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经济补偿
汪宛夫2023-06-28 09:306,553

  湖东之梅,灼灼其华;湖西之柳,水边悠悠。

  一个个游人,一对对情侣,穿梭其间,看山看水看风景,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湿漉的女人,犹豫半天,走到一对刚拍完照的情侣面前,向女孩摊开双手,女孩吓了一跳,男孩瞪了一眼,拉着女孩飞速离去。

  女人走向别的游人,大家都纷纷后撤,仿佛见了瘟神。

  正在苦苦求索中,几个手持破碗的乞丐走了过来,喊:“走走走,这是我们的地盘。”

  女人露出惊恐的眼神,手足无措。这时,一个身强体壮的乞丐靠近她的身边,笑嘻嘻地道:“还算齐整,嘿嘿,跟着我,做我的讨饭婆吧。”

  女人大叫一声“不!”然后,狂奔而去。

  其实,她并不是乞丐,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更多的金钱。

  此时此刻,她只想要几块钱,往朋友那里打个电话。

  走到电话亭边,想问行人讨一两块钱,可所有的人,都用鄙视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匆匆离她而去。

  电话亭边空空的,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如果这时候,地上出现一块硬币,那该多好啊!

  她俯下身去,努力地在地上搜寻。突然,她的脚踢翻了一片法国梧桐树的大叶片,踢出了一声脆响——当啷!

  哈,原来真是一枚硬币,一元!

  当小莲坐着出租车赶到湖西电话亭边时,发现那里并没有熟悉的身影。

  在附近转悠了好几分钟,正欲归去,却见山林里冲出一个女人,朝她猛喊:“小莲,我在这儿!”

  “梅月耳,你怎么搞成这样?”小莲看到眼前的女人如此不堪,吃惊地问。“刚才你在电话里匆匆说了这里的地址,让我拿些衣服来,我正要问,你就挂了电话。”

  “我哪有时间跟你说那么多呀?打电话的一块钱,还是地上捡的呢!”梅月耳牙齿打颤,看上去冻坏了。“赶快找地方换衣服,我都快不行了。”

  两人找到附近的一处厕所。梅月耳换上干净衣服,出来时还在不停哆嗦。

  走在路上,梅月耳忽然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身体摔伤后动了胎气,必须静养一段时间。小莲劝她索性住院观察,可是住了两天后,发现医院里出入的人太多太杂,好些人都似曾相识,担心被计生局的人发现。

  无奈,梅月耳在小莲的陪同下回到了郭西。父母得知梅月耳仍未与她的相好结婚,肚子倒先怀上了,很想臭骂她一顿,当着外人小莲的面,又不便发作。

  等小莲吃完饭告别后,梅月耳拿出副热带大厨炮制老鸭煲的惯用手法,细火慢炖,渐渐做通父母的思想工作。她捂着肚子说:“只要我把孩子生下来,他就不可能不管我。即便不管我,他总不可能不管他孩子吧?”

  母亲叹了口气,道:“到了这一步,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在老家,倒是过了段清闲日子。往常在城里,除了和孔孟章在一起时有过一份浪漫,大多时间都在应付繁杂的酒店生意,应付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

  现在回到故乡,像是人生又回到了起点。每天有空就到古老的街巷上走走,到外面的田野里走走,感觉这里的风是那样的清新,这里的天是那样的蓝,这里的山是那样的绿。这里的生活,有着城里人最欠缺的恬静和美妙。

  因为怀孕,因为怀的是龙种凤胎,父母对她特别的照顾,不仅不让她干活,还给她吃最可口最养人的东西。

  梅月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到一两里路外的田间地头玩耍,顺便摘些野菜回来。每回做这样的工作,就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也曾这样玩耍,可那时的内心总怀着些许压抑,无限的憧憬。而这时的她,突然找到了一个没有压抑的童年,一个骑着白云在田野上飘来飘去的童年。

  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但你可以在内心里一次次地还原自己,改善自己,放纵自己。

  那天傍晚,梅月耳正轻轻地哼着歌,提着一篮子的野菜往父母家里走。还没到家门口,刚在一间厕所旁边,斜刺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神秘地说:“就在那边,这会儿肯定在家里,一准能找到她!”

