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火盆里的红炭在火苗中一吸一吐地颤动着,一点一滴地烧去肢体,化作一截一截的白灰,一如春蚕吐丝,费尽生命的全部,而一室的温煦也因此得来了。
高几上青玉瓶中的剪枝红梅被这暖气一熏,越发绽开得灿烂,浓香扑鼻,仿佛把春意都提早带来了;却怎奈,她的心中早已失去了春天,任凭红炭红梅再怎么为她竭尽努力,也无法温暖她冰冻的心,牵动她唇角发出一丝笑意……
太医一日两趟,准时来为她诊视,也没有一次不苦口婆心地劝她:
“娘娘千万不能再流泪了,否则,左眼将有失明之虞……唯有娘娘止泪静养,药石才有治病去疾的功效啊!”
“娘娘膝腿已因湿寒入骨,大受损伤,轻则疼痛,重则不良于行……娘娘切不可再跪于阴湿之地,并须时时注意保暖……”
两名太医一治眼疾、一治风湿,在在都极用心地开出一帖帖药方,使用最上品的枸杞、当归各药;但,她自己在其他方面无法配合,即使有起死回生的仙丹也医治不了她的疾病。
她怎能不流泪、不哭泣呢?又怎能不跪地向天求祷呢?
能为朱祈镇做的就只有这些啊——
听到朱祁镇已经随着也先的大军到达紫荆关的消息时,她简直是喜极而泣,立刻跪地祷天,祁求朱祁镇早日安然抵京,哪里还顾得自己膝疼如锯?而后,听说朱祁镇正在沿路南下,她索性日夜不息地跪在香案前……
朱祁镇到达了德胜门外——仅仅只是一门之隔啊,她的一颗心提高到了峰顶,更加倍延长时间跪地向天顶礼膜拜,许愿减折自己的寿命来换回朱祁镇。
“只要能换得他返回,我便即刻死去也甘心啊!”
她瘦弱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份特殊的执拗,遇到她所不在意的事时丝毫不会显现出来,一旦遇到她所在意的事时,便突显成百转不回的强力——心念这么一起,就更没有人劝得动她。
她更不是不清楚,自己的一只眼睛已近失明,一条腿已近瘸废,但她还是天天跪地哭求上苍……这一夜,明月特别圆满,雪也停了,月光烘出一圈银环,笼罩着她所摆设的香案,她一错眼就望见朱祁镇越过德胜门,朝她笑吟吟地走来。
他的手中仿佛擎着一枝寒梅,又似举着一枝杨柳,身上一袭青袍,头上一顶便帽,全不是以往的帝王装束,眉目也朦朦胧胧不甚清晰,但她却直觉地感应到,那是她心中的他……心中顿时开出了繁花万千,璀璨胜锦,在无情的天地间容她一个有情的方寸。
而幻觉既是这样美好,她便丝毫不曾察觉到大明皇宫中正在响起另一种声音:
朱祁钰睁着一双不杂异色的眼晴,朗声地向金英发出询问:
“于谦打了大胜战——你说,他会不会要也先把大哥送回来,叫我把皇帝的位子还给大哥?”
他似是无心之言,而听进金英耳中却不敢不当作是有心之言——兹事体大,老成的金英先是心中一震,抬起眼来仔细地端详他的神色,然后慢条斯理地反问了一句:
“万岁爷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这几天京师戒严,奴婢和所有的人都把心思放在怎么打跑也先上,别的事,哪里分得出精神来想哟——要真有人还得闲,想到了这些事儿来提醒万岁爷,那可真让奴婢佩服得不得了呢!”
他其实是在试探,想要找出引起朱祁钰这一问的原因来;哪里知道,朱祁钰的反应却与他的忧虑点不同——朱祁钰笑嘻嘻地回答他:
“没人提醒我呀,是我自己想到的——”
说着,他把双手往腰上一叉,得意万分地说:
“你看,朕是不是很英明?”
这又是一个孩童式的动作,看得金英几乎要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可是,心里的疑虑和隐忧却更重了;不自觉的,他更加仔细地去注意朱祁钰的神色,偏偏,什么也看不出来;而朱祁钰竟催促起他来了:
“快讲嘛——朕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呢?”
金英只得立刻想出得体的措词,一字一顿,谨慎小心地回答他:
“万岁爷继位登极,是皇太后下了懿旨,诏告天下的;诏书上早就说过了,遥尊正统皇帝为‘太上皇’,将来,即使也先肯送太上皇回鸾,在身份上也依然是太上皇一一皇帝的位子不会再改过来了!”
朱祁钰听得“噢”了一声,连点了两下头,金英却立刻又警觉地想起了一件事,连忙补充着对他说:
“于谦于大人一向忠心耿耿,正直勤敏;这次率领大军,齐心齐力保家卫国,打退了也先,于大明社稷有莫大的功劳;他绝不会迎了太上皇回来,要万岁爷让位子的——万岁爷可千万别多想,方才跟奴婢说的话也千万别再对别人说起!”
朱祁钰诧异万分地问:
“为什么?说说有什么关系?”
金英耐着性子向他解释:
“做一个好皇帝,要能尊重好大臣——万岁爷看看书上说的,自古以来的圣主明君,哪一个不是礼遇贤能的呢?于大人是大明朝的大功臣,万岁爷一定要对他客客气气的,切不可在背后说出猜疑他的话来!”
朱祁钰恍然大悟似的说:
“喔——朕明白了!朕要是猜疑他,会被人家说成是‘昏君’,对不对?其实,朕没有猜疑他呀,朕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说着,他又追加了一句:
“对了,他立了大功,朕应该要升他的官;你来替朕想想,升他个什么官才好!”
听他说出个这么一句话来,金英心中立刻涌起一份惊喜,暗自一忖:
“总算有句像个皇帝的话了——小孩儿可也会慢慢长大、懂事……”
心中带着感动,越发竭力地替朱祁钰想主意;仔细地想了个通透之后,他向朱祁钰建议:
“兵部尚书的职位执掌全国军务,重要非常,何况现今外有强敌,时有争战,非得由于大人这样的能人来主持不可;所以,依奴婢想,现下,于大人不宜升官,而宜继续出任兵部尚书;万岁爷要酬他的大功,就加他恩衔吧!”
朱祁钰听得满口称是,自己又歪头想了一想,拉着金英问道:
“那么,就加他个‘少保’好不好?”
金英笑道:
“万岁爷圣明!”
朱祁钰得意了,带着笑容,信心满满地说:
“明日早朝,朕便在殿上宣布!”
金英连忙提醒他:
“所有有功的人都该有封赏!”
朱祁钰也连连点头:
“当然,当然!”
接着却露出了个尴尬的神情,笑得有些儿不好意思似的向金英说:
“朝里人多,我还不全认识呢一一该封赏谁,还是你替我拟个名单来吧!”
金英忍住笑,却也从实向他说明:
“兹事体大,奴婢也不敢擅自拟定,还得先跟朝里的大人们商议之后再拟上来请万岁爷定夺!”
朱祁钰点点头:
“这也有道理!”
于是,金英行礼告退,回到司礼监去准备处理这件事;可是,一脚才跨出乾清宫的宫门,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叹。
他心中的隐忧并没有消失,只是没有当着朱祁钰流露出来而已;因为,他的隐忧的最主要对象就是朱祁钰!
从小入宫为太监,成年后又隶归司礼监,半生的岁月都在面对着政事与帝王,他对于政治的敏感度要比一般人高得多了;朱祁钰方才的表现令他打心底里生出感慨:
“才做了几天皇帝,就怕太上皇回来了;没多少天前,还哭着不肯登极……唉!他的心思,可怎么去理个清楚呢?”
朱祁钰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最了解不过的人;和朱祁镇一样,两个人都是娇生惯养、一点心眼也没有的小孩;然而,命运逼人走到这一步,才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不但外在环境的剧烈变化已在人的掌控范围之外,连人的内心中也产生了这样微妙的变化。
他宁可是有人在朱祁钰面前搬弄了言语,那么,只须把这个挑弄是非的人揪出来,杀了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偏偏,这话不是有人蓄意挑弄,而是朱祁钰心中自发的。
“即便他是无意,随口说说,心里也已经起了这样的念头。”
他想得全身发颤,而且,一个更大的隐忧随即笼在心头,成为一道黑影:
“设若有一天,也先果真送回了太上皇……”
从乾清宫到司礼监的路并不太远,随侍他的两名小太监一前一后打着灯笼为他照路;风大,灯笼里的火光摇晃得厉害,照在地上的光也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一如无法捉摸的天意和命运,他原本低着头走路,眼晴和碎光碎影一起晃动,却在心中感慨万千之际,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长声一叹。
不料这一抬头,正好直直地面对天上的一轮满月,他没由来地一惊,脚下险些滑倒跌铰,心口更是扑扑扑地加速急跳,一股子仓皇的感觉排山倒海似地涌上来,两眼却茫茫然地失了神。
回到司礼监不久他便发起烧来,小太监连忙去请了太医院轮值的司员来看,煎了药喂他喝,又服侍他睡下;只是,他心里有事,哪里能闭目安睡呢?
倚枕半坐半卧,他看着月亮透过窗纸映进些影影绰绰的模糊光晕来,风声如在耳中进行般吼叫得非常大声,他的心情非常乱,勉强自己合上眼睛,却立刻陷入恶梦之中,又只得睁开眼睛赶走恶梦。
小太监们在他床边打了个地铺睡下,不久就有鼾声传来,他只有发出个羡慕的苦笑,而越是这样,越控制不住自已的思绪。
大明朝开国以来才传了五代,却已经发生过两次为争帝位而骨肉相残的事——一成一败,一得一失;而夺位的成败虽只是个人的荣辱,但却连带造成许许多多的杀戮——
成祖的“靖难”是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提起来就不寒而慄的惨事,因为时间早,他不曾亲眼目睹;但是,绵延了仁、宣两朝的“汉王朱高煦”之难却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乱事,所造成的死伤也非少数……
那不过是二、三十年前的事。
朱高煦是成祖次子,仁宗同母弟,自幼深得成祖欢心,长大后当然也就不甘心只做个实为“富贵闲人”的“藩王”。
打从成祖在日,仁宗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朱高煦就志在帝位,多次运用各种方法打击仁宗,诬陷东宫属僚,不少人因之入狱或受迫害致死;幸好仁宗为人宽厚仁德,支持、拥护他的人多,才没有让朱高煦得逞。
后来,成祖在北征蒙古途中病逝,仁宗在大臣们的竭力护卫下顺利继位,朱高煦则发动所有的力量展开夺位的谋划和准备,手足相残的情势已由暗转明到一触即发的当儿。
那年他十七岁,入宫刚满十年,所服侍的朱瞻基刚被册立为皇太子,他则因为读过书、做事谨慎周到而受到器重,被指派处理文犊各事;因此,他比一般人更直接地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朱瞻基的才具胆识甚且胜过仁宗,早在多年前为皇太孙时就已经崭露头角,也已经跟朱高煦发生过正面的冲突。
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在晋谒太祖孝陵的时候;仁宗因为体型肥大,而且患有脚病,不良于行,平常就须依靠太监搀扶。这一次,进殿的时候,仁宗由太监搀着走在最前面,走几步就扑跌一下,走在第二位的朱高煦便意在言外地讥讽着说:
“前人失足,后人知警啊!”
却不料,走在第三位的朱瞻基立刻回他一句:
“还更有后人知警哪!”
他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比喻严正地警告了这个老爱 以“唐太宗”自居的叔叔,听得朱高煦回顾而色变……事后,朱高煦向人恨声地骂:
“一个跛子,生出了厉害儿子——倒像是捡来的!”
