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离尘原想跟着刘子骥一同上楼。
薛青拉住了她,朝她摇摇头:“让他们单独说说话。”
居离尘不理解:“为什么要让他们单独说话,有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薛青无奈地看着她笑了,他说:“希望你有一日能懂。”
居离尘仰望着,正走近逍云的刘子骥,忽看向薛青:“我懂。”
薛青讶然:“你懂?”
“嗯,”居离尘道,“我知道,刘子骥和我很要好,逍云和我也很要好,但是他们两个之间的要好,却和我不一样。”
薛青反而惊讶了:“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们常说情根,这应该就是有情根的要好吧,我自己虽然感受不到,但我能看出来他们有些不同。我虽喜欢逍云,却不用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她;我虽和刘子骥熟稔,却不会对他别扭生气。”
薛青忍不住笑了出来,但他赶紧收住笑,故作严肃道:“嗯,说得很不错。”
居离尘却突然望住了他:“我也知道,你待我,和我待你,也不一样。”
薛青眼中的笑意消散了,他认真起来,与居离尘四目相对:“你当真知道?”
“我知道,”居离尘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和我待你一样待我,因为,我没有情根,我知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要好。”
薛青的眸中的火光暗了下去,随即又亮了起来。
他语气柔和道:“不要紧,我愿意怎样,原不干你事。”
居离尘见他这样,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涩。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更说不出这感觉是怎么回事。
但她摆摆手,决心不去细想。
她向薛青道:“算了,我看我是被大叫驴传染了,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还不知道灾祸什么时候回来。”
她忧心忡忡看着逍云的方向:“逍云真的会……”
“她不会。”薛青忽而笃定道。
居离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她不会……?”
“逍云。”刘子骥的眼中也倒映了火光,“你是为了拖延时间对吗?”
逍云早已知道他们来了,她并没有看他们。
“知道还问。”逍云冷冷道。
刘子骥道:“你知道,要是你立刻撂挑子,亭午就会派其他人来。你也知道,如果你不能在这里坚守十二个时辰,不让亭午发现异动,那么他还是可能让其他人通过悖岁,实现屠城之事。”
逍云面无表情看向刘子骥:“你以为你很了解我?那你说说,我要怎么瞒过他十二个时辰?”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会需要我们帮手。”
刘子骥看着沉默的逍云,道:“逍云,我不知道千引峰上的话,让你对我有了什么看法,或许让你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相信我,但我还是想说……”
“没有必要再说了。”逍云打断道。
“为什么?”刘子骥急道,“我很清楚我的感觉,我希望你至少能相信我,认真对待我说的话。”
逍云转向他,疾言厉色道:“如果你觉得,现在是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不认为你知道你真正的感觉。”
刘子骥更着急了:“我现在说,就是因为,我不知道我们会面对什么!那么在此之前,我如果还不跟你说清楚,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难道真要像祝烈他们那样,重活这么多世吗?再说我本来就……”
逍云再次打断了他,声音更加尖锐刺耳起来:“如果你心里放着两个人,那我是不会要的,而且。”
她重重咬字道:“居、离、尘、也、不、会、要。不论她有没有情根,你都不能这么做,你这样是下流,无耻!”
