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幸的骂声戛然而止,有些悻悻地挠了挠手心。
他是方才从山脚下赶回来的,远远瞧见五叔公他们一家被困在狭窄的囚车里,心里头的怒火更加旺盛,是以一回村就听见小妹归来,甚至开口就要重选村长。
人人皆可自荐。
公平公正公开。
方文幸脾气有多粗暴,头脑就又多么简单,一心想着过来质问奚云,甚至都没听进去村中人说得小妹受伤这回事。
再说了,受伤有什么稀奇的。
谁还不会受伤了?
可在奚云端坐轮椅上,隔着眼帘和他说‘好久不见’的时候,方文幸忽然就愣住了,“小妹,你,你的腿,你怎么……”
奚云总是最平静的那个,哪怕受伤的苦主是她,她却总会打起精神来安慰所有人,“如二哥看到的,我受了点伤,如今只得坐在轮椅上过活。”
“什么伤能落到这般地步,小妹,你,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方文幸声音里的关切不假。
屋子里,乐阳郡主眉眼一松缓缓坐下,这奚云姐姐的二哥当真是个火爆脾气,不过瞧着也并不是不在乎奚云姐姐,到还算是有可取之处。
卫蓉尚未及笄,气性却不小,乐阳郡主没拉动,还是板着脸侧耳往外听去。
“没什么,都过去了,”奚云淡淡道:“倒是我这刚回来,二哥就骂上门来,真是好大的惊喜。”
“我,我,”方文幸局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就是一时脑热,可眼下看着小妹这可怜凄惨的模样,方文幸恨不得抬手自扇耳光,“小妹,你既然回家了, 那就安生在家养着,村里事儿大哥操持的很好。”
“你,你又何必非要说什么‘换村长’这事儿啊?”
哪知奚云轻笑一声,“二哥觉得大哥操持的很好,可自打八月十三无量山招待一批批贵客而来,整个村中的安排全都仰赖卫族长和其手下,咱们村能拿得出手的是三哥和四姐。”
“大哥身为一村之长,对外不能待客讲解,对内不能约束村民,甚至出现有些村民故意让孩子磕头,求得赏钱这种荒唐事儿,如此种种,也叫‘很好’?”
“小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方文幸喃喃,小妹这样子可不像才回来的啊。
“二哥别忘了,整个村子的人当初逃荒能活下来,是我选定了上山入观借宿,也是我定下新凿水井的方位,更是我留下手书和安排,让村子一步步建了起来,又能借着《梁祝》之风扬名云沧。”
“从一开始救了你们所有人命的,是我。”
“二哥正好也借此告诉所有村人,愿意听从安排的留下,不愿意的立刻下山去!”
奚云轻叩扶手,慵懒了几分道:“不送。”
方文幸讷讷后退,等懵懵站到院门外时,就被眼前乌泱泱的村民吓到激灵,“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前头佝偻着腰身的孙阿婆抿了抿皱巴巴的嘴,目光中带着谴责,“我们听说五姑娘回来了,人还有些不大好,就拎了些东西过来瞧看。”
扶着孙阿婆的秀娘嫂子冷声接话,“谁知一过来,就听见你方二郎怒骂五姑娘这阵势。”
其他的阿婆婶子嫂子们都躁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数落方文幸。
“方二郎,你莫不是自由日子过多了,忘了当初你坐下混事的时候,可是五姑娘和卫公子帮着摆平的,你便是记着这份恩情,你也做不出今儿个这番事,也不知道六亲不认的到底是谁!”
“琴嫂说得对,当初咱们多艰难啊,一步步走到今天,多亏了五姑娘,如今那些文人雅士千里来此听戏,甚至兴起还提笔成诗,这可是旁人千金难买的福气。”
“……”
方文幸落荒而逃。
孙阿婆白了眼方文幸的背影,接着转过身,朝着院子里费劲道:“五姑娘,大家伙前来探病,一点点心意,五姑娘莫嫌弃。”
院子里听到动静的奚云,特地应声请孙阿婆等人进来,谁知久久没有下文。
还是卫蓉身旁的婢女玉兰请命,前往院外查探后,这才回禀道:“外头人都走远了,就是留下了许多东西。”
奚云知道这些都是村人好意,便劳烦玉兰她们将东西拿进来。
乐阳郡主阿珠扯着奚云胳膊,抱屈道:“奚云姐姐,你随我回照京吧,回去之后我让父王为你寻天下名医,定然能将你治好的,这无量山终归穷乡僻壤,村民心性也是良莠不齐,留下来也是要你劳心劳力。”
奚云感受到阿珠的手,这才短短一会儿,阿珠就将原本戴在手上的戒子等摘掉了,想必是怕伤到她,阿珠有心了,便微微一笑,“阿珠,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拒绝你的好意。”
“为什么?”乐阳郡主不明白。
“如今的我已是半残之身,留在照京便是累赘,衣食住行都得旁人伺候,远没有无量山予我自由,这里毕竟是我的家,我先前步步筹谋,如今一切有了起色,我也相信不久的将来,无量山会变得更好。”
奚云声音平静,却又信誓旦旦。
无量观后山中卫氏姐弟,也偏偏正聊到此处。
卫厌悠悠然收回清丽苍耳的手,却发现踏雪已经睡了过去,就趴在卫厌膝头酣眠。
感受着山风,卫厌将广袖展开,搭在踏雪猫身上。
这才继续道:“三姐,我是在给奚云找点事做,她不是甘于平庸的人,那我此时推她一把,有何不可?”
卫芙满眼不赞同,“你明知有错,却不想着好好弥补,将奚云带回照京好生照顾,却让她此时回村中辛劳,七郎,你这是在火上浇油!”
“三姐稍安勿躁,且不说我所做是对是错,单就三姐所说带奚云回去照京,将她呵护在我的羽翼下,就已是不可能。”
卫厌说到这里,面上带着一丝苦涩,“她不会愿意的。”
卫芙心神一动,听到这里已然推敲出来,或许从一开始七郎重逢奚云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般打算,只是奚云……
“她从认出我开始,便是‘混不在意’的潇洒模样,仿佛坠崖重伤于她而言,不过是荡了一回秋千,而秋千绳索断了这般简单,她越不悲不不苦,越能表明她想与我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