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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呼啸,急雨成瀑,一道闪电一声雷……于谦负手而立,隔着窗纸仰首向天,黑空里时时交闪着逼人的雷电;连续的风雨声,听在耳中有如千军万马迎着大漠的风沙奔腾,令他心中起伏着阵阵热潮。
“大明朝的国运也有如处在风雨雷电之中啊——”
他直视天空,嘴角轻轻吐出几许心声来,许多白天在庙堂之上不能说出口的话,全在心中汹涌澎湃……
接过兵部尚书印信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中百感交集,第一个想到的是前任兵部尚书鄺埜。
鄺埜是个好人,勤廉端谨,忠诚仁孝;永乐年间任职监察御史,后来出任陕西按察副使,官声都非常好,尤其是几项“活人无数”的政绩,赢得了广大百姓的爱戴,私底下称颂他“青天”、“菩萨”的不乏其数(注一);到了正统元年,他转任兵部右侍郎,第二年,因为尚书王驥出督军,由他独任部事——虽然直到正统十年他才真除兵部尚书的大位,但在实质上,他已经执掌兵部十几年了。
“再也想不到,这‘兵部尚书’会是他最后一个职位——”
鄺埜的政治生命本来可以更上一层楼的——如果大明朝的政冶一直维持着仁、宣乃至正统初年的清明,如果正统皇帝朱祁镇不是那么宠信王振,甚至,根本没有王振此人的话……
尽管是监察官、地方官出身,鄺埜在国防、军事方面也有很高的修为;任职兵部一小段日子后,他不只是熟悉了自己的职务与兵部的业务,也察觉到了已经存在并逐渐衍生后遗症的隐忧。
那便是“承平日久”——正统元年,也就是他转任兵部的这一年,距离太祖开国已有六十七年之久,其间经历成祖的经营,仁、宣两朝的蓄积,全国都已摆脱了自元末至开国初年的贫困,逐渐步入富庶繁华,这固然是可喜之象,却也埋下了可忧的远因。
因为富裕,人心渐趋浮华,大则那股无形中的时代之风便由淬励奋发、坚毅朴实转变为文弱柔靡,小则连个人素质也有重大改变;元末乱世英雄豪杰并起的现象消失了,杰出的军事人才越来越少见,军队的品质、战斗力更是大幅滑落;偏偏,蒙古的瓦剌部兴起,边疆的纠纷多了起来,问题已经迫在眉睫。
看清楚了问题的所在,他便屡屡上书,先是提醒皇帝,边陲多警,朝中却缺少将帅人才——他建议下诏徵求天下精通谋略、通晓兵法和武艺超群的人,加以重用,来为国防效命;然而,皇帝只是个小孩子,辅政的”三杨”尽管是受宣宗皇帝遗命重用的老成君子,品德、政风都好,但垂垂老矣,眼睛看不到未来,凡事只求守成,不思开创,对他这道”鹰式”的建议不置可否,不了了之——他的忧心与远见全部泡汤了。
接下来的情况更是一天比一天坏——”三杨”陆续去逝,王振主掌了一切权力,朝中所有正人君子的意见全不被采纳。
鄺埜的挫折感越来越重,然而他并没有放弃努力,或者与王振同流合污,但也不与王振争斗——他采取的作法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极尽全力,能做多少算多少;真除了兵部尚书之后,他致力于改革一些不合理的制度;可是,就边防的问题,他虽尽了全力,还是什么作用都没有。
前前后后数不清上过几道奏疏了,针对蒙古瓦剌部,他建议增加大同镇的兵力,建议遴派善谋、知兵的大臣巡视西北边务;建议停止将京营(注三)的兵力耗在修城,而让他们分出时间和精力来接受军事训练,以备缓急……他竭智尽忠,苦心孤诣,拟就几十万言的建议,恭恭敬敬地呈递上去,却因为王振的”不以为然”,给扔到字纸篓里去了,根本到不了皇帝跟前……
“自古以来,正人君子总是受制于奸佞小人——唉!小人当道,便是非不分,黑白混淆,终至于生出难以收拾的后果,毁朝亡国,千百年来一再循环;却怎奈,无论前人累积了多少教训,殷鉴不远,后人还是不停地重蹈覆辙……”
于谦想着,越发紧抿双唇,仰头逼视天上交闪起落的雷电风雨,脸庞在雷电时或闪过的青光中更显得刚正肃穆,眼神在包含着凌厉与悲慟中流露出一股特异的光芒来。
任职兵部虽只一年多,但是,一切现象和问题都已瞭然于心,尤其是对这位故长官鄺埜,既因为气质相近而处得极好,也深刻了解他心中的灼知远见、忧国忧民,以及受厄于权阉的挫折、无奈,虽居高位而有志难伸的痛苦;平日里,两人除了公事上的长属关系之外,还有如一对知音,对很多事情都有共同的看法——就是这次的”御驾亲征”,两人的看法也是一致的……
七月里,也先大举入寇,一路攻城掠地,大同镇的军力抵挡不住,连战连败,导致塞外的城堡失陷甚多,边关告急文书一日数起飞抵京师;兵部决议,派遣駙马都尉井源、都督吴克勤等人各率万人御敌;却怎料,井源等人才率军开拔,大同便传来参将吴浩阵亡的消息;军情吃紧,须立谋良策应变,而大明天子竟然听从王振的话,决定御驾亲征。
“令下二日而行,简直是儿戏——”
鄺埜第一个就提出反对意见,甘冒不讳,立刻上疏陈言,他当然紧随着跟进;接着,吏部尚书王直率领全体朝臣伏闕力諫,阻止少不更事的皇帝御驾亲征;但是,既有王振在侧,生长深宫,从不知世事的小皇帝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忠言呢?
全部的大臣被分配成一半留守,一半扈从;鄺埜在扈从的名单里;临行的时候,鄺埜语重心长地握紧他的双手,缓缓地对他说:
“此后,大明朝的千钧重担,要多偏劳、倚重于你了!好自珍重!”
他几乎不忍心去正视鄺埜那一双流露着诸多复杂情绪的双眼,和一头原只半白、却在骤闻“御驾亲征”的旨令而一夜间全白了的发;但,仅仅只从一双掌心发热、微微发抖的手中,他就深刻感受到鄺埜的心情。
“他明知将一去不回啊!”
他也听说过,任职行人司的罗如墉在接到扈从的命令时,先委请翰林刘儼预做墓誌铭——像这么一个荒唐绝顶的“令下二日即行”的御驾亲征,只要是略为有点军事知识、稍作了思考的人,便不抱生还的希望!
“御驾亲征”是何等的大事,五十万人马出塞北更是何等的大事;往昔,太祖、成祖几度亲征,从战略、战术的规画,敌情的侦查,行军路线的探测,部队的调度,武器、粮草的储运,沿途的布署,乃至于后勤的补给、支援……每一项都必须做好周密且充份的准备,而至少要花上三至五个月的时间才足够,这次如何只给两天的时间就要大军开拔,出关北去呢?
更何况,时节入秋,北地苦寒,根本不宜出征——歴来出塞北征,都是春去秋回,以避开塞外的酷寒气候——但是,皇帝听不进去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全体大臣黑鸦鸦地跪了一地,叩求取消亲征之议;却怎奈,满朝文武百官加起来也抵不过王振一个人,全部的人磕破了头,说破了嘴,皇帝还是只听王振的话,一意孤行地率领五十万人马走上绝路!
想来简直荒谬之至,但那却是事实——他沉痛地摇头,悲愤地想:
“幼主权阉,自古以来就是亡国的重因;唉!元末大乱,我朝开国,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至今不过八十年,又生出王振此人,酿此巨变;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五十万大军覆没,此罪滔天啊!”
任职兵部,他比别人更多清楚一些事件背后的真相,也就对王振的罪行知道得更深入一些——非但这次御驾亲征是王振一手促成,即便连也先入寇,也是由王振所导致!
兵部搜集来的情报明确显示,瓦剌之长也先是个雄才大略、企图心旺盛的人,但是摆在心中第一高位的愿望是登上蒙古可汗的宝座,统领蒙古各部,而非入主中原;多次扰边的目的首先是在于多得财物,其次是以掠明的收穫来提高自己在蒙古各部中的声望;甚而,他也像一般的部落酋长一样,很希望自己在成为蒙古可汗之后能得到明朝的承认和支持——这样的邻国,其实是不难应付的。
上上之策当然是化干戈为玉帛——早在鄺埜接掌兵部之初的正统三年,就在经过一番仔细、周密的规画之后,在大同设置了一个马市,让蒙古人与明朝百姓在马市中交易,互市生活必需品,也大量向蒙古人买马,以解决蒙古的经济问题。
那几年,边境的问题减少了许多,也先更是乐于接受这样的方式与明朝相处,甚且为了拉近瓦剌部与明朝的关系、提高自己的声望,主动遣使到北京来向明朝进贡,每年送来一批良马和骆驼,换取明朝丰厚的金银财物的赏赐;有好几年的时间,双方维持了良好的关系,而自张太皇太后与辅政的三杨逝后,王振揽权,没多久就摧毁了双方的友好关系。
王振贪财,起先是命自己的心腹太监私下勾结蒙古各部王公,以箭簇等物换良马来图利;接着又特别拢络也先,对也先所遣入京朝贡的使者加礼款待,厚予赏赐,并且暗中默许来使的人数由原先规定的五十人增加到两三千人,所赏赐的财物也按照人数无限制增加;官府的支出增加了数十倍,造成无谓的浪费和损失,这犹且不说;他与也先的私下交易没有谈妥条件,进而惹出新的事端,才是罪魁祸首。
就在今年初,也先一如往昔地派出两千人到北京朝贡,也一如往昔地冒称是三千人,以多领取赏赐的财物;而王振既已不满也先,便蓄意要使也先受挫,他命礼部官员按实际人数给赏,接着又削减马价五分之四;这么一来,也先被激怒了;虽然尚未登上蒙古可汗的宝座,但实力早已超越可汗脱脱不花,实质上早已是蒙古共主的也先立刻号召蒙古各部一起进攻明朝,自己亲率瓦剌大军,集中火力进攻大同。
炎热的七月里,边关告急的文书接二连三地以“八百里快传”送来,兵部每天都笼罩着愁云惨雾,面对一封封文书紧急商议对策;身为尚书的鄺埜以六十五岁的高龄忍耐着暑热与燠闷,带领部属们一起面对问题;蒙古可汗脱脱不花率领兀良哈人进攻辽东……知院阿拉进攻宣化……甘州也受到了蒙古军的攻击……
然后,大同参将吴浩阵亡的消息传到了京师,听得每一个人的心情更加沉重;鄺埜不只一次在私底下发出万千感慨:
“大事都误在王振啊!偏偏,万岁爷就只听王振的话!”
而鄺埜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想不到,王振还会说动了皇帝御驾亲征……鄺埜年纪大了,又是文官出身,不怎么会骑马,扈从的路上摔了好几次,更因为几次劝说回銮而被罚跪长草中;最后殉难于乱军之中,惨到连尸骨都无法寻觅。
“真是天地不仁——正人君子折辱于小人,五十万大军葬身境外,都只为了一个奸佞小人弄权!”
想到愤慨处,于谦仿佛再也忍不住了似的,用力握紧了拳头,迎着轰隆的雷声与青光,打心底里发出一声激烈的长啸,穿透风声雨声雷电声。
“天道何在?不仁若此!”
他忍不住要责问上苍,更忍不住要借着这声责问来抒发心中的沉鬱、苦闷和悲愴;接下了兵部尚书的印信就是接下了军国的重责大任,他的心里有着诸多感受;白日在朝中处理了马顺的事件之后,吏部尚书王直(注四)过来拉着他的手说的话也再一次浮到心头:
“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
王直年事已高,人品、官声虽然甚好,却着实无力再承担重责大任,握着他的那双手尽管在传达着诚挚的心意,却也在不停地颤抖;而且,那双已经隐约长出褐斑来、皮肤已略显枯瘪的手,登时又让他想起鄺埜来;那是长官、父兄、师尊,那双手似乎是传承,也是交付给他一个责任、一道使命。
“今后要走的是一条极艰难的路——”
他看得清楚、透彻,大明朝正处在一个开国以来最危险的时刻,稍有不慎,这个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给老百姓过了几十年安定日子的朝代就要灭亡了——屋外风雨交加,他心中的感慨与思绪却更胜于风雨雷电的奔腾交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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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 鄺埜字孟质、宜章人,永乐九年进士,授监察御史,永乐十六年任陕西按察副使,后任应天府尹,正统六年改任兵部右侍郎。
注二 三杨是杨荣、杨溥、杨士奇。三人都是从成祖时代就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仁宗即位后对他们非常倚重,任命为大学士,时常咨询国事的意见,三人因而成为最有影响力的人,也影饗了明代的”内阁”制度;而这三人的性格和学养、才能都各有所长,配合起来发挥得很好,在仁宗逝后继续辅佐宣宗,缔创了明朝仁、宣两代共十一年政治清明的盛世;宣宗逝后,三杨继续辅佐英宗,使正统初年也成治世,但可惜后继无人,三杨老迈后朝政就走下坡。
注三 明代的兵制,据《明史·兵志》载:
“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衞所,外统之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而上十二衞为天子亲军者不与焉。征伐则命将充总兵官,调衞所军领之,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各回衞所。”
“京军三大营,一曰五军,一曰三千,一曰神机营。”五军是五军都督府直辖的京师、近畿的卫所兵,时或加上山西、河南、山东等地轮流调来京师的“番上军”。三千石骑兵,原由降附的三千蒙古人组成,后来不限蒙古人;神机是火器营,主要的武器是“铳子”(类似火枪)。
注四 王直字行俭,泰和人,永乐二年进士;自正统八年任吏部尚书。
2
“哇”的一声,朱祁镇把刚喝入口的奶茶整个儿的吐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腥得这般——”
他的神智全部恢复以后,所有的知觉也一起跟着回来;多年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培养出来的高度讲究精致的味觉,使他根本不能适应风味殊异的蒙古奶茶,更甚者,他的呕吐来自下意识,既不预知也根本不曾提防,于是整口茶水吐得一半落地,一半在衣襟、袖口上,而且鼻喉都给呛到了,紧接而来的便是连续不止的咳嗽。
袁彬忙赶上来为他拍背,哈铭找了一块布来为他擦去衣上的茶渍,两人异口同声地劝慰他:
“万岁爷,身在异地,且多忍忍……”
劝了一会儿,朱祁镇的咳嗽渐渐平息下去,而眼神中升起一道怔忡,心神茫然地坐着;袁彬再去给他倒了一碗奶茶来,趁势往下劝他:
“万岁爷,就捏着鼻子喝几口吧!不管它味道,只管它喝下去能养命……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下怕没柴烧。’万岁爷要先养得龙体大安,才指望得还驾回宫啊……”
他好言好语地说了一大串,朱祁镇倒是听劝了,勉强自己皱着眉头,就着他手里的碗喝了两口奶茶而没再吐出来;接着也肯吃下小半块胡饼,让袁彬和哈铭两个没再为他的挑剔饮食而伤脑筋;可是,就在两人暗自松出一口气来的时候,新的难题又来了。
蒙古奶茶尽管带着朱祈镇完全不习惯的浓郁的奶腥味,但也依稀透着几许茶味——他所熟悉的那股王振身上的茶香味又回到了心中,对王振的思念也再一次被勾了起来。
于是,他向袁彬和哈铭说:
“王先生呢?朕不是跟你们说过,快去找他来见朕吗?”
他的声音和眸光中一起流露出诚挚与迫切的期待,却看得袁彬和哈铭一起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更不忍心把王振已死的事实告诉他;但是,他接下来还一迭声地催说:
“朕要找王先生来见——你们怎么还不去替朕找他来呢?”
他是清醒的,这催促即便有如儿戏,也必须当作要事来面对;倒是袁彬给逼急了,生出了急智来,心中飞快地想了一番后,硬起头皮来向他稟道:
“臣等不认识王先生,唯一见到过的公公,名叫喜宁;或者,臣等去找喜宁公公,向他打听打听王先生的下落?”
哪里知道,朱祁镇一听这话,却说:
“那么,你们去叫喜宁来,朕亲自问他!”
袁彬和哈铭互望一眼,一起恭身说“是”,然后,留下袁彬陪侍,哈铭独个儿退出帐去找人。
却不料,这一去去了许久,直到天色将黑才回来,而且一进帐就跪地向朱祁镇请罪:
“臣办事不力——臣没能找到喜宁公公!”
磕了两个头之后,他详细地解释:
“臣找遍了整座大营,后来打听得他给也先太师叫去问话,臣就在也先太师的帐外等候,不料等到这时候还没见他出帐;眼看天色将黑,臣只得先回来——”
朱祁镇直着两眼听他稟报,听完后默不作声,整个人茫然地坐着出神;袁彬和哈铭两人也无言以对,默默地陪着他,使得简陋的帐包中一点声息也没有,而更显死寂,接着便被帐外的风声沙声马嘶声和渐渐黑沉下来的夜色所吞噬,而且,日落以后的寒气又飞快地涌上来。
再一次的,朱祁镇为寒冷驱使得身体发出颤抖,眼泪一颗颗滚落……袁彬和哈铭一面伺候他躺下,为他盖上毛毡;一面劝慰着、哄抚似地对他说:
“天一亮,臣等就去找喜宁公公来——”
他没再说什么,像个孩童似地乖乖接受他两人的照顾,听话地等待进入梦乡;然后,他闭起眼睛,回到他与王振一起悠游于皇宫的时光;袁彬和哈铭也就在他脚下打个地舖睡了,暂时搁下了“喜宁”这个名字。
没有人知道,这漫长的一天一夜里,喜宁留在也先的大帐中做了些什么;而且,等到天一亮,袁彬和哈铭便忙得连间隙片刻都抽不出来为朱祁镇找喜宁问话——
刺耳的号角声连响不停,大风捲旗,马鸣喧天,伯颜帖木儿派来传话的人几乎与晨曦一起到达,发出无可抗拒的命令:
“车马具已齐备,太师有令,即刻出发!”
