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好容易止住咳,他踹着粗气,用嘶哑的嗓音喊了一声:
“居……离尘?你还好吗?”
居离尘呼吸均匀,睡得安然,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刘子骥手足无措地伸出手,想去抱地上的襁褓婴儿。
一看伸出的这双手,犹如老树盘根,更是悲从中来。
他浑浊的双眼老泪纵横。
“早知道不来搞这个试炼了,咱们还不如好好拿着钱,在城里快活一下。现在可好,大家都回不去原属地,我直接快进到老死。我两脚一蹬倒是啥都不知道了,可怜你还要再当一次孤儿。”
他用手背揩着眼角,抬眼见云海广袤,白茫茫一片。
忽闻一道人声,由远及近,灌进他耳朵里。
“奇哉。这是本次试炼的新人吗?怎么感觉不对?”
接着另一个声音道:
“然也。要不再让他们下去沉淀一下?”
奇怪了,普通话不太标准,听上去不太像是什么正经角色。
刘子骥眯缝着昏花老眼张望,并不见人。
他竖起有点耳背的耳朵,接着听去。
“怪哉。能进来就说明本事是真的,可看上去真不像有什么用,尤其是那东西,也太老了。”
“然也。接下来怎么处理?”
“定哉。老规矩,先定级吧。”
刘子骥听着这口癖不断的对话,见两道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那东西”?“太老”?
他们口中的东西,不会是指刘子骥吧?
“哀哉。老头我见过,可是这么大年纪上山,亘息还这么低下的,我就真没见过了。”
“然也。那婴儿呢?”
“烦哉。这婴儿——亘息虽高,可这才刚学会爬呢……”
亘息?看来是这里评判灵力灵根的标准?
刘子骥自行开悟着。
两道身影翩然靠近。
刘子骥终于看清了,面前两个对着他和居离尘评头论足的,并非人,而是两只人面兽身的怪物。
说是怪兽,他们却又更像是什么陶塑雕像。
头顶犄角高耸,龙睛如炬。
背部角脊相连,马足狮腿,前肢立而后肢行。
通体像是施了黄釉的陶器。
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啊?
刘子骥努力在脑中回放《山海经》,搜索关于这两只东西的信息。
一无所获。
妖怪,一定是妖怪。
该不会试炼还没结束吧?
不对,此地环境仙气飘飘不说,那两兽好像也并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反而不停絮絮叨叨。
况且听刚才那话的意思,他们都在商量定级了。
刘子骥心中一喜:难道是已经上鲲山了?
现在面见的是神兽,正在准备给他们定阶,正式入门了?
他想跟居离尘分享这个喜讯,却见居离尘翻了个身,换了根大拇指吮吸,发出响亮的鼻鼾。
运气真好,上山修炼的时候还是个婴儿。
诶——?
该说不说,从婴儿时期就开始练内功,这不才是重生爽文主角应该有的待遇吗?!
凭什么好事儿都在居离尘头上,自己就活该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啊?!
“启扉、闭宇,你俩也真是的,又说这些年一直没人上来,你俩闲得发慌。现在好容易来活儿了,却又磨磨唧唧不做事。还不快给人定级?”
刘子骥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然一抬头,只觉得老脖子险些扭断了。
逍云的声音懒懒来到近前,接着化作一串笑声。
她冲刘子骥道:
“哎哟,一会儿不见,怎么变成这样了?”
刘子骥原还心里打鼓,这一见到逍云,知道是真的上山了,喜得连咳带喘。
启扉兽摊手道:“谬哉。你看这老头,我开天辟地以来,都未曾见过这么低下的亘息,要我说,应该赶回去重炼。”
闭宇兽道:“然也。最多定个大渊献,了不得了。”
刘子骥听明白了。
上次他们抽到过大渊献,去了亥时关卡。
按照这个分门别类,大渊献就是十二时辰子丑寅卯里,排位最末的亥。
没所谓,按照车离子的说法,最末一级的鲲山弟子,也已经是人中翘楚。
进了宫就是娘娘,他不挑位份。
“妥哉。老的定大渊献,小的呢?他俩总得在一起吧,总不能让不相干的弟子,去给她把屎把尿。”
“然也。”闭宇兽一锤定音。
听闭宇兽说完,刘子骥还静静等着什么奇幻在自己身上发生,宣告自己正式成为鲲山弟子。
却见逍云只是笑眯眯看着二兽,道:“成了?”
