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声不断传来，生死海的波涛倾入了天神和妖魔的鲜血，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海面骤然分开，雪肤红衣的男子仿若闲庭漫步，踏于怒海狂浪之上。
他黑发披散，直垂腰际，凤眸狭长而冷酷，秀丽修长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窄细，三道凹槽内满是鲜血。
他的五官相貌精致异常，颇有雌雄莫辨的美丽，只是神色森然阴冷，显得阴郁可怖，周身上下充满了杀伐决断的冷酷之气，当真称得上玉面修罗。
吸引他上岸的，是须弥山林中的男子。
月色正好。
清冷的月色透过斑斑竹叶，清辉镀向一方白石。
石上端坐的男子长袍广袖，风姿清越，只是似乎鼻子已经失灵，完全嗅不到作呕的血腥气。
男子垂首专注抚琴。
手指根根似玉，琴弦音冷泠沁脾，清丽无比，罗睺计都浑身上下的戾气和杀意都随着琴音渐渐消散。
不知不觉间，那对细长斜飞的眉平缓下来。
罗睺计都步步逼近，而男子琴音不绝，他扬起手中长剑，血珠子顺势洒溅一地。
这个白衣翩翩的仙人纤尘不染，和淋漓血迹形成鲜明反差。
罗睺计都竟生出若用剑尖挑起那人的下巴，未免冒犯了他的古怪想法。
所以他伸手捏住了白衣仙人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琴音一乱，戛然而止。
罗睺计都看到了一张清雅如月的脸。
霜雪般的月色凝在他的脸上，错愕一闪而过，男子温柔微笑，说：“可以松手了吗？你捏的我——有一点疼。”
——
羲玄有一副清冷若冰雪的雅致相貌，唯有嘴唇生的饱满，色泽淡红，就像是无支祁千辛万苦保护的桃林里结出的最好吃的桃子。
他正在弹琴，突然唇上抵着剥开薄皮的水蜜桃，汁液芬芳香甜。
羲玄无奈地摇头：“你又抢无支祁的桃子了？”
罗睺计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那死猴子怪小气的，不过是一只桃子，追了我五百里云路。”
罗睺计都并不经常来见他。
两人不过是清淡如水的朋友之交。
“这哪里是普通的桃子？五百年一开花，五百年一结果。满树云霞不过能结出一颗果子罢了。”
“既然你知道，就别啰嗦，赶紧吃了吧。”罗睺计都手上一用力，那桃汁顺着羲玄轮廓分明的下巴滴落。
罗睺计都左手接了一滴，指尖塞进嘴里。
“果真很甜。死猴子很懂享受。”
羲玄将桃子握在手里，说：“你心里有事。”
罗睺计都艳丽妖美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总是瞒不过你。”
他吐出一口郁结之气，细长的眉皱起，脸上有种孩子气的怨愤。
“我和柏麟帝君说了我的念想。”
羲玄手指一收，柔软的桃肉顿时挤出粘腻汁液，在他的指尖收紧。
“你……说了？”
罗睺计都皱眉，阴郁之气顿显。
“我的心思难道就见不得人吗？我看上了他柏麟帝君，有心或是无情，他给我一句话就好了！我罗睺计都难道是那种纠缠不清的人吗？”
羲玄垂下疏淡长睫，笑着说：“不错。”
“那柏麟帝君真够扭捏的，啰嗦半天，说了个什么阴阳交融，不可逆天而行之类的鬼话。”
罗睺计都皱眉问羲玄：“你说他是拒绝我，还是答应我了？要是柏麟帝君不过害羞，我也不介意再主动一点。”
羲玄怔怔出神，半晌才终于说：“我猜，帝君是有一点遗憾，为何你不是女子。”
罗睺计都错愕半天，突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这个？”
他蓦然起身，拂袖而去，且行且笑，笑声爽朗，与往常心事重重的样子迥异。
羲玄在竹林里站了许久，那颗桃子已经揉碎不成样子，只剩下一颗桃仁。
他将桃仁种在竹林里，也许将来会在竹林里生出一棵桃树来。
——
天界的放灯节，不过是天人们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当天虹桥两岸堆满了各色花灯，人间界便是一个星辰璀璨的美妙夜晚。