这么一来,“喜宁”这个名字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异常欣喜的念头同时涌到君臣三人心口:
“金银早已送到,该是要送我等南归了——”
情绪立刻高昂起来,袁彬和哈铭两人马上以最快的速度服侍了朱祁镇漱洗、梳发,不但料想不到会有其他的情况,还不停地连声向他道喜:
“恭喜万岁爷,要启驾还朝了——也先太师收了我朝的金银,总是知好歹的!”
这份雀跃一直延续到座车和大队人马一起前进之后,袁彬才略有所感:
“奇了——瓦剌军似乎是大举出动!”
而早已因过度欣喜以致热泪盈眶的朱祁镇,认为自己已踏上了归乡的路,根本不曾听见这声在万马奔腾得如雷鸣中所发出的低微惊异,因此,袁彬的话只影响到哈铭。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四下眺望。
朱祁镇的座车被安排在第二拨,紧跟在簇拥着也先的大队人马的后面;座车的周围布满了瓦剌骑兵,座车的后面更是跟着数不清、望不尽的瓦剌骑兵——
“这不似护送圣驾——也未见我方有人来接驾……”
两人的心中开始觉得不妙,袁彬仔细张望了一会儿,缩下脖子来,向哈铭耳语:
“是向大同的方向——”
哈铭皱着眉头不说话,一颗心开始与袁彬一起往下沉;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终于面对现实地把心中的疑问和隐隐升起的恐惧感一起浮上来:
“也先究竟是要送圣驾回朝,还是要再打大同?”
四周尽管布满了成千上万的瓦剌军,却没有一个人可以问话,两人不约而同地轻轻一颤。
塞外的黄沙再次被大风捲起,没头没脑地打在脸上身上,痛得袁彬和哈铭不知不觉地给逼出了眼泪。
3
面对着齐聚在面前的兵部重要官员,于谦神色肃然,语气沉重,因而使全场的气氛整个笼罩在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下,与会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降临在肩膀上的千钧重担。
会议开始之初,先商讨了土木堡一役的详细经过——兵部的几名官员已经根据一些生还战士的说法,整理、记录好全部过程,在会议上提出报告:
大明“御驾亲征”的队伍于七月十七日出师,当日,大军在龙虎台驻营;第二天出居庸关,一路往怀来、宣府行进,八月一日到达大同。
这十四天的路程走得非常不顺利。
七月十七日出京这天,前方刚打了一场败仗——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和都督同知石亨率官军在阳和与也先交战,明军惨败,死伤无数——消息传到京师时,正是大军将要出发的时刻,不祥之感立刻飞入每一个人的心中,军心士气先大受影响。
接下来施予无情打击的是天候——大军一出居庸关就遇上连日的风雨交加,五十万未经充分准备即出发的队伍走得步步艰难,于是怨声载道,军心也更加动摇;扈从的官员们纷上章奏,请求天子御驾还京,奈何王振执意不听,并且降罪于劝諫的官员;成国公朱勇等白事,咸膝行进,尚书鄺埜、王佐被罚跪草中;即便是王振自己的党羽,任钦天监的彭德清以天象来劝諫,王振也不予理会,一意孤行地强迫全军走到大同。
到了大同以后,王振的坚持才有所改变——是因为见到了他的亲信太监郭敬。
郭敬原本被派在大同监军,也参加了七月十七日与也先交锋的阳和之役;那一战,宋瑛、朱冕当场战死,石亨单骑逃回,郭敬躲在草中才倖免于难;因为这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经历,他亲口陈述的惨烈战况,句句是实,才使得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王振动容。
况且,根据郭敬的说词,可怕的还不只是阳和战败,前线尽为也先所据的现况,而是也先的实力和明军的困境。
“大军已入险境,越涉越深,兵越疲,粮越乏,越难抵挡也先之军;万一也先回头来攻,包围我军;后果便不堪想像——”
八月三日,大军自大同出发,预定的路线是由大同经蔚州,再由飞狐口入紫荆关回京,而且要在蔚州驻蹕一天——蔚州是王振的家乡,为了炫耀自己的权势,他说动了大明天子临幸他家。
出发的这天又是大雨,五十万人马在泥泞载途中奔走,情况十分狼狈;偏偏,才走了四十里路到双寨时,王振又改变了主意,发出新的命令。
那是因为他突然想起时节近秋,已是收穫之时,御驾率五十万人马到蔚州驻蹕,难免会踏坏蔚州的禾稼,为着他家乡将熟的禾稼不被行军的人马踏损,他下令大军改道向东,依照来时路,到达宣化后从居庸关回京。
不谙军事的他根本想不到,这个私心一作祟,念头一转,便使五十万大军无法由短距离的飞狐口入紫荆关,在长城的屏障下回京;走宣化到居庸关须费好几天的时间,正好给也先可乘之机——果然,早已作好战争准备的也先日夜兼程,追了上来。
八月十日,明军的前队人马走到了宣化,也先的瓦剌军也追到了,攻击明军的后队——队伍拉开成延绵三、四里长直线的明军首尾无法相顾,尽管有恭顺侯吴克忠和他的弟弟吴克勤率队抵御,却不济事,兄弟双双阵亡,所部全军覆没。
接着,成国公朱勇和永顺伯薛綬带着四万人马去救援,却在鹞儿岭遇上也先的埋伏,一场激战下来,四万人全数阵亡。
偏偏,王振还体会不出情势已非常凶险;八月十三日,御驾到达土木堡之后,所有扈从的官员都主张应趁天色未黑,加紧赶路,入怀来县城驻守,王振却因为自己装运私房的一千余辆輜重车未到而不愿进城,坚持要在土木堡扎营……
整个经过情形听起来并不复杂,但是巨变已经酿成,了解全部的过程之后,人皆一阵感伤、无奈与悲愤。
“御驾若依原议,由紫荆关回京,便不致为瓦剌军追及——”
“先是顾及蔚州禾稼,次则自己的私房輜重,王振的心中只有私利——”
“王振是个什么样的人,天下皆知;偏偏万岁爷就是宠信他!”
兵部的官员虽然因为鄺埜的殉难而做了人事上的调整,但大多只是在职位上升一级,人还都是老人,熟于任事,议论间也就可以直言;但是,主其事的于谦召开会议的主旨,并不是只有检讨事件的原因和经过而已——
大家检讨完毕后,他立刻提出眼前的新问题:
“也先打了大胜仗,得了我朝财物,却不送还我大明天子——本部院以为,他于志得意满之际,必然会有后续的行动;一则恐长驱而南,二则攻伐我边关,甚或挟我天子以令诸边将;我等绝不可轻忽,须研拟善策,严兵以防……”
他的心中早已想好许多善策,甚至,准备上给郕王的建议也已初步条列、草拟,只待与部属们作更详尽的商议后便要向郕王提出。
而边关的情形果然不出他所料——
仔细盘问了喜宁一整日,也先对明朝的京师以及几个边关重镇又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他高兴得仰天大笑,给了喜宁极丰厚的赏赐。
“太好了!有你来引路,瓦剌大军打明朝,可以省下一半的力气呢!”
喜宁为他画出了长城沿边的详细地图,也列出了守将的姓名、来历和守军的实力,同时提出建议:
“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师只需带了大明天子去攻城,在阵前命守将来朝天子,城关岂不就不攻自破了?”
“这大明天子的用处,可真不小——”
也先打心底深处笑出声来,喜宁的建议跟他自己的想法很接近——除了用来向明朝无限制地索取财物之外,朱祁镇在战阵上的功用会更大。
“拿他来叫开城门,叫他的臣属们投降——至少,拿他挡在前头,管保明军连箭都不敢放!”
如意算盘打定,他的第一个目标便指向大同。
迎着深秋的朔风,他身前身后的旗帜无不虎虎作响,战士们的甲衣在日照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在排列整齐的马队上展现出强劲的战斗力;他翻身上马,迎着强风和阳光,脸上尽是高昂的自信,黝黑的肌肤亮得有如上了一层金衣,左眉上方的刀疤也就被映衬得分外明显。
而后,就在他的一声令下,数以万计的瓦剌骑兵放蹄飞奔,如潮水般涌向大同城关。
4
萧颯的秋风一起,池中的清莲花瓣散尽,莲叶渐残,莲蓬渐萎,终至成满眼枯褐;而丹桂的香气浓了,随着风势四处飘香;绽苞的菊花也开始争先恐后似的展现芳华……深秋的庭院并不寂寥。
孙太后直直地坐在窗前,双眼越过雕饰着翔凤祥云的窗台望向窗外,定定地看着廊上的“春水绿波”名品菊花;看得出神了,她连眼皮都不曾眨动一下,全身有如泥塑木雕般的静止,即便是秋风掠过耳际,拂动她几丝鬢发,颊畔一对七巧连环玉耳坠微微轻颤,也恍如不觉。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她的视线就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春水绿波”上——这盆菊花中的极品,一向是她的心爱之物,这回,她便仿佛真的看得入神、看得痴迷了。
而这么一来,随侍她的几十名太监、宫女只好和她一样纹风不动,直直地陪站在她身后,没有人敢出声惊动她,更没有人敢行走,全部凝神屏息,垂手肃目,把一座仁寿宫都幻得有如物化了。
但,时间却没有因此而停滞不前——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为首的司礼太监金英尽管表面上也和别人一样,态度恭敬地站在孙太后身后,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心里却急得水火交争,热烟四起。
于谦和所有的大臣都等在宫门外,而时间却是这样无止境地空自逝去——他想像得到,以事情的重要、紧急,于谦等人一定已经等得五内俱焚,恨不得大步闯进宫来了。
偏偏,孙太后兀自陷入沉思中,不肯回过神来,不肯表示任何意见——冷汗像一条小蛇从他的额头、颈项一直滑进衣服里面的胸和背,然后布满全身,使他逐渐感到寒冷,也发出轻轻的颤抖。
但,他把这一切都强自忍耐住,更费尽全力克制住自己出声呼唤孙太后的慾望——他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绝不可有外物干扰孙太后,否则,事情会变得更难办……
入宫服役多年,又已成为位高权重的司礼太监,他对孙太后要比别人了解得多;此时此刻,无论她面对的是多么心爱的花种,也一样是“眼中无花,心中更无花”——她真正面对的、投入全部心神的,是反覆思索、衡量、斟酌、拿捏,以决定这件一生中最重大的事。
他知道,表面上尊贵无比的太后其实是可怜的寡妇,看起来精明、坚强,其实内心脆弱无比,精神上空虚、苦闷,没有安全感,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只靠着些许的华丽和拼命武装自己来维持表面的尊荣;而孙太后的政冶才能虽远不如她已逝的婆婆张太皇太后,权力慾和佔有慾却远超过张太皇太后;年轻时,她凭着美色与心机登上后座,又怕别人心中暗自不服,便无时无刻不费尽力气维护自已的身分,非要每一个人都把她放在心上第一位;做了皇太后,又熬到张太皇太后去逝,她成了全天下身分最高的女人,理所当然的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别人对她都只能有绝对的尊敬。
但,她倒也不难伺候,不难左右——从前王振就在私底下悄悄地对他说过:
“到底是个女人,哄得高兴就什么都好办!”
这话不假,派在司礼监王振的属下几年,他亲眼见得王振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的,换得自己的权势薰天——看多了,这回轮到自己上阵,多少也能拿捏。
“事关重大,一定得替于大人办妥,否则,我便成了千古罪人……”
他谨记于谦的谆谆嘱咐:
“务必设法让太后点头——存亡续绝的关键系乎于此,万万请公公费心!”
于谦说完话,甚至向着他一揖到地,慌得他立刻下跪回礼,心里更加体认到自己责任重大。
“于大人一向刚正,不爱跟内待打交道,这一回,他连自己的例都肯破,对咱家这么客气……”
他当然要竭尽全力,搜尽枯肠,想出最能让孙太后接受的话来,把于谦的意思转述给孙太后。
“大同和宣府两地都来飞报,说是也先鞑子带着万岁爷逼关,大人们商量着不能开门,不然城就破了;可又怕万岁爷受委屈,从城上吊了几箱金银给鞑子们——不过,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啊,不然,不是咱们大明的城池逐一地给也先佔了,就是所有的钱财都送去给也先了……”
朝臣们商议之后已经决定了对策:
“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另立了皇帝,先就让全国上下安了心,也让也先鞑子没法再拿万岁爷的圣驾逼关、索银——说不定这么一来,他就肯送还万岁爷了呢!”
孙太后沉吟着,声音中带着一股细心捕捉就能察觉的轻颤。
“大家的意思,打算另外立谁当皇帝呢?”
兹事体大,但他既已斟酌了个够,也就从容地回答她:
“现今情势危急,皇太子年仅两岁,即了帝位也不能视事——大家的意思是,立郕王爷!”
孙太后脱口道:
“郕王又能视什么?宫里谁不知道他那个德性?”
他顺着话头接下去:
“不过,大明的百姓都不知道,那个也先鞑子也不知道啊——大人们说,立郕王,有一半的作用是让也先死了心,断了想头,别再拿万岁爷逼关、讹财!”
孙太后不说话了,一双原本美得如秋波流转的双眼缓缓地从他脸上移开去,停留在窗外的“春水绿波”……
她心里的种种起伏,他至少猜测得到八成;也掌握了好几分把握:
“人谁没有私心?只要‘私’得不太过份就好……她到底是个太后,‘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总是知道的!”
他估量着,她会答应的,至少有五成的可能;只是,她陷入考虑的时间太长了,长得令他感到不安——他惶惶地想着:
“再拖下去,万一那班大人们以为我不尽力,或者,没能耐,说不动她,急得一起冲进来——”
情急之下,他险些冲口叫出来说:
“哎呀我的皇太后,人家要等您点头,那是客气;不然,拉着郕王爷行礼就是了!万岁爷都给掳了,您还端什么皇太后的架子呀!”
他是个资深太监,打成祖在位的时候就进宫了,一双眼睛见识过四位皇帝和四个朝廷,对于政治的现实也就看得特别清楚,孙太后迟不答覆,他的焦急中其实包含着各种复杂的成因。
日影一寸一寸地移走,他的里衣一层一层地湿透;幸好,就在日影游走间,上天帮了一个大忙。
风势突然加大,刮得树叶落下,盘旋到半空中互相冲杀,落叶和细尘交织如雾起,笼罩了廊外的庭院,摆在庭院当中的菊花也被吹得摇曳起来,而且,一盆摆在最外侧,少了半边屏护的单种,登时就被大风吹倒了,“喀啷”一声,精致的淡青描金凤细瓷花盆倾倒地面,破裂了一条缝,花瓣、花枝、花叶也都小有损伤;负责照管庭院的几名太监慌了手脚,一起跑过去扶起,又怕别的花被吹倒,七手八脚的把花逐一搬到廊下避风。
世界登时乱了,“春水绿波”不见了,她的视线无法集中了……
他没有半瞬间移开的目光清楚看见她的肩膀轻轻一颤,虽然若有若无,却尽入他的眼帘,他不自觉地心神一振。
果然,过了不多久,她的声音就传到耳中:
“金英还在吗?”
他连忙应道:
“稟娘娘,奴婢在!”
他尽可能地放出最恭敬的态度,孙太后的声音却反而变得高亢:
“金英,你倒说说看——要是立了郕王当皇帝,要拿谁算‘太后’呢?”
金英又是险些一句话出口:
“娘娘原来是计较这个!要是让鞑子打进宫来,人家会拿谁算‘太后’呀?”
心里更不免感慨:
“到底是女人,处在这么个亡国当头的关口,还只想着自己身分的小事儿!”
但是,他极力把这一切都忍住,流露于外的还是绝对的恭敬:
“那当然是娘娘您囉——无论谁当皇帝,您都是宣庙的正宫,理所当然的当朝太 后!郕王爷不是从小都乖乖地敬您是嫡母吗?立他当皇帝,可不都是您的恩典?他只有更恭敬!就算他不能不顾着生身的吴太妃,也顶多两宫并尊,以您为长……”
他了解问题的重心了,长长的一串话无一不切中要害。
孙太后却再次迟疑,但,这一次,她的迟疑缩短许多,不久之后就发出回应。
“有你这话就好……你得好生跟大臣们说清楚了……要是没别的变故,就照他们的意思,立郕王吧!”
她的声音中很明显的带着颤抖,但是,有了这话,金英就可以放手施为——他不再陪孙太后耗下去,更无心再怜悯她的空虚与失落,立刻发出一声音调夸张的应承:
“是——奴婢遵旨!”
然后,他维持着恭敬的态度退开,一出仁寿宫,脚步立刻加速——甚至,他怕自己乘的软舆速度慢,吩咐身后跟着的一名小太监:
“你快跑到殿上去,跟大人们说一声‘成了’,我随后就到!”
