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胜之不武
魏夕三2023-09-02 09:124,517

  陈永亮低头翻看照片,脸颊的肉几度痉挛抽搐,泛着油光阵阵青白。

  三十万并非一笔小数,他也得想一个妥帖说辞向上面的领导请示汇报,抬眼看见一旁的白晏殊,顿时来了主意。

  放下照片,陈永亮清了清嗓,问:“白律师啊,之前你说像这类案子,法院一般能判多少钱来着?”

  “银行有过错的,根据过错大小酌定,判赔比例大概占到储户受骗损失金额的百分之二十至五十之间。”

  “百分之五十,那就是三十五万……”

  陈永亮摩挲着丰润肥厚的下巴,仔细思量片刻,道:“这样,白律师,回头你把判了百分之五十的案子整理一下,做个书面报告给我,不用搞太复杂,简单给个总结就行,我好去跟上头汇报,咱们尽快把这事儿给了了。”

  白晏殊意识到他这是想拿律师当枪使,借着报告向上谎报军情,觉得还是应该解释清楚:“陈行,每个案子的情况不同,百分之五十属于非常极端的情况,如果我们这个案子走到诉讼——”

  她本想说判赔比例大概不会超过百分之二十,却被陈永亮挥手打断:“诉讼没成本吗?你们要不要收律师费?负面舆情带来的损失怎么计算?”

  大概又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善,似是恼羞成怒一般,他便立刻地缓下态度,笑了笑,说:“你看,这就是你们搞法律的和我们做企业的思维差异,你们看重法律分析和判赔数额,我们呢,得全面考虑综合收益,咱们这也算优势互补了,是吧?”

  说完,陈永亮用几根短粗的指头捏起手边工艺精巧的紫砂壶,道:“来来来,茶水我再给你续点。多喝茶好啊,尤其是对你们女同志,清肠排毒,美容养颜,哈哈哈!”

  知道争执下去也无意义,白晏殊强忍着胃里翻腾的阵阵恶心,一口喝完杯里的茶,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车子刚刚驶入律所地库,就接到了老板宋凌云发来的消息。

  消息内容无非是问京阳银行的案子进展如何,时间赶得这么凑巧,八成是陈永亮在她走后特意打电话给宋凌云“敲打”一番,担心她不配合。

  她也确实不想配合。

  泊好车子上楼,白晏殊直奔宋凌云的办公室,打算当面跟他汇报情况。走到门口见他在打电话,正打算晚点再来,宋凌云却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屋里面等。

  宋凌云年长于她几岁,因为多年保持的健身习惯,年近不惑却比同龄男人更显英姿挺拔,外加行事风格利落果敢,说话做事总有一种压人三分的凌人气势,被律所的同事戏称“大宋”。

  律所这样高压、高负荷的工作环境,人员流动再正常不过,八年相处仍然不离不弃,也从另一层面代表了两人对彼此的相互认可。

  外人眼中的大宋一直坚持业务上的极高标准,强调律师必须要与同行在专业度上拉开差距,对待下属总有几分不近人情的苛刻。唯独对白晏殊,他总有着近乎于长辈的包容温和。

  上次团队聚餐,还有同事玩笑调侃,说别看宋律师手底下这么多人,亲徒弟就只有白律师一个,谁离职白律师都不能离职,必须锁死。

  听到这话的白晏殊心情难免复杂,独受优待的窃喜自然是有,但也担心自己跟老板走得太近,莫名惹人闲话。

  刚想到这,宋凌云的目光隔空又望过来,他指了指电话,暗示对方实在啰嗦,眼里带着些许歉意。

  宋凌云祖籍广东,此时电话讲的也是粤语,听筒里隐约传出那边的女人声音,白晏殊听不懂内容,只是蓦地想起他曾说过前妻是香港人。

  坊间传言大宋的前妻还是某位香港富商的女儿,多年前在北大法学院做交换生的时候跟他认识,后来两人一起去读了哈佛的LLM,婚礼也是在那期间办的。

  至于离婚原因,也传出过好几个版本。

  有人说女方性格强势,比起大宋有过之而无不及,导致两人婚后矛盾频发,亦有人说女方家里要求入赘,大宋却始终不愿放弃内地的诉讼业务移居香港,导致夫妻长期分居两地,感情逐渐淡漠。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白晏殊只知道两人关系并非外界传言的那般糟糕,体面人好聚好散,女方仍然会偶尔地给大宋介绍客户,送个顺水人情。