仙人仙女们从各个宫殿出来，满街都是彩衣翩飞的身影。
其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仙极为出众，她浓黑美发盘成光可鉴人的发髻，小巧的脸上是一对顾盼生情的凤眼，琼鼻樱唇，丽色无双，在一众清淡雅致的仙子中熠熠生辉，宛如星辰中陡然绽放光明的月亮。
她抿着嘴唇，突然看到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红袍如血，身形清癯纤长，背在身后的手指压在鲜红上，如同一抹春雪洁白。
女仙见那身影陡然消失无踪，生怕追不上，立刻使出法诀，轻盈迅捷宛如一道闪电，瞬间挡在那人的面前。
“羲玄？放灯节你去哪里啊？”
羲玄微微诧异地看着她，惊讶于她的殊色。
“你难道认不出我了？亏我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你。”
羲玄恍然，说：“是你，你怎么变了一个模样？”
罗睺计都自负于武功盖世，从不曾在容色之事下功夫，既然柏麟帝君是因他的性别产生了疑虑，对于修罗一族的罗睺计都来说，这可真不是什么难事。
修罗一族雌雄同体，男子英武，女子秀美。
他过去觉得变成女子行动多有不便，这才维持着非男非女的外形。
他指着自己的脸，说：“怎么样？”
羲玄却像是有心事，只是恍惚笑了笑：“你想要的一定可以得到。”
说完就匆匆走了。
——
罗睺计都疑惑地看着美貌青年匆匆离去的身影，干脆跟了上去。
这是头一回，罗睺计都不是在竹林和羲玄见面。
青年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这仙居离天帝仙阙极近，布置得清幽雅致，竹林婆娑，羲玄居然是一人独居，并没有侍女服侍。
他只是抱着一坛酒，修长的身子缩得很小，满头乌发铺满红袍，歪歪倒倒地往嘴里倒酒。
羲玄肯定很少喝酒，他喝的很没有章法，一大口酒灌入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罗睺计都不知道这位清雅如修竹的友人为了什么苦恼，只看他呛咳完毕，又举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淡红。
他终于从竹影现身，走到羲玄面前。
羲玄已经看到他，却似乎未曾见到一般。
只是失魂落魄的灌酒。
仿若为情所伤的样子。
怪哉怪哉，自己和他结交多年，从未听说过羲玄对哪位女仙情根深种。
像羲玄这样的人才，不论看上谁，恐怕都会轻易赢得一颗芳心。
何必躲在家里自寻烦恼？
“羲玄，别喝了。”见他又咳嗽半天，罗睺计都看不下去地抢走了酒坛子。
羲玄眼睛血红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就像是在流血。
他突然伸手勾住罗睺计都的脖子，将那张美艳绝伦的脸拉得极近。
罗睺计都惊讶极了。
不过他没有推开友人。
羲玄的酒量肉眼可见的渣。他大概是认错人了。
月色下羲玄的眼睛非常亮，亮的有点吓人。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的呼吸带着酒气，却并不难闻，清淡竹子的香气里夹杂着氤氲酒香。
“羲玄，你喝酒的时候但凡吃两个菜，也不至于醉成这个样子……”
罗睺计都的话戛然而止。
友人那柔软的嘴唇擦过他的嘴唇，就像是一缕柔白的云轻轻擦过。
接着他倒在木制回廊的地板上，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羲玄终于恢复神智。
罗睺计都体贴地没有提醒他昨晚做的荒唐事情。
羲玄脸色异样地苍白，却从屋里取了一件东西给罗睺计都。
他展开一看，居然是一条淡蓝色的长裙，裙子做工精致，他瞪大眼，问：“这是送给我的？”
羲玄微笑着点头，那笑容温柔得能融化千年寒冰。
罗睺计都有一张极其艳丽的脸，这样过分艳美的相貌，穿上清雅的服色，反而显出淡极始觉花更艳的美丽。
