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离尘已经咋呼起来了:“这就不要我们了吗!”
“我们做错什么啦!凭什么赶我们下山?!”刘子骥一下就被居离尘带跑了。
逍云道:“你们两个怪胎,再瞎咋呼,让你们永远闭嘴。”
刘子骥见逍云说话时,已经本能地开始摩挲着自己的指甲。
他生怕她伤人,急忙捂住居离尘的嘴。
自己也捏着指头,在紧闭的嘴唇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逍云道:“下次听我说完话,才准反应。”
面对绝对力量的威胁,刘子骥语带讨好地点头哈腰,道:“不好意思啊,是我们反应太大了。所以你带我们下山是要做什么呀~?”
“降妖。”
逍云的嘴角扬起,有了些笑意。
“啊?!”
“逍云大人,我们这一路上山……管他是不是山吧,饭都没吃呢。”刘子骥一听又要干活,只觉得饥累交迫。
才经历了生死劫,这就要杀妖了?
居离尘倒是能吃苦,但她也有疑问:“逍云,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成为鲲山弟子了,不用拜师吗?”
经她提醒,刘子骥也想起来了:“对啊,入门也没有仪式,掌门也没拜会。这么没有仪式感吗?”
“还有还有,咱们是不是应该换一身跟你一样的衣服呀?”
两个话篓子实在没忍住。
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
逍云的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她抬起手。
两人本能地一退,却感觉这回没有舌头打结,只是嘴里被塞得满满实实。
原来逍云往他们嘴里各投喂了不知道什么吃食。
刘子骥从嘴里吐出一块饼渣,道:“这什么啊?”
居离尘腮帮子满满的,嚼嚼嚼吃得很开心。
她吞下嘴里的饼,道:“好神奇,吃完浑身都有力气了,比吃三碗大米饭还有劲。”
逍云蹙眉道:“吃了东西还堵不上你们的嘴。”
刘子骥也吃力地咽下嘴里干硬的饼。
这玩意儿吃起来和压缩饼干一样,也就居离尘能吃这么香。
说也奇怪,饼块刚咽下去,他只觉通身热气游走。
连日的疲累烟消云散,整个身体充满了力量。
神清气爽不说,就连试炼时留下的伤痛,似乎也都烟消云散了。
“以你们现在的本事,还用不着见掌门。至于衣服,爱穿什么穿什么,没人管你们。”
逍云说罢,转身往门外走,示意他们跟上。
一从屋里出来,居离尘就敏锐地发现,外间和他们进来时,已经不是同一个地方了。
“这个房间会跑吗?!”
逍云道:“汜河支流不停流动,每一刻钟,房间都会变换位置。”
“啊?!”刘子骥道,“那我们怎么回去啊?”
逍云抛下一句:“回不去就别回去了。”扬长而去。
见刘子骥盯着逍云的背影气鼓鼓。
居离尘道:“我真觉得她人挺好的,我们说饿,她虽然烦我们,还是给了我们吃食。”
刘子骥不屑“切”一声,这居离尘也太好打发了。
难怪桃源村的人一点小恩小惠,就让居离尘把他们当乡亲看待。
两人跟着逍云走,走到【凝】【溯】【混】三流汇合时,才发现是在往山门去。
刘子骥蛐蛐道:“在无相境里,是不是只能慢慢走啊?”
还以为跟着逍云,当场就能瞬间移动呢。
待启扉兽开了门,逍云站定。
她伸出素手,掌心向上,手掌上方出现一枚青玉梭。
“周行不怠,踏遍凡渊。离!”