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更多,他的心比孙太后点头前还要急……从仁寿宫到群臣聚集的闕左门,原本并不远,他却在路上连催四、五次,要抬舆的小太监加快速度,到了门口下舆后,更是三步併作两步地飞奔进去。
却没想到,现场的状况又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人群乱糟糟地、三三两两地聚成一个个小圈子交头接耳,全无他原先料想的拥立新君的新气象,就连于谦也和胡濙、陈循、王直等几个人围在一起小声地议谈;一脚入门,他登时就傻住了。
原本站在于谦身边的兴安一抬头看见他,立刻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愁烦与疲惫;他忍不住诧然发问:
“怎么?出了什么事?”
兴安低声告诉他: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郕王爷不见了!”
“什么?”
大吃一惊之下,金英在下意识中发出的声调不免提高许多,可是,随即就恢复正常——他对朱祁钰的心性知之甚详,对这个变故也就不难体会——皱了皱眉头,他向兴安问:
“是怎么不见的?”
兴安告诉他:
“本来他一直跟我小声唙咕,说他不要做皇帝,我说好说歹地哄了他好一会儿,他怕大臣们笑话,倒也没有大声闹;后来就坐着发呆,又过了一会,他跟我说要上茅房,我叫两个人伺候他去,结果全不见了!”
“尿遁了——”
金英险些笑出声来,但是,抬眼看见不少大臣已经见到他进门,正逐一朝他走来,快的人已经将近兴安身后,就不好发笑,忍住了以后对兴安道:
“他只有两个去处可躲,一处是吴太妃那儿,一处是他自己的郕邸——”
兴安点点头道:
“我都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的话一说完,金英眼看围过来的大臣越来越多,便停止谈话,先逐一与人打招呼,一面顺势往里走,走到于谦跟前才停住,拱拱手向于谦道:
“于大人!”
于谦显然心事重重,因此神情非常凝重,原本一张线条刚直的脸上越发显得严肃;他也拱拱手,向金英说:
“社稷为重——我等务须说服郕王爷,早日登极!”
正说着,兴安派出去的小太监飞快地跑进来,跪在地上说:
“太妃说,郕王爷没在她那儿——太妃还说,大人们请放心,郕王爷准是回郕邸去了,她立刻亲自上郕邸一趟,把郕王爷接回宫来!”
于谦率先吁出一口长气:
“那就好!”
可是,金英歪着头想了一想之后还是不放心,悄声地向于谦建议:
“于大人,依咱家看,郕王爷还得劳驾您亲自走一趟才请得动——您是外臣,他才不好意思撒赖;否则,他能跟太妃哭上两个时辰还不上车呢!”
于谦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两个人暂时撇下齐聚的大臣们往郕王府行去。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滑出轻脆的答答声响,可是,走着走着,天上又下起雨来,鹅毛般的细细飘飘,不太大,只是给深秋的街道增添几分寒意而已;金英坐在车里,看着窗口外边飘洒交织的雨丝,不知怎的竟想起了朱祁钰的泪水。
突然间,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忍的感觉,带着些微的酸楚,慢慢的,他的眼眶开始红了起来。
直到郕王府已经在望,他才勉强收敛住自己的情绪——仿佛是在鼓舞自己、要求自己提高勇气似的,而再三喃喃自语:
“大明的社稷为重——顾不得个人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连连甩头,强迫自己甩去老是浮上心头的种种思绪,无论是朱祁钰的泪水,还是孙太后、钱皇后……甚至于朱祁镇的面容。
5
朱祁镇满脸是泪,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不停地颤抖;惊心动魄的一刻虽然已经过去,他的全部心神还是处在惊涛骇浪中,被排山倒海似的恐惧感捶打着、压挤着、撕裂着,乃至于凌迟成寸寸粉碎……
八月二十三日,也先带着他兵临大同城外。
拉车的马匹停下四足,静止不前的时候,他心头的热切升到了沸点,竟不待袁彬和哈铭的服侍便自己揭开车帘,探出头去。
可是,仅只这么探头一望,整颗心立时跌入冰窖。
“这……这……这,不像要送朕进城啊!”
瓦剌的大军排列得密密麻麻,连成一气,前后左右都看不到尽头;因为队伍排列整齐,队伍中和日光一起互照互映的刀枪锋刃之光,也非常整齐地闪动如一排排巨兽的利齿,令他无法逼视;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避开那夺目的银光和杀气,双手也不知不觉地软了,放下了被掀起的门帘,让自己躲在车里。
可是,听觉却不放过他,虎虎的大风声中忽然加入了刺耳的号角——那是战争开始前的号令声,非常清楚;霎时,土木堡血战的画面回到了心中,眼前尽是被鲜血浸渍的死尸,他看到自己在死尸堆中跌跌撞撞地跛行,在极度的惊吓中,他不自觉地抱头狂声大叫:
“王先生……王先生……”
袁彬闻声爬进车厢来,一看朱祁镇的身体已经綣成一团,而哭声大如嘶吼,慌急之下,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朱祈镇,拍着他的肩背哄道:
“万岁爷,莫哭……莫哭!”
可是,哄了好一会儿,非但对朱祁镇毫无止哭的效果,就连他这哄人的人也忍不住心中发酸,开始掉眼泪。
而情势却不容他两人再哭下去——哈铭探头进来,小声地喝道:
“不好——也先要攻城了!”
一语未毕,一阵地动山摇似的声浪涌起,打前锋的铁骑出动了,几千匹马的长嘶声、放足奔驰声和鼓声、风声交织成一股大极壮极,无以名之的巨响,再紧接着混入万千之众的人的喝叫声,更有如天崩地裂。
而被这暴洪般的声浪震得遗忘一切的朱祁镇却自动止了哭,抬起脸来,睁着茫然的双眼,看看袁彬和哈铭,发出一声呓语:
“也先不放朕回去啊——他为什么不放朕回去?”
可是,在四周震耳欲聋的巨声中,袁彬和哈铭根本听不清楚他这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问,便无法回答,但也不想请他再说得清楚些,两人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个眼色,哈铭便退出车厢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探头进来说:
“我站上车看仔细了,大同城里没有人出来应战,也先也没有真的攻城,只叫骑兵在城下跑来跑去;倒是弓箭手放了不少箭,像下马威似的!”
说着,他也不等两人接话就又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探头进来的时候,情况有了新的变化。
拉车的马匹已经开始举步,车轮随之转动;哈铭急切地向袁彬说:
“小心护着万岁爷!”
别的话他来不及说——马车越走越快,而且旁边围过来两排骑兵像挟持着这辆马车似的,声音又大得喧天,他只有倒抽一口冷气,闭上嘴巴;心里慌慌的,不知道这群瓦剌军士奉了也先的命令要把自已君臣三人带到哪里去,然而再退一步想:
“横竖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不起老命一条,怕他什么?”
这么一想心里就平静了,索性在车辕上挺直了腰杆,坐得端端正正的,两眼也就把周遭看得更清楚。
马车走到前列的骑兵队伍后面,原本排列成棋盘的队伍立刻朝两边分开,正中让出一条通路来;骑兵们连带马匹的动作全都整齐划一、井然有序,看得也是军旅出身的他打私心中暗自发出赞佩来;可是,等走到队伍最前方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暗自心惊。
瓦剌的骑兵队伍已经停止了对大同城的示威行动,眼前便不是万马奔腾、攻夺城池的情景,耳畔也少了震天的杀声与鼓声,但,战场的肃杀气氛却丝毫未减——仅只抬眼一望大同城的城墙,他就险些失落魂魄。
那原本为土石所筑,坚不可摧的城墙竟然整个变了颜色,原本淡青灰色微泛土黄的城墙换成了漆黑,定睛看时却是上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羽箭。
他不寒而慄:
“连城墙都给射得像只刺蝟……”
比死亡还要严重百倍的恐惧感悄悄袭上心头,然而,还不待他的冷汗淌完全身,也先又展开了新的动作。
一匹棕色骏马踏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他面前,马上的人一身簇新的蒙古衣冠,映着日色熠熠生光,仔细一看却是喜宁;他先是一愣,继而要开口询问,不料喜宁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自顾自的下了马,然后掀开车帘,笑嘻嘻地往车厢里喊:
“万岁爷,请上马吧!”
说着,他往身后一挥手,立刻就有两名瓦剌军士牵了一匹雪白的骏马过来。
而朱祁镇却为难了——他缩了缩身体,向袁彬说:
“朕……不会骑马呀!”
袁彬还没想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已被喜宁抢了话头:
“不要紧的,万岁爷,横竖您只是坐在马背上给人瞧瞧,不用跑路;而且,自有人把马牵得稳稳的!”
说着,他又补充;
“您不上马,坐在这么个小车子里,可叫那些立在高高的大同城关上的大明官兵怎么瞻仰龙颜呢?”
这话把袁彬和哈铭惹恼了,一起发出怒叱:
“喜宁,你怎么跟万岁爷这么说话?”
哪里知道,喜宁登时露出了个轻蔑的冷笑,哼了一声道:
“我可是奉了也先太师的命令来传话的,有马骑就不错了,别狗咬吕洞宾!”
说着,他径自反身上马,扬长而去;可是,已经说出的话很明确地点明了现实状况……袁彬和哈铭不得不低头,忍气吞声地服侍朱祁镇上了马背,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跟着。
马被牵到了也先的身旁,朱祁镇早已吓得满脸惨白,全身发抖得两排牙齿险些咬到舌尖。
也先看他一眼,嘴角一牵,淡淡一笑,随后朝喜宁一挥手,喜宁便策马而出,在持盾牌为他护卫的骑兵的环围中前进,到了大同城门下,扯开嗓门大叫:
“大明天子,正统皇帝有旨,宣都督同知郭登来朝!”
他反覆叫喊了三遍,哪里知道,已经明明白白看见了朱祁镇的大同守将竟然没有反应,任凭他再三叫喊都恍如未闻。
坐在马上的朱祁镇心中一紧,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可是身体一扭动就险些摔下马,慌得袁彬和哈铭费了好些力气去扶住他,坐稳了以后,他又抽抽搭搭地哭:
“朕和郭登是姻亲啊,他怎么不来迎朕入城呢?”
也先斜眼看了看他这种伤心模样,忍不住发出一声“嗤”,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向身旁的伯颜帖木儿说:
“瞧!大明天子比女人还像女人!”
朱祁镇只顾哭着,不曾察觉也先的笑,神智清醒的袁彬却按捺不住了,他虽不怎么通蒙古语,不知道也先的嘴里冒出的是什么字眼,可是,神情中那股藐视、轻蔑、讥嘲却无须通译就可以让他感受到……由屈辱而逼起的悲愤使他全身火热,双拳握得老紧。
他先关照哈铭:
“你看好万岁爷!”
然后,他连马都不骑,徒步跑到城门口,仰头大叫:
“圣驾在此,郭登见驾!”
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城上终于有了反应:一名兵丁举了面令旗,用力挥动几下后,向他回应着大喊:
“郭都督率全城官兵,奉朝廷之命守城,无有令符,不能开启城门,是以无法见驾,请万岁爷恕罪!”
悲愤填膺的袁彬既从眼里冲出热泪来,心里也凉去了半截,只是,他的情绪无法平静下来,索性豁了出去,竭尽全力地再度大吼:
“你等既闭关拒接圣驾,我便代万岁爷撞死城下!”
说着,他果然用自己的头去撞墙。
哈铭一看,立时发出凄烈的大吼:
“袁彬!快回来!”
他心里有一股冲动,想奔上去拉回袁彬,却不敢放开扶着朱祁镇的双手,以致越发的急如火焚,须眉尽燃;幸亏就在这个时候,大同城上有了反应。
一条绳子缓缓地垂下来,把袁彬吊进城里去……
也先瞇着眼睛张望了一会,手一挥,瓦剌全军立刻发出整齐的“哗哗”巨响,迅速地变换好队伍,易示威为等待。
哈铭也就强自按捺下险些爆裂的情绪,将朱祁镇半抱半扶地从马上托下来,回到座车中。
他不时地轻声安慰朱祈镇:
“袁彬这一去,必有好消息回报——万岁爷宽宽心……”
朱祁镇先是眼中一片迷茫,慢慢回过神来以后听哈铭这么一说,希望也就再次来到心中,开始向哈铭追问:
“袁彬进城的时候有没有带了瓦剌的国书?他晓得怎么样订盟吗?”
接着却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说:
“哦,不要紧的,这些,郭登都懂——”
却不知,这些个语言令哈铭啼笑皆非,心中暗想:
“万岁爷果然是生在深宫、长于妇人宫监之手的人,心里一点世故都不懂!”
偏偏,袁彬这一去,许久没有回转,朱祁镇这些话便反反覆覆地说上了好几遍,弄得他只有耐着性子哄小孩般的对付,一面暗自心急:
“老天爷,可让袁彬早点回来哟!”
袁彬却直到黄昏前才出现——他出城的工具依旧是绳索,从城边上经过紧闭的城门到达地面;但,他这一行倒也不是毫无收穫,跟在他后面逐一吊出的先是几箱送给也先的金银财宝,接下来的是太监郭敬、大同知府霍宣等几个人。
郭敬一到朱祁镇跟前就跪下痛哭:
“万岁爷受苦了——”
可是,磕了几个头之后他便退开了;袁彬却黑着一张脸,闭着嘴不出一声,只有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沉痛来;哈铭看着想开口问他,又碍着身旁人多,且不知霍宣等人和也先谈判的结果,只得忍住,默默地陪着袁彬守护朱祁镇。
天不久就黑了,他以为双方正在谈判,不料毫无动静,又等了一会儿,传来的却是也先后退十里扎营的命令;他实在忍不住了,拉着袁彬问:
“大同城里究竟怎么样?大家到底打算拿万岁爷怎么安置?”
重复了两遍,袁彬给他逼不过了,只得咬着牙,愤愤地告诉他:
“郭登说是受了朝廷的飞报,要坚守城池,不能开门迎圣,否则会让也先
一拥而入,陷了城池——”
哈铭怒声道:
“那么他是不顾万岁爷了?”
袁彬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倒也不是……他原本出了重金,在军中召募了七十名死士,想伺机劫圣驾;这些人,本来都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堆慷慨激昂的话,临到出发当儿,却有一个人问,刀枪无眼,万一劫的过程中伤了圣驾,那可怎么办?这么一说,全部的人都停步不前了!”
“唉——”
哈铭长声一叹,愁容满面地摇着头:
“不是没道理——可是,教人说什么好呢?”
他几乎是用极度不忍的心情回首去看朱祁镇,而再次从满怀希望落空成失望的朱祁镇也重新陷落于战慄之中,茫然地面对未来不可知的命运。
第二天,也先带着所有的人马撤离大同,转住宣府,宣府的守将杨洪同样已经接到朝廷的命令,闭关坚守;而这一回,也先便连示威的动作也懒得施展了,索性掉转马头,挟持着朱祁镇北去。
6
坤宁宫必须让出来,以迎居新帝的皇后,怎奈钱皇后在大风雨中受了寒,病倒了,以致迁居的事拖了好几天才进行——先是她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地挨了好几天才脱离生死险境,渐渐恢复些许声息和知觉,来稟事的太监们却因为她的模样可怜,不忍心告诉她朝中将要另立新帝的事,一直到时间逼近得再也拖不下去时,金英才硬起头皮亲自来到她的病床前。
恭敬地行了礼,请了安,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过后,终究得面对现实——金英把早已准备妥当的说词展现出来:
“圣驾北狩不归,举国悲泣失主,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永固,朝中的大人们商议定了主意,也请了太后示下,过几日就要下诏,立郕王爷登极继位,遥尊正统皇帝为‘太上皇’……”
大病刚刚稍见转机的她仍在虚弱的状态中,勉强打起精神、集中心力来把这些话听清楚了,但是给予回应却非常吃力,声音也小得不易听见,金英只见到她两片褐紫泛白的唇张合了几下,却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可是自己别无选择,只有一路往下说:
“日子订在九月初六——行新君登极大典!”
这一回,她的声音大了些,金英勉强可以分辨出来她在说着:
“恭喜郕王!”
可是,一抬眼,却看见她的眼角闪起了点点泪光,霎时间,他的心中也为之一酸;然而,横在眼前的还是现实中必须办妥的事——一咬牙,他别过眼去不看她,而借着磕头的动作掩去自己眼中的泪光。
磕完三个头后,他狠着心稟奏:
“朝议尊娘娘为’太上皇后’,大典之前,请娘娘移居慈庆宫——”
说完话,他更不忍心去直视钱皇后的脸,耳畔像幻觉错觉似的听到了依依稀稀的一个“好”字,他便如释重负地磕头“谢恩”,然后像逃也似的,快步地退出钱皇后的寝殿。
但他毕竟不是个狠心的人,双脚跨出门外后,一面揉着自己已经发红的双眼,一面吩咐坤宁宫的太监们:
“娘娘的病体还没怎么好,得要太医再多费点心——说我交代的,一日看个四、五回;你们也要更尽心些,好生伺候娘娘玉体!”
一面又想到钱皇后最得力的宫婢菊心也病了,迁居的时候不免乏人张罗,于是又吩咐:
“菊心的病也要仔细医治——我另外再多拨些人手过来!”
他尽量把事情处理得周到,尽力让迁居的事进行得顺利;到了九月初一,菊心的病痊癒了七、八分,伺候钱皇后已不成问题,坤宁宫的总管太监丁沛也已会同他调派过来的人手,把一应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可以搬迁。
唯一有问题的是钱皇后——她虽然懂事知礼,一口答应迁出坤宁宫,却无奈病体未癒,连起床都起不得!