——
罗睺计都穿着羲玄送的衣裙，极有自信地见柏麟帝君。
从对方的眼里，他看到了不能克制的心动。
——
所以当他被五马分尸，尸骨无存的一刻，罗睺计都并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耳畔仿佛响起了友人时常奏起的清丽琴音，只是曾经平息他戾气杀意的曲子，却失去了往日的功效。
鲜血从五窍持续涌出，染红了他的双眼，也染红了他的视线。
视线所及，是一片凄艳的红。
这世上最惨烈的死法，大概就是死在自己倾心爱慕的人手中。
为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柏麟帝君英俊而冷酷的脸出现在他临死前的视线里。
“我把你当做我的好友，我的左膀右臂。捍卫天界的安宁，你出了一份大力。可是魔族进攻天界，为何就从不周山的缝隙进来了？盘古大帝开天地后，留下的一线弱点，我只告诉了你。”
柏麟帝君的大手按在罗睺计都的眼睛上。
那双美艳动人的凤眼缓缓合上，眼角落下两行血泪。
好恨！！
——
若有来世，若我一息尚存，柏麟帝君，我一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你将我肌肉骨骼寸寸分裂，用以保护的一切。
我都要亲手毁灭！
——
不知几千年后，她宫装华服，一身锦衣带血，缓缓从幽暗的深处走来，地府阎罗王见到她那美艳带煞的脸蛋，也生出阴寒可怖的恐惧感。
她纤细的手里提着琉璃盏。
琉璃盏中冷光幽暗，似乎只要鼓起腮帮子吹上一口气，那光就立刻灭了。
她鲜红的凤目盯着阎罗：“他的命火即将熄灭。为什么？”
阎罗汗透重衣：“这……在十世轮回历劫中，他的精魂损耗太过。他费尽心力只为了化解另一个魂魄的戾气，避免那魂魄历劫不成，落个灰飞烟灭，六界无踪的结果。反倒让他自己的魂魄濒临溃散。”
说着，那琉璃盏火光一动，一片青绿色的火从焰心剥离开来，飘飘荡荡地飞走了。
阎罗见她目眦欲裂，几乎流下鲜血，心惊胆战说：“就像刚才那样……另一片魂片……也散了……”
“胡说！”她纤美的手掌一拍桌子，阎罗用的长桌登时四分五裂。
“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你不是有往世结缘灯吗？把那法宝拿出来！”
阎罗早猜到她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看中了自己什么好东西。
“往世结缘灯不能用啊。这是禁宝啊……要是被发现了，我的筋都能被抽了……”阎罗苦着脸。
往世结缘灯一旦开启，时空逆转，灯照之人将回到过往。
但是逆转时空乃天地禁法，一旦被天界发现，万道天雷来袭，阎罗保证自己能原地气化了。
长剑陡然出鞘，准确抵在阎罗的咽喉位置。
那是可以杀死神鬼，让他们灰飞烟灭的战神之剑。
阎罗的额头落下冷汗。
“好好好，好说，刀剑无眼，殿下请看，这就是您要的往世结缘灯，可您有一事不知，这灯需启动之人的鲜血才能使用，我也是怕损耗了您的身体精元啊。”
那张秀艳绝伦的脸上罩着浓重的杀气，浓眉微挑，只是冷睨阎罗一眼，阎罗顿时汗透重衣。
罗喉计都没有和他啰嗦，长剑回撤，已经在自己的腕子上划出一道极深的血口。
滴答……
原本黯淡如旧货店无人购买的尘封古董的往世结缘灯，刹那间光华四射，陡然亮如白昼，原来在巨大的灯盏里，有着万千镂空雕刻精致的皮影，随着光线立刻飞速旋转起来。
“信王……琴师……师兄……画师……神医……魔尊……司凤……”
她苍白着一张绝艳的脸，提起手中的灯。
“羲玄，你说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可你的心意从未和我说过，焉知我不会和你心意相通？”
她手指失去力气，仍将琉璃盏小心地放在地上。
光照在她一身斑斓红衣上，幻化出一片缥缈影像。
往事大幕重开，她终于重新获得机会。
让金翅鸟无恙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