“成了。”
“那开门吧。”
完全没人理他和居离尘。
启扉兽与闭宇兽往虚空中一个叩拜。
接着一个往左,一个向右,凭空一推。
继而,刘子骥见眼前的云起了白浪涛。
云海被磅礴撕开,云层翻卷,堆叠碰撞着,朝两边推去。
一条光点铺就的梯阶逐级出现。
九重光阶之前,四根通天柱渐渐显现,上盛书了“无相境门”四个大字的云纹牌匾。
不消进门,已觉门内清气流转,一旦踏入,便能红尘永诀。
这和刘子骥想象中的天庭都不差了,哪止是什么修仙门派。
“走吧。”逍云朝刘子骥道。
刘子骥忙躬下腰,想去抱起居离尘。
刚碰到,又缩回了手。
怎么软成这样?
他哪里碰过这么小月龄的婴儿,一时着慌。
只能将眼光求助地投向逍云。
逍云在旁抱着胳膊,等得不耐烦。
“行了,不就是试炼受伤吗?搞得这么可怜做什么?”
说着,指尖光亮一闪。
就见什么东西朝着他面门而来,刺入了眉心。
刘子骥只觉眉心微微刺痛,又见居离尘眉心上也亮了一亮。
旋即,刘子骥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肤和骨骼都展开了。
他“腾”一下站起来,又是伸胳膊又是踢腿。
感到自己这幅从前并不算壮健的身体,从来没这么好用过。
再摸摸自己的脸,竟然久违地光滑。
再一看地上躺着的居离尘。
刚被那光点刺到时,她还哭了两声,随即便飞速生长起来。
刘子骥看不见自己的变化,但能真切看着居离尘快进一样拉长了身子。
从婴儿、到幼童,一路变成少女,最后定格成他刚认识时的样子。
启扉兽道:“善哉。原来是试炼被吃了命时啊,我还以为真这么老呢。”
闭宇兽道:“然也。受如此重创,还能上得山来的,真是头一个,哦不,头两个。”
刘子骥直是比自己恢复了还高兴。
他拉着居离尘跳起来:“太好了,你长大了!”
又忍不住红着眼眶,拉着居离尘的手,道:“下次别自作主张自己去冲锋了。被咬成婴儿就算了,要是被咬成胎儿了,咱们这关还怎么继续往下闯啊?”
居离尘也看着刘子骥,道:“你变年轻了诶!”
她高兴得到处张望,刚才一片混沌,完全断片,并不知道刘子骥方才的惊恐。
一见逍云也在,她抽出被刘子骥握住的手,就朝逍云过去,喜气洋洋道:“逍云!你看,我们来了,我们没有辜负你的期待吧!”“谁期待了?”逍云鼻腔轻哼。
刘子骥心里那个恨啊。
他一把拉回居离尘,咬牙切齿地说:“你有没有搞错,我才是刚和你出生入死的战友好吗?”
逍云不再理会他们,朝着光阶行去。
启扉兽扒着门,催促道:“吾不欲观哉,你们还不快跟上!”
“哦哦!”居离尘忙反手抓了刘子骥,屁颠颠地跟着逍云去了。
闭宇兽看这两人一副不上道的样子,也摇头道:“然也。吾亦不欲观之矣。”
居离尘一脚踏入光阶,惊道:“我以为这是路呢。”
刘子骥也发现了,这台阶,分明就是一条水路,脚踩上去,水波荡开圈圈涟漪。
倒是他们先入为主了,才会觉得水面熠熠是云中光。
刘子骥乐道:“看来我们已经学会第一招,会水上行走了。”
居离尘也窃喜不已,她小跑两步,追上逍云。
“逍云,我们这是在哪儿呀?”
逍云悠悠地走在前面,道:“怪了,你们一直闹着要上鲲山,怎么?不识真面目,只缘在山中?”
她一直匀速朝前面走着,可是居离尘不管怎么追,似乎都和她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刘子骥抢身上前,拉住居离尘。
居离尘环顾四周,除了云,就是脚下这条瀑布一样的水路。
她在山里住惯,实在不觉得这地方与山有什么关系。
“这里就是鲲山吗?怎么不像山?”