百般无奈之下,只好抬了担架来——病中的钱皇后就在担架上被请出正后所居的坤宁宫,把坤宁宫和皇后的身份一起让出来。
一路上,她的神智断断续续地半醒半迷,也依稀感觉到身旁有人在照顾她,然后,幻觉便使她见到了朱祁镇。
像是七年前初见的那一刻——册立那天,她戴着赤金镶珠玉七宝的九龙四凤冠,穿着金丝织绣、璀璨华丽的禕衣,在大明朝繁縟的册立皇后的仪制下,如一尊傀儡般地给司礼女官牵着行礼如仪,折腾得她从颈项直酸痛到一双小脚;面容为了保持庄重之姿而毫无表情,目光只正视自己的鼻端,始终不移……直到合巹礼完成后。
她依旧端然正视,而耳畔的各种乐音、声响都逐一淡去,疲倦的感觉开始涌上来,为着礼仪,她强忍着呵欠;而就在这当儿,眼前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幌动,几个女官喊“万岁爷”的声音也依稀入耳,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皮。
“啊,好一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他伸过手来,那一双手掌细软柔滑,捏着她的手心,传递过来一缕暖意;她的心随之开展,甜甜的笑意从眼底眉梢漾起,像是诉说着天长地久的许诺。
她轻唤着,合起双眼,脸颊轻靠着他的肩头;哪里知道,这一靠却扑空了——
悠悠忽忽地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现实是一片白茫茫,具体的东西是绣帐的平顶;听到她发出轻微的声息立刻凑过脸来的,是守在身边的忠心的菊心。
“娘娘,咱们已经住进慈庆宫了!”
“喔——”
“高淑妃和万辰妃一起来请过安,见娘娘睡着,不敢惊动,先回去了!”
菊心逐一向她陈说:
“这里所有的事,金司礼都打点好了——太后的赏赐已经送到,郕王爷也着人送了许多东西来……”
她还是有气无力地随口一应——这些,她当然不会放在心上,都不过是现实的政治下所残留的一丝人情罢了,是同情,是补偿,还是施舍都无关紧要;她慢慢地再闭上眼睛,让自己回到身边有朱祁镇的梦里去。
然而,有时她连这一点入梦的权力都没有——移居慈庆宫的第二天开始,皇宫里便不时有乐声大作,大到传送到这离乾清宫已稍远的慈庆宫来,扰得她无法合眼,无法入梦。
菊心找了执事太监来问,回答的却是:
“钟鼓、丝竹各乐都在加紧演练,预备新君登极——我还听几个人在私底下说,乾清、坤宁两宫正日夜赶工,重新粉刷、装修,一应的摆饰陈设、家具器物全换成新的,趁着新君登极迎来大喜,去一去原来的霉气!”
言者无心,听者有心——人在病中,四肢全然无力,耳朵却特别灵光,虽然声音的来源颇有距离,她却听得一清二楚,使她的心口又涌起一股新的痛意,然后慢慢扩散到全身去。
她从不在意什么荣华,什么身分,乃至属于身外之物的住所;但是,唯一放在心上的夫妇情爱已然失去,再立刻面临这样现实、残忍的人情冷暖,便无异是雪上加霜;疼痛过后,她的心一阵阵发冷。
而清明的神智还在一遍遍地让她更深入体会人世间的悲凉。
原本级位比她低的妃嫔们依礼早晚两次来向她请安,这段日子里,世界乱了,这道礼数便形同虚设,大家爱来不来,已全然没有规矩法度可言;有几个人推说一样要迁出旧居,忙忙乱乱的,自动减少了请安的次数;周贵妃则索性只派宫女来传句话,说是这几日忙于照料皇太子见濬受册的大事,分身不得,请皇后善自保重,此后便连派人传话都省了;只有一向与她相善的高淑妃还经常出现,与她泪眼相对一番……
“这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啊!”
以往不过是在纸页上读到的诗句,如今在现实生活上出现了,给了她新的体悟。
有一次,高淑妃为她不平,愤愤地对她说:
“这班人,也太过份了!将来,大明的皇位传回给见濬,少不得要遵您是‘正宫太后’,怎么这会子就不理人了呢?”
她凄然,而后发出一声苦笑。
“正宫太后吗?横竖也只是名义——我现在名为太上皇后,并未被废被贬,可一样有如打入冷宫!”
拍拍高淑妃的手背,她轻声一叹:
“我以往从不知道世情的悲凉,现在知道了——人一旦失去权势,无论拥有什么名位都没有意义……”
高淑妃含泪道:
“难道,咱们就这样委委曲曲地过上一辈子吗?没有被废被贬,只是留着名号,就是您说的,和打入冷宫是一样的!”
她安慰高淑妃说:
“不会一辈子的——鞑子总会放万岁爷回来的,咱们耐心等,一定能等到的!”
高淑妃却告诉她:
“这会子,就算鞑子放了万岁爷回来也不济事了——我在太后宫里偷听到底下人在说,太后已经答应了,皇位既然已经让给郕王爷,就算鞑子放了万岁爷回来,也不再改回来,以免动摇国本;万岁爷回来的时候,还是做‘太上皇’!”
她先是一惊:
“这是谁的主意?”
可是,一言发出后,心中立刻有了转折,紧接着说道:
“只要鞑子肯放万岁爷回来,别说做‘太上皇’了,就是做个普通百姓,
甚至做个乞丐,咱们姐妹也乐乐和和的跟他去啊!”
而且,说这话的当儿,她的心中又兴起了新的意念:
“啊,即使鞑子不放他回来,我也可以到蒙古去陪他——只待我的病一好,便稟明了太后,出塞北去,到那瓦剌国中随侍圣驾;我自愿陪侍,想来太后和鞑子都不会不答应……”
念头一起,她突然觉得心头一松,精神为之一振,一股新生的力量支撑起了肉体;这天,菊心端来的清粥她便吃完满满一碗。
而有了这股精神力量的注入,她的体力快速恢复,心胸变得更加宽大;第二天便是九月三日,就大明朝而言是喜庆之日,她召来执事太监,很清晰地口述了一道贺表,命他写了呈给即将登极的新帝朱祁钰;也交代菊心,备贺礼送给老早在等着迁入坤宁宫,即将受册为皇后的郕王妃汪氏,和两岁的皇太子朱见濬。
可是,即便如此,到了这天夜里,她的心绪还是免不了又起伏不定,疼痛难当——
这天夜里,大明皇宫中灯火通明得光亮如白昼,老天也作美,风不大,而且晴朗无雨,看来像给新君登极一个大好吉兆。
登极的大典订在奉天殿举行,这天,已经准备了多日的太监们作最后的布置;依制,由司设监负责在奉天门陈设御座、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乐音响彻一夜;第二天一早,由预先选派定的官员祝告天地宗庙,然后迎接皇帝入宫。
大明的整套新君登极的仪制,已经传递了好几代:时间一到,鸣钟鼓,设卤簿,皇帝袞冕,御奉天门,百官朝服入午门;然后,皇帝陞座,鸣鞭,百官上表,行礼,接着颁布新朝的第一道诏令,宣布新的皇帝开始视事和颁布新的年号(注一)。
钱皇后费力地支撑起身体,从床上坐起来,由菊心搀扶着下床;这一动,她才觉得右腿痛得不得了,尤其是膝盖的部份,像针尖戳刺一般,她勉强咬了咬牙忍住,只在菊心为她穿鞋的时候说了句:
“躺了几天,不晓得怎么的,腿好疼!”
菊心连忙道:
“宣太医来瞧瞧!”
钱皇后摇头:
“不用了,今夜,大家都在仰着头等行大典,贺新君登极,给人添麻烦,要惹人厌的!”
她拖着痛腿一拐一拐地走到窗下坐定,懂事的菊心抬起她的痛腿来搁在另一张椅子上,自己坐在小凳上为她按摩,檐下的鹦鹉却冲着她两人喊叫:
“登极——登极——”
她轻声一叹,瞇起眼来望向窗外的上弦月;因为灯如昼,月色便不很显,但也仍然分辨得出月光来,她看得痴了,心里开始想着:
“这缺月几时得圆?但圆月又如何呢?中秋那夜,我在仁寿宫侍宴,陪太后赏月,大家还异口同声的盼着万岁爷早日班师,同赏明月——谁会料到,我们在后宫遥望圆满无缺的明月时,他已在土木堡被俘……”
想着想着,她再次泪流满面:
“谁又料得,这以后,’万岁爷’已是他人的称呼了——”
哭着哭着,两眼迷濛了起来;却不料,突然间一阵如雷声齐鸣的声浪涌到耳际:
“万岁万万岁……”
她倏地睁开眼来,心口怦怦地跳个不住,而那声浪还在不停地重复,眼前还是淡淡的上弦月;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
“子夜到了,登极大典开始了!”
文武百官和北京全城的百姓都在大声呼颂万岁,鼓乐和鞭炮声响彻云霄,烟火也开始施放,一道道的火光在空中交闪,凝结出绚烂璀璨的图形……新帝的年号是“景泰”。
新的时代到来了,唯有她独自对月落泪,对比之下,更显情何以堪……终于,她忍不住抱头哭喊起来
“万岁爷……不,祁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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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 详见《明史·礼志》之“登极仪”。
7
“另立新君了?”
也先像是不怎么相信这件事似的,发出了一声问;可是,真正存在于心里的却不是怀疑——明朝遣使正式送来的国书,不致于扯这种谎话——他的问,其实是惊讶的成分居多,但,他随即就换了个语气说话:
“那很好哇!立新君是大喜的事!贵使回去,替我向新帝道贺道贺!”
而且,趁着通译在为他转述给明使的时刻,他想好了措词,问了心中真正想问的话:
“当国执事的大臣是哪几位?大名是什么?各任什么职?”
他比谁都清楚,有些时候,皇帝其实是傀儡……父亲所册立的岱总可汗脱脱不花就是个傀儡,朱祁镇则是王振的傀儡,那么,大明国中这个新皇帝又是谁的傀儡?他想知道的是那只牵着傀儡的手,那才是他真正要对付的敌人。
于是,他吩咐伯颜帖木儿:
“好生款待来使,好酒好肉上个够,等他吃饱、喝足,让他把新朝一干重臣的名衔、职称逐一写来,越详细越好——跟他说,写得越多,赏赐越多!”
以往,他没法深入了解明朝朝廷的情况,而现在不同了——他有的是咨询的人:喜宁,其他的明俘,甚至,朱祁镇!
“好歹做了十几年的皇帝,总不会不认识自己的大臣——”
而且他有把握,朱祁镇一定“知无不言”——俘掳了朱祁镇将近一个月的日子,他对朱祁镇的个性已经了解了七、八成;朱祁镇胆小、懦弱、没有原则、没有主见,平常像个小孩,动不动就哭,遇到事情,第一个反应是发呆,然后吓得发抖;北行的路上每天叫苦,恨不得自己早点死去,却又很怕死,看到带刀的兵士朝他走过去就下意识地往后退;而且极度怕痛,连给风刮起的沙石打在脸上都要唉唉叫。
“这种人,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因此,一等明使把新朝的内阁、六部官员的名单写出来之后,他先召来喜宁询问,又命人多抄一份,拿去找朱祁镇,要朱祁镇把这些人的才能以及行事习惯再说得更详细些。
朱祁镇居住的帐包离他的大帐并不太远——朱祁镇依旧被置于伯颜帖木儿的营中——只是,以他的立场和心境根本就体会不到朱祁镇的心情。
离开大明国土越来越远,每天都像在接受酷刑,一路北行的颠簸还在其次,最严重的是天气,寒冷得令他无法适应,屡次在幻觉中认为自己将被活活冻毙。
仅是在离开宣府的第二天,他就明白了唐诗中“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说法。一点不错的,时间不过八月下旬,他的眼前就已是狂风吹雪的景象,然而,心中早已不复是自文字中想像的诗意与美感,现实中的飞雪根本是一种无情的摧折。
也先采取的北行路线是自宣府直接掉头,兼程赶到威宁海子扎营,休息两天后再一口气奔到黑河,沿途经过的都是荒无人烟的漠原,黄沙遍野,没有半点绿意,没有一丝生气,而且道路崎岖不平,颠簸不已,飞雪扑袭,凄寒入骨;生平第一次坐在简陋的车具中千里跋涉的他,一天下来,全身筋骨欲散,酸痛难当,入夜则冻得全身僵硬。
到达威宁海子扎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哭出了眼泪,可是,这一哭,新的情况出现了:两颗泪珠才一离眼眶就开始凝结成冰,黏附在他的脸颊上;只好让袁彬张嘴朝他脸上呵热气,慢慢地让冰珠化成水珠滚落下来。
这么一来,他的心里更加难过,索性抱着袁彬的腰,头埋进袁彬胸口,大声地哭喊:
“朕索性一头撞死,让你们把朕的尸骨送回大明好了!”
袁彬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可以劝慰他,下意识地像哄小孩似的,不停地轻拍他的背,反覆低喊:
“万岁爷……万岁爷……”
威宁海子是一座湖,湖面上已经开始结起浮冰来,再有一两天工夫,湖水就会结得坚固如石,可以从湖面上策马而过,比一般的道路平坦,也易于畅行;然而,在这样结冰的湖畔扎营住宿,寒气就如千万只针尖刺戳入骨般的令人痛彻心肺。
而生长于斯的瓦剌军士全都习以为常,人人不畏风雪,常往湖中捞冰打水取用,三三两两,嘻嘻哈哈,还顺手拿起冰块送入嘴中咀嚼……
凄厉的北风吼叫着,像累积了千年万代以来所有的暴君一起发号司令,无垠无涯无界限的天地之间是灰厚浓捲的万千云层和疾飆的白雪,挟持着他走向被凌虐的命运;而更坏的是,命运并没有要让他死去,他必须继续接受各种无情的折磨。
到达黑河之后,第一道折磨接踵而来——
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喜宁来到了朱祁镇所居的帐包中,他似是不畏寒,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甚至,他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道很特殊的神气,没来由地让人觉得邪门。
见了朱祁镇,他并不行跪叩礼,而是略带轻佻地随意拱拱手:
“万岁爷,喜宁给您请安来了——大明朝里刚传来一个新的消息,喜宁也特来稟告万岁爷知道!”
“什么消息?”
朱祁镇生平第一次面对这种无礼的说话态度,但是心里被他的“消息”勾起了热意,竟不曾意识得情形不对;可是,袁彬和哈铭的反感都已经冒了起来,眼神中不自觉地射出怒意;两人竭力忍耐,互望一眼,先由袁彬说话:
“喜宁公公,有什么消息你请讲,别不知礼的卖关子!”
喜宁当然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也索性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
“这个消息倒是和‘礼’字有关呢!今后,咱们的‘礼’可要重新衡量了,要是施错了礼,那是笑话一桩啊!”
袁彬双手握拳,自己把十指的关节捏得格格作响,嘴里硬是忍耐着,勉强挤出低低的一声问: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喜宁忽然哈哈哈地仰天大笑:
“从今以后,这有‘大明天子’身分的人,不在你我眼前了!”
一听这话,三个人都大吃一惊,袁彬忍不住厉喝道:
“你在说些什么?”
朱祁镇却颤抖着说:
“也先……要杀我?”
喜宁笑笑,眼睛四下张望,还故意骨碌碌地转上好几圈才悠哉悠哉地说:
“不是啊!你们别紧张嘛——也先太师从来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说着,他索性肆无忌惮地瞪着朱祁镇的脸左右上下地端详,自觉够了以后才接下去说:
“大明朝派使臣送国书来——唉!国书上可没再提迎回圣驾的事囉,只说,国内已经另立郕王为帝,年号景泰,新君登极,普天同庆,特来报喜——”
这下,袁彬和哈铭再也忍不住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跨前一步,伸出拳头举到喜宁鼻端,厉声质问:
“你在胡说些什么?”
喜宁并不害怕挨揍,依旧带着轻蔑的笑容,只是声音变冷了:
“我可没有胡说——来使刻在用饭,也许你们过会儿就见得着,我是好心好意地来提醒你们一声,等会儿见了明使,顺便跟他们说一句,多送点金银来——皇帝的宝座丢了不打紧,别把小命儿也丢了,买命的钱可是要紧的,别忘了开口要!”
说着,他甩甩袖子,转身就走;袁彬忍不住,一个大步踏出去,想追上去打他,而已经好一会儿没出声的朱祁镇却“哇”的一声,赶在这当儿哭了起来。
他边哭边抽抽搭搭地说:
“我将老死在胡地了——”
袁彬只得退回来安慰他,可是,什么也不管用,朱祁镇哭得满脸是冰珠,一面还不停地、断断续续地哭喊:
“他们另立了小钰当皇帝,就不要我回去了……怪不得大同、宣府都不开城门……”
袁彬和哈铭只得一左一右地扶他坐下,轮流为他拍背,安慰他说:
“未必,未必,万岁爷宽宽心,事情会有转圜的!”
