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林佩芬2021-10-28 18:2132,089

  1

  狂风厉号声中挟带着战马的悲嘶与战鼓的隆隆,人声被掩盖了,天地间的肃杀之气席捲了一望无际的苍茫平野……

  大明朝正统十四年的中秋节,上午,圆月尚无踪影,战争已经展开。

  蒙古瓦剌部(注一)的大军早在前一天夜里就已经从土木堡西面的麻峪口长驱直入,打败了明方都指挥郭懋率领的军队,一路直下土木堡,团团包围明朝“御驾亲征”的军营。

  天一亮,娴熟战争技巧的瓦剌部之长也先(注二)发动了一招最厉害的攻势:他派出使者来到明军营中,递上谈和的文书。

  如万道金线般的晨曦映照着来使,仿佛减少了他原来特具的粗犷剽悍之气,上扬的嘴角所牵动的笑容也显得非常详和;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色骏马,连同身后的十名随从组成一个简单的队伍;清脆的马蹄声给被包围的明军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谈和”是最好的脱困方式——人数高达五十万,由大明天子朱祁镇所率亲征蒙古的大军,自七月十七日出京,至抵达土木堡的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所经历的是诸般不顺不利;及至到达土木堡扎营后,又陷入一个新的困境。

  土木堡位在居庸关外,怀来县西二十五里;军队驻扎以后,一个严重而迫切的问题立刻迎面而来,那就是“无水”。

  因为地势偏高,军士们掘井二丈,还是取不到水;附近唯一的河流是以南十五里的桑乾河,偏又已落入瓦剌军的掌控;一个日夜下来,人马饥渴难耐,几度濒临失控,即使敌军不进逼,也难再捱上多少时候,而敌军竟主动来谈和——这岂非是天降洪福?

  朱祁镇在御营中亲自接见了来使,也接过了层层转递上来的谈和文书,虽然他丝毫不通蒙古语文,但于一切都无碍,专司翻译的通事们很圆满地向他传达了文书的内容,也将他说的几句冠冕堂皇的嘉勉词传译给来使,仪式便告一段落;然后,在他最宠信的太监王振的主导下,召来内阁大学士曹鼐起草敕书,文书中明确地接受也先所提的谈和之议,以大量金帛换取也先撤军;然后,派遣两名通事带着敕书,和来使一同到瓦剌军中去见也先。

  一个时辰以后,也先果然依约开始撤军。

  明营的军士爬上旗杆眺望,远远的望见瓦剌军在缓缓撤围,旗帜在马蹄所扬起的尘沙中虽然有些儿模糊,但大致的状况是错不了的。

  于是,明营中立刻传出欢呼:

  “瓦剌退军了——瓦剌退军了——”

  声浪之大,掩盖了其他的一切,少数几个人所发出的“会不会有诈?”的疑问当然更无法凸显;人们本能的求生意志在希望着瓦剌尽早退军,以便取得桑乾河之水来解渴。

  独揽大权的王振站出来代替皇帝发布命令:

  “全军尽速移营——”

  南行十五里就有河,全军早就迫不及待;号令未毕,行动即已展开,全军飞快地越出深沟高垒的防御工事,往南方的桑乾河而奔。

  可是,号令既已慢于行动,多达五十万的军队便开始出现乱象;而紧接下来的又是人人争先恐后的往南奔,秩序就更无法维持,前进不到一里路,走在最前端的人马便开始出现互相推挤的现象,留在最后出发、尚未上路的一部分人则因等得不耐烦而焦躁、骚动;由皇帝亲率的大军竟如一窝离穴乱窜的蚁群。

  而这一切尽入也先眼底——他既经过精密的算计,也命人爬杆眺望;已然身经百战,他被训练得双目有如鹰隼,四肢有如虎豹。

  猎物就在前方不远,他稳稳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指向前方。

  其薄如纸,利可断金的刀刃在朝阳下熠熠生光,幻化出万千夺目的杀气,紧接着,一支响箭被射入云霄,尖锐刺耳的尾音拖得老长。

  这是讯号,霎时间,他奉命假装徐徐撤退的军队一起勒马止步。

  然后,每名百夫长齐声向自己率领的士卒大喝:

  “换马!”

  如剧风穿林般的“哗啦”一声巨响,马上的武士们迅速、俐落、整齐划一地跳下马背,然后把牵着的备用马掉转马头,再迅速地飞身上马,在号角声响起的同时一起向前方冲出去。

  每一匹备用马都已得到充份的休息,冲刺起来速度快,力道强,和训练精良的马上武士合而为一个组织,形成一道坚实的战斗力……

  在混乱中行进的明军发出了一声胆战心惊的呼号:

  “瓦剌军来了——”

  但,什么都来不及了!

  如无可抵挡的雷霆,无可阻遏的洪水;瓦剌的数万大军飆如狂风,从四面八方向明军冲杀过来,已经移营踰堑而行的明军连最基本的防御工事的环护都已失去,毫无选择地面对被屠杀的命运。

  瓦剌军射出的第一波羽箭抢在骑兵冲入前杀向明军,中箭的人开始惨呼、哀号;而又急又密的羽箭毫不容情地一波接一波射来,明军即使有千万面盾牌也只抵挡得十之一、二;中箭的人纷纷落马,中箭的马则在痛嘶之际死命挣扎,不时把马上的人掀下来,而落倒在地的人马立刻被其他的人马践踏,敌军尚未杀到,现场已经死伤累累。

  领军的几十名将官根本无法控制场面,只有退而求其次地带着少数亲卫环护大明天子的銮驾,然而,肯拚死护驾的兵丁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人在面对生死关头的时候选择的总是挣扎逃生……而就在明军一切都失控的当儿,瓦剌的精锐骑兵杀到了。

  杀戮更加酷烈,广大的平野上尽是血光,瓦剌骑兵长刀横扫,人头、残肢和鲜血一起飞喷奔舞,折断的旗帜与兵器四散,战鼓和号角声反覆交迭,明军不但没有应战之力,连窜逃也无路,胜败呈现绝对之势的战况不是激烈,而是惨烈。

  大明天子的銮驾本是一列车队,当中的“御驾所在”是八匹雪白骏马所拖的豪华大车,车身以香檀木精制,雕饰着华美细致的吉祥图纹,上覆正黄色绘九龙飞翔的顶盖,周边垂着鲜红的流苏,车帘除了精致的刺绣之外还镶着各色宝石,璀璨光华地炫耀着皇家的尊荣;大车的前后又分列着二十四辆前导车、护卫车,以及各骑骏马的三千名锦衣卫,排出一列威风之至的阵容;但是,变故一生,一切的尊荣和威风立刻走样。

  肯接受指挥环护在銮驾周遭的兵士本来就已经不多,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中箭的中箭,阵亡的阵亡,人数越来越少;眼看着瓦剌骑兵就要冲破这道人墙直逼銮驾,一名随侍的太监受不了死亡逼近的压迫感,口里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号,两腿一夹马腹就冲出护卫的人墙去夺逃生之路;却不料,还没跑开两步,瓦剌军的羽箭就一起朝他射去,连人带马射成刺蝟,鲜红的热血从千百个射穿的洞窟中一起飞溅四散。

  一名扈从的文官生平第一次目睹这样残酷的战争场面,竟连“啊”的一声呼叫都发不出就生生地晕死过去;而瓦剌军的攻势还越来越猛,不但往来冲杀得更凶,也拨出更多人马逼近大明天子的銮驾。

  第一支射进护卫人墙的羽箭“哧”的破风而过,牢牢的钉入车身;紧接着,一匹拖车的马中箭,哀鸣一声后两足向上跃起,其他的几匹马受到惊吓,一起狂嘶乱腾起来,累得几名校尉使尽了气力才控制住马匹,没让牠们放足狂奔,惊吓了车中的大明天子。

  而车中的大明天子毕竟被惊动了——车帘掀了起来,一向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太监王振从车中伸出头来,他的脸色已呈灰白,原来特具的独揽大权的嚣张跋扈气已荡然无存,因为惊慌,他全身汗湿,颤抖不已,以致说起话来因为两排牙齿互撞,舌尖乱抖而结巴,而不甚清晰:

  “万……万岁……有旨……着……全军……抗……御……”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护卫在銮驾四周的人已经开始反应:

  “你这罪魁祸首——”

  带头发出怒吼的是护卫将军樊忠,他原本守护在几名文官外围,到这时刻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穿过人群冲上来,大声叱骂:

  “若非你力主御驾亲征,事情哪里会坏成这样?”

  他单手持一柄铜锤,盛怒之下,索性一手将王振拉下车来,一手举锤击向王振的头颅,一面迎着那颗碎裂得血肉模糊的头颅,恨声大喝:

  “我为大明杀你这狗贼!”

  然后,他更顾不得自己的铜锤上沾满了王振的脑浆和血肉,拉开车帘,朝车里大声喊叫:

  “万岁爷,敌军杀来了,请快换马突围吧!”

  叫了两声,不见动静,他只好硬着头皮探身入车,一面说道:

  “情势紧急,恕臣死罪——”

  可是,一仰头便看见坐在车里的大明天子并不是在对他摆皇帝架子,而是已经惊吓得全身发抖、瘫软,根本无法动弹;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是一支羽箭射中车身,四周的喊杀声和惨叫声也更大更响;没奈何,他只得一把把皇帝抱了出来。

  头上戴着黄金打造、镶着珠玉宝石的头盔,身上穿着簇新的战袍,年方二十四岁的大明天子朱祁镇面貌清秀俊美,皮肤白晰得一如妇人孺子,却因为惊吓过度,已不能言语,不能站立,整个人犹如一尊无生无骨的布偶。

  樊忠将他抱上马,但他坐不稳,险些摔下来;樊忠无奈,只得命一名亲兵越礼,上马共骑,吩咐他:

  “你尽力护住万岁爷不落马,跟着队伍突围!”

  然后,他分配任务,让所有的亲兵、校尉及三千名锦衣卫护持天子突围,自己率少许现存的兵士殿后:

  “往怀来县——入得县城,还有生机!”

  他说话的时候已有不少羽箭擦耳而过,瓦剌骑兵的长刀也已近在咫尺,他奋力迎战,让突围的队伍踏过满地的尸骸往怀来县进发。

  然而,现实的状况剥夺了他这一线希望;保护大明天子突围的队伍走不了几步就被瓦剌骑兵追上,一个冲杀,三千人马少了一半,倖存的也全被冲散。

  而大明天子朱祁镇终究落下了马——

  他本不会骑马,伏在马背上全靠共骑的亲兵护持,而意识已然模糊,眼前和心中都是一片迷茫的空白;随着马匹的脚步,他唯一的知觉是耳中仿佛有风,呼呼的响着,自己的身躯宛如回到了婴幼,躺在摇篮里,随着外力的推动而上下左右摇幌,催导着他的生命缓缓睡去;周遭的马蹄掀起迷雾般的黄沙,在空中与人马飞溅出的鲜血凝结在一起,翻飞,飘落……保护他的人员逐个消失了。

  一阵剧烈的颠簸惊回了他原本在空中飞舞飘游的魂魄,是他跨下的马匹中箭了,发出几声悲嘶哀号之后,腾起两只前足,接着却因受创过重,无力再挣扎,身体软了下来,压得两只后足跪倒落地;再一声痛嘶之后,前足、身躯一起仆地,也就把马背上的他摔到地上。

  有了疼痛的感觉,意识也开始恢复,他这才觉得背后像负了重压,勉强挣扎着推开,睁眼一看却是与他共骑的亲兵;人已经死了,僵硬得如木块,只是身体上还插着十几支箭杆,从各个伤口流出的鲜血早已凝固了,两眼却睁得斗大,变成个极可怖的模样;他吓得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逃开,却发现自己跌卧在血沙地上。

  勉强支撑着酸软颤抖的双腿站起身来,四下一看,周围的情况比一具死尸要恐怖上千万倍——举目所见的不只是一具,而是千万具,满地都是死尸;而战争已经进入尾声,敌军已经停止杀戮,正在忙着捆绑俘虏、搜取财物,地上每具死尸都被逐一剥去衣甲,重伤倒地未曾死绝的人则不免被补上一刀,发出最后一声惨呼,情况竟比搏斗还要残酷。

  登时,他一阵晕眩,身体摇摇欲坠,险些又倒落地面;过度的恐惧和惊怖使他再次意识模糊,而阵阵扑鼻的血腥却带动起他欲呕的生理本能,染了血的黄沙随风飞捲,不时黏在他满是冷汗的脸上颈上,他索性闭上眼睛,孤独而茫然地站立在死尸堆中,任凭躯体发出阵阵颤抖。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凌乱的现场所进行的是劫财的行动,既已失去秩序,便没有身份认定的必要;直到一名已投降瓦剌的太监不经意的一瞥:

  “啊,万岁爷——”

  惊呼声由原本嗓音尖细的太监口中发出便显得分外高亢,而这种雌雄错乱的嗓音却是他自小熟悉的,一入耳就有感应,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茫然中果然依稀分辨出有一个人影在跑过来。

  “万岁爷,喜宁来伺候您——”

  意识模糊中,他的心念想不到“喜宁”这个名字,可是这声呼叫提醒了他:

  “啊,我是大明天子!”