“叫山就得是山?”逍云嗤笑一声,“这里便是咱们鲲山炁宗所在的无相境。”
“无相境?是什么?”居离尘问。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谓缥缈古今一,无相不一时,便是这个意思。”
越说越玄乎了,刘子骥茫然地看着更茫然的居离尘。
可是逍云态度如此倨傲,他也有点自尊心作祟,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道:“这样啊。”
好在居离尘不耻下问:“逍云,我没读过多少书,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懂。”
逍云道:“无相境在没有完全固定的形态,一切都是随着你们心境变化而变化。你们眼中的无相境,未必是我眼中的无相境。
刚才进来时的幻海云涛,在你们眼中是白茫茫一片,在启扉与闭宇眼中,只是普通山门。
就像眼前的光阴汜河,在你们眼中可能是一条水路,那是因为,你们只见过这样的河流,所以只能在你们的意识中,将它看做一道河流。可是在我眼里……”
她却突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在你眼里怎么着?”居离尘追问道。
“你们管不着。”逍云干脆道,“听好了,我只说一次,这里便是汜河的三途分流。左边是【凝】,右边是【混】,中间是【溯】。”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完了台阶,眼前水路乍然分流为左中右三支。
刘子骥忽想起,在过亥时河流的关卡时,车离子好像一直在说河流分了什么支,还把那河称为“三途河”。
居离尘指着河流,道:“你看这三条支流,像不像车离子说的,一条像凝固的树脂,一条飘了很多怪物,一条暴风骤雨满是漩涡?”
刘子骥连连点头。
逍云不满道:“别在我面前嘀嘀咕咕。”
两人忙低眉顺眼地分开了些。
“左边这一支,是你们能出入的路。通往你们日常修行、起居的地方。另外两条,你们现在绝不可随意踏入。”
“所以另外两条是什么呀?”
“中间这条通往无相天宫,是掌门所在的地方;还有万象归墟阁,内里藏有派中所有精妙法器、藏经。至于右边那条,以你们的层级,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倒也不用知道是什么。”
她顿了顿,忽又嫣然一笑:“其实如果好奇,也可以去,你们随意。”
她一路说着,【凝】河边出现一个蜂巢状的屋宇。
“这是【蝶梦巣】,也是你们住的地方。”
她说着,带二人进入房内。
房间内六边形布局,墙面似莹润黄玉,如蜂巢的巣壁一般。
莹润微光流转板壁之上。
天花板如穹顶高耸,细长钟乳石悬挂着,发出光芒,照亮着房间。
房间内睡榻桌几一应陈设,同样黄玉造就。
刘子骥不由得抬手挡了挡眼睛:“这也太晃眼睛了,你们门派够有钱啊。”
“这不是蜂巢吗?为啥叫蝶梦?”居离尘问道。
刘子骥问题更多:“我俩住一间吗?不分男女宿舍吗?”
逍云被问得发烦,心道这两人怎么总是这么多问题。
她抬手一挥,居离尘就像上次在亥时河边,透露了关卡内容一样,舌头一下就打结了。
再一看刘子骥张口结舌的样子,显然也是同样状况。
逍云道:“从现在开始,一人每次只许问一个问题,我答了,下一个人再问。”
见居离尘和刘子骥老老实实点头了,她才又一挥手。
刘子骥马上抢在居离尘之前,道:“怎么你们派里没有其他人啊?”
“人家逍云刚才都说了,这里叫无相境,人自然也是无相中的一环。”
居离尘抢答道。
逍云点点头:“算你孺子可教。”
“至于你嘛。”逍云有些嫌弃地看着刘子骥,“果然亘息低下,你能过试炼,怕都是因为她吧?”
居离尘忙摆手辩解道:“不是的,你别看他这样,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
刘子骥听居离尘帮他说话,心里有点小得意。
看来这人还是有个内外之分的。
见居离尘还想说话,他想着一人一句的机会,忙问逍云。
“好了该我说了我们想知道现在既然已经进了门派了那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我们学长生术?”
他生怕不小心一个断句,就被逍云判定多说话了。
逍云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挑眉看着刘子骥,道:“没学会走就想飞。
逍遥岁法中,最高深的就是蜉世蜕真诀。只有过了困敦阶,成了逍遥客,才有资格修行。
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大渊献阶的镇厄人,连煅界锁妖之法都还没学过。
甚至于,连民间修行术中,最简单的衍星、梦澜、丹箓、合魂、灵犀之法,都一样不会,这就想学蜉世蜕真?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刘子骥一下被这么多新名词冲击,感觉有点头晕。
他镇定了一下,鼓励自己道:没事的,你是法学生。那么多法言法语你都能记住,这算什么?
居离尘更是听得头昏脑涨。
修道这么多说法吗?
