灰色理石地面交相辉映，干净透亮的联排落地窗将一座城市的热闹繁华尽收眼底，好似租金地价永远与律所的专业程度呈正相关。
当然，也与律师费用呈正相关。
傍晚时分，窗外淅淅沥沥又下起秋雨，伴着几声雷鸣电闪，细雨转急。白晏殊看了眼手机时间，心想对方莫不是要爽约？前台秘书却在这时打来电话。
“白律师，三十六层有您的客人，是一位姓何的先生，我看已经过了预约时间半个小时，您现在还方便接待吗？”
“方便。”白晏殊忙道，“让他在会议室稍等，我马上下来。”
会议地点是她定的，又是这样的天气，地面湿滑，总不好再怪罪对方迟到。挂断秘书电话，白晏殊动作迅速地踩上脚边的细高跟，抱着笔记本电脑和预先准备好的几份资料，直奔三十六层。
“白律师，这边。”秘书起身引导，推开会议室的磨砂大玻璃门。
室内一角撑着把伞，伞面尽湿，几步外的男人头发也是湿的，因为有些长度，被他全部捋到脑后，像是刻意打理过的背头，倒不怎么显得狼狈。加上这人正跷着二郎腿，身体斜斜倚着靠背，姿态过于随性慵懒，配上那一头的湿发，反而显出几分不拘一格的风流气度。
白晏殊叩了叩门，摆出一副职业微笑，礼貌大方伸出单手，自我介绍：“何律师，你好。我是京阳银行西霞支行的代理律师，白晏殊。”
男人闻声掀起眼帘，极薄的眼皮显得眼尾几分锋锐，眼中明明含笑，却透着股莫名狡黠。
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次性纸杯，何晟起身同她握手，“白律师，久仰。”
对方比她料想得更高，瘦削身材在那一套剪裁并不合身的宽大西装里更显单薄。白晏殊略意外道：“何律师听说过我？”
“钱伯斯争议解决领域领先律师，ALB中国十佳诉讼律师，LEGALBAND争议解决领域特别推荐律师……”何晟细数这位女律师的一身殊荣，语气调侃，“白律师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傲人成绩，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年轻”对于女人来说许是赞美，但对女律师又另当别论。
与医生相似，律师这行经验为王，鲜有人说谁是靠天赋吃饭。哪怕初出茅庐的新人律师，见客户时也要故意扮几分成熟老相，知道唯有足够资深沉稳，才能赢得信任。
倘若一见面就叫人点出“年轻”，多少有被认为资历欠足的意思。
何况眼前这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总让她觉得自带了些阴阳怪气，没什么好感。
白晏殊心中稍有不快，目光瞥过男人淋湿的西装外套，又觉得实在没必要和他计较。粗糙质地的涤纶面料经不住打量，比起细腻柔软的羊毛，此刻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干得很快。
这位“质优价廉”的何律师从头到脚透着股故作老练的随性松弛，于她看来也不过是打压对手的拙劣伎俩，在见面的一分钟里，就被默默划入三流律师的行列。
“何律师过奖了。”白晏殊淡然一笑，隔着会议桌长坐在男人对面，态度疏离却仍不乏客套，“今天辛苦你来一趟，还是为了孔阿姨的案子。西霞支行的领导对这件事比较重视，但是之前跟她女儿的沟通不太顺畅，可能也有些误会。今天由我代表，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孔阿姨的诉求，看看怎么能把问题尽快解决。”
“我当事人的诉求很简单，就是希望银行赔偿损失。”何晟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诊断证明，推到白晏殊眼前，算是证实了此前关于孔老太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主张。
诊断机构是本市的一家三甲医院，足够权威，法庭上的争议空间不大。白晏殊目光飞速扫过证明内容，停顿在了结尾处的落款日期。
片刻之后，她从手边的一沓文件之中找出一份《开户协议》，同样翻到最后一页，对比两份文件的日期，指给何晟，“根据孔阿姨签字的这份开户协议，她在西霞支行的开卡日期是今年的7月31日，但是体检报告的日期是8月5日，严格来说，你提供的体检报告并不能证明孔阿姨在开户当时的精神状态。”