  电话终于结束,宋凌云招呼她去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椅坐,讲起刚刚的通话内容:“我前妻的表妹在广东开厂做减肥茶,前些日子被人告了,说他们搞虚假宣传,打电话来让我帮忙推荐当地的律师。”

  “你不打算自己接吗?”白晏殊问。

  宋凌云摆了摆手,“这种案子接它做什么?标的额低,没油水,也没胜算。要我说,十款减肥产品里面,十款都是虚假宣传,我都劝她赔点钱和解算了。”

  白晏殊失笑。

  不过想想也是,毕竟宋凌云早几年前就以团队人均三百万创收的优秀业绩晋升为信源所的高级合伙人,极擅客户经营,自然不缺案源。

  “对了,”宋凌云起身去一旁的饮水机接水,貌似无意提起,“我听京阳银行的陈行长说,上午你去他那边了。案子处理得怎么样?”

  猜测得到证实,白晏殊本就对陈永亮意见不小,此时更觉得不快,如实讲了整个事件原委,直言陈永亮的这种以权谋私的行为严重侵害京阳银行的公司利益,她不应该配合。

  宋凌云倒也不多评价,只是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想好:“硬碰硬没必要,但是可以找个理由把活儿推了,他们又不止我们一家外聘律所,出份报告的事儿,找别人一样能干。”

  “那你觉得,他们以后的业务还会给我们做吗?”

  这点白晏殊也考虑过:“从近三年的合作情况来看,西霞支行本身的业务量不大,主要案源还是总行那边给的,应该没什么影响。”

  宋凌云笑笑,未置可否,低头吹着保温杯里的枸杞,小抿一口,缓声问她:“三年前京阳银行公开招标律所入库,争议解决领域一共五家律所投标,五选一,我们报价最高,可以说没有任何价格优势,但是他们最后还是选了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投标的事白晏殊知道,标书就是她带着组里一个新来的实习生一起做的。不过鉴于那时她也只算团队里的中年级律师,更多心思都专注在业务本身,而非案源获取,对拿标的细节曲折不甚了了。

  “为什么?”她配合着问。

  宋凌云回忆道:“开标当天,我发现其他几家故意低价竞争,导致我们的报价最高,很可能被排除考虑范围。当然,你可以说报价高是因为我们的专业度更高、服务更好,但其实从标书的那几页纸介绍,各家律所很难真正拉开梯度。

  后来我辗转打听,知道评标委员会一共有五个人,三个法务,一个财务,一个常务副行长。但很不巧,这几个人我都不认识,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熟人,只知道常务副行长姓赵,之前在西霞支行做过两年行长。赵行长升迁调入总行,之前和他搭班的副行长被提拔转正,这个人就是陈永亮。所以我推测,两人关系应该不错。

  当时临近年底,各个支行的揽储压力不小,刚好那一阵子我出了套手里的房子,有些闲置资金,就去西霞支行开了个户,把钱存了,借着这个机会认识了陈永亮,又答应介绍几个做生意的朋友过去,帮他分担业绩压力。当然,我也顺便讲了我们投标的情况,希望我们的专业服务能被看见。”

  宋凌云的讲述至此戛然而止,后面的事就算不说,白晏殊也猜得到。

  信源律师事务所顺利中标,陈永亮于其中功不可没,既能立之亦能废之,何况京阳银行的在库律所每三年要重新评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得罪他捞不到半点好处。

  宋凌云以此表明立场,也是在告诉她,今天他们所获得的一切并不仅仅因为她引以为傲的专业素养,还有人与人之间最简单也最复杂的互利关系。

  白晏殊虽不擅长打理人际关系,但也并非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只是这话由宋凌云亲自点破,总有一种理想重重砸向地面的幻灭。毕竟一直以来是他不断强调律师应当注重专业能力培养,以此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

  宋凌云看出她有情绪,便又笑着宽慰:“其实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就当是个普通的常法项目,做个案例梳理而已。至于他要怎么拿着这些案例去跟领导汇报,那是他的事,我们管不着也不参与。你觉得呢?”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样?”白晏殊将视线别向一旁,语气淡淡,“你是老板,你来定吧。”

