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初一、十五,作为司家之主的司城,会在那日卯时,独自进祖宗神楼装三炷头香。
三个月前,四月十五一早。
司夫人亲自伺候了司城起身,陪着他前往府邸西北角的神楼。
神楼建在一个两进院子的内院。
夫妻俩来至院前,司夫人在外院的门口站定,司城独往内院去。
到了神楼前,看守的家丁为他拉开门。
待他进入后,家丁又将门合严实,透过门纱往里看一眼,只见司城一如既往地点了烛。
家丁打了个呵欠,垂手在院中等待使唤。
司城手握三支香,在烛上点了,烟雾缭绕升腾。
他插上香,跪在蒲团上,开始闭目祈讼。
耳后一阵寒凉陡升,再睁眼时,案台上的香、烛都灭了。
明明房里一丝风不漏,香烛灭得有些蹊跷。
司城有些狐疑,四围看看。
墙上长明灯火都没晃一下。
他心中有些不安,强按下去,向祖宗牌位告罪几句,重新点燃了香烛。
这回,两只蜡烛与三支香,就在他眼前,齐齐熄灭。
与此同时,伴随着神龛上祖先排位“咯咯吱吱”地细微摇动,长明灯一个忽闪。
“谁!”
司城这回耐不住了,站起身。
刚回转头,就听“嚓”一声,像是落了什么东西。
长明灯随之熄灭。
黑暗中,司城只觉脸上被什么轻软布料一拂,蒙住了脸。
外间的家丁听到里间传来司城“啊”一声唤,忙推门进来。
只见司城瘫坐地上,手指着横梁方向。
天已经微亮。
两个家丁借着外间昏暗的光,见到横梁上竟趴着个女人。
宽大的软丝裙踞自横梁荡下,飘在半空之中。
还是其中一个家丁脑筋清楚,认出来横梁上的女人:“是……是少夫人。”
“什么?”
司城这才看清楚,上面昏昏沉沉卧着的,果然是儿媳妇秦秀中。
司夫人也听见动静,急得想进神楼去看。
又因家规禁止女子踏入神楼,只得在院外急呼:“怎么了这是?”
等了片刻,就见司城缓步行出。
他身后家丁一左一右地钳着秦秀中拖出来。
司夫人惊诧道:“这时候,秀中怎么会在这里?”
司城脸色阴沉,只向家丁道:“把少奶奶带回去。”
司夫人忙去看秦秀中,见她昏迷不醒,也是着急。
司城对司夫人道:“送她回房,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让她静思己过。”
司夫人也是惴惴,应了一声,跟着送了秦秀中回房。
次日,秦秀中进京赴考的丈夫司阳回来。
当夜就被秦秀中打伤,至今面上还留了疤痕。
司城与司夫人前去查问,司城竟也被秦秀中伤了。
然而面对司夫人,她只是躲起来不说话。
陪嫁的贴身丫鬟衔蝉,留在她跟前伺候,也是平安无虞。
家中因此开始广募高人来驱邪。
说到这里,司夫人长叹一声:“这么久时间,门槛都让那些所谓的高人踏烂了,却没有一人能瞧出问题所在。只有这位居姑娘,一看便知道秀中是让瑞兽上了身。”
居离尘方才一进房中,就见紫纱帷帐后一身影警觉弹起。
她鼻尖嗅到兽息,也顿生警惕,但也当即知道了应当如何应付。
榻边的衔蝉站起身,正不知所措,居离尘向她打个眼色,示意她别动。
居离尘放缓了声气,轻声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一面脚下轻移慢挪,双臂张开,从侧边往床榻迂缓前行。
她保持着呼吸均匀,时刻留神观察着帐中身影的动静。
见对方没有异动,居离尘终于慢慢靠近了榻边。
她动作舒徐向帷帐那边伸手,道:“你如果信得过我,就把手伸出来,让我帮你把把脉。好吗?”
里面的身影听了她的话,半天没动。
过了好一会儿,一只秀窄的手从帷帐里伸了出来。
居离尘捏住她的手腕,略探了探。
她平时一个人在山上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己给自己诊脉看病。
她原本想着,刘子骥既然会看病,那她也能在旁边打下手。
没想到她竟成了主力军。
她按了脉息,对秦秀中的状况了然,便松了手,朝帷帐里道了声:“真乖。”
出来外厅,司夫人与刘子骥都伸长了脖子,正等着她。
一看她出来了,司夫人忙问:“看出问题了吗?”