  梅月耳的目光,沿着这声音扫过去,就见隔壁的仇大妈,一会儿用手往前指,一会儿用手捂着嘴,语气中带着一股狠劲。

  看来,这老婆子的复仇情绪又激发出来了,准没干什么好事。

  到了厕所的另一边,这才看清那拨人的脸。

  走在前面的两位,不曾见过。可是后面有两位,一位就是在莲湖边抓她上船的区计生局领导,另一位是他的随从。

  不得了!计生局居然找到这儿来了!

  梅月耳把篮子一扔,就往田野的方向跑。可是,又怕奔跑中把孩子折腾坏,只好小步快走,边走边往后面看。还好,他们还没有发现她的行踪。

  在这片田野的北面山脚下,有一株大槐树。小时候,梅月耳身体不好,父母亲让她认了这株树做亲爹,年年要到这里来烧拜。不过,自从出嫁以后,有好些年没来拜过了。

  人到了危难的时刻,会更深刻地感受到亲爹亲妈的好处,哪怕是小时候认的一株树。

  槐树上贴了很多纸,还挂了好多东西。树前面插了好多未燃尽的香。看来,认这株树做亲爹的人还不少,可以肯定,镇上或者附近村庄的许多男男女女,都是他的孩子,都受到他的庇佑。

  顺着那些膝盖印,梅月耳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诉说着最近以来的遭遇,祈求亲爹保佑她母子平安,来日大福大贵。

  就在她一遍遍地向亲爹槐树祈福时,忽然听到亲爹开口说话了。不,不只是亲爹,还有别的神仙,像是有不少人,语气神乎,声音远远近近,如云似雾。

  她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槐树还是一株槐树,也没见旁边有什么人,不禁内心一阵悚然。

  再仔细听,还是有什么声音。对,像是附近什么地方传来的。

  梅月耳靠近槐树,双手支撑着,把头偏过来望远方。哇,就在槐树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群熟悉的人群。还是那个仇大妈,不时向路人询问“梅月耳去哪”,然后带着那一行人,一步步向槐树靠近。

  槐树的四周都是田野,即便是北面那座山,也隔着几丘田。如果这时候往山上跑,肯定也会被人发现。一个孕妇、计生对象,哪能跑得过计生局的猎手们?

  梅月耳的苦恼,终于惊动了亲爹槐树。惊慌之中,她摸到了槐树一角的洞口。这株槐树的年龄,不说千年,至少也有五六百年了。梅月耳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树根上有一个洞,孩子们常躲到里面去玩耍。最近几年,这个洞口越来越大。不过,好在这株树是附近好多人的亲爹,大家都细心保护,没有给他造成更大的破坏。

  给计生局担任向导的仇大妈,声音越来越近了。梅月耳灵机一动,赶紧钻进了树洞。

  说来也巧,有一块树根,原先是遮档着洞口的,在风吹雨淋中老朽后脱落了,被村民们丢在一边。因为对神灵的敬畏,没有敢拿回家当柴烧。

  梅月耳躲进树洞后,又伸出手来,把那截树根按原位摆好。里面正好有个把手,她可以抓着这个把手,不让树根向外滑倒。

  计生局的人在槐树跟前张望一眼,都往前走了。只有仇大妈,像个老游击队员,往树洞那里看了又看,觉得洞口委实小了点,容不下一个孕妇,才迟疑地离去,慢慢赶上那支队伍。

  有仇大妈在作对,父母亲家是呆不下去了。梅月耳想到了她的一个姑妈。小时候常去她家玩,有时候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特别是那里的风光,给她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这个地方,就是仨柳。

  到了仨柳才知道,当年那个山青水秀、溪水潺潺的地方,也已经今非昔比。

  每个村落的上空,都有工厂的烟囱,像一条条乌龙直刺云天;好多村民都成了养鸡专业户,村庄里充斥着鸡舍里传出的鸡屎味。因为是饲料喂养,鸡屎臭得让人难以忍受。

  姑妈告诉梅月耳,去年县上说要给仨柳引进一家大型化工厂,后来给村民一闹,暂时停建了。最近听说,县领导还在和化工厂联系,说一定要想办法把厂子办起来。县委书记涂泽北已经带着化工厂的巫总来过好几次了。他们害怕村民反对,就说要办别的厂子,让村民到企业上班。可后来村干部们说,所谓别的厂,其实还是化工厂,只不过换汤不换药,最后还是要害仨柳的子子孙孙。这些天,仨柳十八村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儿。

  要说这个化工厂,梅月耳其实也有些清楚。孔孟章曾经和她说过几次,说他运用个人的政治智慧顶住了压力,瓦解了群体事件,为村民做了件好事。

  可是,现在看来,孔孟章是得意太早了。郝束鹿没有甘心失败,涂泽北也没有就此罢休。他们的政治野心,在GDP政绩考核的刺激下,正在进一步蠢蠢欲动。

  要是换在两个月前,梅月耳肯定会给孔孟章打个电话,向他报告仨柳事件的最新动态,顺便调侃他一下。可是,现在哪里还有调侃的心?