  这一个念头支撑起他的精神和意志,也让他再次看清自己所置身的周遭,霎时间, 他张开嘴,几乎发出惊呼,但却在一瞬间止住了。

  他索性不理会喜宁的呼唤,也顾不得脚边尽是人马的尸体,挺起腰杆来举步就走,即便是踩着不同的尸体走得歪斜跌撞,也硬撑着一口气奋力跨步;他的耳朵里嗡嗡响,眼前茫茫然,心里却在大声地对自己吼叫:

  “我是大明天子!”

  可是,脚下偏又不争气,踏着尸体走不到十几步路就走不动了,而因为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里去,心里便更虚更慌更怕,好不容易硬撑着勉强再走,像寻找依靠似的走到一块大石头边,只是,手一扶上石头,脚就软了下去,保不住他最后的尊严;心里一酸,他索性爬上石头,向南盘膝而坐,坐定之后,四下一望,眼前尽是一片荒茫,像是战场上的千刀万剑斩断了他与世界的联系,将他孤身置在鬼域中……惶怖感再度涌上来,他下意识的放声痛哭起来。

  喜宁追了上来,一看他这个模样便不敢发出语言和动作,而小心地守在他身后;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瓦剌军士注意到了他们,顺手执起一把单刀冲过来;他前进得飞快,喜宁发现的时候已经慢了半步;而且他的目标并不是喜宁——冲到石头前,他手中的单刀风般迅疾地伸到朱祁镇的脖子上,口里大声喝叫着。

  他说的是蒙古语,喜宁听不懂,但是心里发急,胡乱挥舞双手,出声阻挡:

  “不可以——他是大明天子!不可以!”

  那名瓦剌军士也听不懂汉语,面对他急巴巴的叫嚷,摸不清意思,便只朝着他乱翻白眼,两下里都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这情形引来了其他的瓦剌军士的注意,其中一个粗通汉语的军士听到了喜宁的叫嚷,走上前来,指指石头上的人问一句:

  “大明天子?”

  喜宁连连点头。

  “是!是!”

  咽下一口口水后,他又连忙比手划脚的讲:

  “快去稟报你们大人——是大明天子!”

  那名瓦剌军士和同伴们用蒙古语咕嚕咕嚕的商议了几句之后,立刻便有几个人飞奔着通报去了,只是,那架在朱祁镇脖子上的刀却没有因此而撤下来。

  喜宁打躬作揖的交涉,那名军士怎么也不肯撤刀,一点办法都没有;喜宁不放心,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深恐有什么闪失。

  反而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朱祁镇没有丝毫反应,他既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处险境,又仿佛对身外的一切都失去了关心,所有的知觉都麻木了,生命中只剩下一个端然而坐的念头,以及不自觉的掩面痛哭。

  哭久了,累了,声音渐渐小了,虚脱的感觉油然而起,他直觉地想合上眼睛沉沉睡去;八月的秋风在他耳后无情的刮着,被血染成赭色的沙迎风而起,不少从他的衣领中渗入衣服里,和森冷的刀锋一起紧贴他的皮肤,而他浑然不觉。

  甚至,他的心中还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身分已从皇帝变成俘虏;他只是一个孩子,在受到过度的惊吓和劳累之后,唯一的渴望是投入母亲的怀中哭泣;但是他没有母亲,他只能孤独地捧着自己的脸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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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 瓦剌,清代译为卫拉特,意为“边部”。

  白翠琴《瓦剌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详究瓦剌先民的历史,其先民之一斡亦剌是”林木中百姓”的着名部落;特点是流动性大,活动范围广,经常要在林木中迁徙。

  《明史·瓦剌传》记:”瓦剌,蒙古部落也,在鞑靼西。元亡,其强臣猛可帖木儿据之。死,众分为三,其渠曰马哈木,曰太平,曰把秃孛罗。”这三部共约四万户。

  据札奇斯钦《蒙古黄金史译注》(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79年12月)所附注解上说:“这里虽说四个万户,但仅指出三部的名称:(1)厄鲁特,就是后来的准格尔,是脱欢和其子也先的本部。(2)巴噶图特。(3)辉特。独缺第四部的部名,不知是否把土尔扈特、客列亦惕氏脱落了。”

  注二 也先生于西元一四O七年(明成祖永乐五年),逝于一四五四年(明景帝景泰五年)。在他出生之前,蒙古就已进入了鞑靼与瓦剌对峙的时期。

  十五世纪初年,北归塞外的蒙古各部仍以元顺帝一系为可汗共主,《明史》中称为“鞑靼”,顺帝之后五传为额勒伯克可汗,被瓦剌部的巴图拉(也先的祖父,《明史·瓦剌传》中称“马哈木”)和乌格齐·哈什哈所弑,汗位由长子坤·帖木儿继承,在位三年,乱局未定而死;但在这三年中,蒙古各部在阿鲁台(名号也是“太师”)的领导下组成了反抗瓦剌的新势力,迎立新的可汗(额勒锥帖木儿,《明史》上称“本雅失里”);此后鞑靼、瓦剌和明朝三者之间形成互相攻伐、牵制的三角关系。

  《蒙古源流》将也先的名字订为“额森”,是蒙文“平安”的意思。

  2

  “果真是大明天子?”

  正在举目眺望前方的也先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问,从马背上转过身来,低头看着来向他报告的伯颜帖木儿;他倒不是不相信自己亲弟弟的话,而是没有掩饰心中的惊异——事情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伯颜帖木儿老老实实地向他报告:

  “我派了两个出使过中国的人和几个早先捉来的汉俘去相认,都说是——喜宁太监也比天画地的说是,我看是假不了!”

  也先的语气登时一变:

  “太好了——真是没有想到,这么经易就掳获了大明天子!”

  说着,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向营帐,一面吩咐:

  “送他过来!”

  走了两步之后又补充:

  “既是大明天子,不用绑捆了!”

  嘴里说着话,脑海里已开始思考;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收起锐利的光,瞇成一条直线,左眉上方的斜长的刀疤也就更加明显,使他的容貌在威武中还多了几分深沉,而不完全只有在大漠上几度出生入死后的风霜。

  他的外表和一般蒙古武士并无太大差别,肩宽腰粗,胸背壮阔但身材不高,肤色如古铜,毛发粗黑——所不同的是一股无形的气质。

  那是一种做为领袖所特有的英气,使他自然而然的与众不同;但,他的这份领袖气质却非出于先天,而是经过了岁月的考验,和半生戎马生涯磨洗、累积后提炼出来的生命的精粹。

  他并不是个降生于蒙古的“黄金血胤”(注一)而直接继承为蒙古君主的幸运儿——即使他以瓦剌部之长,“太师淮王”的名号(注二),实际上成为蒙古各部之雄,“蒙古可汗”的名位也尚未到手;而瓦剌部能实际上主宰蒙古各部,更是历经他的祖父巴图拉、父亲脱欢与他前后三代的争战开创,凭着刀枪、血汗和智慧,与恶劣的环境搏斗了多次才得来的。

  左眉上方的刀疤就是一个实证,那年他才十二岁,跟着父亲脱欢上战场,攻打鞑靼部的阿鲁台(注三);那一次,瓦剌部大获全胜,消灭了不少敌军;但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他还是个孩童,即使武艺超群也难保周全,被敌军的一把长刀砍伤左前额,只差半分半毫就没命了。

  父亲回马舞枪救了他,也教给他人生的第一个道理:

  “在战场上,不是活就是死——要有七分大胆,三分小心才是!”

  他谨记于心,开始学着把大胆和小心两者融和成一种能力;忽焉二十多年过去,随着各方面的成长,这个能力他不但已在战场上运用纯熟,也同时延用到人生与处事上,使他既大量减少了受伤的次数,也降低了各方面的失误,而逐渐使自己成为一个凡事都能掌控得周全的人。

  入帐坐定后,他放松了思考中的神情,摆出个丝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向身边的人问道:

  “你们倒说说看,咱们掳到的大明天子,该如何处置?”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故意不去看任何一个人,果然很快就引出意见——帐下的重臣乃公抢先发言:

  “明朝一向是咱们的仇敌,这下好了,老天把仇人送到跟前——太师,咱们可要好好的来场盛典,将这大明天子当众杀来祭天,大快一下咱们瓦剌部的人心!”

  乃公的声音粗中略带沙哑,且因混合着少许激动的情绪,以致急促的响起;但,话还没全说完,就被另一个意见打断:

  “不可以——”

  伯颜帖木儿在霎时间挣红了脸,一边用力的摇着双手,一边跨步,一边大喊:

  “不能杀——乃公,你不懂,别胡说!大明天子是杀不得的!”

  他几乎冲到乃公跟前,乃公也不甘示弱,立刻还以吼叫:

  “什么?老天送来的大礼,要白白放掉?”

  场面火爆了起来,在相互的吼叫怒骂声中,两个人扭成一团,就在也先的帐中撕打起来,两人各有党羽,一起鼓噪喝叫,又分出几个人上前去加入扭打的阵容,顷刻就把也先的营帐闹得像座竞技场。

  然而,身为主宰者的也先却不但不出声阻止,还恍如未闻地听任眼前的纷争延续下去;他仿佛在借着这喧闹的掩饰来进行自己的思考,也借着这喧闹来使自己的思考扩大角度和格局。

  乃公和伯颜帖木儿的意见都各自成理:

  举行盛大的仪式,杀了大明天子祭天,当然可以大大提高瓦剌军的士气,和在蒙古各部间的声威;而伯颜帖木儿是个几度到北京朝贡的“中国通”,他的反对必然包含了好几种理由。

  “他晓得利害关系,不杀比杀有好处……”

  几道想法一起在他心中旋转,而他必须尽快地拿定主意。

  这一瞬间,“大胆”和“小心”的教训又回来了。

  于是,他简捷、果断地大喝一声:

  “停手!”

  打架虽然是习惯,但他的命令却是绝对的权威,两造的人很快就分开,往两边各退一步,脸上虽已都鼻青脸肿,却全部自动自发的低下头去。

  他随即吩咐:

  “乃公出帐去!”

  他的意向明确宣示了,伯颜帖木儿立刻笑大了嘴,得意洋洋的抬头挺胸;乃公则是头低得更低,垂着手,黯然地举步出帐,不料刚走到帐口,迎面来了带着朱祁镇来见的小组人员,他下意识地就要朝朱祁镇啐上一口,但是才一伸脖子,自己就看得愣住了,连口水是什么都忘了。

  他再也没想到“大明天子”竟是这样的一副形容——

  说是几个人“带”进来,根本不对,他眼前的景象是四个军士半扶半抱的抬进一个人来——所谓的“大明天子朱祁镇”已经晕厥了,身体裹在沾满血沙尘泥的衣袍里已全然不能动弹,头上的冠冕掉了,头发散了,两眼都闭上了,倒是一张俊美的脸上即使沾了不少污色,也还带着三分秀逸。

  “怎么像个女人?”

