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
我疑惑地看向眼前的罗强,他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商余,我是来谢谢你的,我要走了。」
罗强朝我灿然一笑。
当初,他因为生前执念,成为地缚灵,被我送到办事处后,为了留下,他主动开发了一款线上即时通讯工具,方便地府公务人员在线办公。
「走?」
那就是要入轮回了。
罗强点头:「我执念已了。」
罗强的执念就是为福利院的弟弟妹妹们赚学费,让他们都有受教育的机会,这也是他死前还在拼命写代码的原因。
「公司已经把赔偿款打给福利院,有个网红博主注意到了我的事,帮福利院做了几次宣传,引起一个经常做慈善的大公司注意,这个公司不但给福利院送了很多物资,还成立了助学基金。」
「以后,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可以凭助学基金完成学业。」
「商余,谢谢你。」
「这是你该得的。」
我只是找游魂给他公司老板织了一个小小的普法梦,看来普法很到位。
送走罗强后,我去了阳世。
有些事情也该做个了结。
郾城又下雨了,雨丝裹着寒意,卷下树顶枯黄的叶片。
厉家老宅。
厉砚庭的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敲击木鱼的声音。
我穿过他的院子,走进祠堂。
这里已经看不出打斗的痕迹。
密室里,十三朵兰因花依次摆开,我掏出准备好的盒子,将它们妥善放置。
收走兰因花,又没了神女像。
今日之后的厉家,将会慢慢品味六百多年罪孽卷土重来的反噬。
我甚至能想象出,大厦倾覆后掀起的漫天烟尘。
厉砚庭的咳嗽声和木鱼声断断续续地交织在一起。
我隐去身形,进入他的房间。
他穿着一身素衣,跌坐在蒲团上。
面前摊开一本经书,我凑上前细看,是《往生经》,一旁还有一叠他手抄的经文。
我的鬼气掀动经文,他似有所感,睁开眼,环顾四周。
「小鱼儿,是你吗?」
他露出苦笑。
「对不起,小鱼儿,我已经毁掉那个秘法。」
「让这一切罪恶,在我这里终止。」
「不当得利,终究会有反噬。」
「我会用我的余生,为你祈福。」
木鱼声再次响起。
我莞尔一笑。
「砚庭哥哥,不见。」
出了厉家,我一路随心漫步,居然来到这里。
女监里,我最先看到的是祖母。
她的头发已经彻底染白,脸上的皮肤失去保养,变得沟沟壑壑。
她正陷入梦魇,线梦的威力犹在。
她最终不断呢喃。
「错了——我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
醒来后,她沉默地坐在床脚,眼神落在地上。
夜夜在睡梦中,一次次体会穷困潦倒的凄凉晚年,终于让不可一世的陈三小姐认识到:美貌终究会被时间侵蚀,而钱财既留不住青春也买不来她心底渴求却不敢承认的真心。
那真心来自她血脉延续的孩子,却终被她弄丢。
穷尽余生,再难寻回。
母亲李妍就住在她隔壁,和祖母的落寞呆滞相比,她身上多了几分鲜活气,她也刚从梦魇中惊醒,正拉着狱友的手说着话。
我凑过去听了几句。
「人不能把自己的不幸转移到孩子身上。」
「我年轻时,就是因为愤恨自己的不幸,才做下错事。」
「不但自己不幸,还导致孩子也不幸。」
「对不起……对不起……」
「像我——像我——」
像夜夜在梦魇中,一遍遍体会事事不得的噬心之痛,这痛曾被她一次次转移到比她弱小的孩子身上,那是她唯一能随意摆布的存在。
可是这痛并没有减少,如今,还会反噬。
反噬之痛,更痛!
男监里,父亲正埋头写着什么,他身边的狱友正在嗤笑他。
「你一天天埋头写个不停,也不见你把信寄出去。」
「是不是你家里人不收?」
父亲手里的笔顿住,又接着写起来。
我瞟了一眼。
没有开头和结尾,通篇只有反反复复的一句:对不起,我错了!
日日从噩梦中惊醒,才让他深刻认识到:男孩和女孩并无差异。
他自己有个「天赐」的名字,就理所应当地认为男孩才该继承一切,可也和他自己一样,废物儿子再多,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他也曾有个自小聪慧的女儿,却被他亲手放弃,也放弃了商家的未来。
而他的余生,将在囹圄和悔恨中不得出。
我转身离去。
漫漫余生里,他们曾加诸在我身上的伤和痛,会由他们自己细细体味。
望乡台边。
由戒嗔大师主理的法事历经七七四十九天,送走那十二位可怜的姑娘后,我也摘掉了厉鬼标签,不仅魂魄变得更加通透凝练,就连鬼力也有上升。
我没有选择立即轮回。
生前死后,我一直受人摆布,直到此时,才有了几分自在。
我还是喜欢去忘川边临河而眺。
我的故事被游魂们口口相传,成了地府里的新传奇。
直到有一天,我在河畔见到一个厉家人,才惊觉,又是一个三年。
从他口中,我得知:厉家早就不复存在。
兰因花被毁后,厉家开始陷入无休止的麻烦。
商业上:不管投资什么,都以失败告终,赔出去的钱,一笔接一笔,郾城的不败神话,到此终结,甚至蒙上阴影,反噬一点点地吞噬他们。
短短两年,厉家大厦倾覆。
生活上:厉家人大大小小病痛不断,每年查出患癌的就有两位数。
「我们厉家一定被诅咒了。」
他是守在老宅的最后一个厉家人,死于胃癌晚期,从查出病症到死亡,不足三个月。
「家主出家了,厉家也没了,连守了六百多年的老宅都卖掉了。」
「郾城再无厉家。」
他痴笑。
随着队伍,一步步走过奈何桥。
这个消息好似解开我身上一道枷锁。
魂魄又凝练几分,鬼力也上涨一小截。
感受到身体里澎湃的力量,我打算去拜访拜访老朋友。
沙河地狱。
一条大河贯穿全地。
无数服役的罪鬼挤在河边劳作。
即使这样,魇尘在这些人里,也显得鹤立鸡群。
他手上戴着黑色禁制,法力被禁锢,让他只能如凡人魂魄一般劳作。
抄着布满拳头大窟窿的筐子,舀起一筐河沙,明明是满筐,等提出河面,沙子又从窟窿里迅速流走,只有极少的一点,残留在窟窿之间的细缝上,他将残留的细沙倒入袋子。
他需要这样一刻不停地劳作一整天,才能勉强装满一袋细沙。
日日如此,日复一日。
刑期百年。
百年后,会再换一处地狱服刑,一共十三个百年。
当初地府审判他三大罪状:
一是非法传播邪术。
二是教唆他人犯罪。
三是擅用法术致他人死亡。
戒嗔大师没有给他求情,反而要求重判,他自己也没有异议。
我欣赏了会儿他挥汗如雨的样子,走了过去。
见到我,他停下动作:「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我点头:「因絮还好吗?」
魇尘判刑后,因絮提出要和他一同承担刑罚,但因她魂体不稳,刑期延后。
他抚了抚胸前的养魂木。
「商姑娘,谢谢你来看我。」
因絮的声音从养魂木里传出。
我摆摆手:「你好好休养。」
——
每一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归途。
静极思动。
听说判官司最近在招基层办事员。
我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