  姑妈让她别到处乱跑,当心影响胎儿。梅月耳也处处小心谨慎,在外面走路时也都慢慢腾腾的。可是,她总要想起小时在这里玩耍的情景,特别是在溪沟里摸鱼捉螃蟹,可有趣了。

  那时候的玩伴呢?那些调皮的小男孩,喜欢和男孩比高低的小女孩呢?

  他们都在眼前消失了。嫁人的嫁人,打工的打工,他们再也不会出现在这条溪沟里了。

  甚至,现在的男孩女孩,也没有出现在这里。似乎他们对这套小把戏失去了兴趣,对梅月耳记忆中的美好事物,失去了兴趣。

  不管别人。梅月耳决心独自享受一回童年的乐趣。她蹲在河边,一块块地翻着石头,就像在翻阅一页页的图书。

  大约在翻了十几块石头后,一只嫩嫩的小螃蟹出现了,想趁着浑水溜走。

  “你跑你跑,哈哈,这回可逮着你了!”梅月耳顾自放声大笑。

  “哈,逮着了?还真是逮着了!”这回说话的,可不是梅月耳。

  梅月耳抬头一看,又看到了仇大妈。这时,螃蟹张开两只钳子,在梅月耳的手上用力一钳,把她手指上血都钳出来了。

  “啊哟!”梅月耳一声叫,螃蟹掉进溪沟里,溜走了。

  “它溜走,你可不能溜走。”两位女干部上来,一左一右夹着梅月耳。她们手法老道,看来逮人逮惯了,应该也是计生干部。

  梅月耳一一看去,发现除了仇大妈、区计生局的人外,还有仨柳乡的干部。对,小盛,听说不久前由副转正,现在是乡长了。“对不起,梅月耳,我们得按法律办事。”小盛乡长有礼在先,看得出,他对孔孟章的女人还是心存几分敬畏。

  只有仇大妈,满脸的阴笑:“你就是再能跑,也逃脱不了政府的天罗地网!”

  这老婆子太让人生气了。梅月耳忍不住责问道:“姓仇的,我问你,我这辈子究竟有什么事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害我?!”

  “我害你?哈哈,我会害你吗?”仇大妈冷笑一声,环顾着大家道。“计划生育是我们国家的国策,你知道吗?我带着计生干部来找你,是为了维护国家的法律,你可别想错了。咱们这么多年的邻居,我不帮你,谁帮你呀?你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没有老公,就生下孩子,将来孩子谁来替你养啊?计生干部来找你,也是让你减轻负担,大家都是为了你好,请你配合他们工作。”

  “对对对,仇大妈说得很对,希望你配合我们工作。”计生局的领导一边表扬仇大妈,一边继续做梅月耳的思想工作。

  看来,仇大妈阴人有阴招,把梅月耳说得哑口无言,差点气晕过去。

  车子直接从仨柳开到县城的第一人民医院。计生干部把梅月耳带到病房里,要给他做人流手术。梅月耳坚决不答应,说:“你们敢强迫我做,我就死给你们看。你们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

  区计生局的领导听了以后,直摇头,道:“又来了,你上次在船上不是说过了吗?告诉你,根本就没人相信你,你就别再唠叨了,还是乖乖地做手术吧。”

  “不行,你们不能这么蛮干,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梅月耳看了看旁边的盛乡长,道:“你去把何县长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盛乡长无奈,跑到病房外面给何柳科打了个电话。何柳科说:“好吧,我马上过来一趟。”

  听说何县长要来,梅月耳又有了信心,他希望何县长能够帮他一把。

  何柳科来了以后,把其他人都叫出去,自己耐心地做梅月耳的思想工作,可是,说了半天,梅月耳就是不答应。最后,她说:“何县长,我实话实说吧,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孔孟章的。你忍心看着这家医院把市长的儿子活活杀死吗?你不觉得罪过很大吗?只要帮我一把,放我一码,相信孔市长也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何柳科也走到外面,给孔市长打了个电话。