居离尘瞪眼看着逍云的动作,眼珠不错,却还是没看清那青玉梭是如何运转的。
只见逍云的身体化作星点碎屑,接着,又看到刘子骥的身体,也渐渐没了实体。
眼前的启扉兽与闭宇兽逐渐模糊。
再站定时,还没看清周遭,只觉一阵强烈的铁锈味,夹杂着浓郁的腥气灌入鼻中。
正值傍晚,三人立于河边,见天边晚霞如血瀑入湾。
河水血红,原以为那水是被映红的。
然而当刘子骥往河边走了几步后,才发现那是河水本身的颜色。
再仔细一看,水中只是长满了赤色浮游生物。
刘子骥干笑两声,道:“这河……铁元素够丰富啊……”
居离尘已经撩起裤管,脱下了鞋袜,徒脚走进了河水里。
她从水里捞起一条反肚的鱼,捉在手里认真观察。
逍云放眼望去,水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着各类鱼虾蟹海产的尸体。
几条鱼正撞在岸边石块上。
原本就浮胀的尸体,受外力一冲,立刻在石块上炸得内脏乱流,全成了稀碎的残渣。
逍云的瞳孔微微收缩着。
被居离尘打捞起的这条鱼,还算是完整的了。
目光所及,见鱼身上写着几个字。
她念道:“万灵同……这什么字啊?”
刘子骥是少见河海的盆地人,受不住腥味,本来就犯恶心,一直捏着鼻子。
见居离尘把鱼举到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惊得见鬼一样尖叫起来。
逍云在旁喝止道:“叫什么叫!”居离尘笑道:“你过段时间就习惯了,他就是特别爱叫唤,咱们可以叫他大叫驴。”
刘子骥不得空辩驳。
一张嘴,“哇”一声,呕吐物从胃里直线形喷射到河里。
居离尘又将鱼献宝一样,举到了逍云的面前。
“逍云,你看看,这条鱼上写的什么字啊?”
逍云低头一看。
鱼身上的字并非有人写就,而是从鱼鳞片下钻出寄生虫,在鱼肚子上拼成了“万灵同醢”几个字。
她笑道:“这个字呀,念hai,就像‘海’一样。意思是肉泥。”
刘子骥一听她的声音,怎么突然变得轻柔甜腻起来,还这么耐心跟居离尘说文解字。
他勉强撑起腰杆,看向逍云。
只见逍云抄着胳膊,面对红河,眼中也闪烁着异样红光。
她的瞳孔收缩着,眼定定看着河水,闪着异样光彩,嘴角微扬,时不时喉头一滚。
好家伙。
刘子骥想,这咋还给她看兴奋了。
看来不光是杀人,她只要面对这些怪诞恐怖的东西,就会变得甜美可人。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眼前景象,都比不上逍云的恐怖了。
居离尘学着逍云的样子,抱着胳膊道:“逍云,我看天快黑了,咱们快进城看看吧。”
逍云巧笑一声:“真有意思,我好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景象了,你们两个真是我的福星。”
说着也不等二人,就举步往城门口去。
居离尘跟个狗腿子一样连忙跟上。
刘子骥在后面追不及,咬牙道:“居离尘,我再也不要跟你当天下第一好了!”
还未进城,刘子骥心中已在暗叫:亲爱的我们真是大事不妙。
整个城镇看样子,应该是一个以捕鱼业为支柱产业的地方。
从河边往城门口走的路上,有个被弃置的水产市场,但早已无人经营。
之所以还能看出是做水产的,是那些废弃的摊位上,风干的鱼获比比皆是。
一些木架子上,还挂着腹部被剖开的鱼。
裂开的鱼腹口上,暴露出一些干缩卷曲的寄生虫,也在随风飘荡。
城门口上书“东邺”二字。
进城后,城中人烟稀少。
虽然没有地图,不知道这里与紫泽城的距离。
但是两座城池之间,差别也太大。
眼见商铺十室九锁。
路边一些人有气无力地瘫在街边石阶上。
他们一个个嘴唇干裂,眼眶凹陷。
光是看他们这个样子,刘子骥都觉得口渴起来,只恨自己出发前没多喝几杯水。
米店粮铺倒是开着,可是从门口卸货的驴车看来,卖的应该不是粮食。
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一身绮罗,在这灰扑扑的街道上格外显眼。
他正命人从驴车上,卸下一些陶土坛子。
卸货时,其中一个搬运的苦力手上不稳。
他搬的那个坛子晃了一晃,荡了些水出来,落在石板路上。
路边几个原本表情麻木的人,一下饿狼扑食一般,眼中射出精光,朝地上的水滩趴上去。
眼见他们四肢着地,将脸贴在地上,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地上的水,刘子骥惊叫出声。
店里立刻出来几个伙计,驱赶着那些朝水坛围拢来的人。
至于那掌柜的,似乎对这情形司空见惯,只是抽了苦力一鞭子,让他小心一些。
居离尘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摸:“怎么这么可怜啊,可惜我没有水囊,要不还能给他们喝点。”
逍云只是信步走在街上,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那些原本还在抢水的人,见逍云行过,放在水上的注意力突然被转移了。
他们虽不敢妄动,但看着逍云的眼神,就如之前看水。
刘子骥气道:“真是渴心未尽色心又起!”
