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点越来越多,最后连成一条光带。
向打斗中的三人飘去。
光点越过谢范两位大人,飘向魇尘,在他周身绕了一圈后,组成一个女人的形象。
即使我没有见过她,但我也能立刻猜出她的名字。
果然——
「因絮!」
魇尘手里的禅杖被丢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的人。
「因絮,是你吗?」
光带人点点头:「阿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絮在我的手环里?
我半举着手臂,手环的光芒已经暗淡下去。
我转头看向两位大人,范爷脸上若有所思,谢爷则满脸严肃。
魇尘则将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慢慢地靠近因絮:「因絮,怎么会这样?」他双眼再次流下血泪,他等了十三个轮回,挨过漫长冷寂,碎佛心,违天道,只是想让自己的爱人活着,这样卑微的请求,为什么都无法做到?
「究竟是哪里错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书册,快速翻到尾页,上面以人血记录了一道邪术,正是厉家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秘法。
魇尘一一对照:「没有错,每一步都是对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丢开书册,仰天哀啸,一旁的光点因絮抬手环住他。
「阿尘!」
她的声音空灵缥缈。
「阿尘,不要再错下去了。」
她的手抚过魇尘的脸颊:「阿尘,邪术是无法复活我的,它只会消耗我的魂魄之力。」
光点在魇尘的五官游走,像爱人的轻抚。
「若不是阎君大人和商余姑娘,我就彻底地魂飞魄散了。」
我再次看向腕上的手环,能收集残魂,还能养魂,这绝对是个宝物。
阎君他老人家,就这样给了我?
「那你现在怎么样?」
魇尘慌乱地拥住因絮:「怎么样才能让你恢复?」
问完,他转头看向我和我半举的手臂,手刚抬起,就被一旁的范爷挡住。因絮朝范爷行了一礼,将魇尘的手臂拉回。
「阿尘,若要养魂,需要回到地府,你陪我一起,好吗?」
「好!」
魇尘点头。
因絮转向谢、范两位大人:「劳驾两位大人。」
谢爷掏出锁链,抬手一抛,锁链快速锁上魇尘身体,将他牢牢禁锢。
因絮则散成光带,回到手环里。
我被几个大佬的目光锁住,魂体僵硬。
素月西垂。
在第一丝天光跃出东方前,我体会了一把踏碎虚空的感觉。
进入地府前,谢爷通知我。
「魇尘生前是梵音寺佛子,所以,这次佛国会派一位上师来协助处理此事。」
我点头,听到这话的魇尘,身体僵顿一瞬。
进入地府后,我们很快在忘川边见到这位上师,是一位披着袈裟的老和尚。
他单手结印在胸前,宝相庄严悲悯。
一见到他,魇尘立刻快走几步,跪倒在他身前:「师父!」
我瞪大眼,魇尘的师父,那不就是戒嗔大师?!
谢、范两位大人上前行礼,我赶忙跟上。
重回地府,我是真的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不但能被阎君祂老人家托付重宝,还能见到这些想也不敢想的大人物。
戒嗔大师回了一礼后,看向我:「商施主。」
「大师!」
我心有预感,双手合十,向他又行一礼。
「劣徒铸下大错,是老衲有失管教。」
「他会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老衲身负失教之责,也想为那些无辜惨死之人做些事情。」
我张大嘴巴,是我想的那样吗?
「大师,您的意思是——」
我几乎语不成句。
谢、范两位大人已经再次向戒嗔大师行礼,我连连作揖。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老衲也要感谢商施主,给老衲一个赎罪的机会。」
「这场法事七天后在望乡台举行,商施主可还方便?」
「方便,方便……」
我连连点头。
送走戒嗔大师后,我还如在云端。
谢、范两位大人已经向我道喜:「戒嗔大师已经正位佛国罗汉果身,由他给你们超度,来世定能一世喜乐顺遂。」
「谢谢,谢谢……」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直到把魇尘送进判官司,我才平静下来。
解决了魇尘,我向判官大人询问,关于我腕上手环如何处置,毕竟,里面还有一位西域公主。
判官却将我引入后堂。
我再一次见到阎君,和第一次不同,这一次阎君的神光撒在魂体上,没了灼伤之痛。
我掩下心底好奇,行完跪拜礼,将手臂托起:「阎君大人,这手环是您之前赐下的宝物,现在任务完成,请您收回。」
阎君摆手:「既赐予你,就是你的。」
宝贝以后属于我?