  回来以后,态度果然好转,说:“好吧,我给计生部门,还有医院的同志说一说,让他们好好照顾照顾你。人流手术,暂时就别做了。”

  何柳科走了以后,妇产科主任进来给她做了检查,然后说:“你下身出血了,如果再这么折腾下去,胎儿肯定不保。”

  梅月耳看了看妇产科主任擦拭过的那张纸,上面果然有一些新鲜血迹。

  “那怎么办?”梅月耳担心道。

  “必须马上挂盐水,再打保胎针。”妇产科主任坚决地说。

  “好吧。”梅月耳说。

  盛乡长进来说:“你放心吧,我已经让计生干部回去了,这里的护士会好好照顾你的。所有的费用,到时候都由我们出,你就安心在这里养身体吧。”

  傍晚边,护士进来给她打了保胎针。

  可是不久,梅月耳的肚子就开始疼了,而且越来越疼。

  “为什么会这样?前面一直都好好的?”梅月耳问。

  “我们也不清楚,现在你的情况很严重。”妇产科主任检查后焦急地说。“如果不马上做手术,你自己都会有生命危险,母子都不能保啊。”

  无奈,梅月耳只得同意做引产手术。

  第二天,护士进来给她挂盐水。梅月耳一脸的痛苦,问护士为什么没能保住胎。护士尴尬地笑了笑,让她觉得好生奇怪。

  护士走后,梅月耳把昨天医生开的单子拿出来看,上面写的是“绒促性素针”。可是,在旁边垃圾箱里放着的那个纸盒,上面写着的却是“缩宫素针”。

  梅月耳马上给小莲打了个电话,让她问清楚这两种药的区别。

  很快,小莲来电话了,说:“帮你打听过了,绒促性素针是保胎药,缩宫素针是引产药,用来催产的。”

  等护士再次进来,梅月耳责问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为什么要骗我?明明给我打的是催产针,却骗我说是保胎针?”

  “你知道就行了,这个事情你别问我,我不能说的。”护士轻声细语地道。“要是上面知道我说这些,会让我下岗的。”

  一切都已经迟了。梅月耳躺在病床上,回想着自己怀着孩子,东躲西藏的日子,泪水滋啦啦地流个不歇。

  在中国,个人是斗不过政府的。手握着大权的政府官员,一样很难斗得过他。

  梅月耳觉得,自己这些几年来只是孔孟章手上的一个玩物而已。而且是廉价的玩物,一个不需要负责任的玩物。就像是从商店里买来的,不,是从地上捡来的一件玩具,想玩的时候就玩,玩腻了之后,想扔就扔。

  越想越委屈。梅月耳便通过电话向小莲诉苦,说到后面,就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了。

  小莲倒是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说:“你得多留一个心眼。最好,把流掉的胎儿给保留着,将来或许有用啊。”

  梅月耳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就马上停止了啼哭。

  挂断电话后,她把护士找来,要她去找找刮下来的胎儿。护士说:“对不起,我们医院没有这个规矩。凡是做了手术的,没有哪个人问医院要这些东西的。”

  梅月耳便塞给护士两张钱,说:“大妹子,你就帮我一把,好好帮我找找看,我要留着做个纪念。”

  护士点点头。出去半天,又进来了,还把两张钱又塞还给了梅月耳,说:“实在是对不起你,我没能帮你办成这事儿。看你人不错,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儿常有人来买胎盘吃,是用来治胃病的。你做手术那天,听说有个人专门候着要买,我们科领导不答应,他就出了很高的价钱,硬要买,就让他买走了。听说现在胎体也找不到了。”

  “这人是哪里的?长什么样?”梅月耳问。

  “不清楚。”护士摇摇头。“这事还是别人私下告诉我的。我们这儿有规定,这种事不能外传的。你知道,买卖这种东西,是上不了台面的,外面人知道后会指责我们医院,如果你去找他们问罪,他们肯定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不论是胎盘还是胎体,都按医院的规定统一处理掉了。所以,我劝你千万别去问,要不然,他们会怀疑是我多嘴的。”