哪里知道,朱祁镇的神智是清醒的,反应十分灵敏,怪吼着说:
“宋室南迁,宋高宗称了帝,就不迎回钦、徽二帝……他们便老死在五国城……”
这么一说,两人便无话可劝了,而且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八月二十三日那天,郭登不肯开大同城门,袁彬在城下以头撞墙的情景……想得两人也悲从中来,索性抱着朱祁镇,君臣三人一起放声痛哭起来。
然而,连哭都还没哭够,新的打击又来了——
这回走进帐包里来的人不是喜宁,而是也先帐下一名通汉语的百夫长薛禅。
薛禅的态度比喜宁还坏,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一进来就用命令句对朱祁镇说:
“诺,太师有令,命你把这上头列出的人都仔细瞧瞧,天黑以前去跟他说个明白!”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纸笺来,却不肯多走两步去交到朱祁镇手上,而是顺手飞掷过去;他是神射手,力道拿捏得准,那纸笺不偏不倚地刚好落在朱祁镇的两脚前,然后立刻转身离去。
朱祁镇气得满脸通红,袁彬和哈铭则是两排牙齿互相撞击得格格响;只是,三个人都不敢与薛禅对抗,硬生生地忍下了这顿侮辱。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袁彬默默地弯下身去,捡起那方纸笺,以极其恭敬的态度递到朱祁镇手中。
朱祁镇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来看;不料只看了一眼,心头就如被刺了一刀似的发疼,脱口呼出一声:
“啊,是新朝的大臣名单……”
而且,心里立刻有了转个弯似的反应:
“是这些人拥立小钰的——郭登说他奉朝廷之命不开门,那么,是奉这些人之命……”
他不自觉地咬牙切齿,下意识的手一捏就要揉碎这纸笺,只是猛然间又想到了也先的交代,心中颤抖不已,奈何不敢违抗……挣扎了一会之后,终于忍耐下来,摊开纸笺,细读名单。
袁彬和哈铭在被俘前职位甚低,朝中重臣半个也不认识,而他是没有一个不认识;从头一看,上列的第一个名字就是他十分熟悉的。
“啊,于谦——是他!”
嘴里一声惊呼,而心里错综复杂。
纸笺上很明确地记述着于谦的简历:
“字廷益,钱塘人,永乐十九年进士。曾任御史,并出按江西,巡抚河南、山西等地,屡受先帝赏识。正统十三年召为兵部左侍郎;现迁兵部尚书,最为太后、新帝及朝野倚重——”
而他心中所记忆的还不只这些——他很清楚地记得于谦的外貌,瘦长、清癯,脸形的线条方正如画,眉宇间常透着一股刚气,说话的时候挟带着慑人的威严,上的奏疏总是义正词严的内容和一丝不苟的隶书。
他更清楚地记得,早在八、九年前,祖母张太皇太后告诉过他一些宣宗皇帝在位时的往事;宣宗皇帝最乐于称道的大臣便是于谦——当时于谦仕宦的资历还不深,任的是御史之职,但头角崢嶸已显;他的上司都御史顾佐,一向以对待属僚严格着称,却独对于谦刮目相看,屡次向宣宗皇帝建言:
“于谦才具俱在老臣之上,他日定为国之栋梁,望陛下善加擢用。”
而宣宗皇帝本人对于谦的好感还包含了许多原因——于谦奏对的时候,总是内容精要有理,态度从容,音吐鸿畅,听得宣宗皇帝常意犹不足。
宣德元年八月,汉王朱高煦在南京叛变(注一),宣宗皇帝率领大军御驾亲征,驻蹕在乐安城;朱高煦出降;宣宗皇帝命于谦司理朱高煦的罪行,于谦审慎处理后在御驾前一条一条地列举,他正词崭崭,声色震厉,听得朱高煦伏地战慄,口称万死……
张太皇太后每说到这些,总是再三赞美:
“朝廷之中,人人都以于谦为可敬、可畏之臣,集刚正、贤能于一身,足以当国大任!”
这些话,他一想就浮到耳际,却怎知,情势会转变成今日这般——于谦 “当国大任”的才能竟然是用在册立新君上……
心中无法不五味杂陈;捏着薄薄的一张纸笺,他惘然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恨恨地哭出声来:
“他们叫我做太上皇啊!”
然后,他不停地向袁彬和哈铭哭诉:
“古来做太上皇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宋朝有钦、徽二帝,终生回不去……唐朝的玄宗,安史之乱,太子在灵武即位,他只好做太上皇,回銮后,抑鬱以终……”
心理上无法平静,以往读过的史书上的前例便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偏偏,浮上来的全都是些恶例,以致心情恶化;更坏的是,袁彬和哈铭都不是读过很多书的人,对于古代史事不甚熟稔,他一引史据典,两人就接不下话劝;一阵恶性循环下来,他的情绪便一步步地走向漆黑的谷底,恶劣到极点,也挣扎不出来,唯一发洩的管道便是断断续续的哭泣、呓语:
“都是于谦的主意……给他做了兵部尚书,握了兵权,立了新君……都不理朕的死活了……”
————————————
注一 朱高煦是明成祖次子,仁宗朱高炽的同母弟。他个性精悍,长于武艺,在靖难之役时立过战功,成祖便特别疼爱他,他也自以为是皇位的继承人;但成祖夺位成功后,立长子朱高炽为皇太子,封他为汉王,而且封地远在云南;他心中不服,赖在南京不就藩,并常以李世民自比。到了仁宗去世,宣宗朱瞻基即位的时候他正式发动叛变,但很快就被平定。
8
执掌了兵部大权的于谦忧急得没有片刻能放松心情,没有一夜能得好睡。
册立了新君登极,固然使浮动的人心很快就安定下来,新任的各职官员也逐一分派完毕,使各务都有专人递补,没有再因官员在土木堡殉难而无人理事的情况发生;但,文官容易递补,军队就难了。
从土木堡撤回的残兵败卒都已有了妥善的安置,不致于再流落街头扰民;经过重新整编成队,也开始上了轨道;但,这全部的人加在一起,总数只有一万多,比起土木堡一役之前的五十万大军相差得太远了。
出塞时五十万人马,回京只余一万多,这四十八万多的军队人数要填补起来极不容易。
过往的事固然慨叹无益,但是横在眼前的难题却不能不面对——少了四十八万多的人,京师便无可用之兵,而其他的事犹可列为次要,军队的问题却是燃眉之急。
因为,他在经过周密的思考之后作出判断,认为也先必然再度率师来攻——
自幼研读经史,两榜进士出身的他,原来不是军事方面的长才,但在入仕以后,眼见得国朝初建,内忧外患尚未完全解决,就產生了新的认知:
“无论在朝中做什么官,都要通晓军事;否则,小不足以应地方之变,大不足以当国、御敌、定乱……”
因此,他多方努力自修,研读兵书,充实自己的军事知识;任职兵部后因为职务上的需要,搜罗、研读得更多,也多方派人寻求关于蒙古部落的资料,详加思索、研判、了解;因此,他虽然完全不认识也先此人,却很能揣摩、掌握也先的心思。
这一趟,带着国书、奉了孙太后之命为朱祁镇送去寒衣的特使岳谦回来后,他特别约见,详谈了好几个时辰,让岳谦巨细靡遗地讲述在黑河的全部见闻。
听完后,他更加确定:
“也先一心关注我新朝要员,图我之心益切,不出多少时日,必定再度来侵!”
他猜想,八月二十三、四两日,也先挟持朱祁镇到大同、宣府两地,叫关未遂就自动北去,绝非想要罢手,而是自身有重大的原因与考量。
第一,瓦剌全军自七月上旬出动,大举南下,时间已超过一个月,与明军对垒的大小战役已超过五次,虽然每次都大获全胜,但后方仍需整补;所获的俘虏、财物、马匹、武器等战利品也需花些时间整理。
第二,也先是在等待岱总可汗脱脱不花的人马回到黑河会合——脱脱不花率军进攻辽东的行动也已告一段落,正在回师途中;而脱脱不花毕竟在名义上是“可汗”,也先至少会顾到表面上的礼貌,等待和脱脱不花会师之后再发动新的攻势。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暗暗唙咕:
“真是侥倖——也先若是当时率军长驱而南,我中原江山便要再次沦于胡人之手!”
当时,新君尚未登极,人心犹在浮动中,而且五十万大军已然丧师塞外,京师中的守军连同逃回的溃卒一起算上,总数才两万多,而且多为老弱、伤残,根本没有战斗力,一旦也先的十几万大军来犯,那是“螳臂挡车”!
幸好也先没有继续南下攻掠——
“是天 佑我大明——至少可容我抢得些时间备战!”
眼下的情势虽然非常艰险,但却不是坏到令人绝望的状况……他一面觉得欣慰,一面加快速度订定战守之策。
请准了景泰皇帝朱祁钰之后,他立刻采取实际行动;首先是发出羽檄,调派山东、河南、南京等地的精锐军入京勤王,同时派遣兵部官员分赴各地,与地方官一起召募新军;一方面则行文工部,要求工部加紧齐集物料,督造内外局厂昼夜加工,赶制各种武器、战具,然后,他亲自巡视京师的九门,下令:
“着都督孙鏜等人带领士兵,出城守护,列营操练,以振军威,并选派各部给事中、御史等官,分出巡视,勿致疏虞——”
对于百姓们,他也作了妥善的安排,凡是居住在城外的民家一律由官府协助迁入城内,以免受到掳掠,也避免留下物资资敌。
“务必‘坚壁清野’——”
对于储放在通州、坝上粮仓中的米粮,他定了不落入敌手的办法—— 索性分派军士直接到通州、坝上支领粮餉,几日便把库存米粮搬运一空。
“胡骑出征,向不多带军粮,以利急速行军,所食唯靠沿途劫掠;瓦剌军南来,如若无法掠得粮食,必然无法作持久战——”
娴熟史事的他说了几个“坚壁清野”的前例给跟在身边的将领们听:
“辽代兴宗曾征伐西夏,为西夏国主李元昊所败(注一);当时辽国大且兵强,西夏乃一新兴小国;但李元昊身为胡人而深知胡军长短,设下‘坚壁清野’之计,使辽军深入内地,以乏食而大败溃退;此役辽之‘积小胜为大败’,与西夏战略,同为战事之殷鉴——”
通晓辽、夏二史的人不多,更何况是武职出身的将领们,他趁便施予教育,加深他们对战略的了解;同时,他也虚心地向经验更丰富的前辈请教,第一个问到的便是胡濙。
原因无他,胡濙是成祖器重的人,而成祖曾经五度亲征蒙古,胡濙对于蒙古的战争经验,自然比从未亲自上过战场的其他文官要丰富得多。
果然,胡濙向他陈说了许多成祖亲征蒙古的实际状况,以及蒙古军队作战的习惯,同时建议他:
“当年跟随永乐天子亲征蒙古的老卒,有不少仍在人间,何不派人寻访了来,请他们一一陈说,所获必然更多!”
的确,亲自在战场上和蒙古军队交过手的士卒,对蒙古军队的了解会更胜于文官——他接受了这个建议,一面与这次由土木堡败退回来的将领石亨以及士卒们详谈,一面派人寻访永乐老卒,所得近百名,他也逐一与之详谈,吸取经验。
而这一谈,又使他感慨万千:
“自古以来,长城南北、胡汉两系,就这样打打杀杀、互相攻伐……须待何时才有安宁之日呢?”
但是,感既归感既,现实上的保卫大明朝江山、百姓的千钧重担已经压在肩头,他必须挺起腰杆来担当,别的根本不能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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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 事在辽兴宗重熙十三年(西元一O四四年)冬。
9
九月下旬,岱总可汗脱脱不花率领人马到达黑河,扎营后,他在大帐里接见了也先。
这一趟辽东之行,他的收穫不大丰硕,这使他不免汗颜——在也先的面前,他一向抬不起头来,这回更因为他的所获和也先相比如有天壤之别,使他更加自卑,踌躇了许久才勉强鼓起勇气来和也先见面。
其实,他和也先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表面上的君主与臣属——于私,两人也是亲戚——他的妻子是也先的姐姐,这是第一层;至于第二层关系,却是延续了上几代的恩怨情仇而来。
原来,他是阿寨台吉的长子,阿寨台吉却是鄂勒哲依图所生、额勒伯克可汗的遗腹子——当乌格齐杀了额勒伯克可汗的时候,顺便纳了已怀孕七个月的鄂勒哲依图,三个月后生下阿寨;不久,乌格齐被鞑靼太师阿鲁台征讨、诛杀,权位由儿子额色库继承;而萨穆尔公主因为怀记乌格齐之恶,念及父亲的血脉,便偷偷地藏匿了鄂勒哲依图和阿寨母子,送到鞑靼部;阿寨长大后,联合阿鲁台和阿岱可汗打败瓦剌部,巴图拉便在这一役中战死;几年后,这三个人分别败死在脱欢手中……
两人的父、祖几代都是亲家,也是仇家,既牵连着紧密的血缘,而又不共戴天;命运之神不停地捉弄这两个家族的人,使他们的关系既盘根错结得不可分割,又同时互相怨恨、仇杀,而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相处——十一年前,当脱欢必须立一个“黄金血胤”做傀儡、登汗位的时候,惟一的选择还是十八岁的脱脱不花;再怎么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没有更适当的人选:额勒伯克可汗的后裔只剩下脱脱不花和他的两个弟弟,即便还能找到其他的人,也不一定合意,万一立了个能力强的可汗,根本不受控制!
脱脱不花十分无能,这也是他被立为可汗的重大原因。
这一点,脱脱不花当然不会不清楚;因此,他与也先之间一直相处得十分尴尬;甚至,在没有外人的时刻,也先对他的态度有如奴仆一般,说话用命令句,不容置喙,颐指气使,乃至于横加责骂,而他只有忍耐的份。
力不如人,哪里有反抗的资格呢?
他比谁都明白,也先随时可以杀掉他,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只有祖先遗留下来的“黄金血胤”——这对也先来说还有点利用价值:用来号召或镇压蒙古各部。
而他只有默默地接受。
他的身材微胖,脸扁圆而眼小,蓄了胡须,嘴形便不怎么晰显,整个人很明显的没有威武、英发之气,而有几分和善与亲切;坐下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了笑意,眼睛一瞇,看来便像一只慵懒的蜷起四肢在冬日晒太阳的猫咪,过着舒舒服服而毫无作为的日子。
只可惜,在现实生活中,想要“毫无作为”竟是一种奢望——面对着也先的强大压力,他根本没有“毫无作为”的自由。
才一坐定,也先便连客气的寒喧话都懒得多说,开门见山地下达命令:
“你来的正好!先歇两天,把你的部队整一整;五天后开拔——我已经替你传了檄,召蒙古各部派兵来会,咱们一起去闯明朝的万里长城——”
一碗奶茶才咽了半口进肚,脱脱不花差点呛得打嗝,连忙放下碗,作了几回深呼吸,然后才结结巴巴地问:
“咱们去闯万里长城?这话怎么说?”
他惊愕万分,一直问下去:
“我在半路上听说你俘掳了大明天子?可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何须去闯长城呢?不是已大获全胜了吗?”
也先却懒得跟他讲解所有的详细情况,皱了皱眉头,一挥手制止了他继续发问,然后极不耐烦地对他说:
“这些,我回头派个人来,仔细地告诉你——横竖都是些已经发生的事,怎么样都不打紧了,打紧的是五天后出兵,你可记得了!”
说着,他双手一按膝盖,眼一抬,立时站起身子,迈开大步走了;快走到帐口的时候,他没有回头,背对着脱脱不花拋下一句话——
“替我跟姐姐说一声,我打明朝那里得来的东西,给她留了好些锦缎、织绣,回头叫人给她送来!”