  错身而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心中方升起这么个声音,紧接着喉中一声咕嚕:

  “不是说皇帝老子吗?怎这等窝囊?汉俘里不也多的是不怕死的?”

  微带着错愕,更多的却是鄙夷;这下,他连口水也不屑于吐了,一甩头举步就走;可是走了两步,好奇心却起来了,他很想看看也先见了“大明天子”这模样时的反应,停了步,想回头,却惮于也先的威严,只犹豫了一下就迈步走了。

  帐外空旷的原野上风大得如欲拔山,沙子没头没脑地打在脸上身上,早都习惯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在这么个时刻上,这带沙的风让他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慌慌的。

  注一 “黄金血胤”也有另一译为“黄金氏族”,指成吉思汗所属的“孛儿只斤”(亦另译为“博尔济锦”、“博尔济吉特”氏族);自成吉思汗以后,除少数的特例之外,蒙古的“汗”及重要贵族都属于这个氏族,而且大多为成吉思汗及其子弟的后裔;这个氏族统治蒙古将近八个世纪之久。

  而在成吉思汗之前,“孛儿只斤”氏族的始祖在《蒙古秘史》中的记载为:“成吉思汗的先世,是奉上天之命而生的孛儿帖.赤那(汉译“苍狼”)。他的妻子是豁埃·马阑勒(白鹿)。他们渡海而来,在斡难河源头的不峏罕山前住下。”

  据札奇斯钦等多位学者的考据,苍狼与白鹿均为人的名字,而非指狼鹿

  野兽交配生子。

  《元史》上关于蒙古民族的历史则从成吉斯汗的十世祖孛瑞叉儿开始。

  注二 《元史·百官志》记元代的官制中亦设“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各一员;但这不过是”袭其名号,特示尊崇。”历代时或有职无人,形同虚设,甚至不设,与汉制有很大的不同。

  北归后,边部之长称“太师淮王”,其意与“三公”中的“太师”不同,而较接近唐代的“节度使”。

  注三 西元一四一八年。也先的父亲脱欢继承了巴图拉的势力和太师的名位,并且攻击正在应付明军北征的阿鲁台,使阿鲁台腹背受敌而获利,这年也先十二岁。

  3

  风乍起,一股浓烈扑鼻的桂香随之而来;然而,风势在瞬间转剧,花在枝头与叶片一起被打得四下旋舞后落地,枝桠扑得簌簌乱响,间杂着折断的裂声,半空里却因尘沙飞漫而有如笼上一层黄雾;檐下的鹦鹉,因为立足的笼架被风刮得摇幌如秋千,而惊得两翅乱颤,险些坠落地面,于是发出惊惶的哀号似的呼喊。

  “万岁爷……万岁爷……”

  连叫了十几声,终于引得一名宫女三步併作两步的跑出门来,将牠的笼架取下,移进门里,免去了狂风威胁,一面却低声叱骂牠:

  “你作死啊,这个时候还敢学舌?娘娘才阖眼,又被你吵醒了——再乱叫,看我拔光你身上的毛!”

  鹦鹉懂事,自知理亏,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巴;那宫女心里有事,又三步併作两步地跑回内殿去了。

  只是没跑了几步,耳中又传来几声喊“万岁爷”的哭叫,这一回却不是鹦鹉的学舌——她当然清楚,是钱皇后被吵醒了,又哭起来。

  真人的哭声当然比鹦鹉学舌要悲凄上十倍、百倍,听得她鼻酸心也酸,眼泪便跟着滴落;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声息,杂在钱皇后的哭声中,不很清楚;但能勉强分辨出,是有人在轻轻叩门,她只得随手拭了拭脸上的泪,回身去应门。

  门本没关,一眼就望见来人。

  “啊,郭公公——”

  是孙太后宫中的郭吉,他的眼睛也是通红的,说话的声音带着沙哑:

  “素月姑娘,请稟奏娘娘,太后有旨——”

  他所传递的太后懿旨倒是使钱皇后暂时停止哭泣——来到已哭得双眼红如榴花的钱皇后跟前,他慢条斯理的上稟:

  “方才有朝中的大人稟奏,说是瓦剌酋长重财好货,只要多送上金银财宝,就可换回圣驾——太后已经开始张罗,请娘娘也着手准备吧!一等银货凑齐,立刻装车出京;越早送去,越早迎回圣驾!”

  他的话说到后头,语气已成硬咽;反倒是原本已被泪水包围、全身萎顿、瘫坐在椅上的钱皇后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不但停止了哭泣,还精神抖擞的站起身来,大声地说:

  “啊,是啊,我们立刻动手!”

  她的身材瘦小,嗓音已因过度哭泣而嘶哑难听,但这话却说得出奇大声,而且坚定有力;说完,她立刻迈着一双三寸金莲,急走了好几步。

  几名宫女连忙拦住她:

  “娘娘,事情奴婢们立刻去办,您歇歇,先喝盅茶吧!”

  而幸好这么一拦,才没让已不吃不喝不息不睡的哭了许久、哭虚了身子的钱皇后在硬挺着走了几步之后瘫软摔倒——饶是这样,宫女们扶她坐定之后,她的心与口还是不肯歇息,一迭声地吩咐贴身宫女:

  “菊心,你去取钥匙,我陪嫁的那几箱,全都抬出来——万岁爷赏的那些,有的在库房,打发人去抬!”

  宫女们立刻按照她的吩咐,指挥粗使的太监们抬箱笼;不多时,她的私房财物全都抬到了殿中,一箱箱打开来,光灿灿的照得整座坤宁宫亮得犹如多点了两倍的灯。

  而钱皇后却忍不住又再一次呜呜地哭了起来:

  “但愿,这些能换得圣驾,早早回銮——”

  菊心一边为她捶背,一边请示:

  “娘娘看看,挑哪些送去?”

  “不用挑,全都送去吧——只要能换回圣驾,便是拿我自己去换,我也心甘情愿地去!”

  菊心暗暗叹口气,低声道:

  “娘娘总要留些个——”

  钱皇后哭着摇头:

  “只要能换回圣驾……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珍贵的……”

  菊心不劝了,挥手吩咐太监们合起箱笼,上了锁,用绳子捆绑了,抬到外边檐廊上去;忙完了才又低下头来,轻声细语的对钱皇后说:

  “娘娘进点饮食,歇息一会可好?别让圣驾回銮的大好消息到时,娘娘自己先饿病了!”

  她反覆劝了几遍,钱皇后还是不想进饮食,只勉强答应让她扶着上床去歇息;只是,即便上了床,她也一样无法歇息——头才一靠枕,心中的悲切便更重,泪水加倍而出,喉间咕咕一阵响,身体轻轻地抽搐;菊心立刻弯下身来为她按摩推拿,却仍然止不住她的颤抖和悲哭中的声声呼唤,悽惻地在锦帐中四处迴盪——

  “万岁爷……万岁爷……”

  朱祁镇在一阵颤抖与抽搐中茫然地睁开双眼,眼前是灰濛濛的一片,心中还来不及意识到“寒冷”和自己置身何方,坐起身来,下意识地随口叫唤:

  “王先生——”

  跟前倒是有人伺候,一听他发出声音,连忙凑过身来,恭敬地行礼,只是弄不清楚他说的“王先生”是什么,没法子接腔,只有堆着满脸的笑,轻声细语地说:

  “万岁爷,您醒啦?有热奶茶——您等等!”

  他用最快的速度倒了一碗奶茶端过来,递到朱祁镇跟前;不料朱祁镇根本不伸手接,只兀自坐着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高捧奶茶的双手开始发酸,看看碗里的奶茶也冷了,上面结了一层茶衣,没奈何,只得撤回来,顺手放在地上,再次小心翼翼地唤:

  “万岁爷——”

  朱祁镇过了许久才有新的反应:

  “你是谁?”

  他的语气相当平静,没有什么错愕与疑问,而像随口闲闲的一问:但是被问的人反应就大了——心中根深蒂固的“君臣”之份,使他立刻“咚”的一声双膝跪地,再连着磕三个响头,而后清楚的回答:

  “臣,名叫袁彬,本职锦衣校尉,北征被俘;这番,被指派侍奉万岁爷!”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谦卑——“锦衣校尉”的官职太小了,小得他从来没有到过皇帝跟前,这番的指派倒像是一个“殊荣”;然而,朱祁镇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心思只在自我的小圈圈中打转,也就没有话要对袁彬说;过了一会儿,才自顾自的问:

  “王先生呢?他到哪儿去了?怎不来陪朕?”

  袁彬一头雾水,结结巴巴的回答:

  “臣不知……谁是……‘王先生’。”

  朱祁镇“噢”了一声,很清楚的告诉他:

  “便是司礼太监王振。”

  这下袁彬明白了,顿了一顿后据实回稟:

  “臣没见着,不知哪里去了,容臣向人打听打听!”

  说着又向朱祁镇补充:

  “臣曾见过一位公公,名叫喜宁;原本随侍在万岁爷身边,后来被也先太师留在帐中问话,就没跟过来!”

  听他这么一说,朱祁镇恍有所觉了。

  “喜宁?”

  似曾相识——他开始在心中追寻起这个名字的印象来;然而,就在这寻思的剎那间,神智清明了,一个画面回到了心中,紧接着,许多记忆随之而来…… 虎啸般的风声因为神智恢复清明而整个进入耳中,眼光所及的四周是无以名之的简陋、粗糙,用木架和毡块组成的帐包里没有任何傢俱、摆饰,唯一存在的是个小火盆,上面架了个冒出些许热气的茶壶;再低头一看,自己坐卧的不是龙床绣榻,而是一堆乾草,身上的衣服也给换过了,是一套暗褐色的粗皮袄!

  因为风声,他确信自己身在塞外;心里涌上来的却是黄沙上的鲜血与尸体的景象,反覆交叠着,搅得他心口翻腾起又酸又苦的黄水,而后张嘴“哇”的一声吐出来。

  袁彬慌忙上来替他搥背,一迭声地喊:

  “万岁爷……万岁爷,宽宽心,慢慢儿吸气呼气!”

  一面又赶紧胡乱抓块布来替他擦拭,不料,一不小心踢翻了方才放在地上的奶茶,场面便更狼狈;而朱祁镇却因为神智恢复了,心里慢慢地醒悟了,竟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袁彬越发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又不能不顾这“大明天子”,没奈何,只好拿他当小孩哄,拍肩抚背,好言好语地劝:

  “万岁爷,且忍一忍,忍个几天就过去了!”

  心里却不免暗自唙咕:

  “堂堂大明天子,怎么哭得像个孩童?”

  而朱祁镇却毫无所觉,自顾自地一直哭下去,只是哭着哭着又拉着他的手问:

  “朕……可是落在也先手里了吗?”

  袁彬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半带着尴尬的神情,讷讷地陪着他,看着他哭;幸好没过了多久,帐外就传来马蹄声。

  一阵风刮进来,帐幃启处走进一个人。

  多了一个友伴来分摊侍奉皇帝的重责大任,袁彬登时暗自松口气;而来人一见朱祁镇的模样,立刻满心惊讶,愣得连脚步都停下来,直到袁彬再三向他使眼色,他才会过意来上前行礼:

  “臣,哈铭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然后,不等朱祁镇有任何表示就抢先稟告:

  “臣奉派伺候万岁爷——方才,也先太师传话,请万岁爷移帐一见!”

  说完话,他立刻恭敬地三叩首;却不料,这些週到的礼数对朱祁镇丝毫不起作用。

  朱祁镇的反应几乎全是情绪和直觉——他哭着喊:

  “不,朕不去!朕不要去见他!”

  哭叫了几声之后,他忽然发出个急促而尖锐的声音,下令:

  “你们去找王先生来!”

  哈铭皱了皱眉头,一拉袁彬的衣角,两人闪到一边窃窃私语。

  “这样不行,惹恼了也先,死路一条——”

  “唉!这小爷,从小娇生惯养的!”

  袁彬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一面又向哈铭说:

  “他讲了好几次,要找个叫王振的太监,大约这王振能哄住他——你认不认识?去给他找找!”