  显然,这又是孔孟章派人干的。梅月耳想。

  出院后,梅月耳立即赶往霍家湾找孔孟章,决心和他好好算算账。

  她在电话里对孔孟章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打掉了,这回你满意了吧?不过,你要想就这么把我甩掉,也太便宜你了,我们的事,得有一个了结。”

  要说了结,当然是指经济补偿方面。孔孟章非常清楚,于是在电话里回答她说:“好吧,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可是,当梅月耳到了市政府门口时,却让门卫给挡住了,不让进。

  “孔孟章!我现在就在市政府门口,你快给门卫打个电话,放我进去!”梅月耳狠狠地瞪了一眼门卫,在电话里喊道。

  “噢,对不起,我现在正在主持一个会议,没时间见你,请你原谅。”孔孟章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确实是在开会。“要不,你先找个地方坐下,等我空下来,我再给你打电话,约你见面。”

  “也不用另外约了,我今天非等见到你。要不然,我就死在市政府门口。”梅月耳越说越狠,动不动就死呀活的,听得孔孟章害怕。“这样吧,我就在市政府门口的咖啡屋里等你,你会议一开完,就来找我。”

  刚走进咖啡屋,就见到门口站着俩人,瞧着有些面熟。可是细细一想,就是想不起来。

  犹豫之间,对方倒是转过脸来,表情越来越丰富。特别是那个中年男子,边走过来边笑道:“您好,梅总,不认识啦,我去过你们副热带好几次呢!”

  “是吗?难怪这么面熟,瞧我这记性,您是……”梅月耳还是想不起来。

  “噢,我叫仲位伯,是《京华新报》岭西记者站的。”仲位伯自报家门后,右手塞进裤兜掏着什么。

  “不用了,我想起来了,我那儿有你的名片。您就是记者站的仲站长,岭西名记啊。”梅月耳努力地笑得灿烂一些,把前段时间的烦恼抛诸脑后。

  “认识这一位吗?”仲位伯把手指向旁边的一位中年女子。

  “好像也见过,就是……”梅月耳觉得自己的记性是让引产给引坏了。

  “好就是霍家湾市大名鼎鼎的房地产商——马兰建设公司马总、马老板。”

  仲位伯还没说完,马兰就伸出手来,笑道:“梅总,我也去过你们副热带,你们的菜很有特色啊。”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梅月耳兴奋地笑道,似乎完全回到了往日的状态。“您富态的样子,一瞧就是个女老板!”

  “没有别的客人吗?”仲位伯问道。“要不,我们一起坐下来喝一杯?”

  马兰也用目光征求着梅月耳的意见。

  “客人倒是还有一位,但他现在没空,我得等好长时间。”梅月耳含糊其辞地道。“我正想一个人坐着喝杯咖啡,边喝边等呢。”

  “那行,我们就先会下来聊一会儿。”仲位伯道。“等您的客人来了,我们就不打搅你。今天,我们还真有件事儿想请教请教您呢。”

  服务生给每位上了咖啡后,大家都扯了扯目前的工作和生意上的事。

  “对了,刚才你们说有什么事要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啊?”梅月耳忍不住问。

  “哦,是这样的。”仲位伯抢过话来答道。“我们《京华新报》目前发展势头非常快,除了报纸发行、广告业务之外,还把业务扩展到了目前非常热门的房地产行业。最近,报社成立了京华新报建设公司,由裴副社长任总经理,我任副总经理。下一步,我们想在霍家湾市干一番事业出来。”

  “哦,您也做老板啦?”梅月耳道。“这么说,记者改行啦?不再做站长啦?”

  “不不,我还做站长,这个副总经理是兼任的。”仲位伯道。“当然,如果以后做得好,不再兼也有可能。其实,社里让我来担任这个副总经理也是有考虑的。因为霍家湾利润空间比较大,而我长期在岭西工作,人脉关系也比较熟,所以社里希望我发挥这方面的优势,我自己呢,也想在这方面有所发展,毕竟,房地产业的利润太诱人了。只是,我在这方面毕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还需要你们多帮衬一点啊。”

  “好啊,只要用得着我,肯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啊。”梅月耳应承道。忽然,她看了看马兰,道:“对了,马老板也是搞房地产的,如果新报也插手这个行业,不是多了个竞争对手了吗?你们怎么会坐在一起?是不是想联手搞个项目啊?”