师父说能打猎的道法,就是最厉害的道法了。
现在听逍云这么一说,合着自己之前的修道生涯,完全上不得台面啊。
自己还一心想着拿下师父许诺的法宝呢。
感觉在逍云眼里,多半也算不上什么。
逍云看着眼前的两人,面露痴傻之态,难掩嫌弃。
可是掌门认定二人非同一般,居然还要她亲自带他们入门。
她虽不情愿,但也能猜到点缘故。
这两人身上,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的特质。
不论是之前在紫泽城里,两人面对上古兽和悖岁表现出的天赋。
还是在几乎不会法术的情况,成为近百年来,唯二通过辰溪村试炼的人。
这些事加起来,都难免让人想对这两件废品做个研究。
可是大多数时候,他们又看上去很呆。
女的直愣愣,四肢比头脑发达,心无城府。
男的更糟,一肚子心思,看人都不敢直视。
总是低头抬眼,一双眼睛果蝇似的乱转。
她审视着二人,往玉桌旁一坐,给自己斟了杯水。
缓缓地喝了,放下茶杯,看着这两个人。
见他们让自己训得大气不敢出,还算是听教听话,便又道:
“在无相境修炼,是一件没有定数的事。亘息不同,修出来的法也不同。
说到底,世间除了蜉世蜕真,其他法术都是末流。万般皆下品,惟有长生高。
你们现如今既然已经拜进门内,我自然会依掌门吩咐,教你们煅界锁妖的法门。
可是学成什么样,学了要怎么用,全看你。
如果你这人半点天赋都没有,就拿司家那个先祖死猪来说吧。
那就是典型的毫无灵窍,亘息练来练去都那么低,所以学了点三脚猫的阵法就跑了。都不知道当初怎么混进来的。”
听到这里,居离尘和刘子骥连眼神都不敢交换,只是把头低得深深的,生怕让逍云知道,他俩试炼的经过。
尤其是亥时三途河的试炼,他们根本是混过去的。
刘子骥之前只是觉得逍云性格沾点病娇,但并不太怕她。
如今听她意思,她之后就是他俩的带教老师了,立刻有点犯权威恐惧症。
毕竟他是那种读书怕老师,上班怕老板,理发都要看托尼脸色的人。
他扯扯居离尘的衣袖,轻声道:“你问问,怎么才能练到困敦,学那个蜉世蜕真诀?”
逍云正在细细端详自己的指甲,眼皮子不抬,道:“有事自己问。”
刘子骥小声嘟囔道:“你……你都听见了嘛,我再问,不就算第二个问题了……”
“鲲山的弟子分两类,一类像你我这样,是要下山降妖的镇厄人,用劫尘瓶集劫灰。
累计劫灰分量,就可以从大渊献阶,慢慢升到困敦阶。
过了困敦,就可以修蜉世蜕真。
还有一类,自然就是常年在无涯洞府,修蜉世蜕真的逍遥客。”
哦,这个区别,就相当于坐办公室的,和跑一线的。
在一线储够资历,就可以升咖坐办公室了。
刘子骥一下就懂了。
怪不得这个逍云本事这么大,但还是要下山降妖。
看来是年纪太小了,硬性储备条件还没达成。
逍云的眼神中,忽然起了疑:“你们一开始说想上山,是因为刘子骥老得太快,觉得上鲲山求长生可以活下来。
可是我刚才已经将岁核,通过眉心打入你二人体内。
不仅帮你们恢复了本来面目,连体内的时间流速都矫正了,你们还不满足?”
居离尘问道:“逍云,我想问问,既然时间流速可急可徐,那是不是,也可以完全静止啊?”
“对啊,还有你既然可以逆转时间——就是你说的什么悖岁——你能做到这个,那能穿行时空吗?”
刘子骥听居离尘问到重点,一下忘了逍云才给立的规矩,追问了一句。
逍云一听,拍案而起,瞪视着二人。
两个人立刻又陷入了不能说话的境地。
居离尘也一瞪刘子骥,怪他跟着问问题。
刘子骥也只能双手作揖,对居离尘道了个歉。
两人都还以为是多嘴之过。
不想逍云声音都高了八度,尖声道:“你们怎么会知道静止与穿行,这样高深的岁法?你们是什么人?”
她一面问,一只手已经指节扣起,虎口大开。
居离尘和刘子骥一看她这样,吓得浑身血液都停流了。
他们太熟悉她这个黑虎掏心的手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