我刚想激动,又想起,这个手环还会禁制我的鬼力:「多谢阎君大人,只是,这个手环如何控制,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阎君抬手,一段口诀落入我眉心。
「退下吧!」
我行礼退下。
判官大人等在外面,得知阎君将手环赐予我,他将我引到外间办公室。
我按照口诀催动手环,光点因絮飘了出来,被判官收进一块养魂木。
「判官大人,能容小女和商姑娘说几句话吗?」
因絮的声音从养魂木中传出。
判官征询我意见后,将空间留给我们两个。
「商姑娘——」
因絮的虚影显现在养魂木上方:「多谢商姑娘,若不是你来得及时,我可能就此魂飞魄散。」
我摆摆手:「这都是阎君大人运筹帷幄,我顶多算个快递员。」
因絮笑:「就算是快递员,你也是及时达。」
「你还知道及时达?」
我诧异。
因絮莞尔:「自然,时空轮转,我也学会许多。」
说完这句,她微微一顿:「商姑娘,你愿意听听我和魇尘的故事吗?」
原来,六百多年前,佛子坠魔的故事,还有这样一个版本。
魇尘也不是生来就是佛子,在成为戒嗔大师弟子前,他也只是个普通沙弥,佛门也不像世人看到的那样清净。
底层沙弥魇尘生活并不好。
除了每日分给他的田地劳作,还要帮师兄们洗衣端水,不论春夏秋冬,日日如此,小小年纪,双手就结满厚茧。
但在他的苦水生活里,也有一丝甜。
这丝甜就来自国王宠爱的小公主——因絮。
梵音寺是国刹。
住持大师在因絮降生时,算出她有佛缘,国王因此给她起名因絮。
许是真的有佛缘,因絮年纪虽小,却极爱来梵音寺。
「我认识魇尘那天,梵音寺正在举办水陆法会。」
「接待香客这样体面的事情,是轮不到他的。」
「那日,他的师兄弟们都找了由头,丢下手里活计,到前院寻找机会,只有他还留在田地劳作,因为完不成当日工作,就没有饭吃。」
因絮的声音里满是怜惜。
「我贪玩,和侍从走散,看到正在水井边打水的魇尘。」
「他吃力地摇动井绳,可水桶太重,他用尽全力,也只将轱辘转动一半,就力竭。」
「我嘲笑他死脑筋,既然打不了满桶,为何不选择半桶。」
「他却说:打水也是一种修行,不能因为前途畏惧,就退缩逃避。」
「那天,我和他一起打满那桶水。」
「侍从找到我时,我将身上的冬瓜糖留给他,和他说:前途畏惧,还可以选择同伴。」
「我可以做他的同伴。」
「那年,魇尘八岁,我六岁。」
因絮的声音里,带着怀念的温柔。
因为公主的青睐,魇尘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直接的就是他不再是一个只能每日劳作换取食物的底层沙弥。
他可以和那些光鲜的师兄们一起读书识字,聆听大师宣讲佛法。
因絮常来找他,他们有时一起探讨佛法,有时,魇尘安静地听因絮抱怨她的小烦恼:衣服上的珠子不好看,今日吃食不合心意,天气太热晒得皮肤太干……
或者她的小幸运:吃到果盘里最甜的果子,在山上找到一株开得正艳的小花……
她潜移默化地进入他的世界,他和风细雨般守护她的成长。
十四岁时,魇尘凭借对佛理的独特见解,被戒嗔大师收为弟子。
有了戒嗔大师的指导,他在佛法造诣上,日进千里,并在三年后的论法会上,拔得头筹,被推举为梵音寺佛子。
「可在这些年的相处中,我们早就心意相通。」
「魇尘向住持请辞佛子,可佛子选拔又岂容他儿戏。」
「更何况,他的师父还是高僧戒嗔大师。」
「若是没选上也就罢了,既然选为佛子,他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因絮转向我:「商姑娘,你看,就算是佛子,也有那么多的不得已。」