而双方的兵戎相见已经无可免除。
仁宗在位仅十个月就急病崩逝,当时,朱瞻基人在南京,得 报连夜北上奔丧,朱高煦竟然在半路上埋伏了军队,突击朱瞻基。
那确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由于事起仓促,时间紧迫,无法调派大军前来保护朱瞻基北行,东宫的属僚们在急切中想出了一条奇计,以最特别的方法让朱瞻基安然到达北京。
两名死士分别扮作朱瞻基,一名在两百名护卫军的保护下,趁夜出发,由陆路北上;另一名则扮成商贾,带着几名由太监改扮的随从,由水路北上。
朱高煦派在南京的眼线日夜不息地窥探朱瞻基的行踪,两拨人马的出发都没能逃过监视;走出南京城的第三天,由陆路北上的人马遭到了朱高煦派出的伏兵包围和攻击,所有的人全数罹难;由水路北上的这组人也一样,朱高煦派出大批人手,假扮水盗,不但杀光船上所有的人,还将船凿沉,湮没了一切痕迹。
两起命案的发生当然轰动朝野,然而,就在举国谣传皇太子在北上途中遇难,朱高煦得意洋洋地准备径赴北京接掌帝位的当儿,朱瞻基一身孝服出现在仁宗灵前,行礼跪哭,然后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见呼颂,正式即位为天子。
只有少数人知道朱瞻基是如何避开朱高煦的耳目离开南京城的……那一天,只有他和少数武艺特佳的侍卫,陪着朱瞻基潜入一户东宫属僚安排好的民家;那户民家正在办丧事,从各地赶来送葬的人很多,几个人夹杂在人群中便丝毫不起眼,在哀乐的吹打声中,一行人一起出城到郊外的墓地,而接运他们的马车已经等在山野中了,一路直奔北京城。
“叔夺侄位”的企图落空了,朱高煦毕竟没有成祖的能耐;但,他哪里肯认输称臣呢?
宣德元年八月,朱高煦正式起兵叛变。
大明皇室再一次处在风雨飘摇中,少数心向朱高煦的人甚至在私底下传播谣言,说是天意已定,“靖难”的历史将要重演,没几天就弄得人心惶惶。
幸好,朱瞻基不是庸懦之君,立刻宣布御驾亲征,亲率大营五军将士南下直捣朱高煦的据地乐安。
叛乱很快被平定,朱高煦被拘捕回京,废为庶人,囚禁在西安门内的逍遥城;曾经追随他举事的人全部被定了罪,处死的有六百四十多人,流放戍边的有一千五百多人,编为边民的有七百二十多人;而紧接着,朱高煦竟自寻死路。
那一天,合该有事——
朱瞻基本是个文武双全的人,而且天性中带着几分一如仁宗的宽厚,闲来就常把个“恕”字放在口边;这天下朝回来,心念忽起,吩咐道:
“金英,你跟朕走一趟——咱们去看看二叔,若是他心中有悔意,肯改去过往的习性,朕便放他出来,另外给他一座府第住着……他毕竟是先帝的亲手足,先帝在日,原谅过他许多次;朕想来想去,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他那时年轻,没有想到应该先派个人去观探一下朱高煦近日的心意……
朱瞻基只带了他和兴安两名太监,二十名卫士就起驾去到逍遥城。
囚禁朱高煦的地方是一座特别建造的石室,门是特制的铁门,共有两道,内里的一道做成栅栏,从不打开,日常的饮食都从栅栏中递送——这是为了防范武艺高超、力大无穷的朱高煦毁屋坏门——朱瞻基一到,禁卒们也只打开了外面的一道铁门,让朱瞻基隔着栅栏探视朱高煦。
沦为阶下囚的朱高煦手脚都上了精钢打造的镣铐,但是脸上仍然一如以往地露出逼人的强悍之气,头抬得高高的,仿佛目无余子,更仿佛他依然是个手拥重兵的强藩,对于“侄儿”的造访,根本不想理会。
身为皇帝的朱瞻基怀着一番好意前来,便犹如当头被泼下一盆冷水,心里已不免有气,只是勉强忍耐着拱拱手,喊了声:
“二叔——”
朱高煦总算放下眼皮来了,拖着两只脚镣上的铁链子走到铁门口,故作端详似的再连接一个不屑的冷笑,哼着气说:
“我当是谁呢?没了爹管教的,找我磕头来了是吧?”
一句话顿时把朱瞻基气得脸色全变,硬咬住了牙才忍下,二话不说,拂袖转身就走。
却不料,一举步就摔了一跤,跪跌在地。
他和兴安两人连忙赶上去扶起,这才发现是朱高煦的戏侮——朱高煦蓄意把一只脚伸出栅栏外,趁朱瞻基举步时轻轻一勾就绊倒了……
被扶起来的朱瞻基涨红了脸,愤声地骂:
“该死的叛贼——朕不再宽贷你了!”
随即下令:
“取殿前那三百斤的大铜缸来!”
动员了十名武士合力扛抬的大铜缸取来后,他下令倒覆大铜缸,将朱高煦罩在里面,一面恨声地骂:
“你不配去见先帝——朕让你不见天地而死!”
哪里知道,朱高煦力大,竟然将铜缸一顶而起,举在头上露出全身来,而且反唇相讥:
“我偏就顶天立地!”
朱瞻基气得全身发抖:
“朕原本还想让你落个全尸,是你自己要讨碎尸的下场!”
愤怒之余,使出了狠招:
“取木材木炭来!”
一百斤木炭全堆在铜缸顶上,木材引火后燃炭,不到片刻的时间,全部的木炭熊熊燃烧……一个时辰后,铜缸溶出铜汁;朱高煦则化为一堆灰烬。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心惊肉跳,默不作声;他在随侍朱瞻基回宫后,一连几夜都作恶梦,同样梦见一圈金色的火光中传出阵阵如野兽般的号叫声,弄得他有好长一段日子视睡觉为畏事。
一年后他的失眠症才慢慢痊愈,往事也逐渐如云烟般从心中淡去;却再也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桩往事又回到心头,而且,失眠症也回来了。
他反复地想着:
“兄弟……叔侄……总是骨肉相残……唉……皇帝的宝座人人想得……”
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脑海中也就越容易浮起朱高煦被活活烧死的景象,而且常有不经意的错乱闪来,竟仿佛那在铜缸中被活活烧死的人换成了朱祁镇,再一闪又换成了朱祁钰,再紧接而来的是自己全身不停地颤栗。
一抬眼望见映在窗纸上的月光,蓦的,他情不自禁地向着月光自言自语:
“怎么办?还是别让他回来吧!”
二
月光和雪光无法区分,都是天边的惨白青冷,而对朱祁镇来说,更没有不同;隔着覆了好几层毛毡的帐篷,所有的光都被阻隔了,四周是黑呼呼的一片。
在雪地里扎营,他唯一的感觉是寒冷,冷到肢体无法承受,冷到简直不欲存活,冷到他不曾察觉光源被隔绝在外,不曾觉得自己陷在黑暗中。
风声呼吼得自成一种韵律,他随着这韵律簌簌发抖;而更坏的是,他的神智竟有部分是清醒的;因此,除了寒冷外,他的意识也很清晰地体认到,王振早在两个月前就死了,而自己曾经到达过北京,在德胜门外待了五天,却走不进门里,现在又要退回大漠去;甚至,他还会询问袁彬和哈铭:
“喜宁为什么那么坏?”
而这一切都只有令他更加痛苦,情绪也常陷入不稳定的状态,有时,他会哭闹着喊:
“为什么不让朕进京?朕不是已经走到德胜门了吗?是谁不让的?是不是于谦?郭登不让朕进大同,于谦不让朕进北京;都是坏人!恶人!”
但有时,他的气息平顺下来了,又仿佛颇能体会到情势的复杂和无奈似的,哑着嗓子、低着头说:
“他们是对的——总不能让也先冲进城去,把城给占了!”
他并不糊涂,也不是完全不能面对现实,只是,日子过得太苦,他委实受不住了;偏偏,他的一切都操在也先手里,他无可抗拒地任由也先带着他在原野上奔驰,越过紫荆关,退出大明国土,北向苍茫的冰天雪地。
再一次的,大明国土离他一步步远去;他向袁彬问着:
“这回,也先又要咱们上哪儿去?”
袁彬告诉他:
“听说,要回瓦剌老营!”
他茫然地问:
“那是个什么地方?”
这便让袁彬答不上来了,他只能在心中猜想着:
“那是个极远极远的地方吧……是也先的老家,是他小时生长的地方……”
袁彬却告诉他:
“听说这回在德胜门上,也先死了个弟弟,也许要运回去埋葬吧!”
而这句话勾起了他心中的伤痛:
“啊,人若死了,都要运回家乡埋葬;若是朕也死了,他肯不肯将朕送回北京埋葬呢?而且,王先生死了,有没有人将他埋葬呢?”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泪珠随着马车的颠簸,一路滴在北行的路途上……随后,果然如袁彬所言,目标是瓦剌老营一一队伍在北走后又转向西前进,而且,路况越来越坏,天气越来越冷,相对的,他所受的折磨也越来越大;只是,处在根本无法自主的状态中,他只有一步步地向着也先的故乡前
进…
三
“也先一定还会再来的!”
于谦以他一贯铿锵有力的声音向面前的众人说:
“这一次,固然我方大胜;但也先毫不恋战,保全实力而去,必然是回塞外重新整补、调整战略;要不了多久又将率师南下。”
他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对于敌人的实力丝毫不敢轻忽,对于敌人的习性他也多方探究、思考后作出正确的判断,而且拟定了新的边防部署,以重兵屯守,并加派大臣出镇……
没有人认为他是“危言耸听”,瓦剌军的战斗力和军纪更是人人都己亲眼目睹过的,那股油然而生的恐惧感仍然留在心中,因而对于谦的话也分外信服,每个人都大力配合他的新计划,也带起了朝廷中的一股新气象;王振揽权时所造成的委靡奢华、曲柔逢迎的政治风气整个被压抑下去了。
而也先的心志确也不出于谦的预估,但,他急切要处理的事务,比于谦的预估要提早了许多。
他无须等到脱脱不花派去明朝献马的使者返回后再做处置——当这几名使者还留在明朝境内,在于谦的安排下由胡濙、王直带着去朝见朱祈钰,一连几天都受到隆重款待,得到丰富赏赐的当儿,消息灵通的他就已经得知了这件事,那是瓦剌军撤出紫荆关的第三天,大队的人马正在雨雪载途的泥泞中行进。
不等左右们将间谍送来的密信全部念完,他就已经勃然大怒:
“那几天,他的部队行进落后,我只当他无能;开战的时候,留在紫荆关外,我只当他胆小——原来,他的胆子可不小,私下勾结明朝,打算一起对付我——”
而且,他立刻把许多事情联想在一起:
“难怪,叫他去打辽东,去了许多天,却什么收获也没有——原来,已经跟明朝勾结了!”
他越想越气:
“也不想想他这个‘可汗’的位子是谁给的?是明朝吗?呸!忘恩负义的贱驴子!”
想着,他索性叫来伯颜帖木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咱们养了头吃里扒外的牲畜,必须宰了祭天!”
伯颜帖木儿兜头听上这么一句话,既不明所以,便不知如何答话,立时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弄清楚了缘由,却不敢多嘴,低头想了想,抓抓脖子又搓搓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
“这事,要不要再多打听打听?他好歹是名义上的‘可汗’,不管怎么样,总得顾到他的身份……还有,得让蒙古各部都服气……要不,等几天,他的队伍跟上来的时候,我去探探他的口气,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先冷笑一声道:
“还用看什么究竟?这个人就是抬举不得一一叫他顶个‘可汗’的名义,做个样子给旁人看看,他就以为自己是真的了,干起朝见‘天朝’的勾当来了;要是明朝那边许了他什么好处,他也就站到明朝那边去,联合起来对付我了!”
伯颜帖木儿讷讷地说:
“不会吧……他毕竟是……是姐夫嘛,给姐姐管着……他不敢的!”
也先更加鄙夷地“呸”了一声:
“你瞧他在姐姐面前怕得跟什么似的,在姐姐背后还不是照样搞别的女人!呸呀!什么姐夫!”
骂着又补充一句:
“专门在私底下反咬、偷吃!”
可是,他也知道,伯颜帖木儿的心思太简单,心性太厚道,别说是商议,连谈都谈不下去,更遑论要他帮着对付脱脱不花;但是,还有另外一个任务,比对付脱脱不花要容易些,也许伯颜帖木儿能够胜任——于是,他说:
“你跟阿拉处得还不错吧?”