可是这样盯过来的,不只是那些舐水的路人。
粮店搬货的苦力,甚至那个目空一切的掌柜,也看了过来。
他们看着逍云的眼神越来越渴。
像是用眼神在对着逍云敲骨吸髓,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居离尘也留意到这些人的凝视,登时气起来。
“谁让你们看了?!”
说着从背后抽出月牙铲一手持了,像个护卫一样,警惕地走在逍云身边。
刘子骥心道:这人给你吃迷药了?
不过,他虽知道逍云用不着居离尘保护,但也觉得这些人的眼神太欠收拾。
他低声道:“逍云,咱们的行动有目标吗?现在去哪儿?要不要先找个客栈什么的,安定下来再做打算?”
逍云像是全然没有留意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
游花园似的,腰肢款摆,莲步轻移。
刘子骥看得心里着急,道:“要不,咱们别走得那么招摇?”
逍云笑道:“我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要理别人眼光?”
果然,那些人不再只是看。
他们一个个站了起来,蹭着脚步,往逍云他们这边跟来了。
逍云嘴角泛起了笑容,刘子骥一下就知道不好。
这些人中计了。
刘子骥退了一步,绕到居离尘身侧,拉她停下。
逍云右手食指中指倏然扣起,眼中一抹杀意一闪。
居离尘立刻身子半蹲,膝盖微曲,将月牙铲横于身前。
嘴里防备地叫道:“有杀气!”
刘子骥拍拍居离尘的肩膀,接着翘起大拇指,向后方指了指。
“喂,杀气是你爱豆发出的,你担心他们吧。”
这次刘子骥看得清清楚楚,逍云嘴巴微微张开,轻声地念了句什么咒,手指凌空一剜。
接着,那些靠近他们的人,立刻发出一片骇人的惨叫。
刘子骥一看,跟上来的人,尽数倒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血从他们的指缝流出。
看来逍云当日换心,也是念了咒。
只是太快了,众人都未觉察而已。
居离尘见地上圆溜溜地滚了很多球,后面还坠着红色的尾巴。
踮足仔细看了看,有点发愣:“那是眼睛吗?”
刘子骥根本不敢细看,这一地的眼睛,显然都是逍云刚刚徒手拔出来的。
逍云已经往前走去。
见居离尘还在发呆,刘子骥幸灾乐祸地凑上去,道:“不是你爱豆吗?不是崇拜得不得了吗?现在还喜欢吗?行事这么恶毒,还不塌房?”
居离尘沉重地点了点头,半晌吁出一口气:“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咱们应该专注她的本领,别评价其他。”
刘子骥气道:“你也太狂热了吧!”