  哈铭白了白眼,冷冷地回答他:

  “王振?早给打死了,上阴间找去!”

  一线希望破灭了,袁彬越发的不知所措;只是,两人的耳语一停,朱祁镇发出的抽抽搭搭的哭声就分外清晰,和帐外的呼呼风声一起入耳,像一搭一档的唱和着,形成一个非常特殊的音籁,却把他的心搅得烦躁得几欲爆裂。

  4

  朱祁钰一样哭得满脸涕泪,而且一面哭一面喊:

  “我不要上朝……不要监国……不要……不要……”

  他不但不肯穿衣着冠,甚且赖在帐中不肯下床,这当然难为了一干伺候他的太监们,眼看五更天将至,人人急得满头大汗,最后索性一起跪倒在他的床前求他。

  人群中地位最高的司礼监太监金英带头,婉言劝说:

  “监国乃是太后懿旨,王爷务必为我大明江山着想……先皇交下这社稷重担,付与子孙承担,当今圣驾蒙尘在北,王爷责无旁贷啊!所幸,监国只是权宜之计,王爷只须辛苦短短数日,一等迎回圣驾,立刻交卸责任……”

  他说着说着,竟也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但,朱祁钰还是无动于衷,哭喊”不要”,甚至,他索性拉起床上的锦被蒙住自己的头,一如孩童般的撒泼。

  偏偏,又是一声鸡啼传入户牖,很明确地告知,即将破晓了。

  金英越发急得泪下如雨,用头撞着朱祁钰的床沿,悲泣着再三呼唤:

  “王爷请以社稷为重!”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宫女飞快地跑进门来,喘吁吁地向他稟报。

  “太妃来了——”

  总算有一线新的希望了——金英连忙起身,一面用手绢飞快地擦了一下自己的泪脸,然后赶到门口去迎接。

  “知子莫若母”,吴太妃无须金英开口,就知道情况是什么;在几名宫女的搀扶下,她加快脚步,进了门,一路走向朱祁钰的床前。

  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自动移向两旁,让出一条行进的空间,而朱祁钰也早在满屋子的“叩迎”声中得知了母亲的到来,自己渐渐的止了哭,从锦被中伸出头来,露出一张满布眼泪鼻涕的脸和一双求助似的眼神,迎接走近前来的母亲。

  然而,吴太妃所给予他的却不是庇护——走到床前,吴太妃就势在太监端过来的椅子上款款坐定,但根本不看他一眼,而只向着黑鸦鸦的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们发话:

  “时候不早了,该伺候王爷早朝了——”

  她说话的速度不疾不徐,语气平和宽厚,但是挟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威严;处事经验丰富的金英当然懂得如何配合——一声“奴婢遵旨”的高呼之后,他亲自和两名小太监一起走过去,将朱祁钰扶下床来,先让小太监为他穿衣穿鞋。

  朱祁钰不敢再抗拒、撒赖,乖乖地站着,让小太监伺候;可是,这一份对吴太妃的敬畏的力道依然抵不过心中所存在的怯惧,一双眼珠子慢慢地的转了两圈之后,睫毛一眨,两颗泪珠又冒了出来,同时试探地、轻轻地发出一声呼唤:

  “母妃——”

  吴太妃却恍若未闻,眼睛看着别处,挺直了腰杆,端然地坐着;年届四十,她的体态略显丰腴,脸上依然保有昔日的风华,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孀居十几年的痕跡,很自然地流露着一股落寞和历经岁月磨练后的坚毅,静坐不动,更加令人望而生畏。

  朱祁钰不由自主地打出一个寒噤,全身轻轻一颤,吴太妃还是只作没看见,而捧着温热的洗脸水的宫女已经到了跟前,恭敬地跪在他面前说:

  “伺候王爷梳洗!”

  朱祁钰浑然末觉,颤抖扩延到全身;下意识地跨出脚步,慢慢挨到吴太妃跟前,发出结结巴巴的语音:

  “母妃……儿臣……不……不要上朝!”

  吴太妃慢慢地把眼光转到他脸上,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倏地转变成两道严厉的寒光,逼得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而她所发出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怎么生出你这种儿子?叫我以后拿什么脸去见你父皇?”

  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满身环珮一起射出有如发怒的撞击声,同时喘吁吁地丢下一句话:

  “你索性,自己去跟你父皇说吧!”

  说完,她抬脚就走;朱祁钰越发害怕,“哇”的出声痛哭的同时,“咚”的一声双膝落地,一把抱住吴太妃的膝盖,哑声哭叫:

  “娘……我委实是怕呀!”

  他整张脸紧贴吴太妃的裙幅,登时就把一条绣着折枝玉兰花的月白色百褶裙哭湿一大片。

  吴太妃低头侧目看他,自己心中也涌起一阵酸楚,眼眶湿热得发了红,而强忍着哽咽,缓缓地说道:

  “你父皇只生了你兄弟二人,如今,你兄皇蒙尘——大明江山的千钧重担,当然就得由你来挑!”

  然而,嘴里尽管这样严正地说着,心里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因为,事情确实超过朱祈钰的负荷量——她既对朱祁钰本性中的怯懦早有深刻了解,也已经从太监们口中得知了前一天在庙堂上发生的事。

  混乱的场面一如“天子蒙尘”,为本朝开国以来所仅有……

  八月十六日,除了也先在俘虏群中挑选出来、负责送信的锦衣千户梁贵到达京师,带来恶耗之外,从土木堡逃回的残兵溃卒也到达了京师。

  这些倖存的活口虽然只有数千,却因为经历了九死一生,心理上受到了过度的压迫,性情大幅扭曲、变形,加以主将大都已殉职,无人领导,这些残兵溃卒既未重新整编成队,也毫无军纪可言,三三两两的一路扰民南归,比一般的盗匪还要不堪;及至到达京师,几千个人一下子涌入大街小巷,所造成的骚乱又更严重;部分百姓和官员家中遭到抢劫,发生冲突的过程中且造成不少死伤;少部分心智失衡的溃卒甚至企图冲入皇宫要求犒慰。

  兵部尚书鄺埜已因扈从,在土木堡遇难,由侍郎于谦主事,他立刻动员兵部所有的人力处理这件棘手的事,一面加派军队护卫皇宫,一面安抚、整编这些溃卒,发放米粮银餉,并且在城外设下营帐,让他们整队安身,忙了一天一夜,总算让北京城中的骚乱慢慢平息下来。

  可是,人的内心中所引起的惊惶、恐惧和纷乱却不似外在事件这般容易平息——

  当受封为“郕王”、在大明天子御驾亲征时受命“监国”的朱祁钰在两名老成的司礼太监金英、兴安的随侍下临朝的时候,朝廷中出现了失控的场面。

  一开始,朱祁钰所授命的金英用很客气的语气向群臣宣示:

  “天子蒙尘,事急如火;郕王爷请各位大人详细商议,共拟对策!”

  哪里知道,他的话才一说完,大臣中立刻发出一阵耳语,由于人多,声浪便既大且乱,混在一起嗡嗡作响,听不清楚,却十分刺耳。

  朱祁钰忍不住低声问金英:

  “他们在说些什么?”

  面对着这样混乱的场面和声浪,他没来由的感到心慌,资深、老成的大太监便成为他下意识中的依靠;然而,金英还来不及回答他的话,大臣中的混乱状况又出现新的变化。

  翰林院侍讲徐埕从嘈杂的人群中出列,大步跨到中央,但却毫无礼数的不行三跪九叩礼,而只是弯着腰,勉强有个“恭敬”模样而已,随后大声说道:

  “为今之计,只有南迁——郕王爷请立刻下令,移都南京,并且即刻启程,我等文武百官全体扈从,才能免于大难!”

  徐埕是苏州人,一口吴儂软语在高亢的情绪中说出来,听在自幼生长深宫的朱祁钰耳中,既不怎么清楚,又感受到了那股急促的语调中所挟带的压迫感,心里紧张起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偏,面前的文武百官在听了徐埕这番话后,越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意见不同的人开始争执起来,没多久便衍成争吵,朝班之上有如雷电四起般的到处轰轰然,不但失去了秩序和礼仪,还有如无睹于他这位“郕王”的存在。

  坐在高大的、披着朱红织锦迴文罩衣的大椅上,他的双膝不自觉地轻轻一颤,额头颈上随之冒出汗珠,心里一阵阵地发慌,脸孔便挣得通红;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

  而朝班上的混乱却越演越烈,不但吵架的情形开始化暗为明,公然进行起来,离他座位稍远的少许人更已捲袖子、伸胳臂,准备打架;站在他面前的徐埕则更加声嘶力竭地吼叫,企图在四下里乱哄哄的声浪中凸显自己的意见。

  “臣夜观星象,推算历数,确知惟有南迁可以紓难,否则,天命已去,天子蒙尘,大明朝的江山就要易主了——我满朝文武、全国百姓的性命都要不保了!”

  几句危言耸听的话在他嘴里说得顺溜之至,也充满了煽动力;甚至,他既像仗着天子蒙尘、一干重臣扈驾殉国后朝中无人能约束他,又像已忘情所以,不知道礼仪为何物了,竟高举手臂,握着拳头,连声高喊:

  “南迁!南迁!惟有南迁——”

  呼应他的人也跟着大喊:

  “立刻南迁——”

  朱祁钰的颤抖扩散到全身,两排牙齿互相撞击得格格作响,眼前一片花茫,宛如自身陷入了混沌中,无法辨物;他下意识的想转头去找立在身后两侧的金英和兴安求助,无奈颈项全都僵硬了,根本动弹不得,只有一道道的冷汗像一条蜿蜒的小河般的流淌下去,使他的四肢越发冰冷。

  幸好,金英不待他转头就展开了行动——面对着眼前这失控的乱象,金英忍不住了,先自忖,有朱祈镇在出征时交付给他的“辅佐郕王”的使命,在身分上确实站得住脚,便当机立断地往前跨上一大步,朝徐埕发出雷霆般的怒喝:

  “一派胡言!”

  他的声调严正,神色凛然,全身很自然地散发出一股气势,使得不少人为之一慑,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议论与争吵,举目看他,殿上嘈杂的人声便减少了一部分;接着,他射出两道锐利的眼光环视全殿,再转回来集中在徐埕身上,厉声指责:

  “妖言惑众,简直目无王法!”

  然后,他双手一击掌,喝道:

  “锦衣卫伺候——”

  这么一来,殿上的声音很快就全部静止,随之响起的是从殿外快步而入的三百名锦衣卫的跑步声,整齐、划一,自然而然的带来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而且,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大臣心里明白,金英所指责的“目无王法”的话,并不如表面上的只针对徐埕……没有人敢因为天子蒙尘而漠视皇家的威严了。

  大殿上重新恢复了秩序和礼仪,人皆态度恭敬;而后,受到指责的徐埕悄悄地跪倒在地,白着一张脸,低下了头。

  金英却立刻换了副态度,很客气地向几名站在前列的高位重臣们拱拱手说:

  “列位大人,请说说高见!”

  于是,高龄七十五岁的礼部尚书胡濙(注一)得以从容说话。

  他已是五朝元老,为官超过半个百年,累积了非常丰富的政治经验,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做法都有独到之处。

  这“迁都南京”的意见其实是他一贯的主张——早在仁宗即位那年,他就已经很具体地向仁宗提出来过;因为,无论就国防或经济方面的考量,南京都利于北京甚多;当时,他仅以经济的前题考量向仁宗建言:

  “迁还南都,可省南北转运供亿之烦(注二)——”

  仁宗没有接受,当时,他还为此沮丧了一段日子;却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十年,又有人重新提出这个主张。

  然而,时间不一样了,所处身的环境、情势和所面对的问题也不一样了;他自己的年龄、阅历与心境更不一样——老成持重的他对于“安定”的重要性已然体会得比谁都深刻;因此,他的声音虽然因为高龄而不够高亢洪亮,但却沉稳坚定、鏗鏘有力:

  “老臣历事五朝,多次与闻国事,曾奉先祖先皇明示:我朝自成庙以来,皆定陵寝于北,为的是示子孙以’不拔’之意;何况,天子蒙尘,为人臣者应誓死迎回圣驾,以安万民,怎可率尔南迁呢?”