阿拉在名义上的职位是“知院”①,职位挺高,但实质上的地位和实力都和这个名义不相称,手下的人马少得可怜,领地只有一小块,平常不受重视,当然更谈不上受尊敬,只能自己“凉快着”;偶尔派个任务给他,意思不是让他活动活动,而是让他别忘了自己是“被使唤的”,不过,这些任务都很小,小到让他增加不了实力,也立不了功勋,在蒙古各部中建立不了知名度。
但,现在的情形有点不一样,他人马少归少,却是目前除了脱脱不花之外唯一拥有私人武力的人——
“别让他跟脱脱不花联合起来,两只小羊加起来就抵得一头牛!”
伯颜帖木儿是想不到这些的,于是,索性明讲:
“阿拉就交给你一一要看得紧紧的,一点动静都要抓住!还有,对他客气点,交情放得深点,让他心里向着你,别让他跟脱脱不花站到一条线上去!”
他说一句,伯颜帖木儿就应一句“是”,应完之后又请示他:
“要不要约他来,兄长亲自跟他讲讲话?”
也先想了想道:
“现在不宜,咱们还在行军途中,突然另外把他找来,会让不知情的人乱猜乱想,也会让脱脱不花心里起疑!”
伯颜帖木儿“喔”了一声,称了“是”便告退,但,才走到帐口又被也先叫了回去,追加一声叮嘱:
“脱脱不花大约还不知道咱们已经得知了他私通明朝的事,你遇见他时,千万要小心,别走露了口风——当咱们不知道,咱们就索性装不知道吧!”
伯颜帖木儿还是恭敬地应是,可是一抬起头正好直接面对也先的双眼;他看见也先原本的满脸怒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沉的眼神,而且因为皱着眉头,他左眉上方的刀疤又更明显,整张脸上的神情比愤怒时还要充满杀气,看得他没来由地轻轻一颤,嘴里却不敢多说什么,忙忙转身退出去。
而不再说话的也先陷入了独自的思考中,眉头越皱越紧,刀疤也越显越深……他的心中隐隐兴起了一丝伤痛。
如果脱脱不花的叛己附明是事实,他将腹背受敌……对明一战失利,已是个挫折……他想得不由自主地吁出一口长气来:
“目前的情势太不利了——”
而且,他是孤独的;脱脱不花不听话了,亲弟弟死了一个,另外一个才具平庸,能为他分担的事太少;他像一只在大漠中独来独往的孤鹰,独自振翅凌空与群敌搏斗,相较起明朝的能臣勇将如云来——他忽然觉得,上天对他太不公平了。
①《元史·百官志(二)》记:“枢密院,秩从一品,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凡宫禁宿卫,边庭军翼,征讨戍卫,简阅差遣,举功转官,节制调度,无不由之。……至元七年,置同知枢密院事一员,……二十八年,始置知院一员,……”
“知院”一职位高权重,但北归后,情况大异,与元制出入很大。
阿拉德全名是阿拉克·帖木儿。
四
雪积了好几寸厚,行走起来很不方便,即使穿了高履也常陷足雪中,但是,大明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却完全无视于行走的困难,忙着在各宫各院之间穿梭往来,忙着办理各种必要的事——尤其是新的喜事将要到来的当儿,人人都忙得兴高采烈,满面红光……
朱祁镇失陷异地的悲伤气氛早已被朱祁钰登极大典的喜气给冲淡了,接踵而来的是大胜也先的捷报,再接下来,时节进入隆冬,该得准备新年元旦的到来了。
未来这个新元旦的意义非比寻常——这是景泰元年的元旦,是新皇帝登极后的第一个元旦,当然要举行一个比以往盛大两倍的庆典。
更何况,对朱祁钰个人来说,还有另一件喜事即将降临:新册立的汪皇后已有身孕,将在元旦前后分娩。她已生过一位公主,如果这次得男,将是他的第一个皇子,也就是现任皇帝的第一个儿子……
年轻、爱热闹、爱玩的朱祁钰哪里会不用这些借口大肆庆祝一番呢?
采办的预算也比往年加了两倍,宫廷院落中的一切装饰再度更新,大至陈设器物,小至灯彩椅披,全都显得加倍精致华丽;而出手大方的朱祁钰赏给各宫各院的物品也比以往增加两倍。
移居慈宁宫的钱皇后也不例外,甚至,她所收到的赏赐比别人还多。
太监们抬着箱笼到慈宁宫的时候特别向她禀报:
“两宫太后都有年礼给娘娘贺节,万岁爷特别吩咐,先把衣料等物送来,让裁缝们先来量身做了起来,汪娘娘也交代,要给娘娘挑最好的,而且一应物件比往年加倍……娘娘请看!”
一面说完,一面叩了首,再起身把抬来的箱笼逐一打开;而钱皇后却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
“菊心,看赏!”
每名太监一个红包,她早就准备好了;然后,她向来的太监们说:
“替我上谢两宫太后,万岁爷,汪娘娘——”
谢表也早就准备好了,交给太监带回去就可以;她又补充着说:
“容我腿疾痊愈,再亲向两宫太后、万岁爷、汪娘娘谢恩!”
虽然,她明知道,腿疾是永远也不会好了,但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所有的辛酸全都咬着牙吞下,直到太监们告退离去后她才失声哭出来。
她的左眼已残,右眼还能视物一一她很清楚地看见了箱笼中的衣料,不由得一阵刺心。
那是依例送给皇后御用的,品质一如往年,数量多了两倍;但,她此刻的境遇、心态全然与往年不同,这一件件衣料竟成为刺伤她的利器。
一方红素罗绣着金龙与百子花卉、一块红织金并蒂莲锦缎、莺哥绿福寿有余子孙万代织金妆花缎、拓黄绣金喜字锦缎,还有连着几箱图案不同的“百子”织金绣锦缎,分别是圆嫩可爱、梳着冲天辫的孩儿们所组成的沐浴图、观鱼图、捉迷藏图、考试图、斗殴图、揹背图、观摔跤图、猜拳图、放爆竹图、捕蝶图、杂戏图、蹦鞠图、斗蟾图、打猫图……绣件的设色鲜明,线条如画,每一个孩童都绣得栩栩如生,仅余一只眼视物的她看得眼一花,就恍如那一百童子都是活的,一个个地绕到她的膝下来打转玩耍……
她忍不住想要俯身去抱起那些孩子,不料已经坏了的腿根本站不稳,一动就一跤扑跌在地,菊心飞快地伸出手去扶她,却已经来不及,她跌落在锦缎堆中,抱着那绣出来的一百个孩子,失声悲哭起来:
“我哪里会有孩子啊!”
以“百子图”作为皇后衣饰,本意是吉兆,预祝皇后早生贵子……而现在,她已是“太上皇后”,这一幅幅的“百子图”只有令她心如刀割。
菊心没料到别人的一番好意会造成令她的心寸寸粉碎的情况,既想不出话来劝,自己也觉得心酸;而且,她扶住了钱皇后的双臂,钱皇后却不肯起来,连头带脖颈都埋进了锦缎中,一明一残的双眼一起流下眼泪,渗进那一百个孩子的世界里去。
而那些绣出来的孩子依然个个笑得天真烂漫,丝毫不解人世间的辛酸。
而就在她一住七年,迁出才两个月的坤宁宫中,新由郕王妃册立为后的汪皇后在逐一比看这些锦缎的时候,神态是笑得合不拢嘴。
她命宫女把整幅红素罗绣平金龙百子花卉的衣料摊开在桌面上;一个宫女先发出声饱含赞叹的惊呼:
“哟!这绣工真巧,连大小尺寸都算计好了,您瞧,这料子正好做一件夹衣,这绣样的格局恰好是夹衣的块面呢!”
另一个宫女拍手笑着说:
“快宣裁缝来,命他连夜赶制,让娘娘明儿一早就穿上这件‘百子’新夹衣,讨个好兆头,过些时候顺顺当当地生下个白胖皇子来!”
而挺着个大肚子的汪皇后正笑吟吟地仔细端详孩童们的造型,一面说:
“不忙,不忙,咱们先瞧瞧这些孩子们——”
一面用手一个个地指着:
“哟,你们瞧,这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呢……瞎!瞧那一块,一个小孩儿洗澡,旁边三个恶作剧,多有趣啊……哎哟,这几个孩子穿了鞋,那几个光脚呢!”
这每一个绣出来的孩子在她看来都是美好的,令她心花怒放、爱不释手,甚至,她连让人拿下去做衣服都舍不得;一百个孩子,她一个个地数着,用手指轻抚着他们以绣线组成的脸蛋,仿佛所有的孩子都是她亲生的,都得到了她的母爱,和她一起在完满无缺的天地间嬉游。
整整看了一个下午,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满足;黄昏时分,乳娘抱着午睡醒来的固安公主进来了;固安公主还不满两岁,甜嫩可爱得像一颗小蜜糖,一进屋,她立刻从乳娘怀里伸出手去勾着汪皇后的脖颈,汪皇后有孕,不能抱她入怀,只就着脸让她撒娇亲吻,一面向她说:
“乖女儿,睡饱了?吃点心了没有?来,看这个——好不好玩?”
固安公主看着鲜活生动的“百子图”,高兴地格格笑了起来,却伸出一只嫩藕似的小手指,用娇娇脆脆的童音问:
“这是谁?”
乳娘连忙教她说:
“这是弟弟——母后就要生弟弟了,生出来的弟弟就是这个俊模样的!”
固安公主越发高兴,笑得咧大了嘴,露出两颗小白牙和粉红色的舌头,一面用力地拍着手,一迭声地喊:
“弟弟——弟弟——”
汪皇后也越发高兴,笑得全身都摇晃了起来,伸手摸着固安公主的脸蛋说:
“乖!等弟弟生下来,你就有玩伴了!”
这句话固安公主不怎么听得懂,没有回应,只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汪皇后;却不料乳娘自作聪明,插过嘴来接上一句:
“弟弟是皇太子哟,将来做了皇帝,回过头来照顾姐姐呢!”
汪皇后顿时一愣,瞠目结舌,说不出活来,脸上的神色却整个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发出低声的叱喝:
“你在胡说些什么?皇宫大内不比郕王府,你可是不要命了?”
乳娘也吓到了,脸色在瞬间变成惨白,抱着固安公主,全身簌簌发抖,等到宫女们把固安公主接手抱过去之后,她立刻“咚”地一声跪倒在汪皇后跟前,连连磕头,满脸是泪地说:
“奴婢该死,娘娘恕罪——”
汪皇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你知道什么?太上皇的儿子早已立为皇太子,那是太后作的主——你这般地信口胡说,可叫我怎么做人?”
乳娘哭道:
“奴婢实在不知情,求娘娘恕罪!”
汪皇后叹道:
“我也不禀明万岁爷处置了,你自己出宫去另寻生路吧!”
乳娘哭着伏倒在地上,拼命地磕头:
“娘娘开恩,奴婢愿领责罚,求娘娘别撵奴婢出宫……娘娘开恩!”
几名宫女看得不忍,一起跪下来替乳娘求情:
“乳娘是无心之过,娘娘责罚她一顿好了!”
带头的宫女巧珊索性抱了固安公主一起到汪皇后跟前,向汪皇后低声进言:
“公主还小,要人照料,临时换个乳娘,一来人不好找,二来,怕公主不适应!”
汪皇后却摇着头、叹着气说:
“你们哪里知道‘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啊!要是弄得宫里谣言四起,或者话传到了孙太后耳里,那后果便是连万岁爷都吃不住的呀!”
巧珊小心翼翼,仔细地向她陈说:
“乳娘受了今天的教训,以后一定不敢再随便讲话了——至于今天的话,我们全部在场的人一起发誓,有谁传扬了出去,就让她烂舌根,不得好死!”
汪皇后听了,再次发出一声叹息,却不说话,也不再坚持撵走乳娘;可是,一天的好兴致整个被破坏,她再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乳娘的话在她心头形成了一道阴影,即使是在她原谅了乳娘之后仍然没能退去,她觉得难受极了;只有在回头看到固安公主的时候,心中才有一丝半丝的安慰,无声的悄自诉说:
“还是你好,将来,拣个好人家下嫁,一辈子舒舒坦坦的——犯不着还在娘胎里就得计较‘皇太子’的名位!”
