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贴着墙走进魔尊的寝宫里。
真是作孽啊,他明明是罗喉计都的心腹,千年前最信赖的人,为了罗喉计都的理想,他真是不惜生命去完成。结果可好,禹司凤这家伙后来者居上,倒比自己更得罗喉计都的信赖,还把他扣在自己的寝宫不准离去。
他收敛气息,小心翼翼地撩起层层叠叠的纱帐,云霞般的帐后,庞大的殿宇内遍燃手臂粗的无泪红烛,鲜艳的烛火跳动在中间盘腿而坐的少年身上,给他清俊的脸镀上几分妩媚的清艳。
那少年的衣裳也已经换过了,夜色般的里衣配鲜红如血的外袍,黑发上两绺飘带顺着脸庞垂落心口,像个漂亮妖孽。
元朗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还是走上前去,拍了拍禹司凤的肩膀。
“喂?”
睁开眼,仍旧是那双清润明澈的眼睛,因红而产生的妖孽之相渐渐褪去,元朗居然有点放心,说:“你打算一直在这里?”
禹司凤并不清楚元朗的来意,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只是点点头。
魔尊罗喉计都一大早就出了门,给他的脚踝上加了一道禁制,他无法离开魔尊寝宫,不过也无妨,当时他笑着对罗喉计都说:“你不必给我上禁制,我不会走的。放心。”
罗喉计都被他说破心事,俊脸居然一红,跺脚冷声说:“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禹司凤只是含笑看着他,把罗喉计都看的颇不好意思了。
“你真是糊涂啊。”元朗假模假样地叹气:“作为十二羽金翅鸟,是妖族中与天界关系最近的,你却把时间浪费在魔尊这里,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真是……浪费了列祖列宗对你的期许。”
禹司凤有点奇怪:“我浪费?你难道不浪费么?你不也是法力高深的金翅鸟?”
元朗老脸一黑,为了达到最终目的,终于说出心里话:“我和你不一样,我那翅膀不算很金,我是……悄悄上了色的。”
禹司凤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元朗。
元朗说:“你不信我?”
“倒不是,这种隐私,副宫主能坦诚相告,我受之有愧。要不,我把我童年的糗事也说几个和副宫主你交换?”
禹司凤笑了笑。
他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和元朗说说笑笑。这家伙过去没少给自己找麻烦的。
元朗也屈一条腿斗胆坐在魔尊的床榻上,他内心有几分酸楚,竟是这样的状态下,才能和魔尊进一步接触。
呸呸,他在胡说啥?
“禹司凤,其实过往种种,罗喉计都亏欠你良多。而你早在过去的九生九世已经付尽了血泪,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也看不惯你这样的受伤。”
见禹司凤仍旧有所保留地看着自己,元朗急切道:“你不信我?”
禹司凤诚恳地说:“不太敢信。”
元朗扯住禹司凤的胳膊,挤出几滴眼泪:“你看看,你来魔域才几天,都瘦成这副样子!?”
禹司凤说:“……副宫主,您若继续这样,我怕是更瘦了。”我能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想说什么,请副宫主直说。”
元朗放开手,再次摊开的时候,掌心放着一面晶莹的镜子碎片。
“这是……”
“万劫八荒镜。能够照出人的过往,你……敢看吗?”
元朗的声音幽幽,他话音未落,万劫八荒镜的功效已经发挥,禹司凤只觉得脚下一步踏空,仿佛坠入五丈迷雾里。
层层缕缕的白云缭绕,他畅快地飞翔于天宇间。
背上的羽翼金光灿烂,那是与太阳最接近的颜色。
他是天帝之子,太阳之子。
白玉雕凿的琼楼玉宇,有仙人往来,他走在悠长得无尽头的走廊里,很想停下步子,却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像是要撞破一个秘密。
天帝和柏麟帝君对峙而立,他们的声音听的不太清晰。
“天地初开,曾有创世女神创造六合八荒,生灵万物。不论魔域还是天界,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柏麟帝君淡淡一笑,他已经成神万余年,冲淡的岁月磨灭了他的人性,整个人如白玉雕成,仙资玉质,也如玉一般冰冷。
“帝君,有些事情我以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态?创世女神神力磨灭前,以第三只眼创造了修罗一族,他们继承了创世女神的美貌和强大的武力,也继承了她性情中洪荒凶残的一面。好战好斗。而修罗一族中,真正继承了创世之神的眼睛的人,就是罗喉计都。不灭罗喉计都,就无法让贪嗔痴之念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天帝悠长的叹息带着清冷的余韵:“何必如此,你真认为这世间已经去掉所有的贪嗔痴,将三界众生都变成冲淡平和,无欲无求的天人吗?”