言罢，她又将面前的笔记本屏幕调转方向，给何晟播放了一段开卡当日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的孔老太太走进西夏支行营业厅，跟值班的大堂经理说要开一张新卡，然后在经理的引导下到一旁的自助机上操作，一下下地点击屏幕、拍照、签字，全程意识清晰，并无老年痴呆症的任何表征。
“我想现在应该很清楚了。”白晏殊按下暂停，笃定对方在这一点全无胜算，“如果你是以孔阿姨罹患老年痴呆症、银行为她办理开卡存在过错为由主张赔偿，确实站不住脚。”
“从视频的内容来看，大堂经理帮老太太开通了网银业务，却没披露网络支付的风险、动态密码器的作用和使用风险，”何晟语气不缓不急，指出视频反映的另一处问题，“就算老太太当时意识清楚，银行方也难说没有过错。”
“如果我没记错，你说的这项披露义务规定在最高法21年颁布的银行卡纠纷司法解释，但解释中并没有规定‘披露’的具体形式，是口头披露还是，书面披露。”白晏殊重新拿起方才的那份开户协议，翻到事先用记号笔标注的条款，据理反驳，“至于你提到的网络支付风险和动态密码器使用风险，在开户协议条款中都有体现，我不认为银行存在过错。”
“那你觉得，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太，她会去看协议条款的内容吗？”何晟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小字条款，不禁冷笑，“如果你们还用一般大众的认知水平来要求她——抱歉，我感受不到你们解决问题的诚意，只能看到你们的傲慢。”
一来一往针锋相对，短暂安静的几秒钟里，似有硝烟在两人间弥漫开来。
谈判桌上再激烈的交锋也不过是为了压价，白晏殊忖了片刻，垂眼一笑，还是松口开出价格：“何律师，我觉得既然不是对簿公堂，我们也没必要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不清。西霞支行愿意支付受损金额的百分之十五，作为对孔阿姨的人道主义补偿。”
何晟摇头，“我当事人的最低诉求是三十万。”
“即便起诉到法院，你们也拿不到三十万。”白晏殊只觉得对方漫天要价，贪心不足， “从后台交易记录来看，受骗款项是在交易密码与动态密码双重验证通过以后才被转走的，明显是孔阿姨自己将动态密码泄漏才导致的财产损失，无论如何认定银行过错，孔阿姨都是最主要的责任人。”
何晟冷嗤，不再争辩，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信封，丢在会议桌上。
白晏殊疑惑打开，见信封中塞着叠照片，照片里的一双男女举止亲密。男人手扶女人纤腰，捉襟见肘的几缕头发盘在颅顶，正是西霞支行行长陈永亮本人。
起初她还有些莫名其妙，只隐约地觉得照片里的女人面熟，目光扫过面前的笔记本屏幕，恍然认出女人正是为老太太办理业务的那位大堂经理许梦，心头猛遭闷声一击，才知道自己窥见了一桩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对方的代理律师已然将这个秘密当作此番谈判最大的筹码。
“据我所知，陈永亮的老婆另有其人，并不是照片上的这位。”何晟十指交叉搭在桌面，神色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悠然，“三十万，双方和解，我的当事人不再追究银行责任，也没有人能再看见这些照片，一举两得，很划算的交易。”
白晏殊差点被他气笑，“何律师，你知道你这属于敲诈勒索吧？”
何晟不以为意，微微扬着下巴，一副势在必得的胸有成竹：“不如先去问问你们陈行长的意见，看他到底是要和解，还是打算告我敲诈勒索。”
未料此人态度如此嚣张，简直就是披着律师外皮的文化流氓，白晏殊不由得心生鄙夷，脸色也沉下来，“我想你应该是弄错了。我的客户从来都是京阳银行，我也只会维护银行的利益，和陈永亮个人以及他的私生活都没有任何关系。”
何晟耸肩，“那随便你好了。反正条件我也提出来了，给你们三天时间好好考虑。过了这个时间，我的当事人要做什么，我也未必控制得住。”
话音落下，男人便要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才想起忘拿雨伞，只得又折回来，调侃笑道：“你们这写字楼哪里都好，就是离地铁站太远，交通不太方便。”
白晏殊这才发现他的裤脚也是湿的，沾了些许泥渍。窗外雨还没停，天色愈发阴沉，她只抱臂站在原地，回以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