五
瓦剌的老营位在阿尔泰山以西,由鞑靼部越过杭爱山,从乌里雅苏台一路西行,快马兼程,不出半个月就可以翻越阿尔泰山到达科布多①。
时值隆冬,荒漠尽成冰原,不但连绵不尽的山色覆雪成全白,日照一出便交互反射出万道璀璨眩目的金光,还幻化出种种花团锦簇般的虹霓霞彩,把座座冰山围绕得恍如仙境;而人间的风势更劲更烈,吹得雪花冰角互扑互舞;原本一望无际的黄沙大地上积雪成冰,在风雪中更显得苍茫辽远……当十多万的人马奔驰过冰原的时候,银白色的穹苍下多了排排长列、如飞般前进的黑影和轰然如雷崩动地的巨声,冰原上便多了一份开天辟地似的壮阔……
放足疾奔的马匹全身冒出热气与热汗,蒸融了落在马毛上的雪花;马上的骑士更因为急速前进而全身热血畅流,不但不畏寒,更有热气自口鼻中呼出,逼开飘来的雪花……率领全军的也先骑着他最心爱的雪白龙驹飞也似地前进,成为全队的灵魂,越发流露出一股逼人的英气。
这一路长行,日夜兼程地在马背上奔驰,使他觉得筋骨舒展,气血流畅,战败的郁闷之气很自然地从心中抒减了一半;而且,向着生长的故土飞驰前进,他的心里充满了激动、热切和一股无以名之的感受。
仿佛是龙归大海,飞鸟穿林……他原本就是一只在冰原旷野中长啸翱翔的苍鹰啊,回到冰原中,他过于巨大的双翅才能不受拘束地尽情展开,尽情舞动,尽情扑飞,尽情捕掠猎物;阿尔泰山之西的故土在召唤着他,无声无形,而深深牵
动着他的心;每靠近一步,他的心就多一分感动,多一股热流。
因此,他下令全军以“换马不换人”的方式赶路,尽量连夜间扎营歇息都省去,似便早日返回老营;而这么一来,朱祁镇受到的折磨就更大了。
拉着简陋座车的马匹飞快奔跑,他的两耳中日夜不停地灌满了轰然巨响,久了便麻木了;车厢外辽阔壮丽的冰原雪景根本进入不了他的视界,他缩坐在车厢中,抱紧裹在身上的毡毯,全身还是只有一种知觉,那就是冷。
露在毡毯之外的只有眼与鼻、口而已,但他还是觉得冷风无孔不入地从每一寸肌肤灌进身体里面,连指甲缝都不肯丝缕放过地渗透,然后,把所挟带的冰块吹进他的身体里面,冻结他的五脏六腑血液经脉;他觉得自己连心脏都结冰了,连颤抖都发不出来了。
有时,他觉得自己将要死了,甚至,已经死了;偶然间挤得出些许声音来的时候,他便断续地叫着:
“啊……好冷……啊……朕要死了……冷死了……”
袁彬和哈铭无计可施,苦思了两天才想到办法一一喂他喝下烈酒,让他的身体热起来,也让他借着酒力醉入梦乡,来忘记遭受的这一切苦难。
而他也就时时地依靠烈酒的作用,时时地回到温暖的大明皇宫。
王振身上的茶香弥漫了整个梦境。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全神贯注地看着王振那只洁白修长的手执着笔,笔端蘸着墨,在宣纸上一丝不苟地临摹宣宗皇帝画的《三阳开泰》;背景是一方太湖石,几枝翠竹,一片花叶,烘托出一只老羊带着两只羔羊的天伦之乐,老羊的神色极其怡然,两只羔羊稚态可鞠,一起在草地上嬉游,脸上俨然是天真无邪的笑容,极其友爱地伴在老羊跟前;墨色的浓淡控制得好,三只羊在画面上神肖得几欲跃然而出;他看得出了神,心里像吹饱了气的球,洋溢着满足感。
醒来后,他张开眼睛,怔怔地失神发呆;念头中不曾意识到王振已死,甚至,不曾意识到宣宗皇帝已逝;心中昏茫茫的,什么也分辨不清。
再合眼时,他却梦见了朱祁钰,以及大明皇宫的整体。
朱祁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时,整个人是错乱的、多变的;忽而和他一起回到了童年,一起梳着百花朝天辫,穿着朱红夹衣,一起在御花园中捉迷藏,打秋千,滚木球;年纪只相差两岁,身量也差得不多,玩耍中的两人异常友爱,一如宣宗皇帝笔下的两只小羔羊;果然,兄弟两人立刻就变成了两只小羊。
梦境中的绿草茵茵如碧,阳光暖暖映金,两只小羊互相追逐着在草地上打滚;却不料,晴空里一个霹雳打下来,朱祁钰顿时变脸。
一只由水墨喧染而成的羔羊瞬间变成猛虎,伸出利爪向他扑来;他吓得心跳如擂鼓,失声大叫着,四蹄翻滚,后退窜逃,而后挣扎着发出了人声:
“王先生……救我!”
而自已也在这一瞬间恢复了人身,小小的身体奋力迈足狂奔,从御花园的草地上奔进花丛里,越过凉亭、拱桥、回廊,跨过垂花门槛,奔向宫殿;一面跑,他一面叫喊着,寻找着王振的踪影;头上系着朝天辫的红丝绒绳松掉了,一小撮头发掉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四周的景物,看不到王振的身影,而两
条腿还是不停地跑着,跑着,嘴里还是不停地喊着……
四下里影影绰绰,似乎全宫的太监、宫女都站过来围观了,但是,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来帮他一把;整座大明皇宫中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却与冰原一样荒荒凉凉,他害怕得哭了起来,双腿越发没命地奔跑。
好不容易跑到了一座开着门的宫殿前,像是他所熟悉的仁寿宫,他毫不犹疑地提脚跨槛而入,却不料,那门槛太高了,他勉强跨过前脚,后脚却被绊住,一跤摔倒在地上,把额头撞得一阵巨疼,勉强仰起头来,眼前立着个满身金翠的宫装丽人,散发出阵阵的脂粉浓香来;他迫不及待地匍匐向前,抱住她的膝盖,一迭声地热切地喊着:
“母后……母后……”
却不料,回答他的是一个平板冷漠的声音,责问他说:
“你是谁?”
他大吃一惊,揉着眼睛抬起头来观看;果然,站在他面前的根本是个完全陌生的妇人,他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来。
不料,朱祁钰却从那妇人的身后转了出来。
己经长大成人的朱祁钰穿着全新的帝王服饰,胸前绣的五爪金龙虎虎生风,而且放射出无数道金色的光芒来,逼得他无法正视,只有一步一步地退后;退到门槛边,朱祁钰的脖子上忽然又多长了一个头出来,仔细一看却是也先,他吓得大叫一声,往后就倒,一跤摔出了门外,门里的一双手把门一推,“砰”的一声关上了,将他隔绝在门外,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一切都静止了,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沉进冰窖中,沉进死寂中……
再次睁眼醒来的时候,他的心反而是平静的,在对一切都彻底绝望之后,他茫然的眼神中既不再有企盼,也不再有喜怒哀乐。
耳中依旧是排山倒海似的马蹄声,自己则在颠簸中前进;雪光从车窗中拖过一条白布似的平面,他眨眨眼睛,看见袁彬和哈铭盘着腿坐在他身边打盹,他并不想叫醒他们;可是,没有人陪他说话,方才的梦境便更容易从心中翻卷回来,逼着他再重新回味一次;而且清醒时不比在梦中,他忆起大明皇宫的一切,绝望后的平静还是一点一滴地渗入丝丝的伤痛一一虽然他根本不确知此刻大明皇宫中的真实状况,以及他自被俘后就不曾想过的妻子儿女。
①日本学者和田清《也先太师》一文(收录于氏著《明代蒙古史论集》中译本。1984.6。北京。商务印书馆。)详加考据这次也先挟朱祁镇行进的路线,并推论此行未回漠北,仍在归化城附近。
六
《百子图》摊开在孙太后的面前,并没有引起她太特别的反应和感触,而只是随口和宫女们闲说几句:
“这料子,倒是比往年来得精致——绣工也长进了,把这一百个娃娃的小脸蛋儿,脸蛋上的神情都绣得不一样了;不像往年,娃娃们个个长得一模一样,一字排开,倒像是同一个娘生的!”
一句话把围绕着她的太监、宫女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她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宫女丹霞凑着趣说:
“普天之下,真有哪个娘能生出一百儿女来,那可是大明朝的国宝,娘娘得赏她个诰封才行呢!”
孙太后笑道:
“那是当然——就封她个‘百子之母一品夫人’,我索性连这块衣料也赏她做命服,穿着来朝见吧!”
蓄意说点笑话,多少能改善心情,时间也容易度过去;但是,两天后又发生了大悲的事——
朱祁镇的第三子见湜夭折了。
接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孙太后刚用过早餐,正准备叫执事太监来吩咐事情,见湜的生母万辰妃派来报讯的宫女到达了仁寿宫。
半带着哭泣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像针尖在刺:
“皇三子,方才……已经……断气了……”
她倏地一惊,圆睁的眼中射出厉光,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尖利地问:
“什么?你说什么?”
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事先既未听说见湜得病,心里当然毫无准备,忽然听到见湜夭折的禀告,她实在无法置信。
身体和声音一起发出颤抖,然后,她再问跪在地上的宫女:
“究竟怎么回事?”
“皇三子昨天深夜惊风,娘娘连忙召太医急救,还是救不了……”
听完话,她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心口扑扑扑地直跳,脸孔挣得雪白,脑海中却一片昏乱,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出声吩咐:
“丹霞,你到万辰妃那里去走一趟,替我好言好语地劝劝她,别哭坏了自己——她还有个见潾,要好生地照顾!”
丹霞去了许久,她才又仔细地想好下一件事,于是叫过李永昌来吩咐:
“你亲自去找给见湜看病的太医,先问个仔细,再让他一起陪你上万辰妃那儿,看见湜的尸——一定要弄清楚,见湜是怎么死的!”
李永昌懂得她的意思,垂首低声地回一句:
“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说着躬身行礼,然后退出去。
她怔怔地望着李永昌的背影,却不但没能放下心来,反而更有一种慌慌的感觉和说不出的难受,一个忍不住,竟然“呃”的一声,将刚刚吃下去的早餐整个儿吐了出来。
这下当然慌了满屋子伺候她的人,七手八脚赶上来扶住她,为她更衣净脸,扶上床去歇息,一面且忙忙地去宣太医。
太医开了安神的药,让她缓缓入睡;然而,进入梦乡之后的她却更加难受,梦境中的种种画面不停地困扰着她,令她浑身冷汗;醒来后她便不敢再合眼。
静静地躺着,双眼直视着月白底色绣满盘枝番莲花的帐顶,许久之后,她才逐一理清心中杂乱的思绪;但是,理清之后,阴影随之而来。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之后,强迫自已勇敢地面对问题:
“见湜的死,究竟是不是出自于‘谋杀’?”
她不能不弄清楚这个事实,更无法不往这个方向想;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皇宫里,要谋杀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更何况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没有人知道,可是她自己知道,她谋杀过的人多达十几个——不止是生下朱祁镇的那个宫女。
当年,宣宗的嫔妃只要有了孕,她就偷偷地命李永昌想法子让她们流产;如果是身份低微的宫女就更好办,在饮食里做个手脚,或者冷不防地推进御池,诓称是失足落水,总之办法多的是;唯一从她手中逃脱的只有吴妃和朱祁钰,那是因为吴妃特别精明能干,李永昌找不到适当的时机下手,这才让朱祁钰顺利地出生、长大成人。
而今,朱祁钰做了皇帝,吴妃与她并尊为太后……
她一定要弄清楚,见湜的死,是真的因急病而回天乏术呢,还是出自吴太后,或者朱祁钰的谋害?
翻来覆去地想着,眼前的盘枝番莲也在相互地纠葛、缠绵,看得她眼前一花,精细的线条成了模糊的一色,她发冷的心颤颤抽动:
“如若见湜确实是被谋害的,那么,见濬就更危险了——被立为皇太子的是见濬啊!”
她倏地坐了起来,抱紧了裹在身上的锦被簌簌发抖,头也开始发起疼来;但是,心里有事,她便全都忍下了,只向着帐外叫:
“丹霞——”
不料,丹霞去了万辰妃处还没有回来,李永昌也还没有回来,她听完守在帐外的宫女禀告这话就打消了念头,挥手命宫女们放下帐帷,依旧让自己独个儿坐在帐中。
她的寝具无一不是华美精致至极之物,可是,置身其间的她却只觉得心中烦躁、焦虑,而且念头像收不住缰的马般跑往一个方向,她反复地想着:
“小钰会不会对见濬下手?”