  一番话义正词严,听得多人动容;而有他先表态,朝中资历稍浅、有同样看法的官员就好说话了;任户部右侍郎兼内阁学士的陈循(注三)立刻附议,反对南迁;紧接着,兵部侍郎于谦站了出来。

  “臣以为,言南迁者应立刻问斩!”

  他的态度、声音和他的个性一样具有斩钉截铁般的决断,人虽跪着,头却高抬,张着一双炯炯有神、令人不敢逼视的眼睛;更由于他任职兵部,掌有军权,又增加了几分威严和说话的份量,原先主张南迁的人也就越发不敢再出声,全场只听他一路侃侃论说:

  “京师乃天下根本,一旦动摇,全国人心惶惶,将更难以收拾;而且,南迁之后,即使有长江天险,可以苟安,北地一失,再难收复——宋室南渡即是殷鉴!”

  而有了这些话,金英拿定主意了,他一面命几名锦衣卫将徐埕架出殿去,一面高声宣布:

  “天子蒙尘,姑且不杀大臣,免招不祥;但此后再有论南迁者,绝不再宽贷!”

  一场惊心动魄的冲突和骚动总算顺利平息,“固守京师”的决策也正式宣告;但,身为“监国”的朱祁钰早已禁受不住这过程中惊涛骇浪的冲击,整个人瘫坐在椅上,肢体全部僵硬,动弹不得,累得好几名太监合力将他抬下座椅来送回后宫……

  “我不要监国……我管不来那许多事……”

  二十出头的人,抱着吴太妃的膝哭得像个稚龄幼童;吴太妃心里暗自叹气,但口里还是尽量以半带严肃的口吻对他说:

  “朝里有许多股肱老臣和正人君子,他们都会帮你的……国事,其实不难料理!”

  哪里知道,朱祁钰一听这话,越发哭得抽抽搭搭,毫无掩饰地诚实吐露心声:

  “股肱老臣和正人君子全部和小人一样,凶巴巴的!”

  可是,这句话却把吴太妃心中的刚气又勾了上来,她不由自主地冷冷一哼,道:

  “那是你管不住——你父皇在日,我可从来没听他这么说过!”

  她气得两行热泪扑簌直下,索性一把推开抱膝的朱祁钰,颤颤地说:

  “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是我对不住你父皇!我自己向他请罪去!”

  说着,她拔足就要往梁柱冲过去撞头;而这个举动当然就地被太监、宫女们拦住。

  金英带头跪地叩请:

  “太妃息怒!容奴婢再劝劝郕王爷!”

  兴安小声的向朱祈钰说:

  “快向太妃赔罪,别气坏了太妃!”

  连精神上的母亲都已失去的朱祁钰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他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膝行两步,再度靠近吴太妃,但却不敢再伸手抱她,而是低着头,直直地跪着,像是认错请罪,又像是认命了。

  金英和兴安两人连忙就势指挥一干执役的太监们上前将他扶起,净脸更衣,准备上朝……吴太妃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来,监督了片刻才在宫女们的搀扶下回自己的寝宫。

  只是,心头按捺不住思潮起伏,不停地追想往事;在她被选为嫔,入侍当时为太子的宣宗时,曾亲见仁宗的仁智英明,也多次听闻老成的宫人们讲述成祖的威武果决;宣宗即位后的种种作为,她知晓得更多——大明朝开国以来的几代君主都是雄才大略、刚毅睿智的人,是以缔创了强盛的国势;没想到传到这一代,竟会是这般光景。

  “只怨宣宗皇帝薨逝得早,两个没爹的孩子长在深宫,都养娇了——如今,一个在北地被掳,一个哭着躲懒;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点都不错……”

  她想得心中感慨万干,更因为这“死于安乐”的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心里更加难过,越发热泪滚滚;回宫后,她遣开身边所有的人,独自面对壁上悬掛的宣宗画像,出神默祷。

  只是,这一回,她再也无法如往常一般地借由默祷得到心情的平静;悲哀和酸楚的感觉不但无法消减,还一点一滴地增加;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放弃了这自我抑制,伏倒在宣宗的画像前放声大哭起来。

  注一 胡濙字源洁,武进人,建文二年进士,授兵科给事中,永乐元年迁户科给事中。他特别受知于明成祖,为成祖遍行天下州郡乡邑,访查建文帝的下落,直到永乐二十一年才结束这个任务。此后历任礼部左侍郎、南京国子监祭酒等职,宣宗宣德二年迁礼部尚书。

  注二 《明史·食货志(三)·漕运》云:“太祖都金陵,四方贡赋,由江以达京师,道近而易。自成祖迁燕,道里辽远……。”南粮北运,费时费事,费船费人,且衍生许多弊病。

  注三 陈循字德遵,泰和人,永乐十三年进士第一名,授翰林修撰;此后历任侍讲等职,正统元年兼经筵官,后进翰林院学士。正统九年入文渊阁,典机务;当时三杨已或老或卒,他与曹鼐、马愉主阁;第二年又进户部右侍郎兼学士,土木之变后进户部尚书。

  5

  呜呜的号角声穿过风声直冲云霄,扎在平野上的几千个营帐一起甦醒,展开一天的作息,而身为领袖的也先已经和几名贴身侍卫策马在山野中跑毕一趟,人马都一身汗水地回到大帐中。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天亮前起床,迎着微透的晨曦策马奔驰,全身和马合成一体,追赶着风与晨光,一个时辰后回营;小时候,这样的驰骋是为了练习骑术,锻练体魄;长大后,这个习惯发展出多种功能,最重要的一项是使他的头脑更冷静,思考更缜密。

  而这一天,他奔驰的时间很自然而然地延长许久,在寒冽的秋风里,忘情所以地在时空中穿梭。

  一个女人复仇后发出的尖细凄厉如鬼号的声音破风而来,四下迴旋:

  “害死我丈夫的人终究要受到处罚——”

  声音既像大哭又像大笑,更像风一样的包围他,听得他耳中胀痛,心中恍然如见人形——她披头散发,吐着红舌,穿着黑衣,在茫茫的天地中旋舞,追逐、扑杀不共戴天的仇家。

  那个名叫鄂勒哲依图的女人,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但她的仇人却是他的曾祖父浩海——这故事他从小刻骨铭心。

  传说中,她是个绝世美女;此后长达几十年的鞑靼、瓦剌两部之间的恩怨情仇,便是由她的美色和浩海的一句逢迎话所引起。

  “如果不是曾祖父无辜冤死,瓦剌部或许至今仍是个不起眼的小部,还未摆脱分裂与附庸的命运……”

  年过三十之后,他对事情的思考角度逐渐拓宽,对往昔的种种开始有了整体性的认识,对曾祖父的死也才有了如此平心静气后的客观看法——在此之前,他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仇恨中——也因为这样,他的野心与雄图超越了个人和家族的恩怨,而放在整个蒙古上。

  在浩海被杀之前,瓦剌部在蒙古诸部中排名甚后,实力薄弱,活动的范围侷限于西边的荒漠;而且整部的四个万户又分裂成三个小部,由三个部长分别统领,各受明封,地位平等,互不统属,浩海所领,不过其中之一而已;比起鞑靼部之长以成吉思汗“黄金血胤”、大元后裔而称“可汗”,为蒙古的共主,不但有天壤之别,还得以“臣仆”自居,听命并定时朝贡,形同附庸。

  浩海便须时时朝见、陪侍鞑靼部之长,并为蒙古共主的额勒伯克可汗,小心翼翼地讨取欢心。

  那是冬去春来之际,浩海陪着额勒伯克可汗出猎;山林间覆着晶莹的白雪,如玉般的无瑕,却也映得天地倍显空茫,无端的令人心慌;额勒伯克可汗发箭射中了一只野兔,可是,这收穫丝毫填补不了他心中那股无名无形的空虚感;眼睛看着野兔洒在雪上的血,他不经意地随口询问跟在身边的人:

  “世上会有皮肤白如雪,脸蛋红似血的美女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只有浩海认为机会来了——他立刻以万分肯定的口气回答额勒伯克可汗:

  “当然有的——您的儿媳,鸿台吉之妻鄂勒哲依图·洪郭斡·拜济,可就是这么一个大美人呢!”

  额勒伯克可汗打心底升起笑意:

  “我竟然不知道——你给我设法,引来我看看!”

  看了心动,当然也就更着意地给予浩海许多赏赐,赋予他悄悄前去联系鄂勒哲依图的任务,劝说这绝世美女背弃丈夫改嫁。

  额勒伯克可汗十分慷慨,许给浩海事成之后的赏赐是封为丞相,俾领瓦剌四万户;这么一来,浩海当然竭尽所能的去进行。

  不料,他碰了一鼻子灰——鄂勒哲依图一口就拒绝了他所提的”改嫁”;他只得从实回稟额勒伯克可汗,并劝可汗放弃这个想头;但是,额勒伯克可汗既已动色心,又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心里搁不平,半个月后,他不顾一切地杀了自己的儿子,强占了鄂勒哲依图(注一)。

  但他一点儿也不懂得鄂勒哲依图的心,更没有料到她会在一天的黄昏,诱了浩海到她的帐中。

  她事先准备了一把转心壶,一口两肚,分装水与酒,自己喝水而倒给浩海烈酒;把浩海灌醉后,她命侍女把浩海抬到被褥上,并拉下幔帐;然后,她抓破自己的脸,弄乱头发,同时派人去向额勒伯克可汗求救,说浩海非礼。

  愤怒的额勒伯克可汗立刻杀了浩海……

  雪白的天地间洒上了一滴又一滴鲜红的血,延绵成一条无止尽的长线,一代接一代的传承着。

  身为浩海的第四代子孙,这一条血线与生俱来地存在于生命中,这段往事从小耳熟能详;然而,此后发生的一切却不只是这样单纯的恩怨而已。

  额勒伯克可汗不久就发现了鄂勒哲依图谋害浩海的真相,但,“杀子夺妇”的不伦却是他自己造成的罪恶,他自知不能为难鄂勒哲依图,但要对浩海做些补偿——他厚待浩海的儿子巴图拉,先是把女儿萨穆尔公主嫁给巴图拉,接着又任命巴图拉为丞相,并且把瓦剌分裂的三部四个万户集中起来,交给巴图拉和另一个瓦剌之长乌格齐.哈什哈共管。

  瓦剌部走上了统一的道路,而巴图拉虽然做了额勒伯克可汗的女婿,却不忘父仇;六年后,他和乌格齐合谋,率领瓦剌军袭杀了额勒伯克可汗。

  “蒙古王朝,被瓦剌灭亡了一次——”

  蒙古诸部间盛传着这样一句话,而且,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瓦剌成为强盛的大部,和鞑靼部互相对峙、攻伐……

  寒风在他耳际虎虎吼叫,已过中秋,天气即将飘雪,原本不畏寒的他更因为思潮起伏而心头火热——然而,令他精神昂扬的并不只是思索往事,对于未来,他所怀抱的企图心更大更烈。

  而且,他的企图心超越了瓦剌部的范围。

  祖母是萨穆尔公主,父亲脱欢的身上同时兼有瓦剌与鞑靼两部的血胤,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便是做蒙古的共主;怎奈,这份在祖父巴图拉有生之年没有完成的事,交到父亲脱欢手里,还是没有完成……

  脱欢死时的名号是“太师”——即便经历了无数次的征战,已然掌控了一切的实权,已是实质上的蒙古共主,却仍然碍于“可汗”向由“黄金血胤”继承的传统和各部人心的归向,他无法自立为”可汗”,而仍须在表面上拥立额勒伯克可汗的孙子脱脱不花为岱总可汗(注二)——虽然这”可汗”其实是”太师”的傀儡,在名义上还是矮了一截,有时便难免心里不舒服!

  而身为长子,他一向就认定,父亲没有完成的志业理应由他来完成,成为蒙古的共主便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其次,更要扩展到蒙古以外的明朝、外国——他期勉自己如成吉思汗般的成为一个超级大帝国的英主!