说完,根本不管脱脱不花要回答他些什么,自顾自的踏着虎虎生风的步子走了出去。
帐外一片冰雪,连贯得天地间白了个无垠无涯;脱脱不花气得肚皮连连起伏,鼓动得如一只牛蛙,只奈鼓不起勇气来追到冰天雪地里去;但是一腔子怨气总得要有疏通、发洩的管道,于是,他顺手拔起一枝“可汗”的令旗,两手握着旗杆一用力,“喀咔”一声,旗杆折成两段,心里才觉得好过些,只是,右手不自觉地又去拔出一枝令旗。
一连串的“喀咔”声在他手中发出……一个时辰后,架上的可汗令旗全部被他折光了。
10
也先手里的令旗被舞动得有如龙腾虎跃,这一次,他聚集了二十万大军,而且不再分兵,集中力量长驱向南。
沿途一点阻碍都没有,他的令旗所到之处,各军无不奋勇赶路,唯一的累赘是朱祁镇。
朱祁镇不会骑马,要他临时学会更是件绝无可能的事,只好仍让他坐车,这么一来速度便慢了许多;他不想因为朱祁镇而耽误行程,又估量着朱祁镇根本没有逃跑的勇气,便只派了一小队人马押着朱祁镇的座车走在最后面,他自己一马当先地带领所有人马飞渡白雪覆盖的莽原,以蒙古军队传统的“换马不换人”的行军方式,神速地日夜兼程;这一次,蒙古各部都有军来会,他正好大显神威。
而对朱祁镇来说,这样的行军是他有生以来遭受的最酷烈的折磨——
马车颠簸,日夜不停,他全身筋骨酸痛得如受凌迟,而无片刻歇息;天气酷寒得所有的水都结成了冰,没有任何一滴水珠例外,而行军途中并无半点热食热茶可进,瓦剌军士们掷进车厢来,用以维持他生命的食物不过是乳酪和酸奶两项,他无法下咽;耳畔灌满了凄厉的狂风吹雪声、千军万马奔腾得如数不清的雷电齐响声,轰得他双耳欲聋,彻骨的寒冷又似有一千把刀在刮他的骨髓;他没有足够的意志力能抵御这些折磨,不久就陷入半昏迷状态,只剩下嘴里发出一些反复的、喃喃的呓语:
“我将要死了啊……死了啊……”
然后,幻觉就出现了。
依旧是身在大明皇宫……雪中的御花园美如仙境,红梅含芳吐艳,偶有几许落瓣随风飞舞,竟像天降胭脂雪,别具旖旎的情境,陪衬着苍劲的松柏枝叶伸展出铁画银鉤,更显刚柔并济之美;而三千后宫佳丽一群一群地在松柏梅树下堆雪人,堆好了,等着他去用松果、梅瓣点上眼睛、鼻子、嘴唇,同时把仙境化为人的居所。
而他是这仙境之主,生活完美圆满,无忧无虑……他的冬衣有紫貂裘、白狐皮,披着灰鼠大氅,从来不觉得雪是冷的;他给宫女们堆的雪人点眼睛,扑鼻而来的是佳丽们身上的脂粉香和满天与白雪一起飘飞的红梅香,耳中也没有风雪声,都是宫女们银铃般的娇笑声。
酒是极费工夫制成的,经过三蒸三酿的手续,以百花之精和米粮一起加入无数配料而成的极品——万紫千红露,透明无色而香得入鼻即醉,烫得微温后倾入碧玉盃中,轻啜一口便恍然如成神仙,是人间至高无上的品味。
醺醺然中,眼前依稀多了一个人影,隐隐飘浮着一股异香,伸手揽到怀中,那人恍然是钱皇后,一眨眼后再细看,那人却是王振;淡淡的茶香若隐若现,他的心里更加充实,便合眼进入甜梦中……
然而,现实中的大明皇宫,正处在极度困难中,完全不是朱祁镇所梦所幻所忆的情景。
天欲雪,浓浓密密的灰云层层捲叠,积压得整片天色如乌篷,也像一张大得无边无际的愁闷之网笼罩天地,只待一只魔手将网一收,便使天下人尽皆迫挤在网中窒息而死;那是一种令人极其难受的气氛。
即位还不满一整月的景泰皇帝朱祁钰愁眉不展、欲哭无泪地呆坐着,脸色惨白如雪。
边关又告急了,一道道飞送而来的奏疏堆在他面前已成两座山,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太监们念了几封给他听,内容雷同,他只听了一半就开始头痛。
但是,不看、不听,事情的严重性依然存在——他的心里并非不明白;而只是,压力太大了,他无法承受,责任太重了,他挑不动。
也先再度入寇了,已经攻破紫荆关的防线,算时间,不用两天的光景就会逼进北京,兵临城下——
他害怕得只想抱住生身的吴太后大哭:
“我不要做皇帝——”
可是,这种念头只能偶然动动,而且动也徒劳无功——不想做皇帝也得做,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听说将被拥立为帝的那天,他一如任“监国”时那样,害怕得逃回郕王府,而结局也一样: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大臣们找到,不由分说地把他送回皇宫。
天下虽大,竟没有他容身之地——除了做皇帝,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向自己的母亲哭诉,换来的是一句“没出息”的责骂和鄙夷;甚至,连向自己的妻子诉说,回应也是一样的。
那天,他向自己的王妃汪氏说:
“他们,赶鸭子上架,逼猫咪学飞……我不要做皇帝,他们非逼我做……”
汪妃却回答他说:
“王爷快别这么说,不然,给太妃听见了会招骂;给大臣们听见了会招笑!”
她的话说得还算含蓄,但眼神中明白地流露了轻视的笑意。
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支持他不做皇帝的意念,他既无法独自一人存活,只好乖乖地顺从众意;如一尊布偶般地任凭他人摆弄,在预定的时间里戴上冠冕,穿上龙袍,行礼如仪,然后泥塑木雕般地端坐着,接受百官和万民的朝贺,在鞭炮和礼乐声中完成登极大典。
忍耐,再忍耐……他竭尽全力地配合;但是,好不容易挨完这个累人的大典,气都还没歇过一口来,也先的大军又来犯了——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像忽然生出了神力似的,一把把面前所有的奏疏都推下地去,抽抽搭搭地叫喊着:
“我不要看这些——”
侍立的太监和宫女们先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一会儿之后,稳住了心神,大家默不作声,弯腰从地上将奏疏一本一本拾起,却不再放回桌面上,而是每人分几本抱在怀中,等候似的恭然肃立。
而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立刻大喊:
“都送去给于谦——统统送去给他——全叫他去办——”
于谦的职位是兵部尚书,要他代读代批奏疏根本于礼不合;但是,这些人对朱祁钰的一些孩童似的胡想胡说早已领教多了,在这节骨眼上遇到这种状况,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大家互望一眼,登时生出默契,准备抱了奏疏去找司礼太监金英。
朱祁钰还在大吼:
“去找于谦——去找于谦——”
不久之后,金英匆匆的赶来,一听朱祁钰的大吼大叫,经验丰富的他立刻接下话头说道:
“于大人已经在办了!”
这么一说,朱祁钰果然立刻安静下来;金英好言好语地劝慰他说:
“万岁爷放心,于大人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必然能打得也先大败,退回塞外!”
又过了一会儿,看看朱祁钰的神情开始恢复正常,情绪也有点好转,他才顺势加把劲,笑瞇瞇地附在朱祁钰耳边说:
“明日早朝,万岁爷只管挺直了腰,高高地坐着,口里说几句慰勉文武百官辛劳卫国的话就成了——打仗的事,横竖有于大人主持,万岁爷尽管高枕无忧……等打败了也先,再站出来接受百官万民的庆贺就可以了!”
11
天高风急,雪片被吹得失了控,满天狂飆狂舞,像是天际的暗处躲着个操掌大权的恶魔,一面洒下粉碎的白纸屑,一面狞笑着吹气,扰乱天地间的清宁,以利他趁机夺去生灵。
风大雪大,气候恶劣得几乎无人能够承受;唯有于谦,完全无视于风雪与寒冷的交逼,抖擞着精神,亮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披上盔甲,指挥若定的从容布署护卫京师的人马。
他总共调集了二十二万兵力——连同京营的余军、各路进京勤王的部队,以及才在近畿招募的新兵——全军分成九队,各派勋戚、重臣、良将率领,列阵北京的九门外迎敌(注一),并且排除众议,重用了自阳和战败,单骑逃回而亟思戴罪立功的石亨掌“前后左右中”五军大营(注二),和他一起率领副总兵范广、武兴,列阵于德胜门外。
兵部的事务他全权交给侍郎吴宁代理,集中全部的心力亲自在距敌最近的第一线上督战。
敌骑进逼在即,能够用来作战前准备的时间实在太少,而且人马武器的数量与敌方比较起来也显得十分薄弱;但是,他别无选择,必须在最坏的实质条件下作出最完善的规画;原先,石亨的建议是坚壁清野,闭城严守,让也先久攻不下后自动退军;这个建议赞成的人不少,但他没有接受。
“也先自从在土木堡大胜之后,对我大明予取予求,骄满张狂之至;这一次,我方若采守势,无异先示弱于他,将令他更加轻视我方;不如给他来个迎头痛击,将他打个大败退军,才是良策!”
但他也不是完全不顾实际的状况——他正视着问题,坦直地对诸将明言:
“我军正值土木堡大败之后,兵马总数又略逊敌方,恐怕军士会有畏敌怯战之心,不但必须改守为战,还须有提升士气的办法!”
于是,他先就“士气”,拿出办法来。
熟读史籍,他当然知道韩信”背水一战”而大获全胜的史事;他仿效而为之,先下令紧闭九门,绝了列阵城外的军士后退的念头;接着明订赏罚,颁下军令:
“临阵时,有将领不顾军令与士卒,擅自后退的,论斩;有军士不接受将领指挥,擅自后退的,后队斩前队。”
同时,他亲自巡视每一支队伍,训勉每一名士卒……雪光映照着他射出神采的脸庞,融合成一道新的光芒,更加使他生命中的坚毅与坚持、果敢与果断一起交融、显现,直接地将胸中的凛然之气传送到他面前的每一个人心中,并且使这些人受到深深的感动,追随着他义无反顾地将生死置之度外。
十月八日,也先的大军进逼大明国土。
聪明的也先并没有再直接攻打由郭登驻守的大同,和由杨洪驻守的宣府——有了上次的经验,他更清楚明朝边防的虚实,也更懂得取胜之道;避开了能臣名将把守之地,他绕道攻击兵力薄弱之地,连战皆捷,一路长驱直入,声势也就更大了。
于谦则连续接获明军败战、失地的消息:
也先绕大同到阳和,攻陷白羊口,扼守山口的守备通政使谢泽战败,殉死……
第二天,十月初九,也先的大军到达紫荆关,在喜宁的引导下夹攻关城,守备都御史孙祥、都指挥韩青战死,紫荆关失陷,也先率军长驱而东……
第三天,他接到另外一个消息:被尊为“太上皇”的朱祁镇到达了紫刑关。
接着,陆续传来各种消息:也先从紫荆关挟朱祁镇同行,经过易州到良乡,良乡是民富物丰之地,便有父老们进献了茶果羊酒到也先军中给朱祁镇;到了卢沟之后也一样。而就在卢沟,也先派人送出三封朱祁镇的亲笔信,一封奉孙太后,一封致已即位的景泰皇帝朱祁钰,另一封喻文武群臣;只是,这三封信一起被送入皇宫之后就失踪了,一点作用都没有——皇宫中既没有任何答覆,也没有向臣子们公布内容,如同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般。
他听得喟然叹息,仰首向天,默默地在心中想着:
“太上皇身在也先军中,想必受到了胁迫,才秉笔作书;信中必然是令我等举朝出降……幸好皇太后与万岁爷都不予理会,否则,即便不是果真开城投降,京师立刻易帜,也将影响人心,打击士气!”
然而,同时涌起的却是另一个角度的想法,那便是“放心”。
“便连皇太后心中也是‘主战’的,这便免去了宫中的许多掣肘,可以全力施为——”
他很自然地想起不久前才发生过的事,也先挟持着朱祁镇兵临大同,郭登拒不开门:
“为了天下大计,确是不得不……却不免会遭人在暗中物议,若非另立了新君,只怕更有是非要搬弄!”
可是,念头才闪过心口,他立刻就有所警觉,连忙拉回思绪,严正地告诉自己:
“大战在即,国家的兴亡就系在这关头上,哪里是个人忧谗畏讥的时刻!”
他连唯一的、一丝丝的心理障碍都去除了,越发以大无畏的精神勇往直前,而完全不顾虑自己,乃至于朱祁镇个人——当然就没有体会到朱祁镇此刻的心境。
打从接近紫荆关开始,朱祁镇的神智便开始逐渐恢复,尽管全身酸痛乏力,眼睛却从车窗中望见了为白雪所笼罩、半隐半现的万里长城,霎时间,心中一刺,一颤,随即一痛,而嘴里情不自禁地挣扎出一声低呼:
“啊,长城——”
全身的血开始发热,僵硬的身体犹如解冻般地活了起来;他兴奋、激动、颤抖,然后,热泪盈眶。
终于回到大明国土了!
这是有生以来最特别的感受,心中的感动和酸楚一起交织,使他全身一阵阵地哆嗦,张开眼来看看身旁的袁彬和哈铭,他不由自主地打牙缝里格迸出断断续续的颤音来说:
“朕……这就要……回宫了吗?”
袁彬和哈铭互望一眼,不知如何答话,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袁彬想出一句模稜两可的话来敷衍他:
“再走一段路就到紫荆关了!”
可是,他的情绪处在异常中,察觉不到他两人的神情和语气中的含混,听了这话还是一头热地往下想去。
“啊,一入紫荆关……无须数日就到京师了!”
他连日来在梦中出现的大明皇宫又近在眼前了……希望和幻觉一起重燃,打从七月十七日出京以来的两个多月中所吃的苦竟被淡忘了许多。
甚至,他忘了自己的身分已从皇帝一变而为太上皇,更忘了自己仍是一名俘虏,心情兴奋雀跃得犹如行猎、出游归来,立刻就要回到温暖舒适的被窝中安眠;在幻觉中,现实的一切都不入心田,唯有伸长了脖子企盼……接下来的一路前行,从紫荆关到易州,再到良乡,马车的轮轴每转一次,他的心就加热一分;直到抵达卢沟的时候,他才被兜头泼下来的冰水冷却了炽热的心火,全身再次冰冷;幻觉消失了,他仍然置身在酷寒的冰窖里做一名身份特殊的俘虏。
而且,新的磨难紧跟着就来。
扎营后,哈铭好不容易弄了一壶热水来给他洗脸、烫脚,伺候他进食;不料,还不等这些琐事弄停当,帐外就传来脚步声;而后,喜宁带着两个从人掀帐进来了。
和上一回比起来,喜宁不独身后多了从人,全身也更光鲜体面;上从他脸上的气色,下至衣帽佩饰都“更上一层楼”了——他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战袍,中间系一条镶了宝石的腰带,鲜亮的头盔与他的森森白牙一起闪闪发光;显然,他是因为这次引导瓦剌军南下明境,连胜几战后受到了也先的重赏;连带的,他那凌人的气焰也越发高张。
进帐以后,他不但不行礼,还摆出个威风十足的架势,先朝身后一努嘴,跟在他身后的从人立刻把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捧到朱祁镇跟前,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
朱祁镇伸眼一看,盘中别无他物,只有三张折好了的纸笺;正想发问,而喜宁的声音适时响起。
“也先太师有令,着咱家替太上皇拟了三封信,一会儿就要送到明朝那边去;太师交代,先送来给太上皇瞧瞧,咱家当然遵办——这会儿,就请太上皇过过目,咱家也好去给太师回个话!”
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令人反感,然而,朱祁镇却只是皱了皱眉头就顺从地伸手取过纸笺,打开来看;这一看看得他整张脸先是白了下去,接着又变得通红,再接着是气喘吁吁,但是,强忍着,看完了一封,又打开第二封来看。
袁彬和哈铭两人虽然没有看见书信的内容,但是,仅从朱祁镇的神情变化开始就暗叫“不妙”……终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抢上一步,伸手扶住朱祁镇。
朱祁镇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两人拍胸搥背的忙乱了好一会儿才稳住他的呼吸,而手中的第二封信笺很自然地掉落下地;袁彬和哈铭无法去顾信笺,而抢着劝慰他:
“万岁爷,缓缓气……别气坏了龙体……”
哪里知道,喜宁越发变本加厉——他“哼” 地冷笑一声,随即挥手,叫身后的从人拣起信笺,放回托盘中;然后一撇嘴,尖刻地讥讽道:
“万岁?这会儿还叫万岁?大明朝的第一个‘太上皇’哪,该改改口了吧,不然,把你们那个景泰皇帝往那儿摆呢?”
朱祁镇登时“哇”的一声,把方才吃进的食物全都呕了出来,脸色也变青了,全身抽搐,张合了一阵的嘴里只有呼与喘,挣扎不出话来;袁彬连忙用力地替他揉胸口,可是又忍不住气愤填膺,转头向喜宁吼叫:
“你是也先太师派来弒君的吗?”
喜宁却更如挑衅一般地昂起下巴说:
“也先太师的眼里,谁人是‘君’呢?”
哈铭气得厉声一喝:
“你……太过份了!”
他几乎按捺不住,要冲上前去挥拳痛殴,只奈扶着朱祁镇,不能松手,只得硬忍着怒火,激动得脸上青筋暴起。
而朱祁镇连呕连吐得更厉害,接着便连喘连咳;情绪激动已极,心中便半昏半清,竟在呕吐、喘咳的间隙挤出几许断断续续的语音:
“替朕……找……王先生……”
一边说,他一边下意识地抓住袁彬的手,下死力般捏紧了,再喘出一口大气来,急促地叫喊:
“要王先生冶他的罪!”
他是个受了委曲的孩子,要找靠山来撑腰,替他出气;可是,这话听在袁彬和哈铭耳里只有平添心酸,照顾朱祁镇的态度中又多了好几分同情与怜悯;而喜宁的反应恰恰相反。
朱祁镇的话令他不自觉地“噗哧”一声笑出口,紧接着,心念一转,“哈哈哈”的仰天大笑起来,尖刻万分地说:
“大明朝的太上皇果然圣明,果然无所不能啊!竟然能跟阎罗王要回一个早已到了阴间的人,来冶我的罪!”
他虽然不是掌权的大太监,可以常常接近皇帝,也毕竟是太监出身,在皇宫中待了许多年,对朱祁镇与王振的种种并不陌生——存心出口伤人的时候,他很容易准确地抓住要害,一刀见血;果然,朱祁镇被伤得全身剧颤,厉声大吼:
“什么……你说什么?”