  “不瞒您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仲位伯道。“其实,我加入到新报建设公司,也是马总出的主意。以后在霍家湾市搞房产地,也都得马总照应。她就是像我的师傅,还得手把手教我啊。”

  “不用客气,老朋友,互相关照也是应该的。”马兰确实有些富态,但说起话来有板有眼,气质优雅。“再说了,现在生意场上讲的是互赢互利。只要我们精诚合作,谁都不会吃亏啊。”

  “那倒是,梅老板,不瞒您说,这次我们即将在霍家湾运作的莲花区块项目,就是马老板鼎力策划的。”仲位伯兴奋地道。“只要这个项目一启动,我们两家公司的合作就会全面开展起来。”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梅月耳听出了其中的一个问题。“既然莲花区块项目那么好,马老板在房地产方面又那么有经验,为什么不亲自搞,而要让新报的公司来运作呢?”

  “梅老板真是精明,不愧是生意人。”马兰夸道。“实话告诉您,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在霍家湾市搞项目了。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在郝束鹿任市长期间,我们公司曾经和他闹过矛盾,我还曾经把他告上法院。这事以后,他就耿耿于怀,整天想着要对付我们。所以,我们也学乖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嘛,后来开发的项目都在外地,我们再也没有涉足过霍家湾市区内的项目。”

  “难怪,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梅月耳略有所思,喝了口咖啡,又问仲位伯道:“可是,我听说仲站长,哦,仲老板当年也得罪过郝束鹿,难道你们就不阻止你们搞开发吗?”

  “哦,看来梅老板消息真灵通啊。”仲位伯笑道。“我得罪郝束鹿,和马老板是同一件事。他对我当然也不会有好印象。不过,这次到霍家湾市搞开发,可不是我的个人行为,说到底,我只是个副总,是跑跑腿,打打前站的。具体的运作,将由我们公司的裴总出面。过几天,他还将亲自带人到霍家湾市来考察。另外,我觉得郝束鹿尽管不太乐意我们搞开发,可他毕竟是市委书记,在市政建设方面,还是市长的发言权更大。”

  “你跟市长关系怎么样?”梅月耳问。

  “见过几次面,但并没有深交。”仲位伯道。“不过,梅老板,我听说您和孔市长很熟,所以,我们早就想来找您了,您看,能不能帮助我们牵牵线?”

  “让我牵线?”梅月耳惊讶地睁大眼睛,但内心里又有些欢喜。“不过,这事……”

  “您放心,梅老板。”仲位伯道。“只要您出了力,我们不会吃亏您的,咱们都是生意人嘛,刚才说了,互利互惠是个原则。说得具体一点吧,只要您帮助我们尽快拿下批文,我们将给您很大的一批佣金。”

  “嗯,那倒可以考虑。”一提到佣金,梅月耳就有了兴趣。这些天,她一直在想着如何从孔孟章那里敲一笔钱出来。帮助拉个工程项目,是最好的手法,而且也不会影响孔孟章的仕途。“那你们说说看,这个项目怎么搞?目前的问题出在哪?”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地介绍一下。”仲位伯拿出一份《关于京华新报建设公司在霍家湾莲花区块投资计划的报告书》递给梅月耳。然后继续介绍道:“报告书计划在莲花区160亩教育用地基础上,将周边500亩滩涂地全部纳入整体开发范围,统筹规划、统筹建设,总计投资6亿人民币,整个项目分三期开发建设,预计6年全部完成。我们将在莲花区莲花广场西侧建设成楼盘林立、造型各异的60万平方米欧式风格楼房,使之成为霍家湾市的精品住宅区。”

  梅月耳随手翻了几页计划书,问道:“那么,等楼盘建成后,你们能赢利多少?”

      仲位伯道:“如果6年完成这个开发项目,预计公司将至少赢利4亿元。这是公司成立后第一次在霍家湾投资,如果顺利,公司还准备趁这几年房地产形势比较好的大好时机,增加在霍家湾市各县市区甚至其他市县区的投资。但是,现在算起来,开工时间非常紧,总共只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我们必须在这期间办好包括立项、审批、土地征购、动迁等各种繁杂的手续,拿到政府各有关部门的批件,所以,我们想请您帮帮忙。”

  “如果办成的话,那我的那份……”梅月耳故意越说越慢。

  “您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既然介入了生意场,我喜欢直来直去,把利润放到桌面上来研究。”仲位伯倒是相当坦诚,让梅月耳很满意。“我们马上可以签一个居间合同,也就是委托您做我们的中间人。600亩土地的价格,我们的估价是一到两个亿之间,决不能超出两个亿,使用期限要求70年。我们的意思是,如果您能够帮助我们拿到批文,那么,在两亿元以下的那部分差价,就是我们应当支付给您的佣金。”

  “哦,你们想让我帮助你们拿地。”梅月耳听了心惊肉跳,很想知道自己的利润空间。“那么你们说,我能够以多少价格拿到这块地?”