居离尘道:“你家少夫人,好像是被什么兽类上了身。”
司夫人先是神色一凛,接着重重出了一口气:“终于找到真正的高人了。”
她冲管家微一点头,管家便出去了。
居离尘与刘子骥,则被带往一处偏厅。
这才听司夫人跟他们细述了前情。
“这么说来,你们一直知道她中邪的原因?”刘子骥道。
司夫人微微不悦道:“中邪是外间传的,只有我们家里知道,秀中是那日去神楼,触怒了瑞兽,被降下了惩罚。”
“瑞兽?不是妖兽?”居离尘来了兴趣,“所以它究竟是个什么动物?”
“那瑞兽是我家先祖在百年前降服的,具体是什么……只有先祖本人知道,我们做后人的只知供奉。多少代人了,司家的兴旺全赖瑞兽保佑。只是那瑞兽不喜女子阴气,所以家规从不许女子进入神楼所在的院子半步。”
“什么瑞兽啊,怎么还性别歧视。”刘子骥道,“既然她知道规矩,为什么要去神楼呢?”
司夫人愁眉不展:“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秀中这孩子最是乖顺,从不会行差踏错。再者说,她住的院子,是离神楼最远的一处,我们卯时便去了神楼,算起来,她怕是夜半便去了……”
“听你刚才说,她还跑横梁上躺着,”刘子骥道,“那不还是中邪了?会不会本身就是你们那个…瑞兽,引诱过去的?”
司夫人断然道:“绝无可能,那瑞兽从来只赐祥瑞。自从秀中出事,我们就猜想,是因为秀中逾矩犯错,瑞兽才对她身上施以惩戒。只是不知道,她竟是被瑞兽上了身。”
刘子骥道:“既然你们一开始就知道和妖兽有关,跟降妖师明说不就好了?人家也好朝这个方向努力嘛。”
司夫人果然越发不悦:“瑞兽不是妖!我们就怕招来什么不知轻重的道士和尚,来家里做些降妖捉鬼的把戏,更惹瑞兽震怒,所以……”
刘子骥悟了:“哦~所以你们故意不给来人说清来龙去脉,只让他们自己看。要是来的人,连问题都找不出来,自然也无法解决问题了。”
司夫人终于对刘子骥流露出一点满意,点头道:“正是。”
刘子骥道:“那你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把它请下来?可是你们又不让捉妖,总不能我们去找瑞兽谈判求情吧?”
司夫人有些不满地瞥了刘子骥一眼,冲着一直没说话的居离尘道:“我想,这位居姑娘应该有法子。”
说着她一扬手。
管家亮出一张银票。
司夫人道:“居姑娘若是能设法让瑞兽下来,我们自会奉上白银五千两作为酬金。”
居离尘原本一直在琢磨“瑞兽”二字,想得出了神,此时一听说这张纸代表巨款,神就回来了,眼睛一亮。
“没问题!”
刘子骥意外地看看她,这山顶洞人赚钱觉悟居然这么高。
他也不能拖后腿,忙跟着说:“是是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那我这就让下人去给二位安排厢房。”司夫人道,“还望二位高人,尽快解决此事。”
二人入住的厢房虽然当西晒,但好在院子里种满了茂盛的蓝花楹。
树荫下还扎了秋千,环境也算舒适清雅。
“居离尘行啊居离尘,”刘子骥坐在秋千上晃着,“一出来就给我们搞到这么好的住宿点,还有这么高薪的工作。”
他转而有点难过起来:“你说我怎么到现在什么天赋点都没有,也没有地方查看个灵根啥的,一路靠你带飞我根本就没有游戏体验嘛。”
“瞧你都难过得说胡话了。”居离尘道,“我问你,五千两白银是不是很多?”
“巨多!”刘子骥道,“普通老百姓,一家子一年也就用二十两。”
“哇!”
居离尘笑得嘴都合不拢,但她马上收敛了笑容,道:“怪不得给这么多钱,你不觉得这事怪怪的吗?”
“哪里怪?”
“那么多人看了,都说她就是个人,一点妖气异常都没有,怎么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你厉害呗。” 刘子骥觉得主角的旅途不用细想。
居离尘严肃道:“那不就说明,能瞒过那么多法眼的瑞兽,是个相当厉害的妖怪?”
刘子骥开始梳理客户需求:“也是哦。所以我俩现在面对的情况是——司府不承认瑞兽是妖、也不准任何人出降妖手段、我们还要小心不能得罪瑞兽。在此基础上,我们得把这个顶顶厉害的妖怪,从秦秀中身上请下来。”
居离尘点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怎么什么时代的甲方都这么无厘头。
刘子骥一下觉得自己像个无辜的奔波儿灞,被九头虫派去捉唐僧师徒。
第一桶金不好赚啊。
刘子骥停下秋千,坐定道:“那这个瑞兽,究竟是个什么动物,你能看出来吗?”