“你在说什么啊!”刘子骥根本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居离尘的事儿,他一下被打蒙了。
刘子骥正想问个明白,却见逍云防备地看向天空。
“来了。”
【乱既生 天纲灼
戢逆鳞 承其愆 腐其骨 绝其渊 委尘者 食天殃 天罚起 不可禳 如渊火 双相燃 ——】
空中传来的声音,随着结界一同笼罩了整座帝师城。
城中百姓与宫中赤方军,都纷纷抬起头来,寻找着声音的来处,又在结界笼罩中陷入了恐慌。
薛青与居离尘已经跑了上来。
“来了!”居离尘也冲两人嚷嚷着,一面急速本来。
“好狠毒的朔方皇帝,”逍云道,“伏地委命,自食其殃。屠城杀人就罢了,还要让百姓到死都以为,是因为自己归顺了敌军,才招致祸殃。”
“也不知这阵法,是不是真如祝烈所说,并未起效。”
薛青从城楼上向下望去,听声音仍是一切如常,旁的看不真切。
朝阳初升,天已大亮。
逍云道:“走,下去看看。”
薛青走在最末,就在他的脚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粘稠的蝉鸣声突然消失了。
天光突然泛起惨然灰青,周遭死寂得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他们看向城门,原本应该守在城门口的两列士兵,竟全然消失无踪。
“人呢?”刘子骥疑惑道。
四人站在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上。
岂止是守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整个城的人,都像是消失了一般。
居离尘与刘子骥已经分别将【无涯】和【无法】拿了出来,横在身前。
四个人缓步向前,他们的脚步声,却像已是这座死城里唯一的回响。
哒——哒——哒——
脚步敲在青石板路上,也敲在四人紧绷的心弦上。
太阳逐渐升起,天空却仍是青灰,连同阳光也发了青。
居离尘抬头看了看那太阳,像是沤出霉青的月饼。
发霉的日光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甜腻的气味。
汗水顺着刘子骥的额角滑落,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太安静了。
且不说这条路他们上一次来,还是摩肩接踵、叫卖声震天响的繁华街道。
哪怕昨晚来时,劝降快骑掀起的惊惧声浪,踏过的也是道两旁人流密攘。
此刻这条街却空得令人心慌。
只有两侧的店铺门户大开,货摊歪倒、货物散碎的一片狼藉,还能看出昨晚攻城的痕迹。
风一吹,卷起几张沾着暗褐色污渍的招幌,发出“哗啦”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逍云十指勾起,指尖寒光毕现。
她心中与天气一般燥热。
人呢?
她原以为,自己总该知道面对各种情况。
现在她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心中全是对未知的恐惧。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些吆喝的商贩、买米的妇人、嬉闹的孩童……都去哪了?
居离尘被这样绝对的静谧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走到一条有众多平民居住的横巷时,她朝里面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传出去很远,然后被更深的寂静吞噬,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四人彼此的心跳声,在他们耳边擂鼓般“咚咚”作响。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薛青走到一家店铺旁,朝三人招招手。
三人走过去,见到门板上,几道乌黑干涸的抓痕异常醒目。
与此同时,一股更浓烈的腐臭味,从虚掩的门缝里飘出来,钻进了他们的鼻腔。
这味道……
刘子骥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
这味道他闻到过。
他下意识看向居离尘,他知道居离尘也想起来了。
那一潭桃花妖冶飘落的泥沼之中。
列队而下的岁殍,发出的正是这样的腐臭味。
逍云侧身从门缝往里瞥了一眼。
光线昏暗,只能看到里面桌椅翻倒,一片混乱。
她屏住呼吸,正想退开,一只枯槁如柴,肤色铁青的手,猛地从门缝里伸了出来。
那手五指张开,乌黑尖锐的指甲,在幽异的阳光下,闪着鳞甲一般的奇异光泽,直直朝逍云的面门袭来。
“除祟诛邪,杀!”逍云不假思索,立刻念咒。
眼前岁殍立刻倒地。
“奇怪!我是这样念的呀!”
居离尘见到逍云念咒诛杀岁殍,回想自己当时,明明也是第一时间念了诛杀咒,却毫无用处。
薛青细看直直倒下的岁殍的脸,暗自心惊。
这不就是当初苏留白被吸去命时的模样。
皮肤紧贴着骨头,干瘪得如同风干的腊肉,眼眶深陷。
只不过这人的眼睛还圆睁着,只是眼珠浑浊发白,几乎看不到瞳孔。
许是被这头的声响惊动。
前方巷子拐角处,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也蹒跚着走了出来。
同样枯槁的身形,同样深陷的眼窝,同样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居离尘挡在了逍云面前,结印念道:“除祟诛邪,杀!”