而且,他根本等不到任何答覆就两眼一翻,整个人直直地晕了过去;袁彬和哈铭不约而同地抱住他,手忙脚乱地托住他的身体、用力捏他的人中,企图唤回他的知觉,当然也就顾不得喜宁,任由他再发出几声嚣张的仰天大笑后扬长离帐而去。
帐外风雪交加,天色昏暗。
寒冷与肃杀交织成一张无情的网,围困着天地之城,大战即将展开,凶杀的徵兆已现,这座简陋的帐蓬越发的陷在困境中;甚至,上天连丝毫的怜悯和眷顾都不肯拨给朱祁镇——听任他两个忠心的臣下焦急、忙乱地照顾他,他却无法自昏迷中甦醒,除了偶有四肢轻微抽搐的动作以外,什么反应也没有;直到也先再次发出前进的命令,将他运送到北京城郊的德胜门外时,他仍是昏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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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 于谦当时的部署是:
都督陶瑾负责安定门,广宁伯刘安东直门,武进伯朱瑛朝阳门,都督刘聚西直门;镇远侯顾兴祖阜成门,都指挥李端正阳门,都督刘得新崇文门,都指挥汤节宣武门,他亲率石亨及副总兵范广、武兴列阵德胜门外,迎击也先。
注二 石亨是渭南人,早岁便嗣世父职,任宽河卫指挥佥事;正统初年以战功升迁,累官左参将、都指挥使等职;正统十四年,因战功进位都督同知,在当时的边将中,排名仅次于杨洪;土木之变前,他与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在阳和迎战也先,宋瑛、朱冕战死。
这一役,他掌“五军大营”,实质上成为拱卫京师禁军的总领导。(明朝军队的高级编制,通常分“前后左右中”五军。)
12
登高眺望,远处的敌军在白成一连片的苍茫天地间如点点黑色蚁群;传到耳中来的声音则有如嗡嗡蜂吟,而这蚁、这蜂偏又不惧风雪,飞快地前进,而且数量越来越多,黑点越近越大,声音越响……他的眼前其实是千军万马奔腾,势如洪水,声若奔雷,挟带着一股亟欲吞没天地的气势而来,远在十丈之外就逼得人几欲窒息。
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一双眼睛直视着,许久都不曾眨动一下,心中更是全神贯注,无半丝放松;风在呼吼,雪花打在脸上,十几万匹马动地的奔腾声震耳欲聋,他的情绪升高到了一触即燃之点,既包含着几许紧张,使得他的双手发出微颤,也多出几分坚定,使他更能在敛制住自己的心神之后,冷静理智地作出判断,指挥全军。
不独是个人,更是大明朝生死存亡的关键——
耳中传来的声浪更大更响,渐渐地,马踏雪地之外,还开始夹杂喊叫声,他即使不谙蒙古语,也能从声气上感受到那是一个“杀”字……站在身边的石亨倏地一侧身,一阵哗哗的甲衣上铁片震动声中,落在身上的雪花散了些下去,随即恭敬地说:
“于大人,请开示吧!”
“嗯——”
微点了一下头,于谦随即把手中的令旗交给他;他把令旗高高地举在半空中,霎时间,鲜红的色泽挺扬在飞舞的雪花中,非常醒目;一名校尉见了,立刻敞开嗓门大喝:
“射——”
机弩早已架上,弩箭手也早已就位,守候多时,这声令下,万千羽箭飞了出去,如一张黑网般地罩向前进中的瓦剌骑兵。
而这群自小生长在蒙古草原、娴熟弓马骑射的瓦剌骑兵也立刻施以反击,一枝枝的羽箭密如疾雨般地射向明军。
石亨连忙请示:
“于大人,请进城楼去吧;这里有末将督战即可;刀箭无眼,大人千金之体,不可自暴于敌刃之下!”
话还没说完,一枝羽箭穿过风雪,朝于谦不偏不倚地射来,一名亲兵动作快,赶上前用盾牌挡了下来,于谦却面不改色地回答他:
“不要紧!我在此督战,看弟兄们杀敌!”
石亨无奈,只好挥手招来几十名亲兵,举盾为他环围护守,自己专心观战;他直直地立在战阵中央筑起的高台上,锐利的眼光也如箭般射向前方,而阵前的箭雨越来越密,杀声越来越大,敌骑也越逼越近,他再次举起令旗,用力地一挥。
鼓声自风雪声中扬起,在半空中隆隆呼呼地混成巨响,紧接着,马蹄声大作,明方第一队出战的五千骑兵冲了出去。
双方的人马立刻纠结在一起,彼此挥动武器廝杀;瓦剌的军队长于冲刺,明方则士气高张,勇往直前,没有一个人退后……
原本为白雪覆盖得毫无瑕疵的大地,先是为马蹄踏成雪泥相混的脏杂,接着便开始溅上鲜红的热血;热血在瞬间冷却,颜色变成赭红,和雪泥凝成一片,当人马的尸体倒下的时候,一起被掩盖、深埋……而战鼓声更大,更卯足全力催战。
第二队的明方骑兵一样是五千名,在第一队骑兵与敌鏖战到半途的时候冲锋,作为接应……这样一队接一队地连续着,组成波浪般的攻势;瓦剌全军则分成三梯次,也先亲自率领十万骑中军,前后两队分别由他的两个弟弟孛罗和伯颜帖木儿率领,各有两万人马;率领前军的孛罗在前一天作试探性的进攻彰义门时受了挫折,被明方的副总兵高礼、毛福寿在彰义门北打得大败,损失了好几百人;这一仗算是”捲土重来”,在力求雪耻的心态下,他加倍卖命,身先士卒地抢在队伍的第一线,手中的长矛破雪挥舞,发出比雪更冷的森森寒光。
他自幼孔武有力,以一敌十还绰绰有余,拼起命来便具有十足的杀伤力,十几个近了他身旁的明军全都丧生在他的矛下,把他的一柄长矛染成通红,其他的明军便不敢太靠近他,却又因为于谦军令如山而不敢退后,只好联合了几十骑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四周依旧是震天的喊杀声、惨叫声和战马悲嘶声;战争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风雪没有停歇,胜负也没有分出,但死伤已经狼籍,把整片辽阔的原野改装成屠场。
而站立在高台上观战的石亨也抓准时机,展开第二波行动——他向于谦一恭身:
“于大人,末将亲自出战了!”
计画是早就订好的,于谦心里一清二楚,向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依旧专心观战。
石亨转身走下高台,他的侄儿石彪跟在后面一起跨着大步下台阶;上马以后,几名亲兵将武器高举着递上来——石家家传的武器是一对大斧,叔侄两人自小秉承家教,学通一般的武艺之外更娴热家传的斧法,不到二十岁就以一对双斧打出了名气;随后石亨袭职任宽河衞指挥佥事,靠着双斧立下不少战功,”石家斧”的威名便和他的官位一起节节上升,十几年来早已远近驰名;石彪长成后跟随石亨在军中,也善使双斧,”石家斧”越发出名,而且成为战场上的特殊标帜,人人一见双斧就知道是石家叔侄来了,常常会发出如雷霆般的欢呼。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石亨和石彪的座骑才开始举足,明军一望见高举在风雪中的双斧,立刻异口同声地高呼:
“石家军——常胜军——”
骑在高大的骏马上、身披雪亮盔甲的石亨叔侄当然更是昂首挺胸,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冲入敌阵,进到包围孛罗的圈内,石亨先勒了马,让石彪抢上去独斗孛罗。
两把大斧与长矛在飞雪中交迸出火光,鏗然的撞击声震得方圆数尺内的人耳朵嗡嗡然,八只马足则在雪地上纠缠成一团模糊的光……两人极尽全力地去拿取对方性命,拼斗得忘却了身外的一切,却因为武艺相当,一时间非但分不出胜负来,便连身影也区分不开。
斧光矛影,间不容发,看得围在周遭的人全都忘了敌我之分,竟如欣赏技艺般鼓掌喝采起来;唯独石亨不发一声,蹙着双眉聚神静观,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
他的战阵经验非常丰富,对于时机的拿捏更是别有心得……
激战中的两个人影终于分开来了,石彪气喘吁吁的后退几步,与他相持的孛罗则在退开后用长矛柱着地,几名亲兵连忙赶上来伺候他换马;石亨看得仔细,当然清楚,孛罗的武艺虽好,蒙古马耐力虽强,也终究是凡人凡马,体力有用尽的时候,而石彪却佔着比孛罗晚一个时辰上战场的便宜——大好时机来到了。
他立刻把手中的令旗一挥,让身后的明军围上去攻击孛罗,却朝石彪一挥手,叔侄俩一起策马向西奔去。
计划进行得一点也不错,孛罗的反应一如他的预估——孛罗很快就摆脱了明军的包围,把大批明军留给手下的士卒们对付,自己带着一名平章和一小队人马紧紧地追赶他叔侄。
叔侄俩相顾一点头,越发加快步子,奔向前方的一排民房;民房经过周密的安排,早已全部空了出来,两人一跃而入;孛罗见了也越发加快步子来追,只是,才追到门前,他就发现自己中了埋伏。
空房中早就准备好了几千名武士……孛罗也是个战争经验丰富的人,在凭着想与石彪一决胜负的冲动下离队追敌,却立刻就醒悟了,一挥手,跟随他来的人马一起停下脚步,而且在他手势的指挥下开始后退。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空屋中的伏兵一拥而出,领军的副总兵范广一声令下,早已在空屋中作好一切准备的大礮、火器也立刻现形。
火炮威力惊人,孛罗虽然未曾见识过,却也听闻过一些,这下亲眼一见,恐惧感油然而生,且不知该如何应变;范广却胸有成竹——他将手中的令旗一挥,礮手立刻操作,“轰隆”的连响几声,青烟黄烟白烟和火药味一起瀰漫起来,声歇烟散时,他举目一看,孛罗和他身边的人都已连人带马横尸地上,即便有倖存的活口,也都已簌簌发抖,跪地求饶……
也先在马上接到了孛罗阵亡的消息,登时勃然大怒,第一个念头却是痛骂死者:
“蠢——笨——谁叫他离队追人?留在大军里,有那个太上皇在手,明朝绝不敢放火炮!”
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兄弟手足,心中还是免不了伤感,随即吩咐:
“拿几个汉俘去把尸首换回来——”
一面又思忖道:
“火炮终究非同小可,德胜门又久攻不下,不如换个门进攻——”
主意拿定,他先吩咐:
“把明朝太上皇带上阵来!”
然后,他下令鸣金收兵,整队后向西转攻西直门;片刻之后,战争将易地进行——他亲率十万大军,如饿虎般的扑向西直门。
西直门的守将是都督孙镗,他也已经作好准备,来迎接这场恶战。
十三
德胜门的激烈血战终于得到了暂时的缓和,站立在高台上督战的于谦却依旧一点也不敢松懈地张大了眼晴,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瓦剌全军军纪严明、进退有据,也先的号令发出后不过片刻光景,非但全军撤得一个不剩,便连死伤倒地的人马也全抬上了车中随队撤离,秩序井然,没有一个脚步显得仓皇凌乱,撤走后,大片的雪地上便只剩下死伤的明方人马;整个过程看得他不由自主地兴起一股感慨来:
“从前在‘辽史’中读到,契丹兵退,晋王追之,‘见其野宿之所,布草于地,回还方正,皆如编剪。虽去无一枝乱者。’都只当是撰史者的夸张,如今,亲眼目睹了瓦剌军的进退,才知那是事实!”
接着,他又发出一声叹息:
“今日实是仗着火炮的威力才逼得也先无法陷城啊!若非我朝有此利器,后果就不堪想象了!唉!也先果真是军事奇才,十几万人,来时如涨潮,去时如退潮,连在亲手足阵亡之际退兵,仍能处理得这样井然有序,没有一个人、一匹马失控……”
虽然处在你死我活的敌对状态中,他却由衷地对自己的敌人生出了敬意,也更加警惕自己:这是个不可轻忽的敌手,稍有不慎就会把整个大明朝都交到他手里去!
因此,他更加审慎地调兵遣将,从德胜门的军力中分出一部分交给石亨率领,去支援西直门,也估量着也先或许会分兵同时进攻彰义门,于是又派石彪支援彰义门;他自已与范广一起留在德胜门,以防也先回师来攻。
同时,他再三叮咛范广:
“上皇还在也先手中,若非引开了人马离队,否则万不可施放火炮,以免伤了上皇!”
一面又商请来监军的兴安先回宫——他向兴安说:
“德胜门至少能有一两个时辰的安静了,公公请先回宫,将德胜门的状况禀奏万岁爷,好让圣驾安心!”
兴安一向尊敬他,便很坦率地对他说:
“不瞒于大人说,咱家实在也有点想回宫了——别说在这里大半天,着实累了;咱家还是生平第一次在战场上看两军斯杀,实在看得心惊肉跳,好几度险些晕过去;大人让咱家回宫,那可是承情之至!”
于谦蹙了蹙眉头道:
“两军斯杀的场面,千万别对万岁爷详细陈说,以免吓着了他!”
兴安懂事,连忙点着头说:
“晓得!晓得!咱家只说,我军大显神威,把瓦剌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也先讨不到什么便宜,只好转攻西直门去了!”
于谦又补了一句:
“西直门恐有激战一一”
兴安立刻接下去说:
“于大人放心,万岁爷如若听到喊杀声,咱家便也轻描淡写地说说,先让他安下心来!”
两人都有共识,“万岁爷”其实是个小孩子,比一般民间的纨绔子弟更娇贵几分,也更胆小几分,“千万不可吓着了他”——
而这个任务一点也不难完成。
回到皇宫里,兴安果然仅凭三言两语就哄得朱祁钰不但“安了心”,恐惧感一扫而光,还产生了种种错觉,误以为打胜仗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太好了,太好了!”他一迭声地说着,脸上满是欢天喜地的神采:
“朕亲自去给两宫太后报喜!”
说着,他果真立刻从御座上跳了起来,不待太监开路就迈开大步,一面又朝兴安说:
“火炮既然这么利害,朕就下旨多打造一些,分置京师的九门,以后,无论哪一方的敌人来了,只要发上几炮就打败敌人了——多省事呀!”
这话让兴安啼笑皆非,但,既明知道跟他是“有理说不清”的,又怕他被这种天真的想法误导了决策,只好连忙追加着说:
“光有火炮,没有于大人坐镇指挥,也是不行的!”
而朱祁钰倒也很听得进去,点着头说:
“那当然——于谦是顶要紧的人,他打退了敌军,朕给他升官、加封!”
总算有了一句让人满意的话了,兴安暗自在心中松了口气,也正好趁机提醒朱祁钰:
“不只是于大人,这回,打退了也先,所有的将士、兵卒,全都该有升擢、犒赏——万岁爷现在就该降旨,先嘉勉德胜门的守军,以提升士气;而且,这个消息一传到西直门,西直门的守军就更奋勇杀敌了!”
朱祁钰连连点头:
“你说得对——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不料,话才一出口,还不等兴安发出“奴婢遵旨”的呼声,他的心念就倏地一转,抢着向兴安说:
“啊,不,你去降旨,还不如朕亲自去——”
说着,他向身前身后的太监们吩咐:
“来啊,准备车舆,朕要亲自上德胜门一趟!”
一句话把兴安吓得目瞪口呆,连忙阻拦他:
“万岁爷是天子圣驾,怎可涉险上前线呢?刀枪无眼,敌骑如云,切切不可!”
哪里知道,朱祁钰却一脸不以为然地“咦”了一声,抬了抬眉毛说:
“你不是说,敌军根本不堪一击吗?朕亲自去瞧瞧——有什么关系?”
兴安这才发现自己的话其实是“弄巧成拙”了,心中暗暗叫苦不已,可是又不敢放任朱祁钰真的亲赴德胜门,只好含含糊糊地劝着:
“战场终归是战场,好歹都带着三分危险:方才奴婢在阵上监军的时候,就险些给敌箭射中呢!”
朱祁钰一向胆小,这么一说就管用了,他开始犹豫,嗫嚅着向兴安说:
“真的——怕不怕人?”
兴安忍着笑,故意夸张地回答他:
“当然怕人——奴婢差点一条命就断送在当场,再也不能回来伺候万岁爷了!”
朱祁钰这才打定退堂鼓,向兴安说:
“这么着,你也别去了,改派别的人去吧!”
正说着,迎面来了金英,兴安也就不用回答了;金英行过礼后向朱祁钰禀告:
“奴婢才从两宫太后那边过来,两位太后都惦着前线的战事,召奴婢去问,又要奴婢再打探些消息去回报……”
这话顿时唤回了朱祁钰的记忆:
“哎哟,我正要去向母后报喜呢!”
他要去的地方又改变了,却正中兴安下怀;于是,一面悄悄地同金英使了个眼色,一面说道:
“两宫太后都盼着呢,万岁爷赶紧去把德胜门的捷报说给太后们听听,好让她们宽宽心;降旨犒赏的事,就交给奴婢去办吧!”
金英是晓事的老成人,一看兴安和朱祁钰的神色,虽然还猜不到事情的全部,却猜到了兴安需要他帮忙的是什么事,立刻加把劲,三言两语把朱祁钰哄得加快脚步上仁寿宫去了。
乾清宫中只剩下了兴安,他在朱祁钰走出宫门后,下意识地先吁出一口长气;而且眼中一花,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便险些摔上一跤,已然为紧张、恐惧和劳累折磨了大半天的肉体也立刻感到疲累不堪,几近虚脱;而毕竟心中有一份责任感支撑着,还是勉强地挺住了,回到司礼监去交办事情;只是,刚走出乾清宫,耳中便依稀有所闻声,停下脚步一分辨,那竟是人马金铁鼙鼓交织而成的战伐声。
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
“啊——西直门,开战了!”
而脑海中立刻就浮起了德胜门血战的情景,他顿时连打好几个冷颤,默默地想着:
“德胜门委实是仗着火炮的威力才逼退也先,要是西直门——唉,京师九门,只要破了一门就全完了!”