  在这一方面,他也已投注了许多年的努力;不独是前些年已成功的攻破哈密,使哈密称臣,又结婚沙州、赤斤蒙古诸卫,也向蒙古之东的辽东地区用兵,征服了泰宁、朵颜、扶余三卫的兀良哈人,诱胁朝鲜(注三);而利用”马市”的交易与进贡,多方窥察明朝虚实的工作,做得更是彻底;乃至于这次的土木堡大捷,不但歼灭了五十万明军,还掳获了大明天子朱祁镇;这个成果令他欣慰极了!

  他当然更要仔细、审慎的思考,如何善加运用已握在自己手中的这个“至尊宝”,以获得最大的收益!

  边想边大步入帐,伯颜帖木儿已经在帐中等着他,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

  “兄长,明朝的金银财宝已经到了大同关外,方才有快马来报,说,大约再过两个时辰可到我营!”

  他自顾自的将身坐下,口里淡淡地应声“嗯”;而伯颜帖木儿却一个逕的说下去:

  “我特来请示兄长,是不是要先打点起那大明天子来,让来使顺道接了回去?”

  他说话时的神情非常好,虽然嘴里在发问,目光却带着篤定,而且一张方方厚厚的脸上充满了无形的笑意;但也先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一点其他的表情都没有,等他说完之后,才淡淡地回问他一句:

  “谁说过要放大明天子回去的?”

  伯颜帖木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

  “兄长不是派人送信,要明朝送来金银财宝吗?怎么财物送到了,还不放人?岂不是失信于明朝?”

  也先“嗤” 地笑了一声道:

  “我是派人送信——信是要袁彬替大明天子写给皇太后的,你不是也看过了吗?信上写些什么,你总记得吧?大明天子告诉他母亲说,他战败被俘,请多送金银财宝来——信上可曾有我的承诺,说送了金银财宝来就放他回去?”

  伯颜帖木儿登时哑口无言,讪讪地站着,神情中笼上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尴尬,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也先给了一句提示:

  “大明天子乃是无价之宝,哪里是用几车金银财宝就能换回去的?”

  他成竹在胸,说话的语气便十分平淡;而伯颜帖木儿更加不自在,低着头应了声“是”,接着便轻声地说“告退”了。

  可是,他只转身走了两步,也先就叫住他,问:

  “这两天,那大明天子都在做些什么?”

  “哭——哭累了睡,睡醒来时,大半是发呆,然后又哭!”

  伯颜帖木儿简单地描述了状况,一面又补充说:

  “我叫袁彬和哈铭来问过,两个都跟我说,拿他没办法!”

  也先微微一牵唇角:

  “听起来倒像个笑话——”

  但他终究没有别的话要说,挥挥手示意伯颜帖木儿退出帐去;只是,就在这一剎那间,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脱欢来。

  脱欢也做过俘虏,那是在巴图拉兵败斡难河北的时候……

  鞑靼部在额勒伯克可汗死后,由太师阿鲁台陆续扶立坤·帖木儿和额勒锥帖木儿为可汗,同时和瓦剌部及明朝对峙;后来,额勒锥帖木儿在明成祖亲征的时候投奔瓦剌部,阿鲁台又另立科尔沁的台吉阿岱为可汗,继续和明朝及瓦剌部互相攻伐(注四)。

  几年后,阿鲁台和阿岱可汗联合了鄂勒哲依图的儿子阿寨倾尽全力进攻瓦剌部,而巴图拉因为采用 “绕路到斡难河之北,以直捣阿鲁台据地”的错误战略而惨遭败绩。

  这一役,瓦剌军败得很惨,全军覆没,巴图拉阵亡,萨穆尔公主和脱欢母子被俘;萨穆尔公主被迫改嫁阿岱可汗,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的脱欢则在鞑靼部中放羊、操贱役(注五)。

  鞑靼部中有不少人主张杀了脱欢,因为他是“大人物的子嗣”,脱欢凭着机智躲过了;两年后,他找到机会,逃出鞑靼部,重回瓦剌部;不久,他得到部人的支持,承袭父亲的余业和“太师”的名号。

  十几年后,长大成人的脱欢不但重振了瓦剌部的声威,还率军突袭鞑靼部,杀了阿鲁台和阿岱可汗……

  父亲不但从不讳言“做过俘虏”的往事,还把那两年艰苦而且危机四伏以及此后逃亡时所经历的种种凶险,和在凶险中努力奋斗、求得生存的过程,当作教材般源源本本、详详细细地讲述给他听,他从小就耳熟能详,也激起了更强烈的英雄崇拜——只是,在这个当儿,这条心絃一被触动,所引发的感受就微妙而复杂得与平常大不相同。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的心思才能回到思索如何对付明朝及朱祁镇这个俘虏上。

  注一 据《蒙古黄金史》的记载,额勒伯克可汗杀子娶妇,但《蒙古源流》则记为杀弟娶妇。

  额勒伯克可汗的全名是额勒伯克·尼古埓苏克齐可汗,于一三九四年(明洪武二十七年)即汗位,在位六年;(《蒙古黄金史》记为甲戍年即位,辛巳年去逝,似有误。《蒙古源流》记逝于乙卯年,则为一三九九年(明建文元年)。)。被他杀死的子或弟名叫哈儿古楚克·都古楞·帖木儿·鸿台吉。

  鄂勒哲依图·洪郭斡·拜济在《蒙古黄金史》中亦记为鄂勒哲依图·鸿·拜济,也简称“拜济”(“拜济”有夫人、王妃之意)。

  浩海的全名是浩海·达裕。《蒙古源流》称他是卫喇特部(即瓦剌部)明安氏族的人。

  注二 《蒙古源流》记,乌格齐弒额勒伯克可汗后娶鄂勒哲依图时,她已有孕,生子名阿寨。阿寨生三子,长子名脱脱不花,十八岁时被立为岱总可汗,时为明英宗正统三年,西元一四三八年。

  注三 《明史·外国传》记:也先于明英宗正统四年(西元一四三九年)嗣位,称太师淮王,四处扩充实力,并在正统十一年(一四四六年)攻兀良哈;又大力诱胁朝鲜背弃中国。

  注四 蒙古与明朝之间的征战打从明太祖逐元开国后一直延续不休,每隔几年就有一次战争发生;明成祖即位后曾五次亲征蒙古,最后一次亲征,在返回的路途上逝于榆木川。

  额勒锥·帖木儿兵败投奔瓦剌,事在明成祖永乐八年(西元一四一0年),两年后,他为巴图拉所杀。

  阿岱可汗的即位年,因几部蒙古史的着作说法不一,待考。

  注五 事在明成祖永乐十四年,西元一四一六年。而后在一四三八年,脱欢杀

  阿岱,立岱总。(有关蒙古的鞑靼、瓦剌与明朝间的重要大事记,请参

  见本书附录。)

  “脱欢”蒙文意为“釜”,《蒙古源流》记,巴图拉之子名“巴噶穆”,被俘时,阿鲁台取“覆于釜中”之意,将他更名为脱欢,命操贱役。

  6

  三天了,带着十几箱金银财物出关的使臣黯然返回,带回令人沮丧的消息:

  “也先将财礼一体全收,随即命我等返回;我等再三叩请,他却连让我等见上万岁爷一面都不肯,更遑论是迎回圣驾——”

  一听这话,立刻就有好些大臣伏地痛哭起来,也有一些人相继耳语:

  “连见上一面都不准,难保万岁爷还在不在人世……”

  “白送了这许多金银财货,成了冤大头了……事情也做得鲁莽,早该先与也先议和,立下文书,言明以若干金银做为迎回大明天子的条件,这样,也先就不好撒赖了!”

  但,立刻有人反驳这话:

  “立下文书就能保也先放人吗?一纸文书能约束也先什么?要议和,在土木堡不就‘议’过了吗?”

  于是,两种意见不同的人吵了起来;紧接着,更大更激烈的冲突发生了,场面的混乱与失控超过上次好几倍。

  导火线是由“迎回天子”的希望落空而发展到“追究责任”上。

  右副都御史陈鎰首先发难,上疏奏请严究罪魁祸首王振——虽然王振已死在土木堡,但罪大滔天,仍应判处“族诛”。

  持相同意见的人很多,于是左一道奏疏、右一道奏疏地上到朱祁钰跟前,堆得超过他的头顶,他当然无法全部细看,只好命太监把这些内容大致雷同的奏疏一道一道地念给他听。

  他只听到第四道奏疏,太监的念读声就变成了“嗡嗡嗡”,接下来便觉得头痛,原本就畏惧上朝理政的他越发想拔腿逃走,更不知道该如何答覆这些大臣们的奏请,而上奏的大臣们还要“步步进逼”——大家一看他没有立刻下令准予所奏,诛灭王振所有的族人,便不约而同地一起跪倒在地,哭得涕泗横流,七嘴八舌地叫嚷:

  “天子蒙尘,吉凶未卜,不诛此元凶巨恶全族,何以安天下人心啊——”

  “郕王爷请即刻下令——否则,我等长跪不起!”

  一块块白色的朝笏随着这许多人的反覆叩首而上下摇幌,和声音一道此起彼落,弄得他眼花、耳鸣,打心底里发出一声巨响:

  “好了!够了!”

  然而,嘴里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金英,用眼神向他求救;但是,金英却因为身为王振的下属,不便站出来帮他维持秩序,只能附在他耳边,低声建议:

  “说是要先请示皇太后,命他们出宫待命好了!”

  却不料,就在这当儿,情势又生出变化。

  王振执掌朝政多年,所树的党羽多得无法计数;而土木堡难事生后,全国上下莫不指责王振犯下滔天大罪,王振又已死在土木堡,一般人乡愿,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帮王振讲话;更有一些现实势利之辈、深谙政治上“树倒猢猻散”的至理之辈、懂得“弃旧迎新”之辈,不但早已拋弃自己与王振的关系,还深恐别人不相信自己从来就不认识王振似的极力撇清;只剩少数一两个对王振怀有“死忠”之心的人,或是明知大势已去,自己再无指望了,只得奋力一击发出垂死反扑的人——锦衣指挥马顺的反扑就在这个时候发动了。

  他追随王振多年,对官场中的人性颇有几分了解,而且体会得“大声就赢”的官场现象,于是把嗓门和动作都放大上好几倍——他踏着大步上前,鼓得两袖生风,朝着跪了一地的人厉声叱责:

  “你们在胡说什么?王司礼生前,便连万岁爷都尊他一声‘王先生’,你们竟敢在他身后胡言乱语?”

  说着,他伸出手,逐一指着跪地的人,狂声吼叫:

  “你,你,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然后,他一拍自己的胸脯,昂然放言:

  “要论王司礼什么,除非到塞外去请了万岁爷的圣旨来,否则,马某第一个就不答应!”

  现场的声浪果然被他的气势给震慑得降低了不少,可是,这情况只是瞬间——现场又生出新的变化。

  人群中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

  “你凭什么不答应?”

  而且,人随着声音出列——户科给事中王竑大步朝马顺奔去,一面咬牙切齿地骂:

  “要不是你的狗主子王振力主御驾亲征,此刻万岁爷会身在塞外吗?”