她希望自己想出来的答案是“否”,是非常肯定的“否”,好让自己放心;偏偏,心中的意念却总要朝着“是”奔去:
“人谁不自私?就算小钰现在没动静,见濬现在安然无恙,但焉知以后……小钰还没有儿子,但……他的皇后就要生了,万一给他生个儿子,难保他不会动手除了见濬,立他自已的儿子当皇太子……”
而更令她恐惧、颤栗的还在后头:
“到那时,什么都是他们母子的,谁还理我这个‘太后’啊!”
这么一想,心中发酸,两行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其实是一无所有的,尽管身份是这样的崇高尊贵……意识到这一点,她更都忍不住,索性把身体缩进被窝里,闷着头一路哭了下去。
等到丹霞回来的时候便着实吓了一大跳。
她跪在床缘边,用热手巾替孙太后净脸,一面小声地劝着说:
“娘娘,别再哭了,瞧您,眼都红肿了!”
然而,即便是对自己的贴身宫女,孙太后也不肯说出心中的话,却正好借题掩饰一一她硬咽着,抽抽搭搭地对丹霞说:
“见湜毕竟是我的亲孙子啊,可怜他才这么丁点大就走了,这是拿把刀挖走我心头的一块肉啊!”
说着,她越发泪下如雨:
“你替我想想,儿子不在跟前,孙子又少了一个……叫我怎么不伤心哪!”
几句话把丹霞也感染得鼻酸眼红,勉强克制着自己的眼泪好言相劝:
“太上皇总会回来的,到那时,一定再给娘娘多添好些个孙子!”
不料,这话听在孙太后耳中,越发刺心,只是明知丹霞是一番好意,怪她不得,却不想再与她多言,索性吩咐她:
“你才跑了一趟回来,下去歇歇吧,我还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么一说,丹霞只得退了下去;刚走到外殿,迎面来了李永昌;丹霞心热,连忙上前,悄悄告诉他:
“娘娘哭皇三子,两眼都肿了!”
说着又低声询问:
“总管,您看,要不要打发人去接常德公主进宫,陪陪娘娘,解解娘娘的骨肉之思?”
李永昌的年龄足足比二十一岁的丹霞大了一倍半,入宫服侍孙太后的时间当然也长了许多——在他的眼中,丹霞再怎么能干也还是个小孩,更何况,许多发生于多年前的往事根本就不是丹霞能知道的;常德公主哪里是孙太后亲生的女儿呢?宫闱之中的秘事,哪一件是单纯的?甚至,他连猜测都无须,凭直觉就可以确知,孙太后哪里是为见湜而哭呢?
但,这一切他都不方便告诉丹霞——他只随口轻描淡写地对丹霞说:
“快过年了,又走了个皇三子,宫里已经够大家忙得喘不过气,再接了公主进宫来,又要多出许多事情,我看省省吧!娘娘心里难过,能哭出来是好事;哭够了,时间过去了,慢慢也就把皇三子从心里丢开了——这几天,咱们小心伺候就是了!”
而事实也被他料中了。
哭够了,情绪宣泄够了的孙太后开始一秉她好强的个性,慢慢地武装起了自己……黄昏到临的时候,她主动叫人扶她下了床,漱洗更衣之后进了些许饮食;然后,她屏退了其他人,单只留下李永昌和丹霞两个。
她先间李永昌:
“你看见湜的事怎么样?”
李永昌很恭敬地向她禀告:
“回娘娘,依奴婢看,皇三子确实是急病不治——奴婢仔细地问过太医,到了万娘娘宫里的时候,金英和兴安也在,大家都再三仔细地查问;出来的时候,奴婢又和他们两个商议了一会儿,大家都认为,没有什么疑点;要真个非追究责任,只能说,老天不巧,皇三子在深夜里发病,还等乳娘叫醒万娘娘,万娘娘派人召太医,偏偏天下大雪,一来一去耽误了时候……”
总算证实了见湜的死不是出于谋杀,然而孙太后还是半晌不出声,两眼直视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语重心长似地说:
“这回是见湜——万一是见濬,那可不得了!”
见濬是皇位继承人……她的心里非常明白,必须竭尽全力来护卫见濬:
“皇帝的位子已经给‘她们’拿去了,皇太子的位子可不能再让‘她们’谋去;说什么我也要顾得见濬周全,长大以后把皇位要回来!”
因此,她交付给李永昌一个极不合理的任务:
“明天,你先到周贵妃那里走一趟,告诉她说,见湜的死,让我心里很难过,也放心不下其他的孙子,尤其是见濬——见濬是大明朝的皇太子,还是送到我这儿来养,让我每天看着好放心;眼下大家忙着过年,一等开了春,就把见濬,连同乳娘,都送到仁寿宫来住!”
说着又吩咐丹霞:
“这几天你就先张罗起来,把该准备的都先准备好;以后,皇太子由你照管一一养得他没病没痛地长大,我另外有赏!”
丹霞嗫嚅了一声:
“禀娘娘,奴婢不曾照管过小孩,不晓得要怎么照管……”
孙太后微(口西)了一声道:
“小孩吃吃穿穿的事,自然有乳娘和老成的嬷嬷料理,用不着你——我要你照管的,是防着他出事!”
丹霞还不明所以,张口欲待追问,李永昌却已然心领神会,暗中一拉丹霞的衣袖,随即向孙太后朗声道:
“奴婢遵旨,奴婢等都会尽力去办,请娘娘放心!”
这么一来,丹霞也就自动地打消了发问的念头,顺着他的口风往下说:
“娘娘放心!”
孙太后的心中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只是,心里还有些人情,想了想之后又向李永昌说:
“明天你去的时候,先挑几样首饰赏给周贵妃!”
李永昌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是”,孙太后又吩咐他:
“这事情先告诉金英和兴安,明天你顺便知会他们一声!”
事情一桩一桩地吩咐下来,孙太后的精神和情绪仿佛都好转了,因此,接下来的这一夜间,她显得愉快了些;即便眼睛的红肿未退,脸上也开始发亮,心里则多了一份幻觉似的充实感——她开始悄悄地对自己说:
“我亲自带大的孙子,总是跟我特别亲……将来,他做了皇帝,也会特别地尊我敬我……”
她沉浸在这个幻觉中,因为佯信而获得满足、喜悦,以及对未来的希望。
七
丧子的万辰妃却是除了伤痛之外还是伤痛,她不停地哭着,直到累极了哭晕过去……
这一夜,朱祁镇所有的后妃都齐集到万辰妃居住的长春宫,为早夭的见湜守灵——即便是一腿已跛的钱皇后,也不顾身边众人的苦劝,坐了软舆而来;周贵妃毕竟不敢带着已被立为皇太子的见濬同来,却把四岁的重庆公主给带来了,连同高淑妃、王惠妃、韦德妃、杨安妃,七个人围着万辰妃,陪着她默默垂泪。
七个人连同随侍而来的太监、宫女,把一座原本并不很宽敞的长春宫前殿空间都占满了,感觉上一屋子都是人,但是,所有的人都极少出声,气氛也就加倍哀戚。
见湜已经僵冷的小身体上覆着洁净的白布,一等特制的小棺木送来后就要入敛;由于是夭折,他尚未封藩,因此没有任何仪制;护送他远离人世的只有无声的凄寂,才短短几个月的生命不但丝毫没有分享到皇家的富贵荣耀,还连生身的父亲都无法通知到……
夜深了,稚龄的重庆公主终于忍不住困倦,揉了几下睡眼便伏在周贵妃怀中沉沉睡去,乳娘伸手抱了过去,四周又归于寂静,只有偶尔从铜火盆中发出几声“哔剥”的木炭燃烧声,像是试图减缓些许沉重哀伤的死寂之气。
钱皇后除下身上系着的玉珮,放在见湜身上,给他陪葬;那是她一向最心爱之物,出自于朱祁镇的赏赐,多年来从不离身;而此刻,她却亲手解了下来。
“就当是他父皇的一份心意吧……”
话没有说出声,她只是不停地流泪,已经全盲的左眼眼珠上没有光泽,转动起来一阵翻白,右眼却像会说话似地鸣咽着;看着她这个样子,万辰妃心里更在伤痛中又加添了一份不忍,一个克制不住,翻身跪倒在地,抱着她的膝盖失声痛哭着:
“皇后别哭了——让见湜下辈子来报答皇后!”
这么一来,其他的人也受到了感染,全都难以自制,不约而同地跪倒,伏地大哭,一后六妃,借着见湜的死,将蓄积的眼泪一起倾倒出来。
然而,这一后六妃毕竟已是“太上皇”的一后六妃,虽然还都只是二十来岁的锦绣年华,生命中的繁华却已经随着朱祁镇的被俘而远去了,整个世界都遗弃了她们——尽管七个人聚集在长春宫中哭尽了所有的泪水,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来,对整座大明皇宫和现任的大明天子,乃至于大明天下都没有任何影响。
而大明皇宫中的其他地方都是喜气洋洋的,尤其是乾清宫——大明天子朱祁钰的心中满是洋洋的喜气。
夜深了,他早已在宠妃陪侍下甜甜地入睡,在梦乡中,他一如常日地踏着大步登上金銮殿,坐在高大华贵的龙椅上,专注地倾听大臣们禀奏——几个月的皇帝做下来,他做出兴味了,不但不再有像八月间的恐惧、逃避的心态,还深深地爱上了种种做皇帝的感觉。
大臣们总是让他觉得,他是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最神圣的、最英明的人。
每天早朝的时候,全体文武百官总是一起跪倒在他的脚下,向他山呼万岁,然后,逐一地向他奏事……全国的政事都要由他来决定,都要由他来作主;而无论是哪一个臣子有了优秀的表现,大家也都先归功于他,称颂他“天子圣明”便连于谦带着军队打败了也先,也都被说成是“天子圣明、天佑
大明!”
这种掌握着无上权力和被人歌功颂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更何况,也先退兵后,朝中已经太平无事,土木之变后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他不但无须担惊受怕,还连一点脑筋都不用伤——这是实质上的“太平天子”啊,他满意、舒心透了。
有时,他会对自己喃喃地发问:
“以往,怎么不知道做皇帝有这么多好处呢?”
从小到大,日子总是过得浑浑噩噩的;身为皇次子、皇弟、亲王,一等一的“富贵闲人”,锦衣玉食,悠哉游哉——以往并不觉得“富贵闲人”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现在却知觉了,少了权力,人生便不算圆满!
因此,几个月来,他的心在几度转折之后,最大的感受便是:
“幸好没有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
因为开始热爱权力,他的心中便多了一份庆幸——庆幸土木堡一役的巨变,让自己有机会登上皇帝的宝座,掌握所有的权力!
而虽然这些潜藏于私心中的想法不能在外表上泄漏出来,人前人后,他也从来不曾说出口过;但是,在梦中,他无须隐藏而得以尽情抒发。
依稀是在早朝之上,他面对着跪了黑鸦鸦一地的文武百官,挑选出一个自己的心腹大臣,说:
“朕命你出使瓦剌,敕封也先为‘效忠顺义王’,朕要好好地酬谢他!”