  “晏殊……”宋凌云无奈叹了口气,低声叫她名字,本想要再凑近些,瞥了眼没关的办公室门和来来往往走过的同事,又不得不收住脚步。

  淡淡的古龙水味萦绕身周,靠近又撤离,白晏殊并非全无察觉,能感受到大宋的示好和对两人身份关系的顾忌。或许和她一样,他也不愿轻易打破两人间的微妙平衡,哪怕与她相识多年,一起做过的项目不计其数,战壕里积攒的情谊远远胜过寻常朋友,也早超越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宋律师,上个月的报销单,麻烦您签字个字。”秘书这时过来敲门,白晏殊略心虚地避开半步。秘书不觉有它,笑着跟她招呼,叫了声“白律师”。

  对宋凌云,秘书比她总是多了几分恭谨。毕竟团队之中敢和大宋甩脸子的,她还是独一个。心直口快的性格使然也只不过是部分原因,究其根本,还是仗着大宋待她总是更多一分宽容。

  至于这份宽容因何而来,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谁都不愿先一步捅破那层窗户纸。

  秘书走后,白晏殊也准备离开,却被宋凌云叫住。男人回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粉色礼袋,递给白晏殊,道:“上周末去参加朋友婚礼,伴手礼送了套香水礼盒,我用不上,你拿去用吧。”

  “别啊,你送人呗。”白晏殊不好意思接,垂眼笑了笑。大宋也不跟她多言,礼袋直接递进手里。

  明知是他有意缓和气氛的伎俩,白晏殊仍不自觉地扬起唇角,说了声“谢谢”。

  “对了,你父亲最近忙吗?”宋凌云忽然提起白父,“最近有个地产公司的常法项目,我们在参与竞标。他要是方便,我想跟他通个电话,请教点事。”

  白父白志高做建筑工程出身,早年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名为“山水一方”的建筑公司,从几家地产开发商手里承揽业务,经过数年积累,如今在行业内也有一定人脉资源。

  “行啊,我跟他打声招呼。”白晏殊爽快答应,“晚点给你回信。”

  *

  两天后,陈永亮回复消息,同意以三十万元和解,双方约定在西霞支行签署和解协议。

  孔老太太母女二人均未出席,授权律师代为签字。白晏殊在银行的会议室里又一次见到何晟。何律师的西装还是上次那套,就连领带也没换过,是她最讨厌的丝光紫色。

  明知不应该将个人好恶带入工作,可她还是忍不住暗生鄙夷,觉得这位何律师的做法实在有辱律师职业,就算得到想要的结果,依然胜之不武。

  到了照片交付的环节,白晏殊自觉退出会议室,这也是她跟陈永亮提前商量好的,所有关于那些照片的交易都与本次和解无关,信源的律师不会参与。

  出了会议室门转弯往卫生间去,迎面走过一个女人,正是此前接待过她的大堂经理许梦。许梦此刻没穿制服,目光很深地同白晏殊对望,而后低头离开,没跟她打招呼。

  不多时,会议室门重新打开,陈永亮最先走出来,如释重负地冲白晏殊比了个“OK”,表示事情已经完满解决。和解协议一式三份,一份交由律师留档。

  白晏殊拿了协议离开银行,走到大门口时,看见几步外的许梦抱着纸箱,站在路边好像正在等车,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一片枯叶飘摇而下,恰好落在她左肩上。

  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猜今天会不会是许梦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毕竟银行赔款源于业务上的过错,需要有人为此负责,而让许梦离开对陈永亮来说,也许是最安全的选择。

  出租车停靠路边,许梦独自放了纸箱去后备箱,弯腰钻进车里。

  白晏殊别开视线,心中顿觉五味杂陈,不知自己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善是恶。或许该像大宋说的,做好分内工作就已足够,换了谁在这个位置,都难改变今天的结果。

  沉了口气不再多想,白晏殊转身走去路边提车,一眼看见漆光闪亮的奔驰车头赫然刻了道划痕。张望一周,不见半个人影,她有些恼火,调出行车记录仪的录像,就见几分钟前何晟推着辆共享单车,从她和前车的空隙之间挤过,若无其事地骑着走了。

  白晏殊气极,转手就将那段录像发给何晟。

  微信立刻跳出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靠。

  白晏殊用力砸了下方向盘。

  对方把她拉黑了。

  

继续阅读:4. 突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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