  一面情绪激动得冲到马顺面前,举起手中的朝笏,兜头打下去,口中大喊:

  “我打死你这个乱臣贼子——”

  他的外表文弱,体型更不如马顺高大,却因为义愤填膺,热血沸腾,什么也顾不得了;而且,他的举动引起了共呜,立刻就有人跟着冲上去帮他殴打马顺,原来跪在地上请求族诛王振的人们也一起站起来,扑向马顺,有人扯头发,有人拳打,有人脚踢,有人用朝笏当武器,有人挤近身用牙齿咬;同时,许多人齐声大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都把一腔怨愤发洩在马顺身上,人人都失去了自制力,尽情的打着,咬着,整座大殿上乱得有如蜂窝被捣,有如万蚁钻动;哄乱中,一开始马顺还能勉强抱头自卫,后来便渐渐地连呼喊号叫的声音都减弱了、消失了,而喊打的声音却随着群众高张的情绪一波波地上扬;即使马顺在实质上已成一具死尸,也无人察觉,仍然用力痛打……

  而全场的情势变化还不只如此——原先守护在殿外,负责安全的锦衣卫士全都听到了殿中沸腾的人声,再张头一看是自己的长官被打,登时就起了骚动,不少手持武器的卫士已经准备冲进殿来。

  冲突和失控的场面即将扩大,更大、更难以收拾的风暴即将降临了。

  身为“监国”的朱祁钰早已吓得全身发抖,面孔青白的瘫坐高椅——早在王竑殴打马顺之初,他犹能自喉间挣扎着挤出些阻止的话;可是,整个群情激奋的大殿上既没有人理会他的话,场面也越来越混乱……他根本无法控制,只有兀自惊心动魄、眼睁睁地看着马顺被活活打死,对于锦衣卫的骚动,他更不知道怎么办好……

  金英和兴安原是老成的人,一看场面这样,只有先顾着朱祁钰——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作出决定;于是,金英手一挥,叫过几名小太监来,准备将朱祁钰抬出殿去。

  但是,原本在大殿一角冷静地看着全场的于谦,看到这情景,立刻就采取了行动——他原先既没有加入殴打马顺的行列,也没有阻止;他明白,如若没有王竑的发难,马顺的嚣张将发展得更离谱;而且,这许多人心中的积怨也必须有发洩的管道,才能抒解,因此,他冷眼旁观;但,一等到锦衣卫骚动和朱祁钰准备离去,心中所思就不同了:

  “不行 郕王一走,锦衣卫一冲进来,立刻就会衍成喋血事件……”

  天大的危机横在面前,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奋起全力穿过挤攘拉扯中的人群,抢到朱祁钰面前;帽子被挤歪了,身上的袍袖被拉扯得裂开了、撕破了,手中的朝笏也不见了,但总算赶在朱祁钰离去前到达座前;然后,他越发不顾一切地推开两名已经扶起朱祁钰的小太监,一把托住朱祁钰的胳臂,另一只手捏住他的掌心,大声地说道:

  “郕王爷,情况紧急,恕臣失礼——臣请郕王爷立刻宣谕:马顺有罪当死,打死马顺的人无罪;着令锦衣卫退出殿外!”

  朱祁钰哪里还能说话,只张惶着一双眼珠子看他;倒是金英和兴安两人会意了,也晓得事情的严重性,立刻配合他的要求,一起朗声大喊:

  “郕王爷宣谕百官——”

  连喊了几声之后,大殿上渐渐安静下来;于谦悄悄用力一按朱祁钰的手心,低声提醒他:

  “郕王爷宣谕—— “

  朱祁钰隐约有痛的感觉,知觉跟着恢复了几分,这才勉强挣扎着说出话来:

  “马顺该死……大家无罪……”

  他说的不甚清楚,但已无妨——有了他先开口,金英就好替他传令:

  “锦衣卫退出殿外!”

  接着又立刻处理引起纷争的事,在于谦的主张下,委由刑部尚书金濂主持,判了王振抄家灭族的重罪;王振的侄儿,任都督指挥的王山,当天就被绑赴刑场,凌迟处死……

  7

  “王先生……王先生……”

  他再一次发出连声呼唤,虽然在实质上,这声音只是含含糊糊的梦呓,但是在梦里,这却是一个清清朗朗的童音。

  御花园里鸟鸣四起,应和着他的呼唤声,组成一闋纯美的乐章;他在柳荫深处往来奔跑,穿梭在柳枝柳条间,寻找陪他玩捉迷藏的王振;春阳柔煦,春风和暖,和柳枝上初生的嫩芽一起轻拂着他微泌汗珠的脸颊……捉到王振了,他开心得拍手哈哈大笑。

  然而,这一笑却把他自己给笑醒了。

  缓缓睁开眼来,眼前根本不是王振与御花园中的春景——他反覆转动眼珠,还是只有灰暗黑濛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而实物中也没有什么可看的;耳朵里听到的是有如虎啸般的塞外风声,鼻端感受到的是身上盖着的粗硬的毛毡所发出的异臭……心里上涌的是一股股空洞与失落,接着,意识中有了寒冷的感觉,身上的毛毡不够暖,塞外的夜又特别冷,他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快冻僵了。

  眼泪再一次地在眶中转了两转之后滚落下来,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出声——袁彬和哈铭就睡在他的脚下,他不想叫醒他们——他只想默默地,一遍遍地在心中呼唤:

  “王先生……王先生……”

  虽然已无睡意,无法回到方才的梦中,但,思绪一样可以回到童年。

  漫长的童年里,王振是他最亲最近的人,几乎没有片刻分离过。

  他最喜欢闻着王振身上发出的特别的气息,那是一种非脂非粉非花非药,但却香得扑鼻的气息——王振好洁,不但勤于沐浴,消除了一般太监身上所隐约透出的尿骚味,还在随身佩戴的荷包中装满了上好的茶叶,随时用手指捏出一小撮来放进嘴里咀嚼,让自己的身体和口腔不时散发出清雅的茶香来;有时,王振咀嚼茶叶的时候,他也吵着要;于是,王振便从荷包里捏出一小撮茶叶来,放进他张得大大的小嘴中;常常,他顽皮得故意连王振的手指一起轻嚼一下,假装自己是小狗咬人,然后抱着王振的腰嘻哈笑;有时,他也坐在王振的怀里,把王振的手指含在嘴里吸吮,说是小狗吃奶……

  王振的手指长得一如其人,洁白、修长、有力,掌心则是湿热的;有好些年的时间,他沐浴更衣、净脸梳发、进食便溺、提携抱持、哄拍入睡,全由王振亲手;而后,入宫前为儒士、教官的王振为他启蒙识字,握着他的手执笔临帖写字,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勒,一面用带着茶香的口舌耐心为他解说。

  他的掌心也是温热的,在王振那只大手的环护下,把一枝竹管笔身操纵得灵活自如,在宣纸上慢慢地写:

  “天地人……日月心……”

  有时,王振也带着他临画——皇宫里有的是收藏,前代名家的画作常被临摹得乱真,而王振临摹得最多的却是他的“父皇”宣宗皇帝的画。

  宣宗皇帝是个少见的奇才,既长于政事,文治武功都有可观,又特具高度的艺术修养,书画音律无不精通,可是,受限于“日理万机”的忙碌和去世得早,宣宗皇帝始终无暇为他示范、教导这些才艺,反而是王振得便,花些时间,细细地临摹出一幅幅的“三阳开泰”、“花下狸奴”(注一)……

  王振临画的时候,他常常自动放弃身分的尊贵,让王振坐着画而自己站在一边观看;当墨痕与颜彩在纸上逐渐堆叠成形的时候,他的心中往往洋溢着一股幸福的满足感,也同时升起一个幻觉,仿佛那执笔作画的人是自己的父皇——从九岁那年,宣宗皇帝崩逝以后,他心中的孺慕之情便完全寄託于王振。

  而王振于他还不只是父亲、是师长,也同时是母亲。

  世上已无人知道他生身的母亲是谁,一个不知名的宫女吧;当时犹是“贵妃”的孙太后私下抱他来当作自己的儿子,并且以生了他这个“皇长子”的条件,击败情敌胡皇后,使宣宗废了胡皇后,立她为后(注二);而后,这名义上的母亲又仰仗着他的继立为帝而成了皇太后,待他当然非常好,也竭力隐瞒住“非亲生”的真相,使他完全不知情;但是,世间有许多感觉是无形而又真确存在的,他对她很自然地少了股“母子连心”的牵系,很自然地虽亲近而不贴心,感情上的关系远不如王振,他心理上的母亲便由王振兼任——夜里王振哄他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抱着王振喊娘,吮王振的手指——除了实质上的哺乳之外,王振什么都给他了。

  因为王振,他幼小的心灵中的一切空隙都填满了,一点缺憾都没有,也更加离不开王振;即便是长大以后、立了后妃以后、生了皇子做了父亲以后,他依然一天都不能没有王振……

  他想得自己越发泪流不止:

  “王先生……王先生……此刻,你在哪里呢?怎么不来到朕的身边呢?”

  遭逢的是一生中最大的变故,是最迫切需要王振的时刻啊,怎么偏偏王振不在身边?

  心中的酸楚一阵接一阵地上涌,同时也挟带着一个令他发出冷颤的想头:

  “难道,你已死在乱军之中了吗?否则,怎会不来见朕呢?”

  可是,接下来的却是一道自我安慰似的推翻前想:

  “啊,不,不,你命大,你不会死的……你遇到生死关头,总能转危为安的……”

  他激动得心口怦怦猛跳,而且立刻想起一段陈年往事来使自己逃避现实。

  “你以往也曾在鬼门关上走过一趟,但终究又回到朕的身边啊!”

  那已是将近十年前的往事了,他一向所敬畏的祖母张太皇太后竟然要杀王振(注三)。

  王振直直地跪着,低着头,连呼吸声都缩减到至微,只剩下额上颈上的冷汗在凝结成珠,一颗颗地滚落;张太皇太后充满了威严的眼神和声音震慑着全场……随着她的指责,王振的身体开始颤抖。

  那是正统二年正月,他才十一岁,张太皇太后指责王振的话只听得半知半解,但是,整个人都被现场的凌厉气氛给震住了,心里害怕极了,用上排牙齿咬住下嘴唇,拼命地挣扎,才没让两汪眼泪落下来,一面逼迫自己尽快想出向张太皇太后求情的话来说;却不料,话还没想出半句,耳朵里就已经传进了张太皇太后的喝声:

  “你侍奉天子不守规矩,逾越祖宗礼法,着即赐死!”

  而且,说时迟那时快,随侍张太皇太后上殿的女官中有几名快步上前,抽出佩刀搁在王振颈上。

  他再也忍不住了,“哇”的失声痛哭起来,身体也直直地跪倒在张太皇太后跟前,嘴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在叫着:

  “太皇太后要杀王振,就连孙儿也一起杀了吧!”

  身为皇帝,实质上却是个孤儿,他不能没有王振……他哭的是自己私心深处真正的悲哀和荒凉。

  而也因为他是皇帝,这么一跪一哭,满朝的大臣们便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全体一起跪地,为王振向张太皇太后求情。

  总算换得了张太皇太后一句“姑饶一次”……回到乾清宫后,王振与他抱头痛哭:

  “奴婢今日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的——”

  他哭得比王振还大声,但是,心里却鼓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充实……

  “那一遭既能从鬼门关走回来,这一遭也一定走得回来……”

  他想着,极力地用肯定的语气对自己说,也极力地让自己相信;而塞上的寒风依旧无情地刮着,越到入夜越见威力,覆在帐篷顶上的毛毡被刮得一起呼呼作响,仿佛簌簌欲飞,他越发睡不着,也越发觉得冷,更越发在心中呼唤王振。

  然而,有王振寸步不离伴随的大明皇宫中的岁月已经离他远去了,帐篷中一片暗黑,简陋的寝具不足以御寒,他的全身一阵阵地颤抖,心中一阵阵地刺痛,一阵阵地反覆叫着:

  “王先生——”

  只是,他完全没有听见,就在此刻,大明皇宫中的钱皇后正在心中摧肝折肺地呼唤他:

  “万岁爷——”

  注一 明宣宗朱瞻基传世的书画名作非常多,这两幅画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注二 《明史·后妃传》记,宣宗孙皇后幼年即入宫,由仁宗张皇后抚育;宣宗在即位前大婚,诏选济宁胡善祥为妃,孙氏为嫔;即位后,以胡氏为皇后,孙氏封贵妃;宣德三年,胡皇后上表辞位,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改立孙氏为后。

  注三 仁宗的皇后张氏贤明干练,早在仁宗崩逝,宣宗即位,被尊为皇太后时,军国大议便多稟听裁决。英宗即位后被尊为太皇太后,英宗年幼,实质上由张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她重用“三杨”,裁抑宦官,终她有生之年,王振不敢擅权,但她逝于正统七年,此后便无人能制王振。

  8

  中秋刚过几天,月色依然明亮清澄,但是形状缺了一块,不成圆了,而且,迴盪在月光下的是阵阵哭声……

  坤宁宫的前院里设了香案,钱皇后日夜不停地跪拜祈求上苍,却每每在上过香后就失声痛哭;而当入夜之后,其他的声息静了,她的哭声就显得特别大。

  没有人劝得了她——即便是孙太后,也因为体会得她心中的伤痛,不忍心劝阻——不过短短几天,她原本娇小的身体瘦脱了形,脸小了一圈,嗓子整个哑了,眼睛已因过度哭泣而產生病变,但依然阻止不了她不停地悲哭。

  她直直地跪着,仰首向天祈求;月光照着她的泪眼,两相晕成模糊的光,她已无法出声,却由泪光明确地为她传达了祈求;她已送出所有的私蓄,也先收了财物,却仍不放归朱祁镇——除了祈求上苍和哭泣之外,她更无他计。

  好几度,她哭得伏倒地上;月光投在花树枝叶上,将月影映在她身上,使她身上的淡黄衣裳晕开一点一点的阴影,也像泪痕;她的心口紧贴地面,压得她的缱绻与深情更为紧密,她无声的呼唤更撕裂心肺。

  已然七年的夫妻,分离还不足两个月,心里的感受却是近乎“天人永隔”的悲惨!