然后,在全体大臣喊得如排山倒海般的“万岁万万岁”声中,他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
八
也先翻身下马,朝着率众来迎接他的萨穆尔公主伸出双臂,高兴地呼叫着,热切地拥抱着:
“妈妈——妈妈——”
他的生母早逝,而萨穆尔公主自返回瓦剌之后便与他长期相处,感情非常好,对他来说,萨穆尔公主便既是祖母又是母亲,他便昵称“妈妈”而视为最亲的亲人①;萨穆尔公主亦然,在她的几任丈夫和儿子都已死去之后,这个孙子便是她最亲的亲人,每次也先远行归来,她都要亲自离营到百里外迎接。
虽然,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行动不是很便利,但她还是坚持着这个习惯;这一次,她便在也先的妻子库尔岱福晋和长女齐齐克的陪侍下,坐着牛车,率着两百人的队伍走出扎营的山谷,到山前来迎接也先。
萨穆尔公主出身高贵,乃是额勒伯克可汗正室大福晋所生的大公主,年轻的时候是个绝世美人,是全蒙古最令人羡慕、爱慕的姑娘;不料命运却异常坎坷,半生的岁月里流离颠沛,灾难不断,不但印证了“红颜薄命”之说,也成为许多事件的关键人物。
从额勒伯克可汗为了补偿自己误杀浩海之过,将她嫁给浩海之子巴图拉开始,操控命运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捉弄她。
六年的恩爱夫妻,甜蜜得令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自以为是盛开在天堂中的鲜花;生下脱欢之后②,心中又多了一份做母亲的满足与欣喜,岁月的完好达到了无缺无憾的极致。
然而,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的心。
尽管做了额勒伯克可汗的女婿,尽管已经孕育了下一代,尽管已经得到了许多实质的补偿——尽管嘴巴上从来不说,神情中从来不现,外表上从来不曾流露出来过,个性刚毅坚忍的他,心中从来没有忘记过父亲被杀的仇恨。
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积极准备——六年后,巴图拉联络乌格齐,杀了额勒伯克可汗。
那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到头上一一
挚爱的丈夫杀了挚爱的父亲,而且是经过了多年处心积虑的准备!
她错愕、迷乱、惊怖、惶惧……她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抱着父亲已被砍下来的血迹斑驳的头颅,她痛苦得几乎发疯发狂,若非怀中还有个稚龄的脱欢,令她迟疑下来,她早已抽出佩刀割断自己的咽喉……
每一个夜晚,她都在脱欢熟睡之后就开始哭泣,直到天明,任凭巴图拉费尽好言劝解也不能改变;以往不知愁的、繁花盛开般的岁月已经远去了,她的脸上从此没有笑容;而鞑靼、瓦剌两部的冤冤相报、互相仇杀却才刚开始而已。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身不由己地走上了命运为她预设的道路,使她成为两部之间互相仇杀的关键人。
乌格齐强娶了已怀身孕的鄂勒哲依图,巴图拉却因为鄂勒哲依图是他最直接的杀父仇人,百般地寻找机会要除掉鄂勒哲依图;但她却在一种极其微妙的心态下维护了鄂勒哲依图。
明知道鄂勒哲依图是红颜祸水,但是腹中所怀的却是父亲的骨血,她不能让丈夫杀了鄂勒哲依图;更何况,乌格齐也是杀父仇人……她全力保护鄂勒哲依图生下阿寨,并且设法把鄂勒哲依图和阿寨送回鞑靼部,交付给父亲的旧部来照顾。
心里的痛苦这才稍稍缓和一些,觉得像是让父亲得到了一点补偿似的,微微地抒了点气出来——她自觉保全了父亲的骨血,而且,她认为,即便奈何不了乌格齐,也要让他失去鄂勒哲依图!
然而,她再也料不到,这么一点小小的补偿、泄愤与报复竟引来了更大的灾难。
十五年后,她的同父异母弟阿寨虽然还是个少年,却因为是“黄金血胤”的成员,是额勒伯克可汗的亲子,而受到额勒伯克可汗旧属的拥戴,具有相当可观的实力;这股人马和阿鲁台、阿岱可汗的人马联合起来一起进攻瓦剌部。
这一次,因她的保护而顺利出生、逃离险境的弟弟杀了她的丈夫。
也一样是个晴天霹雳,但,这一次,她的反应大不相同。
不再抢天呼地哭喊,不再因为无法接受事实而战栗,不再兴起想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成一片茫然,脸上全然麻木,一点表情都没有;悲哀到了极致,她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点声音。
伤痛和酸楚还并非全是为了丈夫的死——她开始对人世的无常与天道的无情有了新的体悟,她所痛所惧所哀的也不只是亲人间的互相仇杀,而是上天的拨弄;几度,她茫然问天,难道自己的命运是受到了恶魔的诅咒吗?虽然上天不回答她的问,但是,她自己的心却因双眼面对着澄蓝的天色而生出了一股新的力量,她要求自已学会养成刚毅坚忍的个性,学会坦然面对一切苦难,更何况,身为母亲,她首先就得对自己的儿子负责。
她和脱欢一起被俘,为了维护脱欢,她答应改嫁阿岱可汗;几经努力,也终于设法让脱欢逃出鞑靼部,回到瓦剌部去。
而脱欢毕竟是她和巴图拉的儿子,个性继承了双份的刚毅坚忍,即便没有父母的照顾,也能在历经二十二年的奋斗后成为真正的强者,重振了瓦剌部的声威;而第一件要完成的心愿就是为父亲报仇,打败鞑靼部,杀死阿岱可汗、阿鲁台和阿寨。
第三个晴天霹雳打下来——
这年她已六十岁,原本娇美丰艳的脸庞上,已经布满了纵纵横横的皱纹,腰背都佝偻了,齿牙松动,头发花白,别离了二十多年的脱欢提着阿岱可汗的人头,站在她跟前的时候根本认不出她来;但,事实就在眼前,这母子重逢的情景更像是恶魔的诅咒,命运的捉弄。
而这一次,她笑了,凄厉地仰天大笑,像是要还给上天一个诅咒,但却没有任何语言。
亲生的儿子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弟弟……她的亲人们总是互相残杀,一而再,再而三地循环、轮回。
她的心中冷到极点后,只剩下一丝鄙夷的念头:
“我这一生从未为恶,上天却这样对待我——从此,我不相信世上存有天理!”
脱欢将她迎回瓦剌部奉养,她自认为是苟活,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一切都不计较、不在意,每天闲闲地让孙辈们陪着她聊天解闷,其他的事一概不关心,直到有一天,脱欢来告诉她:
“ 我考虑了许久,决定从阿寨的三个儿子里挑一个出来做可汗——为了安抚其他几部的人心,不得不这么做啊! ”
她原本多皱而下垂的眼皮慢慢地抬拉起来,眼前的阴影被赶到心里去;她定定地看着脱欢,慢吞吞地发出一声低哑的询问:
“你准备挑哪一个?”
脱欢扬了扬眉毛说:
“脱脱不花——”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问:
“是什么原因?因为他是长子吗?”
脱欢笑了,很坦率地告诉她:
“这只是用来搪塞别人的话——真正的原因是脱脱不花又笨又听话,最适合拿来当傀儡;我已经私下跟他说好了,让他做可汗,每年分他一份财物,事情全部听我吩咐,我的名义还是太师淮王!”
她的眼皮缓缓地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前的光;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地问:
“你该不会,过上几年就把他给杀了吧?”
脱欢笑笑说:
“那就看他自己了——要是他一直乖乖地当个听话的傀儡可汗,我就没有必要杀他;要是他哪天不听话了,那就难说了;不过,这也是我要立他当可汗的原因呢,像他那种脓包,万一不听话起来,不用太费力就可以除掉!”
她的心里轻轻一抽,轻轻发出叹息,嘴里却不说话,任凭念头缓缓在心口徘徊、徜徉:
“世上有哪一个人做了可汗以后,还肯长长久久地做个听话的傀儡呢?过不了几年的……”
然而,早已洞澈人心和世情的她却懒得把这话跟脱欢说;她知道,说也没有用,已经长大成人,一心要做全蒙古领袖的脱欢根本不会接受任何意见。
而脱脱不花是她的亲侄——不祥的预感降临了下来,她直觉地认为,脱欢迟早会杀了脱脱不花,她身边的亲人们又将要展开互相残杀的新循环。
但,她仅仅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微微一颤之后便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她的头慢慢地垂了下来,眼皮慢慢地合上,接着便打起瞌睡来,半头灰白的发有几根无力地下垂在额前,烘托得她脸上的皱纹更加分明,更加如深深的沟渠纵横交错。
脱欢只好默默地退开了去,留给她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入梦。
但,上天也许总是要故意捉弄她,这一次便开了她一个玩笑——她不祥的预感没有成真,脱欢并没有杀了脱脱不花;但是,身边降临了别的不祥,那便是脱欢死了!
脱欢急病而亡——是她的亲人中唯一不是死于杀戮的,但是,她几乎是用一种错愕与迷惘的感觉面对脱欢的死……她衰老无力的生命因为经历过太多惨事而再也咀嚼不出伤痛,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用发着颤的枯瘪的双手,为儿子的尸身盖上洁净的白布,以及轻抚着孙子的脸颊。
而孙子也已长成壮汉,常令她在深深的注视之后悄然在心中打起寒噤——也先的容貌比脱欢还要酷似巴图拉,除了让她感到亲切和血肉相连之外,也让她感到恐俱。
会是巴图拉转世吗?
即便不是,也先的身上也承袭着巴图拉的血缘——巴图拉的刚强和勇敢、野心和霸气、坚忍和果断,以及那种想要成为全蒙古共主的欲望,全部在也先的身上重现;甚至,也先的雄心还更超过巴图拉!
而她与也先之间且多了一份奇异的缘分,彼此都视之为最亲的亲人——在她对一切都看淡之后,这种感觉便分外不寻常,也成了她在垂暮之年,心中唯一存有的温热……
强劲的寒风在虎虎的呼啸声中带着尖锐的哨音,像是岁月的羽箭在时空中急速地掠过,也催动着雪花满天飞舞,天地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浓雾、罩上了一顶纱帐;而经历过太多变故的她置身在风雪中,只能以一个迟缓的手势来代表一切。
也先取代了库尔岱和齐齐克,亲自陪侍着她缓缓地掉头回转,一起向老营前进;跟在后面的十万大军也就自动调整了速度,一起放慢脚步,因此,一长列的队伍便迤逦得更长。
她其实没有话要说,但是有也先在身旁,心中就有一股奇异的充实,也先亦然,却比她多出了一些别的——人在祖母身边,他当然联想到了祖父和父亲……心中的充实感便包含了自觉的使命感,也重新生出一股精神力量,使他的斗志再次高扬,在到达山谷中的营帐前就已经作好一个新的决定。
两天后,他在清晨的跑马归来后召见了喜宁。
他明确地指示喜宁:
“我的人马最快半个月内就可以完成整补,你替我拟几个征明的办法来,咱们一个月之内出兵!”
喜宁胸有成竹地回答他:
“这个时间正好——现在是岁末,太师如果在正月里出兵,在时机上就能占到便宜!明朝的人过年是大事,歌舞欢腾,直到过完元宵节才会慢慢淡去;更且今年是闰正月,要过两个元旦、两个元宵,前后两个月,明朝的人都在过节,边关的事情自然就先疏忽了一半——太师在这个时候出兵,正好抓住明人疏于战事的时机啊!”
喜宁投降了四个多月,朝夕和瓦剌军士相处,已经把瓦剌腔的蒙古语学了个七八分,除了少数几个字眼还需要传译替他向也先作些说明之外,已经可以和也先直接谈话,而这一番话也说到也先心坎里去了,顿时就赞许得连连点头:
“好,好,你赶快给我想出征明的计划,打了胜仗,我有重赏!”
喜宁其实早在回瓦剌的半路上就已经想出了许多主意,全部装在脑子里备用,也先这么一提,正好得到发挥的机会,一股脑地一条一条仔细说给也先听。
他告诉也先:
“明朝和蒙古之间国界相连几千里,明朝设的‘九边’重镇却不一定每镇都兵强马壮,难以攻打,能够长驱直入的路线也不只宣府、大同、紫荆关、居庸关这几条——紫荆关和居庸关确是距离北京最近的关口,但如果要直下明朝内地,绕辽东从山海关进入才是捷径,此外,若由宁夏入境,直趋江表,便可以进据明朝的南京;太师现有明朝的太上皇在手,若是带着他直入南京,便可逼迫明朝分裂成南北两部,太师的‘渔翁之利’可就大了!”
也先先是听得兴味盎然,频频点头,但是听到后头就听不懂了,于是连忙打断话头,问:
“慢来,慢来,你仔细地说,什么是明朝的‘南京’?”
喜宁只好回头仔细地解释一番,从明太祖建国之初定都南京的缘由开始追溯……这么一来便整整地耗去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而一座南京城还没有讲完。
也先意犹未尽,索性赏了喜宁在帐中进午餐,要他边说边吃;哪里知道,这个吩咐才交代下去,萨穆尔公主却派了人来传话:
“老福晋已经准备好了美酒,宰了一头羔羊,请太师前去与她一道享用!”