魇尘成为佛子后,戒律更加严苛,他再不能随意和因絮见面。
「可我们的感情,没有因为这些阻碍而淡漠,反而因为阻碍更加炽烈。」
他们小心地约定暗号,在法会的间隙偷偷见面,哪怕只能在人群中互望一眼,也让接下来的等待充满希望。
可公主终会长大,需要担起公主的责任。
「十六岁那年,我被选定联姻渠勒国,婚期就定在下一年春日。」
「我不想联姻,但这是我身为公主的责任,就像魇尘不得不担起佛子的责任一样。」
「我们都以为,这段感情会终结于此。」
「可迎亲那日,随迎亲仪仗一起来的,还有渠勒军队,这场婚事,只是渠勒军队进入莎耐的借口。」
渠勒军打了莎耐一个措手不及,莎耐王室被屠戮殆尽。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乱箭齐发时,我被父王和兄长护在身后,他们的身上插满了箭,因为被他们护着,我没有伤到要害,只是昏死过去。」
「我不知道魇尘是怎么找到我,又把我救出来的。」
「我只知道,等我醒来后,已经和魇尘远离莎耐,在去往中原途中。」
「魇尘说,我们以后会在中原生活,我不再是公主,他也不再是佛子。」
「我们会像一对普通的平凡夫妻,寻一处山水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商姑娘——」
因絮的声音透着哀伤:「我的国、我的家、我的亲人,都没了。」
「在这世上,我只有魇尘了。」
「我像菟丝子一样紧紧攀附着他,从他身上汲取养分。」
「却忘了,佛子岂是那么容易推却的身份,若是可以,魇尘早就不是佛子了。」
可彼时的因絮想不到这些,国破家亡的血色,如噩梦般缠裹着她,让她夜不能寐。
为了安她的心,魇尘和她在途中举办了简单的婚礼。
没有华服美食,两个年轻人对月立下盟约,相守生生世世。
「我们来到中原,并没有寻什么山清水秀之地,相反,这里水源匮乏,土地贫瘠。」
可也只有这样偏僻的地方,才能躲过梵音寺的追捕。
「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三年,终于还是被梵音寺的寺兵找到。」
一起来的,还有渠勒军队,领兵首领是渠勒二皇子图勒,因絮的前未婚夫。
佛子出逃,是梵音寺的丑闻,不仅如此,还拐走了莎耐公主,即使莎耐破国,这位亡国公主也是渠勒前皇子妃。
不管哪个身份,佛子都不能也不该沾染。
「更何况,我们还拜过天地,立下婚盟,做了夫妻。」
梵音寺要抓魇尘回去受戒,渠勒二皇子要斩草除根。
「可我知道,图勒想杀的不止是我,就算我是他不要的女人,也不容他人染指。」
「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想杀魇尘。」
「魇尘已经为我做太多,我不能让他死。」
混乱中,因絮为魇尘挡下来自图勒的致命一箭。
「梵音寺因为戒嗔大师,在西域地位崇高,魇尘又是他的弟子,我死了,图勒也没了对魇尘动手的借口。」
「我却不知道,自己的死对他影响这么大。」
「商姑娘。」
因絮脱开养魂木,向我深深一礼。
「我说这些,不是博你同情,只是想告诉你,我和魇尘本就一体,他铸下的错,犯下的孽,皆是由我而起,我不会因为现在的境况,就逃脱罪罚,我会和他一起承担,一起赎罪。」
我扶起她,心中百般滋味。
究竟谁对谁错?
也许,只有判官大人手中那只笔,才能断清这世间对错。
和因絮道别后,我离开判官司。
有人正等在司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