他这话还没落地,居离尘已经追着逍云去了。
走过萧条的街道,竟还有一茶肆开着。
茶肆的招幡发了黑,缺了角。
里头有个说书人嘶哑着嗓子,道:“…那年河伯女出嫁,陪嫁三枚泉眼,泉眼所到之处,清泉如注…”
零星几个听众,面前并无茶汤。
听到这里,一双双干涸的眼眶中,都闪起了光亮。
他们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的嘴皮。
原来是靠听书,在望梅止渴。
说书人眼神涣散,往栏外一瞥,正看见逍云三人。
与刚才那些人一样,一见到逍云,他一双眼睛就像钉在了她身上。
听众见说书人眼定定往外看,也跟着他的目光看过来。
顿时也都把眼睛长在了逍云身上。
这回逍云没有动手,她只是歪着头看向他们,眼带思索。
刘子骥怕她又动手,忙道:“走了走了。”
居离尘也不想看到这里滚一地眼珠子,便也附和着,挽了逍云的胳膊往前走去。
好在那些人没有跟上来。
刘子骥与居离尘一左一右地夹着逍云往前走。
见有一些人捧着缸碗,神色匆匆往同一个方向走,他们也便跟了上去。
这群人倒是心无旁骛,只顾着朝前走,没人看逍云。
就这样跟着他们,三人来到了郡守府。
只见郡守府前排了长龙,队伍中,男女老少手上都举着容器。
三人再往前走一些,看见郡守府门口站着两排守卫兵卒,正守着几个大青瓦缸。
青瓦大缸里盛满了水,旁边站了手拿水瓢的人。
这队伍是在等着领水。
“我懂了,”刘子骥恍然道,“这里应该是因为河水变异,连带通往河水的水井也都不能用了,所以人都渴成这样,要官府发赈灾粮一样每天派水。”
逍云道:“那真是恭喜你呀,这么懂。”
刘子骥被怼得喘不过气:“你干嘛要这么说话啊。”
居离尘有些同情地冲刘子骥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觉得你的观察很细微。你说,为什么水会变成这样啊。”
“你忘了我们是来降妖的?肯定是妖怪干的。”刘子骥踌躇满志道。
“是吗是吗?”居离尘巴着逍云问。
逍云微笑着,道:“都到郡守府了,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刘子骥正想问,你要怎么郡守府,转眼一看排队的人群,不觉一激灵。熟悉的凝视又出现了。
因为他们站在队伍前面,排队的都看见了他们。
这回人更多,也更瘆人。
守卫也瞧见他们,刚喊了一句“领水排队!”,便也被逍云吸引了目光,边看她,边彼此交换起眼神来。
居离尘道:“逍云,这些人为啥一直盯着你啊?”
刘子骥刚才看到这条队伍,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种怪怪的感觉,就像第一次到桃源村,发现桃源村里一个老人都没有一样。
再一琢磨,他反应过来了:从进城开始,就没见过这城里有年轻姑娘。
青砖密室内,墙壁上挂着咸腥水珠。
满壁贴满的黄纸符咒,被潮气浸得扭曲,蚀出蜂窝凹凸。
上书的符文,蜿蜒如蜈蚣百足。
一黄袍道人面容丰盈,泛着红光,与外面那些就快渴死的枯槁之人迥然不同。
他的脚踏过光滑的龟甲地板,来到一青铜鼎前站定。
青铜鼎足上,缠着发黑铁链,鼎身浮雕着鸟喙鱼尾的图腾。
他小心翼翼打开手中的精致瓷盒。
瓷盒内满是青灰泥浆。
然而这盒泥浆的青灰,随着他手指深入的搅动,泛出些靛蓝偏光。
他从泥浆中用两指捻出一小片鱼鳞。
他满眼忧虑,似有些不舍,道:“最后一片了……”
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将鱼鳞掷入鼎中。
刹那间,鼎中腾起靛蓝火焰。
鳞片在火舌间蜷缩变形,发出阵阵尖叫。
继而青铜鼎发出轰鸣,一颗通身花青的水滴状晶体,自鼎中升起。
黄袍道人伸手将其捏住,郑重地放入口中。
他缓步走向墙壁上挂着的青铜镜,忧心忡忡望向镜中的自己。
眼见他鬓边的白发缓缓恢复黑色,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却见仍有一缕白发没有转变,在一片青黑中更觉碍眼。
“不够!这不够!”
他捧起墙角一抔冰片似的晶片,贪婪地往口中塞去。
他狼吞虎咽地嚼着,那一缕白发却只是在黑白之中忽闪。
密室铜门轰然洞开。
楚弗仁踉跄奔入,官靴上的河泥踩在光洁的龟甲上。
黄袍道人不悦地望向地下的泥垢,皱了皱眉:“郡守何事慌张?”
楚弗仁只气喘吁吁地看着黄袍道人,喉头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
他与黄袍道人对视着,一双眼睛,逐渐现出溺水获救般的笑意。
黄袍道人诧异的目光,也逐渐明朗起来。
楚太守咽了口唾沫,终于说道:“卢仙长,祭品……我们有祭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