这个话来得突然,也先更不免心中纳闷:
“她已经没剩几颗牙,好几年都不吃肉,只靠喝乳度日,怎么忽然叫我去陪她吃羊?该不会是要跟我说些什么来着?”
但他毕竟不想违了萨穆尔公主的心意,吩咐喜宁:
“你就在我帐中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起身,带着几名侍卫去了;萨穆尔公主的帐包离得并不远,不过片刻就到了,他让侍卫们留在帐外,自己掀门入帐。
迎面而来的先是一道扑鼻的香味——一头在火上烤着的小羔羊已经有七八分熟了,肉色已成金黄,油脂如珠串般顺着热气轻轻突起、滚动,把香味朝四下里扩散开来,令人一闻着就觉得饿。
也先吸了两口香气,笑向萨穆尔公主说:
“妈妈今天好兴致,想到要替我解馋!”
一面说,一面举目把整座帐包都打量了一遍,萨穆尔公主不但只单请他一个人来用餐,连一向负责陪伴她的库尔岱和齐齐克都被支开了……他越发认定了自己的揣测,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满脸笑容地坐了下来。
侍女们上来为他斟酒,拔出小银刀,就着火上切下一块块香喷喷的羊肉,奉到他的面前,也为萨穆尔公主端来热奶,午餐便正式开始了。
萨穆尔公主笑眯眯地说:
“特地给你烤的羊,你尝尝!”
她的牙齿所剩不多,讲出来的话不很清楚,但是,听在也先耳里却不但毫无差池,还充满了亲切感,连带着把心里的许多陈年往事都勾了起来。
他一向食量大,长到十来岁,一餐便能吃掉一整只烤羊,以往,萨穆尔公主疼他,常常亲自为他烤羊,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光每一片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在祖母慈爱的光环下进餐,胃腹与精神一起拥有满足感;直到长大成人后,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投入了征战之中,四处奔波行军,在祖母慈爱的眼光下进餐的次数相对地减少了,这才成为记忆与怀念。
难得的是,往昔的满足感又回来了——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温暖,一种微妙而特别的感觉布满了全身,再加上肉香的诱惑,胃口立刻大开;他也就一如往昔地,在祖母的慈光中开怀大吃起来,不多久的功夫就把一壶酒和一只烤羔羊吃得一点不剩。
然而,就在全身涨满饱足感的刹那,他下意识地一抬头,挺胸欲伸懒腰,双目正好直对着萨穆尔公主的眼眸,霎时间,他不自觉地轻轻一颤。
他看到了萨穆尔公主的眼中流露出以往所没有的……微微带着一丝深沉和几许闪烁,从她那皱得遮住一半眼眶的眼皮缝隙下流出来,泄露了她心中的秘密。
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所训练出来的敏锐与警觉使他的心开始往下沉落,全身的肌肉慢慢地绷紧。
果然,萨穆尔公主在目光幽幽地转了好几圈之后,定定地正视起他来,而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干瘪的嘴唇中开始发出声音来:
“我老了——很多事都弄不清楚了;你是我最亲的人,有什么事,你可要跟我说清楚!”
她似有无限感慨,却没有把心里的话直接讲出来,也先只得耐着性子,以最温和的语气和声音对她说:
“妈妈要问什么事?我一定全部讲个清楚!”
萨穆尔公主微带茫然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伤痛,然后直视着他说:
“我怎么听说,孛罗死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却听得也先心中一刺,移开眸光,避开她的正视,口里含糊地问:
“妈妈听谁说的?”
心里则在快速地转动,追寻这个泄密者的踪影……为了怕引起年迈的萨穆尔公主的悲伤,他早在决定返回瓦剌老营的当天就已经下了命令,绝对不许任何人透露孛罗的死讯……一股愤怒的感觉从心中涌起:
“是谁敢不遵照我的命令,把孛罗的事给说了出来?”
回到瓦剌老营才两天,话就已经传到萨穆尔公主耳中——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
他当然要把这个人揪出来,处以重责……
但,萨穆尔公主却不回答,而以微弱的声音说:
“你先别问是谁说的,只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孛罗是怎么死的?”
他勉强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气,慢慢地抬眼看着萨穆尔公主;他看到一个已经衰老无力的生命在以最后的眼光注视他,那张曾经美丽过的脸庞、曾经有力过的双手、曾经照顾着他长大的岁月,和眼前的画面一起交错,一股不忍的感觉缓缓地从心中攀爬上升,牵动起一点点的酸意;他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气,低哑着声音说道:
“妈妈,我从来不对你说谎……这一次,也不会;孛罗确实是死了,是在攻打明朝的德胜门时战死的!”
说着,他一挺胸膛,索性直接的面对,并且放大了声音对萨穆尔公主说:
“这次征明,我们战败了——除了孛罗以外还死伤了不少人马;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在作准备,半个月后直捣明境,为我们死去的人复仇!”
不料,萨穆尔公主一听这话,忽然起了一个强烈的反应,她的身体明显地发出了颤抖,两片嘴唇一阵哆嗦,眼神中升起一道受了伤似的惊慌:
“复仇?怎么又要复仇?”
她心中的伤疤被重新戳破,重新流出鲜红的热血;她抬起流露着慌张的双眼,宛如求救似地看着她的孙子,粗哑着声音说:
“这样打杀下去,只有仇上加仇……你不能罢手吗?仇是复不完的啊,只有多添杀戮而已……”
然而,也先的心情与她大不相同,听她这么说,胸口便不由自主地鼓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放缓,勉强保持着礼貌,维持着平静温和的口气说道:
“妈妈,以往,你跟我讲了许多蒙古的英雄故事——成吉思汗不就是排除所有的困难,起兵为他父亲复仇吗——怎么,你今天,竟然希望我做个狗熊?”
说着,他摆出一个恭敬的姿态向萨穆尔公主行了一个礼,然后立刻转身迈开大步,走出帐包去了。
萨穆尔公主想要叫住他,怎奈,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只微微地举起一只手,伸出枯如鸟爪、皱如水纹的手掌来,无力地颤动了几下,之后就垂了下来,连眼角慢慢泌出的泪珠也使不出力道去擦拭而任由它缓缓下滑,沿着脸
颊淌行,而后落到心口。
而也先根本看不到这个情景——头也不回地走出萨穆尔公主的帐包后,他立刻就在侍卫们的簇拥下翻身上马,往自己的大帐扬长而去。
天地之间风雪交加,但他的心中一片火热,除了情绪起伏之外,更因为是想着征明的新计划而加倍亢奋。
一回到帐中,谨遵他的命令,留在帐中一步也不敢离开的喜宁立刻迎上来,重新陪着他投入规划一场新的战争的热头中。
但,他并没有遗忘了萨穆尔公主的反应——等他与喜宁谈完话,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来之后,他立刻着人去找伯颜帖木儿来。
他告诉伯颜帖木儿说:
“有人把孛罗阵亡的事告诉妈妈了——”
伯颜帖木儿顿时发出下意识地反弹:
“不是我——”
只是随即心念一转,又结结巴巴地问:
“是谁?这么差劲,不是会让妈妈很伤心吗?”
也先冷哼了一声道: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敢不听我吩咐,私下里搞鬼的,不会是你,也不会是别人,别的人根本到不了妈妈跟前讲话;这件事,除了脱脱不花以外绝对没有第二个人!”
伯颜帖木儿吃惊地问:
“是他?会是他吗?他是妈妈的侄儿,怎么拿话去刺伤妈妈?妈妈已经很老了,他又不是不知道……”
也先越发冷笑:
“那种畜牲,哪里会想到妈妈伤不伤心——他敢勾结明朝,就是心里不服我,我说的话他都不遵;而且索性到妈妈跟前去卖乖,说成我不济事,把孛罗带出去,让人家给打死了,好让妈妈认定我是个不中用的人!”
伯颜帖木儿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出话来接腔,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
“妈妈向来疼爱我们,现在一定很伤心,要不……我们这几天都先不忙别的,尽量多去陪她……”
可是,也先却不接受这个建议;他向伯颜帖木儿挥了一下手,也像挥走心中的烦躁似的有力,然后皱着眉头说:
“我还要出兵征明,谁有那些多余的时间?叫女人们多去陪陪就行了——好在她遇过的生生死死的事已经多得数不清,想得开的;挨上几天,慢慢的也就不难过了!”
说着立刻又吩咐伯颜帖木儿:
“我定在半个月后出兵,赶在汉人的元宵节前攻城,从现在起就要作好准备,你的人马要先整顿好,等我的号令分配路线——我打算让你跟阿拉一路,你先挑几个精明的人,潜派到他营里去,仔细看着他营里的动静!”
这个使命倒是让伯颜帖木儿有话可说了,他频频点头,一迭声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人马随时可以出战的!阿拉我也会看紧的!”
也先满意了,“唔”了一声道:
“这次要多加把劲,替孛罗讨点甜头回来!”
可是,话还没全说完时,他的心里又想起了别的事来;于是,顿了一下之后转而问:
“那个‘太上皇’怎么样了?”
伯颜帖木儿回答他:
“只要是醒着,他就喊冷,只能让他从早到晚都坐在火盆边——嗐!没见过那么怕冷的人,弄得伺候他的人老来跟我说,我哪里有办法呢?又不能叫天别这么冷!”
也先听了忍不住“嗤”的一笑,眼里闪过了一道奇异的光;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暖昧的神情,笑得更加诡异地对伯颜帖木儿说:
“多给他几件皮裘好了,别把他冻死了一一说不定,咱们还要拥他在南京复位呢!”
注释
①古代蒙古的习俗,一般儿童也常有呼祖母为“妈妈”的情形,似为亲()的表示。
②白翠琴著《瓦剌史》页33,引《蒙古源流》卷五载,也先生于1407年,萨穆尔公主于1399年前后嫁给巴图拉,推论脱欢似非萨穆尔公主亲生。
但,1399年为额勒伯克可汗去逝之年,各书未详记萨穆尔公主出嫁之年,待考。
九
宛如有一把尖刀在刮他全身的骨头,有千万根针尖在挑刺他的骨髓;辽阔壮丽的冰原对他来说是地狱,他踏着布满了刺刀的梯级一层一层地往下坠,坠到漆黑的第十八层。
然而,就在他自以为即将死去的当儿,生命忽然又出现了转折——
袁彬带着一道奇异的神采,叫醒他半清半迷的神智,告诉他说:
“岱总可汗要来见驾一一再过片刻就到了!”
他缓缓地张开眼睛来,茫茫然地、下意识地发出个模糊的声音:
“什么?”
袁彬急了,催着他说:
“上皇快醒醒,让臣等先整整衣冠一一蒙古的岱总可汗就要到了!”
“哦,啊,噢,岱总可汗……”
朱祁镇总算会过意来了:
“蒙古可汗——以往,他每年上表朝贺……啊,朕想起来了,他叫做脱脱不花!”
袁彬看他神智清楚了,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叮嘱一遍:
“听说他还是也先太师的表叔和姐夫——再怎么说,他总是蒙古各部的共主,他要来见驾,总是件好事,上皇好好跟他说说,说不定有什么转机!”
朱祁镇眨巴着眼晴说:
“他会命令也先放朕回去吗?”
袁彬打心底暗自叹口气,想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回答他:
“试试看,请他去跟也先说说看吧!”
朱祁镇睁大了眼睛,朝半空里茫然地张望了一会儿,心里开始升起希望,袁彬却趁着这空档迅速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不一会儿,哈铭进帐来了,低声地说:
“到了,已经下马了!”
话还没全部说完,已经有一些声响传进帐来,紧接着,一名通译先进帐来,操着半带蒙古口音的汉语大喊一声:
“蒙古岱总可汗请见!”
然后,他礼貌性地向着朱祁镇施了一礼,再重复一次说:
“蒙古岱总可汗请见!”
朱祁镇挺直了胸背坐着,心中蓦的一热;这是他自被俘以来,所遇到的最好、最有礼貌的态度……他打内心深处发出一个轻颤,一股莫名的感动随之而起,心里所怀的希望也就更浓了。
尔后,脱脱不花的笑脸出现在他的眼前,越发令他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脱脱不花不会讲汉语,无法与他直接交谈,所有的话都必须经过传译转达;但是,他从脱脱不花的笑脸、眼神和客气的态度中感受到了友善,而且,脱脱不花还送给他一件珍贵的貂裘——这在以往贵为天子时是极其普通的东西,到了此刻的患难之中,着实令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发自真诚地向传译说:
“请上达可汗,朕铭感五内,永不忘怀!”