柏麟帝君走近一步,他神祇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那是一种奇异的热欲,让他看起来从一尊冰冷的玉像瞬间活了起来。
“凡人和魔族拥有杂念,所以才会存在十八层地狱,才会有众生皆苦。他们不懂得自己的欲望,我懂。我来帮他们实现解脱!”
天帝的脸上头一回出现了无奈和衰弱:“柏麟,你如今也有贪嗔痴念了,你自己还没悟吗?”
柏麟帝君一挥手,如雪的长袖散开,瞬间劲风将一长排玉柱悉数打碎。
“天帝,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其实我清楚知道,你不忍处置罗喉计都。其实,当我看到魔域里的那尊修罗王雕像,我已经知道原委。罗喉计都他是你的……”
声音越来越轻,完全听不清晰。
坠入迷梦里的禹司凤却似是瞬间领悟了什么,脸色顿时一片苍白。
“开天辟地之际,创世之神……你……”
他不知道柏麟帝君说了什么,更不清楚天帝那无奈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天帝是世上最至高无上的神祇,他怎会有无奈?
眼前突地一花,禹司凤眼前的景色又变了。
创世女神黑白双色的雕像在眼前一掠而过,白色代表温柔的圣洁,黑色代表屠戮。
眼前,九生九世的过往在眼前一一呈现。
每一世都有两个结局,就像是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即将分道扬镳,到底走向生存还是死亡,谁也说不清楚。
禹司凤看到过去的自己一次次因为罗喉计都而死去,每一世的尾声,都是他戾气狠毒的眼睛。
他被辜负太多了,已经无法接受真情。
同样,每一世,都有另一个渐渐衰弱的罗喉计都出现,竭尽所能挽救他的生命。
“不要死,不要死啊!”他的外貌变化万端,有时候是俊美阴沉的美少年,有时候是天真无辜的漂亮少女,可是无论怎样变化,那个人都是他。
——
罗喉计都坐在生死海的对面,一个仿照得一模一样的白玉亭中,脚下云海翻腾,一片波涛汹涌。
金翅鸟可以飞到这里,他并不稀奇。
临走的时候,他将禁制减轻了一半。
为着的是他自己的心。
难道他罗喉计都会在乎一只金翅鸟的去留?
若他想离金笼子而去,就尽管离开!
禹司凤缓缓走到罗喉计都的背后,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他的背上。
这一世,罗喉计都也不过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他的肩膀是那么单薄,沉甸甸的往事都压在两个肩上。
“你……为什么不走?”罗喉计都缓缓说。
禹司凤按住他的手,轻声说:“我要走到哪里?”
罗喉计都回头,眉眼纠结在一起,凶狠地盯着他:“你知道留在我身边,我可能会做什么吗?”
另一个罗喉计都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无聊的话语。
往事历历在目,每一幕都不堪回首。
他站起身,两只手用力捏住禹司凤的肩膀,用力到手指尖深深陷入他的肩胛骨里。
“你留在我身边的话,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刻意地俯身贴耳在禹司凤耳边呢喃,仿佛在暗示某些很不堪的事情。
禹司凤却微笑着抚着他的手指。
“没关系的。我不要紧的。”
原来,这一切是针对罗喉计都的一场狩猎。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一切。
白玉亭边,把酒言欢,通宵达旦。
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过去的他,曾经是一个戏外人,一个袖手的旁观者。
可是曾经的羲玄太子认识了罗喉计都。
他不再是贪嗔痴的代号,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需要被消灭被封存的意念,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他微笑着,坚定地看着罗喉计都,晚霞余晖从他的背后照了过来,这只十二羽翅的金翅鸟美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一个奇迹。
罗喉计都的嗓子如被堵住了,他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他就像是一捧已经熄灭的余烬,偶有一点火星,其实本体已经即将消亡殆尽。
他只想将身上剩下的一点热力和火焰撒向天庭,向这个世界讨回一个公道。
可是一切之后又剩下什么呢?
他曾经失去了自己的性命,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能力,自己的回忆,还有,爱上一个人的能力。
柏麟之后,他看到任何人都充满了疑虑猜忌。
他终于将禹司凤揽入了怀里,俊美的魔尊的脸搁在他的肩窝里,呢喃着说:“这么多年,我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