居离尘有些苦恼:“我也想知道啊,可是我看见她的本相,从气息上……感觉像是豹豹猫猫一类。”
刘子骥摊手道:“要是知道是什么兽,没准你那本妖怪小人书还能教我们怎么解决问题。”
居离尘想起刚才在司府那几个高人,道:“你说,我们能不能找刚才那几个真正的高人帮忙,邀他们一起解决这事啊?”
“你的意思是我们再把这个活儿外包一下?”
刘子骥想了想,摇摇头:“不行,虽然我工作经验不多,但我看过很多官司案例。外包团队信不过的,没本事会拖累我们,或者万一太有本事,更糟。直接把人家里瑞兽给捉了、伤了、杀了,那司府不得找我们麻烦?”
居离尘道:“那你说怎么办?”
刘子骥灵光一闪:“诶,既然你说它是个猫科动物,那我们找点巧克力之类的东西给它吃,它一吃,中毒了,不就能被逼出来了?”
一听说要下毒,居离尘不同意:“不行,这瑞兽虽然厉害,我直觉它不坏。”
刘子骥不信:“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直觉上了?”
“我靠近它时,它对我并没有杀气,”居离尘道,“而且我触碰它的时候,感觉到……痛苦,她似乎有很多难言之隐。”
刘子骥忽然想起了那日河道中的腹虫。
腹虫不仅让居离尘摸它,居离尘好像还能跟它沟通。
这一发现让刘子骥嫉妒得面颊都酸了:“你是不是有跟兽沟通的感知灵力啊?凭什么啊?”
居离尘嘴角挂起一丝嘚瑟的笑容:“是啊,从前山里光是我认识的蛇,都排到了五六六号呢。我看现在这情况,队长是谁很明确了吧?”
刘子骥却不接茬:“那你为什么不当场直接和它沟通?”
居离尘叹了口气:“这家伙警惕性很高,它没那么信任我,情绪是我自己感知出来的,它心里想什么我可不知道。”
刘子骥有了主意:“那,我们取得它的信任,不就能跟她沟通了?看来我刚才瞎说的谈判这招用得上。
再说了,这事本来就很多疑点,秦秀中那天为什么冒着大不违跑去神楼?它又为什么附在秦秀中身上伤人?等我们了解清楚情况,跟它就能把话说开了。”
居离尘点头道:“有道理,反正我们也不会降妖,倒是你一张嘴叭叭地挺能说。”
刘子骥飞速思索:“我们现在听的都是司夫人的一面之词,并不能形成完整证据链。根据我看过的刑事案例来说,多听一些证言,多聊几个证人,可能彼此之间言谈就有破绽,反而能让真相浮出水面。”
说到这里,刘子骥又被自己的想法鼓舞了。
我终于有用了。
回到我的主场了。
刚才误判秦秀中的病症本来有点小失落,这下一看,不还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关卡?!
令他小慌张了一阵的捉妖打怪,瞬间变成了《逆转裁判》。
他就是要通过重重迷障找出真相的正义律师——成步堂龙一!
进祠堂、中邪、无理由攻击。
可是为什么只伤男不伤女?
而且为什么镇宅的瑞兽,要伤一家之主和家业唯一的继承人?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异议!
目前所有指控都值得异议!
居离尘见刘子骥一个人又在那儿燃起来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他又开始犯癔症了。
这兔子短短几天已经越来越癫,又卑又亢,乍悲乍喜。
一时像对一切情势了如指掌,一时遇到小小苦楚又挫败不堪。
不光跟她常说些奇怪的话,嘴里还总是念念叨叨自说自话。
说话时,脸上的神色也是变来换去。
要不是他本身是妖,居离尘都要怀疑,他也被什么附身了。
但想想也情有可原。
居离尘看着一边荡秋千,一边嘴里叽叽咕咕的刘子骥,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悲悯:
好可怜,才修炼出来就碰上桃源村的事。
好不容易做了人,什么都没干就开始衰老,换谁都会发疯的。
先前那个甄道士卖的不老药虽然是假的,但听旁边人说来,这世间好像确有长生药,还有个什么鲲山,专研长生丹药。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听说有巨款,就满口答应的原因。
如果能赶紧解决司府这事,血赚一笔,就能供二人继续四方游历。
最好是直接去找那鲲山,兴许连桃源村的问题也能解决。
她同情地看着痴傻的刘子骥,摇摇头,决定自己担大旗,于是抬脚就往外走去。
刘子骥问道:“你干什么去?”
“找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