  “我们将在合同里约定:两亿元的土地地价,应当扣除委托方实际支付给霍家湾市土地管理部门的土地价及应交的契税,两者之间的差额价为中介报酬。”仲位伯拿着草拟好的一份中介协议书念道。看来,他们早就做了精心准备。只是,梅月耳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么巧找到她。仲位伯继续解释道:“据我们估计,如果您面子大,应该一个亿就能够把地拿下来,而您自己的利润也是一个亿。当然,如果一亿五拿下,那您的利润就是半个亿。总之,利润空间很大,您不妨试一试。”

  “行,我愿意试一试。”梅月耳爽快地答应了。

  双方当即在咖啡屋的桌子上签订了一个中介协议的草案。待事情有了些眉目后,再签订正式协议。但委托方到时候必须预先支付两百万元的担保金。

  完了以后,三人端起咖啡杯,以咖啡代酒,干道:“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一阵笑声过后,梅月耳神秘地道:“既然我们开始合作了,那我也不再隐瞒你们。今天我到这里来,就是来和孔市长会面的。呆会儿他开完会,就会到这里来和我见面。”

  话音刚落,店门口就出现了孔孟章的身影。他手里提着一个包包,表情有些紧张。

  “来啦来啦!”仲位伯眼尖,最先看到。他扯了扯马兰的衣角,道:“我们先撤,梅老板,别忘了我们的事,趁热打铁,赶紧跟他说。”

  “有数有数。”梅月耳道。

  等他们俩一走,梅月耳站起身,朝门口走来的孔孟章挥了挥手。

  挥手时,脸上的笑容过于灿烂,让孔孟章吃了一惊,猜不透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曾经,梅月耳无数次想像过两人重新坐在一起时的感受。她会哭,会泪流满面,甚至会打会闹,会向孔孟章讨还血债。

  可突然之间,这些感觉都消失了。她的眼前出现一个伟大的目标,她得向面前的这个人索求,让他推动着她向金山银山攀登前行的步伐。

  “孔孟章,你够狠的啊!”梅月耳笑得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你玩了我好几年,一个子儿也没给我。我替你怀了孩子,你不但不心疼,还让手下的人到处抓捕我,到了医院以后,还用催产针代替保胎针,真没想到啊,孔大市长,你对自己的女人,还有自己的孩子,可真是下得了狠手啊!”

  “别这么说,梅月耳!”孔孟章早就准备好要解释一番。“我早就告诉过你,孩子不能要,你偏不听。计生干部找到你,也是依法办事,他们并没有什么错。说到底,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你想,你生下一个没有爹的孩子,将来如何生活?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个孩子?”

  “好了!别再说了。我知道你又要开始那一大套的解释,我根本就不想听。”梅月耳举起手来,挡住孔孟章。“今天我约你出来见面,是想了结一下我们之间的事,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想让我在经济上作一些补偿,可我早就说过,我是个清官,我没那么多钱补偿你,请你原谅。”孔孟章灰着一张脸,像个被感情伤到的情种。“其实从最初开始认识的时候,我就说过,正因为你和别的女人不同,不贪钱,很重情,我才同意和你交往的。谁知道,你最后还是和别人一样,让我失望啊。”

  “你是看准了我单纯,看准了我的傻,才和我交往的?说到底,是想玩弄我,找一个廉价的感情替代品吧?”梅月耳分析透彻,让孔孟章心寒。当初那个纯真的女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反正这些,我们今天也不谈了,今天就谈经济补偿。我替你想好了,既然你是清官,你不贪钱,也拿不出一大笔钱给我。那么,你就帮我拉个项目吧。只要项目拿下,我们之间的事就此了结,我再也不来麻烦你。”