那岁殍立即应声倒地。
居离尘喜出望外道:“我终于成了!”
刘子骥不屑道:“我就知道你当时念了这个咒,只不过没起作用。”
“哗啦——!”
四人看过去,原来那岁殍倒地时,撞翻了旁边一个空竹筐。
巷子里杂物堆叠,竹筐滚落,正好撞倒了一摞靠在墙边的瓦罐。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巷弄里,如同惊雷炸响。
惊雷之后,是一阵极致的静。
接着,他们就听见,巷子两侧那些紧闭的门窗之后,开始传来更多“窸窸窣窣”的抓挠声。
似乎在回应着外间的声音。
那日他们见过的米铺伙计,正从倒塌的麻袋堆里钻出来。
空瘪的米粒袋,还死死缠在他脖颈上。
蜷缩在巷尾的几个流民四肢扭曲着站起身。
在一回头时,一群孩子手拉手地走了过来。
他们大张开的嘴里没有舌头。
竟然被堵在巷子里了。
逍云喝一声:“起!”
四人飞身而起。
但这些岁殍,显然不打算让他们走。
他们沿着墙搭成了人梯,去拉扯飞上天的四人。
“……啊!”刘子骥刚用【无法】飞起来。
三个小孩儿岁殍就抓着无法,将他狠狠拽到了地上。
居离尘停在了一家瓦檐上,对着地上的岁殍念咒。
好在一击即中,刘子骥连滚带爬地逃出生天。
他冲居离尘喊道:“先走!别管我!”
逍云的声音远远传来:“去皇宫!”
刘子骥还未及应答出生,就听墙角蜷缩的乞丐,突然捧着豁口的陶碗踉跄逼近。
他看见,整条街上,已经聚集起了摇晃的枯骨。
上回在滴翠楼见到的胡姬,这时候发髻散乱。
她双目无神,伸长了手臂,朝着刘子骥而来。
脚上的银铃随着她的步子,还在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刘子骥不假思索,抓着【无法】抱头鼠窜。
一通没头没脑地乱撞,竟然撞进了长街里。
他感觉肺部快要炸开,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时,他看到了滴翠楼似乎还完整。
他冲到楼下,眼看滴翠楼大堂里,正有岁殍往外走。
他上回见到滴翠楼外有云梯。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
粗糙的木刺划破了他的手掌和手臂,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但他全然不顾。
有岁殍注意到他的动向,开始去抓梯子,一个个也想要爬梯子。
刘子骥飞快地结印念咒,实在来不及了,就用【无法】的扫把头直接去戳岁殍们的头。。
也是急中生力,竟然让他一戳一个准。
好容易攀上七楼的窗沿,他用力一撑,狼狈地滚进了窗户里面。
“砰”一声反手死死关上了窗户,插上插销,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刘子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袍,黏腻地贴在身上。
“逃命不能穿古装,绝对不行。”
他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心被木刺划破的口子正渗出血珠,混合着灰尘和汗水。
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他将外袍脱下来,里面的裤腿衣袖也撕去一半,将衣服变成了短袖和马裤。
“早知道就还是应该把工服带上,至少方便。”
他调息平静了一番。
暂时……安全了?
他环顾四周,见这是滴翠楼的一间阁楼,堆放着一些杂物,布满灰尘。
光线从唯一的小窗透进来,在布满蛛网的空气中投下几道光柱。
他悄悄爬到窗边,小心翼翼地窗棂缝隙,向下望去。
这一看,他刚刚平复些许的心,又狂跳起来。
刚才追逐他的那队岁殍的枯槁身影,正茫然地在楼下徘徊。
而更远处,从各个岔路、各个门户的阴影里,更多的、摇晃的身影,因为被刚才的噪音吸引,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缓缓地向这片区域汇聚而来。
它们步履蹒跚,动作僵硬,密密麻麻,如同黑色的潮水,正无声地淹没这条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巷弄。
刘子骥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可怎么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