他想得心中一阵凉似一阵,在风雪交加的天候中,他通身寒冷彻骨,一面却又极力地寻找着心中的火苗,以点燃起希望来温暖全身;他努力地想着:
“都仰仗于大人吧!于大人能挽回大明国运的……”
可是,心神一个放松,又止不住地升起了另一个意念,颤声在心中悄悄对自己说:
“万岁爷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跟那个也先比起来,什么也没的说;这一回,大明朝的社稷只有靠于大人来保;上天保佑,可要让于大人打退了也先啊!”
迎着风雪的也先,左眉上方的刀疤越发明显,眼神也越发锐利,心中更越发冷静。
父亲脱欢太师的“七分大胆,三分小心”的教训又回到了心中;在转攻西直门的路途上,他表面上一言不发,实质上更审慎、仔细地盱衡全局,更周密地思考这场战役的整体状况。
德胜门的失利,他已然检讨出问题的重点:
“明方用火炮——我军是败在火炮之下,否则,我方铁甲骑兵的战斗力远在明方之上,何致于战败?”
然而,战败已经是事实,他不能不面对——尽管他一向自负,却低下头来虚心地承认:
“明朝毕竟是上国,能造出威力强大的火炮。唉!合我蒙古诸部都无此能——这一点,实在不能不认输!”
而且,输在文明的程度上,根本连扳回来的可能都没有;他不由自主地暗自长叹。
打从发兵南下,破紫荆关,一路抵达北京城外,他的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喜宁向他进言的美好远景几乎就近在眼前:
“咱们的大军只要一下北京城,即便不能立刻占有大明的全部江山,至少也会逼得明朝渡江而南,少则黄河北面,多则长江北面,这大片大片的平畴沃野就入太师掌中了!”
喜宁也曾用兴高采烈的语气向他描述宋朝被女真打了个落花流水,而后南迁的史事;甚至,再三地向他说:
“从前,蒙古军南下,先是灭了金朝,继而灭南宋,建大元帝国——太师雄霸蒙古各部,行有余力,当然应该效法先人,入主中原,重建大元帝国!”
这些话当然听得他怦然心动,多年来潜藏于心中的企图心,也由登上“蒙古可汗”的宝座一变而为登上“大元可汗”的宝座——按照喜宁的估算,这回一举下北京,拥有明朝的北方之地后,再经过一番整顿和经营,快则三五年,迟则十年就可进据大明南境。
“到那时,便是为朱明所逐的大元复国之日啊!”
他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信心和斗志也越发强旺……然而,德胜门一战失利,他在面对现实之际,已然重新评估起这个“南进”计划以及这场战役的胜算——甚至,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面对明朝的火炮,我军根本无法抵御,唯一可用来阻止明朝发炮的,只有朱祁镇一人一身——但,就算把他架在阵上,也只挡得一方……孛罗不就送了命?何况,万一明方根本不顾朱祁镇的死活,连发几十炮过来,我军就全数覆没了……”
他反复思索,冷静地作出最明智的判断;他断定,目下明万大约还不致于完全不顾朱祁镇的死活,但,会顾到什么时候就难说了,也许有一天,明方给逼急了,就索性放弃朱祁镇——他这想法并不是没有缘由的空穴来风;他觉得,自从明朝册立了新皇帝以后,对朱祁镇就不像以往那么在乎了。
德胜门开战前,他也曾接受喜宁的建议,派人知会明朝,让他们派出大臣来朝见朱祁镇;结果,明朝派了王复和赵荣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来;喜宁问了半天才得知,王复原本的官位是“通政司参议”,临时升他做“右通政”,赵荣的职位是“中书舍人”,临时升为“太常少卿”,代表全体大臣来朝见“太上皇”。
他一听就发出嘿然冷笑:
“这两个小官儿,够格吗?”
按照喜宁所提出的意见,他指名要新朝的重臣于谦、石亨、胡濙、王直这几个人来见,并且要求送来金帛万两;却不料,这个要求,明方竟然相应不理,根本不作任何答复。
接着,一个消息透过喜宁所安排的几名间谍传了过来;说是明廷中其实有几名大臣主张议和,以割地送金换回朱祁镇,奈何被于谦断然拒绝了。
他当然想得到,这个消息是“故意”透露出来的,目的是在让他知道明方主战的坚决立场——一段间谍们似乎“几经艰难”才取得的消息,却听得他大生闷气。
自觉吃了闷亏,他索性下令,不准王复和赵荣去见朱祁镇,连赶带撵地把他们送回明朝去了。
而闷气虽然因此发泄了几许,他在情绪冷静下来的时候,还是不得不提醒自己,注意这个事件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看来,朱祁镇这颗棋子的功效已经减少了一半以上——别说挟制不了明朝朝廷,就连金银都换不了几个!”
他冷静面对,也暗自作了心理准备:再下中原的计划必须有所改变了……
孛罗已经阵亡,他改派了伯颜帖木儿打头阵,直攻西直门;同时,在跟喜宁商议了之后,他从自己亲率的中军中分出五万人马交给乃公,命他去攻打居庸关,以牵制明军;而在到达西直门前,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向左右们发出询问:
“脱脱不花呢?怎的连人带队都不见踪影?咱们入紫荆关好几天了,我便连他的旗号都没见到过,难不成,在关外遇上了妖魔鬼怪,几万人马一起给吞下肚去了?名义上做‘可汗’,当头子,实际上什么行动都落在后面,羞也不羞!”
不愉快的情绪又得到一个发泄的管道,他派人去催促脱脱不花,不但全部使用命令句,还夹杂了不少尖刻的讥讽和谩骂——德胜门的失利他只得无可奈何的认输,不能发脾气泄愤,但是对于一向掐在手里、吃得死死的、只有乖乖听话的脱脱不花,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当然要找回一点“痛快”来。
十四
整整五天过去,日夜不曾交睫的于谦这才松出一口气来——
也先在十月十五日的夜里拔营撤兵,京师的危机解除了;但,他也只能放松紧张的心情,而依旧无法回府休息,除了交派战后的善后事宜之外,他在略进饮食后便忙着起身去探慰在战争中受伤的将士。
第一个要探望的是死守西直门,终于打退了也先的孙镗一一他接到报告,孙镗身中五刀四箭,正在由随营大夫急救中;他除了交代幕僚立刻草拟奏疏,为孙镗请旨封赏嘉勉之外,一等抽得出时间来,就立刻亲自前往探视。
西直门的这一战打得精彩:
由于怕伤了朱祁镇,孙镗不敢使用火器,全凭着血肉之躯,一刀一枪地与敌硬拼;西直门的军力只有两万,马三步七,骑兵仅有六千,和也先的十万铁骑一比,实是小巫见大巫;但他不畏不惧,在敌军进犯前就召集全军作精神讲话,再三训勉士卒奋勇杀敌,并且挑选出五千名精锐死士,出阵埋伏;接着,他亲自披挂上阵,敌军一现,立刻身先士卒地冲出去。
这么一来,全军的士气都被带动得升高到沸点,人人奋勇向前,迎战伯颜帖木儿的前锋铁骑。
伯颜帖木儿也不敢掉以轻心,舞动着一柄银亮发光的大刀亲自押阵,仔细地注视着部属们冲破雪花与明军搏斗。
他一向不如也先雄才大略,孛罗的阵亡带给他的伤痛无法马上在心中控制下来,因此,他的情绪恶劣且带着几分不稳;对于担任这次攻击的前锋,他在下意识中所兴起的念头便是“为孛罗复仇”;因此,一靠近西直门,就下令部属们放马直冲,以早些踏平西直门,而丝毫没想到这犯了军事上“躁进”的毛病。
孙镗的长枪第一度刺中目标的刹那间,明军营中立刻爆出比火炮还响亮的喝彩声;然后,孙镗把长枪高高举起,让枪尖上的银光红血展现得更鲜明……他沉不住气了,越发击鼓催进,瓦剌军在人马的数量上占了极大的优势,他像是赌气似的不服输,索性把全部人马都用上了,一拥而上以包围战的方式取胜。
数量较少的明军果然陷入了苦战,接连枪挑好几名敌军的孙镗也因为被重重包围而开始受伤,血水从战袍中溢出,再于瞬间结霜结冰;一个时辰下来,他全身尽赤;但,惊人的意志力也被激发了出来;他和他所率领的两万人马一扫瓦剌军以往心目中明军“不堪一击”的印象,即使是身受重伤的人也不后退,直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这样支撑下来,西直门前的大片土地,瓦剌军竟无法越雷池半步。
“明军怎么个个都像变了个人似的?”
伯颜帖木儿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发出疑问,然而,亲眼目睹了孙镗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他也不自觉地在心中轻轻一颤……而且,紧随着来的是,情势又有了转变。
石亨率领的援军赶到了,将瓦剌军形成反包围;同时,明军营中又发出一声新的号令来,原先在阵外埋伏的五千人马闻声而出,形成两道圈围,双重扑杀,多寡的比数扭转了过来,瓦剌军的伤亡也就更重,他的心情更坏,也更急着求胜;但是,情势越来越坏,瓦剌军整个陷入劣势,他索性拍马亲自出战,以手中的大刀挥出的杀气来发泄胸中的闷气。
然而,个人的勇武根本挽回不了全军的颓势,从无法取胜到落败,他即便使尽全力也不能改变……然后,在四周震天的杀声中,他听到了也先发出的收军的鸣金声。
他原本有些不甘心,不想就此认输后退;可是,再想一下,服从也先的命令退军正是最好的下台阶,以免和孛罗一样横尸沙场;更何况,也先的命令是违抗不得的!
形势比人强,他毕竟不是个过度愚笨的人……
而瓦剌军队的素质和军纪依然没有受到战败的影响,“来时如涨潮,去时如退潮”,再次发挥了令人敬畏的能力,而后,留给明军一个无半丝杂乱的战场;孙镗也一直挺在马上,眼睁睁地注视着他们退尽,才让左右侍从们扶他下马;然而,就因为战争已经结束,他的精神一松,整个人便因为伤重流血过多而晕了过去,这“扶”竟立时改为“抬”下马来……
“凡是奋勇杀敌的,一概都有奖赏……孙镗尤其要重赏!”于谦暗暗地在心中重复思忖,他当然清楚,自己亲自探望,至少是孙镗精神上的一大安慰,有助于他的肉体早日康复,也可以使他日后更加效忠,乃至于,这对全军来说都具有精神上的鼓舞作用……
风雪依然交加,天寒地冻,而他的心中却是火热的,随着马车的前进,他恍然觉得,大明的前途已因为拥有这批英勇忠心的臣子而出现了康庄大道,随着马蹄声响步向光明远景。
然而,这美好的设想很快被打断——新的状况发生了。
一匹追赶他的快马超速飞奔而来,跑得比风还快:随时都提高着警觉的他一听到马蹄声就起念:
“又出了什么事?”
而车夫早已不待他吩咐就勒马止步,让车后的快马立时追上。
马上的骑士喘吁吁地行礼、进言:
“师爷吩咐小的来请大人先回德胜门一趟——师爷说,蒙古的岱总可汗遣使来献马,务要请大人亲自接见来使!”
猛一听这个报告,于谦不免一阵惊讶:
“岱总可汗怎会在两国交战之时来献马?究竟怎么回事?”
但他毕竟是个从政者,一转瞬就想出了端倪:
“难道,岱总可汗与也先不和?若果这样,倒是件大好的事——正好利用他两人的嫌隙使之内斗,削减蒙古的实力……”
这么一想,他不由得精神一振;在回转德胜门的路上,脸上露出了异采,目光越发炯炯有神,思绪也更清晰、更周密、更迅捷……在下车前他就已经想妥了面对蒙古来使的整体的作法。
十五
他的须发上沾结了零零碎碎的冰屑,点点晶莹,闪闪发光,对照着他心中的郁闷。
风仍在厉吼,雪势稍减,月亮却出来了。
十五的圆月澄明完满,黄色的柔光无畏风寒,一圈圈地晕开,散入人间,把他麾下的每一座帐篷都映出了黑影,随着呼呼的风摇晃着,也有几许穿透障碍,泻入他的眼中;他仰着头,迎着这片月光,心里发出了一道强烈的、怨愤的、责问似的吼叫。
隔着圆润的月光,他锐利的双目试图找出那隐藏在月光后面的画面,那呈现着蒙古全族的未来的画面……心中的吼叫则一直反复延续,丝毫不曾停歇:
“我祖孙三人已然奋斗了三代,为什么总是功亏一篑,不能成就大事呢?”
他激愤得几乎要冲飞上去与天理论,全身的热血几欲喷飞出腔外,两只拳头握紧了,手背上青筋突起,手指格格作响,喉中哽着一口咽不下去的气:但是,脑海中不曾完全失去理智,心口还留着冷静,并没有作出任何一种情绪化的决定与行动。
无论如何,仗打输了就是输了;必须挺起肩膀来承担战败的后果,承认失败,而后退兵——命令已经发下去了,子夜三更拔营北走——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可以保全实力,而且,北行的路上也可以获得大量的财物。
他早在黄昏时分就已经派人去通知负责攻打居庸关的乃公,约定了在同一个时间拔营,两军会合后由同一条路线退走;乃公在居庸关上的仗也打得很不顺手,围了几天都没有进展;又逢上天气大寒,居庸关的守将罗通汲水灌城,城上结了一层坚冰,使得无论是云梯还是绳梯都用不上,根本没法子攻城,只好撤退——
只是,再怎么傲然挺起胸膛来面对现实,心里还是免不了觉得呕,觉得闷,觉得壮志未酬,觉得心有不甘;抬头望月,他顿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个月前的土木堡之役——不多不少, 正好两个月,那天是中秋节,月光比今夜更胜几分,他意气风发地俘掳了大明天子朱祁镇;那一夜,他双眼中散射的光芒更远胜月光!
在月光下,他下令“拔营”的声音依然沉稳,依然有力,依然坚定,没有人知道他内心中的复杂感受;而他自己也在一恍惚之际,思绪滑出了现实之外。
这样的月色和这样的风雪,一下子让他滑回童年:父亲最常在月光与风雪中向他谈起做了俘虏的往事,而后追溯家族的仇恨,再殷殷叮嘱他未来的任务;而为了磨练他能成就大事,能完成任务,父亲先从他的体力和毅力锻炼起,从会走路开始就要他在风雪中跑步,必须跑到热汗湿透内外衣裤才停止……他眯起眼,仿佛看见了一个小孩子在月光中跑步,那是他自己,小小的年纪与身体,强忍着疲累,不停地跑着,以达成父亲的要求;然后是骑马,奔驰过广阔的原野、沙漠,也越过无数障碍,在马背上弯弓射箭,他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心愿没有完成而在病榻上遗憾以终的父亲,临终前紧握着他的手,喉中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五根手指却紧握着不放,而且深深地扣陷着他的手掌;父亲断气后,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扳开父亲的手,而自己的手掌已经泛出青紫之气来,差点报废;但他明白,父亲不是要害他,而是在向他传达一份期许,赋予他一份传承了三代、与生俱来的使命,历经了父、祖两代之后交给他的棒子!
所有的记忆都是鲜明的,父亲生前念兹在兹,未能登上“可汗”宝座的憾事,他从来没有片刻遗忘过;身为长子,他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多,接受父亲的教诲也最多,理所当然的,他必须继承父亲的遗志,完成父亲未完成的心愿——有时,他也认为自己终生都是父亲的影子,都在为完成父亲的遗志而活,一步步地往“可汗”宝座进军。
唯有这次南征,他突破了父亲的格局,扩大了父亲的企图,这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愿望和目标;喜宁为他规划的“入主中原”的蓝图,将是瓦剌部的新里程碑!
哪里知道,事情竟然功亏一篑——
他下意识地全身一颤,迎着月光,从丹田涌起的热气穿过胸腔,蓄积到撮起的唇中之后化成一声高亢、激昂的长啸,啸声有如苍茫大地中虎狼熊豹的混声大吼,有如狂风吹雪卷沙的交响,纵横于千年万代的旷野中;他的悲凉、感伤、郁愤从这一气宣泄中冲上九霄……
而这也是讯号——在他的长啸声中,大队人马出动了。
月光不再宁静,十几万的马蹄踏碎了满地琼瑶,轰隆声令地动山摇,在行动迅捷的队伍上,光与影激荡如闪电;他飞身上马,率领队伍奔驰,身体随着马背起伏,啸声却没有片刻停止;像是在被他打碎的月光下,昂然地向着曾经驻足过的土地大喝:
“我终将再来——这座大明江山,终究是我的!我将是蒙古可汗,也是大元可汗——我将回来,重建大元帝国!”
即使是在被迫撤退返回的状况下,他的气慨仍然不减——甚至,他被失败与挫折激出了更多更大的潜力、更壮更强的心志;他与生俱来的先天的野性与霸气,和后天磨砺出来的坚毅、果敢更加融合成一体,使他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更加强大……
按照预订的路线,他率领着全部人马由良乡西行,两天后出紫荆关返回大漠——虽然仅有两天的时间,他那行动迅捷如电的铁骑仍然有足够的时间和余力,在所经过的州县大肆抢劫掠夺,取得丰富的收获,充实每个人的行囊;像报复战败、泄愤似的,既让大明百姓重新尝到战争以外的恶梦,也让自己的部队借由抢掠财物而得到补偿与满足。
“卷土重来的时候,他们会更卖命……”
洞悉战争的一切状况的他,非常明确地体认着这一点;同时,他更没有忘记特别关照伯颜帖木儿,加派一些人手押解朱祁镇一路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