  “什么项目?”孔孟章问。

  梅月耳就把莲花区块项目的事说了一遍,希望他帮助京华新报建设公司完成这个计划。

  “这个项目的事,最近竞争很激烈,来找我的人很多啊。”孔孟章道。“京华新报那家公司,可能也托人来找过我,我也已经答复过他们,因为竞争激烈,更需要按章办事,按照招拍挂的规定,进行公开招标。最麻烦的是,即便他们想参予竞争,也没那么容易,因为这块地还涉及到莲湖区公共事业项目的规划问题,可能还得拖一拖,过个一两年才能进行公开招标。”

  “你别跟我说那么多理由,别老跟我打官腔。”梅月耳恼火地道。“我们之间,不必说那么复杂,只要说帮和不帮就行。我告诉你,这个项目,你必须给我办成,否则,我跟你没完。你要想干上副省长,没那么容易。”

  说起副省长,梅月耳忽然问道:“对了,你上次说中组部已经在议你的事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下文?究竟什么时候上任啊?”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这事又有一段了。”孔孟章吃力地道。“可能有人在背后捣鬼,到处给我寄举报信的缘故吧。正因为这样,我更希望你理解我,支持我,不要因为我们之间有这一段感情而影响我。相反,我们都应该珍惜过去,放眼美好的未来。”

  “哦,那是你的美好未来,我的未来并不美好。”梅月耳苦笑道。“还好这事又担搁了,要不然,莲花区块的这个项目,我还不能找你了。这次你一定得帮我,越快越好,必须赶在你离开霍家湾之前办好。”

  “这事你就别再说了,要不,以后再慢慢商量吧。”孔孟章玩起拖延战术。

  “那么,你认为我们之间的事就这么了结吗?”梅月耳道。“你觉得白白玩弄我好几年,理所应当吗?”

  “别说那么难听,梅月耳。”孔孟章乞求道。“我一直很珍惜我们的过去,以前,我们之间还是很甜蜜的,很美好的。”

  孔孟章拿出手机,按了按,上面还有好几条精彩的短信。“你看,你以前发给我的好多短信,我一直保留着。”

  梅月耳看了看,果然有好几条。但是,现在她已经无动于衷了。

  “对了,我始终想问你一件事,这可有点像悬念小说,一直吊着我的胃口。”孔孟章吃力地笑道,笑得并不好看。“你以前发给我的短信上,总是把我叫作YZT。请问,这三个字母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真想知道啊?”梅月耳也扭曲着脸笑道。“我们俩共同创作的这部悬念小说,应该值点钱。这样吧,这三个字就算是这部小说的大标题,我开个价,一个字三百万,你愿不愿意买下作个纪念?”

  “三百万?太贵。”孔孟章说。

  “一百万。”梅月耳像个反常的拍卖师,从高往低拍。

  “还是太贵。”孔孟章说。

  “你怎么这么寒酸?”梅月耳怒目道。“是寒酸,还是精巴?”

  “都不是。”孔孟章道。“你开的价实在太高。”

  “那多少?一个字三十万?”梅月耳问。

  孔孟章摇摇头。

  “十万?”梅月耳觉得价格太低了。

  “行,成交。”

  孔孟章居然点了点头。然后,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只皮包,要往里面掏钱。

  “第一个字,Y是什么?”孔孟章的动作,像是在里面数钱。

  梅月耳拿出一张纸片,撕成三截,在第一截上写了个字,递给孔孟章。

  孔孟章一看,是个“圆”字,于是,塞给梅月耳一摞钱。

  梅月耳数了数,正好十刀。

  “第二个字,Z是什么?”

  孔孟章看梅月耳已经数完钱,就递给她一只黑色塑料袋。

  梅月耳又写了个字,把第二截纸递给孔孟章。

  孔孟章认出是个“锥”字,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塞给她第二摞钱。

  “那么,第三个字,T又是什么呢?”

  梅月耳早已写好了第三个字。

  这一次,孔孟章拿到的是一个“体”字。

  他把第三摞钱,连同整个皮包,都塞给了梅月耳。

  这个皮包里,正好装的就是这三摞钱。

  梅月耳还在数,想知道第三摞是不是也有十刀。可是,孔孟章手里紧紧地握着这三个字,痴痴地回想着,念叨着。

  “我们也曾经有过美好的过去,有过恩爱的岁月,有过纵情的时光……”

  数完钱时,梅月耳听到了抽泣声。抬起头来,发现孔孟章已是泪流满面。

  梅月耳的眼睛红了红,突然,也扒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继续阅读:20、项目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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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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