  她流着泪,默默地回思七年来的点点滴滴……被选立为皇后的那年,她十五岁,怀着敬慎之心踏入皇宫;而令她真正自内心感到喜悦的,并不是皇家的繁华荣耀,母仪天下的高贵尊礼,而是纯然的夫妇情爱;她所面对的、长相左右的朱祁镇是个细腻、温柔、多情的人,她从不觉得他是个冲龄即位为万民之主的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觉得他是个翩翩公子,是她从小就在私心中幻想了多次的玉树临风的郎君,是活生生的从《西厢记》的卷册中走出来的张生。

  七年间,从不曾见他摆过帝王的架势说话,更从不闻他谈论政事,说及治国平天下之道——日常间,他最常掛在口边的莫过于书画古玩,琴棋诗酒;还常半带自负的口气对她说:

  “朕若生在民家,必然是本朝最出色的翰林学士!”

  这话她大有同感,七年的皇宫生活,除去金碧辉煌的外饰和繁褥的宫廷礼节之外,她也自觉是个风雅的翰林学士夫人,整日无事,与他一起涵泳于文物精华、诗书翰墨的逸趣之中,品领芬芳;他总是屡屡唤着她的小名,细细缓缓地为她讲述书画中的情境——她记得有一年隆冬,大雪满天,入夜后酷寒澈骨,但他却兴致勃勃地带着王振和几名小太监踏雪而来,一进坤宁宫门就大呼小叫地喊:

  “朕来了——”

  她连忙出迎,进了屋,他却迫不及待的,一面让小太监为他除去身上的貂裘,一面拉着她的手,一迭声的说:

  “云卿,朕瞧了两件有意思的东西,特地带来与你分享!”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太监手提明黄色锦缎包袱,里面包个锦盒,盒中装着几幅画。

  几名小太监开始以熟练、仔细、俐落的手法将画卷逐一在桌上摊开,他携着她的手说:

  “方才朕与王先生说起咱们大明的锦绣江山来,怎奈朕从来没有出过皇宫半步,什么好景致都不曾见过,王先生便着人取了这些画来——来,来,来,朕说给你听听!”

  他先指着董源的“潇湘图卷”,娓娓地解说他的为之神往。

  “瞧,江面这样宽阔,水势这样平缓,沙洲上长满芦苇;江中有人捕鱼,有人行船,岸上有人送行,看来是这样的悠然闲适;江后山峦起伏,树林茂密,隐入烟嵐迷雾中——这江南景致,皇宫里哪有?”

  她跟着点头称是,他更加兴高采烈,一幅幅地指着说:

  “这赵令穰的‘湖庄清夏’,连树上都是水雾,一点暑气都没有了……再瞧这郭熙‘早春图’、钱选‘山居图’、夏圭‘溪山清远’……啊,这幅马远的‘山径春行’,叫朕恨不得自己是画中这个迎着鸟儿,悠然独行,赏春赏柳的人呢!”

  她听得抿嘴一笑:

  “万岁爷好个悠然自得的闲情逸致——真要撇下这皇宫深苑,去做山野草民,臣妾也愿扮做垂髫小童随行!”

  王振则是凑趣似的哈哈一笑:

  “万岁爷确是龙心动了,想下江南呢!”

  他的脸微微发红,讪讪地说:

  “只怕母后不答应——”

  说的是个无奈与遗憾,而声音、语气、眼神都已十足流露出他对江南景物的艳羡:

  “他是该去到杏花飞雨的江南闲步的呀,怎么竟会去到塞外,而致身陷虏地呢?”

  她想得越发打心底深处延伸出一抽一抽的战慄来,心里痛一阵,冷一阵,一面从哭泣中发出心中的祷求:

  “我总是顺着他……满朝文武竟也没人劝阻得了……铸成大错了……苍天哪,所有的错就由我一身承担吧,我愿减寿折福,换他早日归来……”

  她的哀哭里包含着诚挚与深情,却不料,上天所回覆予她的却是极度的无情——天气说变就变,平地里一阵大风旋起,不但先把案上的一对蜡烛吹熄了,还把她插在镂金盘凤三足香炉中的香枝给吹倒了,烧残的香灰随风飞扑,四下奔舞,还分出些许来冲入她来不及合上的眼眶中。

  一阵刺痛入眼,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掩面,但是,人在大风中,一有动作,身体便失去重心,竟致摔倒,而声音哑了,那声“啊”便发不出来;随侍在旁的菊心、素月连忙赶上去扶她,却慢了半步;而且就在这剎那间,天上一道青光如箭般射下来,“轰隆”一声,雷霆大作,豆点般的疾雨随即扑下。

  菊心慌张地喊:

  “娘娘,快起来,进屋……”

  她的声音在闪电、雷鸣与哗哗的暴雨中根本听不见,而且不但蜡烛被狂风吹熄,原本拿在素月手里的灯笼也在风雨的摧折中挣扎了两下后,微弱的火苗整个灭了;四下里黑濛濛的,只有借着被乌云掩去了一半的残余月光视物,她的心里越发慌乱,带着素月蹲在地上,半摸索地寻找钱皇后的双臂。

  幸好钱皇后体型娇小,她和素月两人合力抓着双臂,也就把钱皇后从地上半拉半扶的搀了起来;却不料,钱皇后的双腿因为久跪,整个僵麻了,又兼得一双三寸金莲,瘦小伶仃,更无法着力,一站起来就立刻再摔回地上。

  偏偏,风势和雨势在这一瞬间又加大了一倍,闪电与雷鸣也毫不间歇地连续而下,一起打在钱皇后的后背,她单薄而瘦削的双肩在暴风雨中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就随着她晕厥的全身停止动弹。

  菊心急得哭叫声如同哀号,和素月两个再蹲下身去抱她,怎奈使尽了全力还是抱不动,慌得她哭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到叫素月:

  “快去叫太监们来抬!”

  素月硬着头皮摸黑去了,她独自守着钱皇后,整个暴露在风雨中的身体开始感觉到了寒冷而簌簌发抖,一面又察觉地上已经有了积水,她怕钱皇后的脸陷入泥浆中,连忙使尽全力抱起钱皇后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不料就在这当儿,又是一记雷霆劈下来。

  青光狰狞凌厉,有如巨兽噬人的钢牙,她先是被震得颤抖不已,随即生出了激烈的反弹——抱着钱皇后冰冷的身体,她虽然止不住自己的滚滚泪水,却傲然仰首向天,迎着滂沱的雨势,发出悲凄而怨愤的呼喊:

  “天哪!祢索性一个大雷把我们主婢一起打死算了……皇后一向仁孝慈善,祢却这样对待她!祢瞎了眼——蒙了心——”

  然而,雷电风雨声凌越了她的激楚,完全掩盖了她的声音,根本否定了她的存在……而且,就在离坤宁宫并不太远的仁寿宫中,一个同样凌越一切的声音发出新的支配,同时否定了钱皇后的存在。

  说话的人是孙太后,她只在开头的时候轻描淡写了一句:

  “情非得已——为了我大明的锦绣江山,只有对不住皇后一次了!”

  仲秋的雨夜,寒意已现,她于华美精致的玉色常服外又加了一件深紫色织金妆花四合如意云纹锦袍,那浮在图纹上的金线,和她饰在发髻当中的赤金八宝衔珠凤凰一起辉映在满室通明的烛火中,熠熠生光,也把她一张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绝世姿容的脸庞映得分外亮丽,那一双微往侧上斜的丹凤眼也就更明更亮,更十足地流露出她特有的威严。

  她用这发光的眼神横扫全场,配合着她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传达出她至高无上的威权,在她跟前的人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而她也依靠着这种种外表的粉饰来掩藏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战慄。

  实在是“兹事体大”——皇帝被掳、国中无君、朝廷中接二连三发生激烈的冲突,大明朝的“关键时刻”就横在眼前,稍有不慎,或者处理失当,或者作了错误的决策,都将导致可怕的后果。

  她早在心里想过多次,想得自己遍体冷汗:

  “财宝送去了八大车,也先还是不放人……万一再生出什么变故来……或者,大臣们自家窝里斗,老百姓人心涣散,也先再打了进来……大明江山不就垮了吗?这是大明朝开国以来最坏、最凶的一件事啊,怎么竟落到我的头上来呢?亡国’的责任,我哪里担得起呢?一个失策,我便是大明朝的千古罪人啊!”

  她本不是寻常平庸的女子,年轻的时候就以美色与心机赢得宣宗皇帝的专宠,顺利夺取了皇后的宝座;但,这“夺后”的本事毕竟只限在后宫的范围中施展,如今所面临的是整个国家的危机,远比夺后的事要严重千百倍……她忍不住扑簌落泪,手脚冰冷;只是,推不掉也逃不掉,她还是得硬着头皮扛起责任。

  能与她商议事情的只有李永昌、金英、兴安等几个用事的老成太监,为了慎重,她也特地派了自己的心腹太监李永昌去询问几位重臣的意见;幸好,胡濙、陈循、王直、于谦等几人的建议和金英、兴安都雷同,她接受了。

  “凡事总得以江山社稷为重——”

  她尽量扮出充满尊贵与威严的气度,尽量用沉稳有力的语气说话,一面用锐利的眼神注视被她连夜召来仁寿宫的当事人;天明早朝,诏令就得发下去,她料定了一向温和谦恭的钱皇后不会有意见,但却要让当事人有心理准备。

  而来到她跟前的当事人又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最重要的一个却已经睡着了……那是两岁的皇长子朱见濬(注三),早在奉召前他就已经进入梦乡,叫不醒,便只能由他的生母周贵妃抱着来见驾;还不知成人世界充满复杂险恶的他,自顾自地在母亲怀抱中睡出了幸福的甜笑。

  站在另一旁的是他的叔叔郕王朱祁钰,他白日在朝廷中受到了过度的惊吓,精神还没有恢复,心里茫茫然的,兼以一向对孙太后存有敬畏之心,一进仁寿宫就低着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没有人关注到孙太后的决定影响了钱皇后的权益……

  “皇后无子,本该虚东宫之位,待中宫有出;但,目下情势非常,只有先立皇太子——以皇长子见濬正位东宫;但,见濬年幼,以郕王为辅……”

  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她的声音被掩盖得断断续续,但是,决定性的内容则毫无影响;天明后,金英带着已拟就的诏书,在朝班上大声向文武百官宣读:

  “……神器不可无主,兹于皇庶子三人,选贤与长,立见濬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仍命郕王为辅,代总国政,辅安万姓……”

  天雨还没有停歇,但是大臣们没有任何异议;就在大雨声中,全体官员下跪行礼称颂,朝廷上原该有的庄严肃穆的气氛似乎又回来了些许。

  ————————————

  注一 据《明史·宪宗本纪》载:宪宗初名见濬,土木之变后立为太子;景泰三年,废为沂王。天顺元年,复立为皇太子,改名见深。

继续阅读:第二章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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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朝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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