而就在传译使用蒙古语向脱脱不花转达的时刻,他想好了措词,紧接着便发出试探的话:
“朕若能回到明朝国内,必然报答可汗今日的盛情!”
哪里知道,脱脱不花的心思没有这些曲折,根本没有听出这弦外之音来——传译所转达的话是:
“太上皇吉人天相,将来必有后福——脱脱不花以往常受明朝丰厚的赏赐,今日的敬献,还不到往日所受的百之一、二呢!”
这么一来,话就说不下去了,脱脱不花学着汉人的样子,举起双手来在胸口相握,向着朱祁镇拱了几拱,意思就是要告辞了;心中虽然略带着失落感,朱祁镇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端坐着接受了脱脱不花和传译的相辞,而心中暗暗地难过起来。
哪里知道,脱脱不花离帐而去之后,跟在他后面的传译却在帐口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朝袁彬和哈铭招手。
袁彬、哈铭交换了个眼色,最后决定由哈铭跟着那名传译出去谈话;这一去却去了许久才回来,而且带回非常多的话。
“岱总可汗的心里向着上皇呢——”
他的神情和语气中都带着几分兴奋,不但使他自己的脸颊发出了几许红光,也把朱祁镇那原本已经开始下沉的情绪给拉了起来,发出一声未经思考的童稚似的欢呼:
“啊,他肯下令给也先,放朕回去了!”
哈铭压低了声音说:
“这点他没说——岱总可汗是想联合我朝对付也先,据那传译说,上回也先进攻北京的时候,岱总可汗没有出兵;后来,他还派了使者到我朝,会见过好些人;这回来见上皇,为的也是这个……”
朱祁镇听懂了,“哦”了一声之后说:
“原来鞑靼和瓦剌就既是亲戚又是死对头——朕以往听大臣们说过,原来是真的!”
接着又追问哈铭: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让也先放朕回去?”
哈铭道:
“这倒没有——他只说,想跟上皇联合起来除掉也先;想来,只要除掉了也先,上皇自然可以南归了!”
朱祁镇正要再言,一直在默默听他们说话的袁彬突然插嘴,冷冷地说道:
“咱们如今连自身都难保了,还有什么条件跟他联合起来对付也先呢?”
这话非常实际,但是哈铭还要在嘴巴上硬几句,于是讷讷地说:
“他的意思或许是,请上皇写信,着令朝廷调兵遣将,与他一起合攻也先……”
袁彬叹了一口气道:
“如今的新朝文武,理会过上皇的令谕吗?大同城外那一回,我可是亲身领受过的!”
说着,他咬牙一顿:
“依我看,这事行不得;万一给也先知道了,还会‘偷鸡不着蚀把米’,把我们自己的处境弄得更糟;要是惹恼了也先,更是死路一条!”
这么一说,哈铭就不作声了,摸摸鼻子,低下了头,“唉”的叹出一声气来之后,就自顾自地转头去把燃着的火挑得更旺些;火光把他的脸颊都映红了,掩去了他心中的沮丧,趁着这当儿,他悄悄地调整自己的情绪。
而朱祁镇没有得到这道掩饰,神情中的沮丧很明显地流露出来——生命中的转折如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他再次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入又黑又冷的地窖中,接受命运的折磨。
袁彬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已经作好准备,预防他因为承受不了这直接面对现实的语言而痛哭起来……
然而,这一次,朱祁镇的表现竟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朱祁镇仿佛已经从一次又一次的苦难的煎熬中,学会了一些他以往所没有的成长,开始在人生的领域中向上攀爬——他没有再放声大哭,也没有再昏迷过去。
尽管脸色白得极其难看,尽管眼神中满溢着难过,尽管他的全身都在颤抖……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自己用上排牙齿咬住下嘴唇;再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来看看袁彬和哈铭,突然说道:
“袁彬说得对,咱们实在不能蹚进蒙古内斗的浑水里去!”
一句话听得袁彬不自觉地热泪盈眶,险些激动得抱住朱祁镇大声欢呼:
“上皇,您总算长大了!”
哈铭则是转过头来问:
“那么,咱们该怎么应付眼前这两边儿?”
朱祁镇随口回答:
“脱脱不花如果再派人来,咱们就明白地告诉他,断了他的想头!”
然而,这个意见袁彬却不赞成——他急急忙忙地拦着说:
“啊,不,不成!不能得罪脱脱不花——万一他脸上挂不住了,恼羞成怒;甚至,因为咱们已知他的心念,为防泄密,索性来个杀人灭口——”
因此,他主张:
“须在表面上敷衍他,却不能真个与他合谋,尤其不能有片语只字的把柄落在他手上!”
他的话中饱含历经沧桑后所体悟出来的人情世故,听得朱祁镇百感交集,但是,他只微微地张了张嘴之后就合上了,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发出一个低哑而相当平静的声音说:
“袁彬说得对,两边都不能得罪,否则便将有杀身之祸——咱们必须拿捏住分寸,把他君臣两方都敷衍好!”
往昔的孩子气和情绪化的说话方式都在渐渐地改变,他开始展现出原来早该具有的稳重来,眼光中流露的除了沮丧、无奈和无助之外也多了一份沉静,像是生命中又降临了一个新的转折……趁着这个当儿,袁彬把握时机向他提出一件别的事情:
“我朝被俘的将士,还有几十人在伯颜帖木儿帐下,据臣所知,他们之中绝大多数的人心怀上皇,只是苦无适当时机可以拜见;如今正逢岁末,臣想请示上皇,容臣去向伯颜帖木儿请说,许我朝俘虏,除夕来向上皇辞岁,或元旦日来朝贺……”
朱祁镇怅怅地说:
“我也心怀故臣啊,只要你说得伯颜帖木儿点头——啊,不过,别把喜宁找来!”
袁彬立刻点头:
“那当然!”
朱祁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依你看,伯颜帖木儿会答应吗?”
袁彬谨慎地回答:
“他平日总是笑眯眯的,看来挺和气,对我朝的人也还算和善,好好地去跟他说说,至少有八分希望!”
朱祁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
“这件事,你好好地去办——联也好想见见我朝的人!”
说着,他的神色一黯,愀然叹道:
“都是朕害了他们!”
这个话,袁彬和哈铭统统不敢接腔,而且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以避免勾引起朱祁镇的悲伤来;偏偏这一天夜里,原本已经难以承受的寒冷又更增加了一倍,哈气成露,酷寒彻骨,帐包里虽然生了火,但只要隔了两步就感受不到火的暖气,朱祁镇冷得无法入睡,即便已不再如孩童般地啼哭,也仍然免不了悲从中来。
他先是向袁彬说:
“你一定要说动伯颜帖木儿一一朕即便将冻死在此地,也想先见故臣们一面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袁彬:
“现在离除夕还有几日?”
袁彬回答他:
“只剩四日了。”
而他的感慨更深:
“正统十四年,仅余四日了,却怎知,朕竟是在瓦剌老营度完正统纪年的最后时光……”
说着,他两眼茫茫地望着帐包里的火光,哑着声说:
“从前,宋朝徽、钦二帝被掳,在异域度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终至还是老死于五国城——如今,朕却不知要在异域度过多少时日,或竟是,也将老死于阿尔泰山之西,瓦剌老营……”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开始发起抖来,袁彬看他冷得实在难以禁受,只得将他的双脚夹在胁下以取暖;哈铭则在帐包角落中翻寻出装酒的羊皮囊来,倾倒在碗中,拿来给朱祁镇喝下,让他借着酒力取暖,然后缓缓睡去。
帐包外的风声大得犹如吹倒了一座山,拔去了满山的树;雪被吹成一张白网,网住了无情的天地;而他的生命中毕竟还残存着一分幸运,两个忠心的臣子不但没有在苦难中离他而去,还竭尽所能地守护他、照顾他……
十
风吹得雪花飞舞成白网——濛濛茫茫的,使天地间失去界限,蔚成罕见的美景,看得朱祁钰忍不住连声赞叹一一
汪皇后生产在即,为他召来乾清宫、陪在身边的是较汪皇后还要美上三分的杭贵妃;他揽着杭贵妃纤细的柳腰,笑吟吟地说:
“爱妃,你来说说看,眼前这片雪景,像些什么来着?”
杭贵妃撒着娇说:
“要万岁爷先说呀,臣妾哪敢僭越呢?”
朱祁钰得意洋洋地说:
“那么,朕先说个典故给你听听——晋朝有个才女谢道蕴,是谢安的侄女,才思敏捷得胜过男儿;一天大雪,谢安考较孩子们说:‘白雪纷纷何所似?’一个侄子答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蕴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把谢安听得高兴极了!”
杭贵妃掩着口笑说:
“臣妾也觉得比作柳絮像些!”
朱祁钰逗着她说:
“可是,这话打晋朝的时候就给人说去了,你得想个新词说给朕听听!”
杭贵妃娇嗔着道:
“臣妾又不是晋朝才女,哪里想得出什么新词来呢?”
朱祁钰笑道:
“朕的爱妃铁定是无所不能的!想得好词,朕重重有赏!”
杭贵妃眯着眼问:
“万岁爷要赏臣妾什么?”
朱祁钰道:
“金英前几日在库房里看到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拿了来给朕,奏说召工匠雕个玉连环,只等皇后分娩就赏给她——如今,就先赏给你吧!”
杭贵妃满意了,于是歪着头想了一想,然后向他一字一顿地说:
“依臣妾看,这雪花飞得这般曼妙,倒像天地间悬了一幅珠帘,颗颗珍珠莹白圆润,无半点杂色,却将万岁爷与臣妾隔于世外,不受世间的半点尘污!”
朱祁钰听得开怀大笑,用力鼓着掌说:
“好,好,好,爱妃说得好,果然是一幅珠帘,隔开一切尘污啊!”
他随即命人去将玉连环取来,亲手赏给杭贵妃;就在杭贵妃的盈盈下拜、叩谢声中,他再一次仰天大笑……
雪花在他装饰得金碧辉煌的乾清宫窗外飞舞,他身着上好的紫色貂裘,隔窗赏雪,非但不觉得寒冷,还兴味盎然地附庸风雅。
他本是富贵闲人,从来不食人间烟火;做了皇帝以后也一样不知民间疾苦。
犯境的强敌已被打败,朝廷之中相安无事,他真个成了无忧之君、太平天子;而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大明将换新的年号,这唯一的大事令他喜不自胜,更加有闲情逸致拥着爱妃赏雪,心情好到了极点。
金英和兴安自己事多,忙得难以分身,但没忘了从司礼监调派几名老成的太监过来陪他演习“元旦朝贺仪”;这些太监都是以往年年参与各种典礼、熟悉各种仪制的人,每天陪着他早晚各一次演练那将要举行的“元旦朝贺仪”。
他不但早已不害怕、厌烦任何一种做皇帝的繁文缛节,还从这些繁文缛节中得到了许多乐趣,每天乐此不疲地演练接受文武百官、全国百姓跪拜朝贺、山呼万岁的仪制;甚至,他不厌其烦地再三重复演练同一个动作,并且要太监们时时指出缺点来改进,直到挑不出毛病来为止——他希望出现在臣民面前的自己是至善至美、完满无缺的,是举世第一且唯一的人。
有时,他也要杭贵妃站在旁边观看他演练,仔细注视他的容止、仪态,并且提供意见给他——在这种时刻,他虚心得一如谒师的应试士子。
他也不时地告诫自己,要极尽一切努力,以求有最好的表现;毕竟,这是自己登极以来的第一个元旦;景泰元年的元旦,象征着新的景泰王朝的开始,是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元旦。
“我是景泰皇帝,即将缔创‘景泰之治’……唔,百年之后,我的庙号将是‘圣宗’……”
他同时对自已怀抱着崇高、神圣的期许,一直推想到了遥远的百年之后的青史留名;因此,在原本森寒刺骨的岁暮严冬,他的心中非常温热,也非常快乐,压根儿忘记了世上还有朱祁镇的存在。
室外风声杂雪声,而他的耳中却连风雪声都听得错以为是在向他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