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镇国敬元公主李蕙*信王武承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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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整个院子被盖上白茫茫的一片毯子,只有数株红梅于积雪中显出一点花瓣。
纯黑色毫无纹饰的马车行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缓缓停在院落门口。
身份尊贵的女子探出一只手,早有内监蹲身在地,以身做椅,另一位内监勾身弯腰,伸出手给她借力。
她身姿轻盈,不过略借一托之力,就轻盈从车上下来。那双鸦色绣金鞋在内监背上一点,地上不过是模糊的莲足印记。
天色阴沉,屋里似乎已经点了灯,将那人清癯身影映在窗上。
伶俐沉默的小内监们不敢妄加揣测女帝的心思,一个个提着漆盒,盒中都是珍馐玉馔;端着描金红漆盘,盘中是稀世罕有的美酒。
内监们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在院门口,动也不不敢动,任凭积雪堆肩,呼吸成冰。
因为女帝亦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院门口,愣怔看着窗前的影子。
——
寒风吹进心口,比十年前吹进掖庭的风更加冰冷。
自从将那个人关进这所小院子里,已经是悠悠两载。
两年不见,她以为自己已经武装到牙齿,可一想到即将和那个人面对,她浑身上下血液如沸,牙关打战。
要竭力克制,才不会让侍从们看出她的异样。
月影缓缓移出,将松针映在晶莹洁白的地上。
忽有迷路的归鸦忽闪翅膀飞过,惊落几片梧桐枯叶,树影如鬼魅抖动,宛如那个兵戎惊动宫闱的夜晚。
女帝睫毛微微一颤,停留的一朵六出雪花融化成水,仿佛一道泪痕划过脸颊。
其实她没有流泪,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她最后一次落泪。
——
十年前 掖庭
曾经荣光无限的镇国敬元公主从梦里醒来,她是被冻醒的。
盖在身上的一床破棉被开了数个破口,填塞的棉花怕是比镇国敬元公主李蕙的年纪还大,睡在她脚边的宣阳公主李芠像只流离失所的小狗,闭紧眼双手抱肩瑟瑟发抖。
两位公主并非同母所出。
李蕙是废后嫡长女,她出生的时候曾被皇帝称为帝国荣光,朕的掌中明珠。
不过十一岁就被皇帝封以镇国公主封号,因为她和太子一同入学,却聪慧过人,屡屡胜过太子。
太子太傅杨昭一次宴会和皇帝进言,敬元公主若是男子,怕是没有太子的余地了。
本朝开国皇帝有胡人遗风,对女子的束缚较少,甚至曾有公主协助父皇领兵平叛后,得到镇国公主封号的先例。
皇帝听太子太傅说完,不但不恼,反倒哈哈大笑,封敬元公主为镇国敬元公主,此女小小年纪就能和太子一样,入朝参政,处罚三品以下朝中官员。
李蕙从小喜穿胡服窄袖男装,出入朝野,颇有贤名。她母亲次次看她穿男装来见自己,都要满面愁容:“你这野孩子,看将来哪个郎君敢娶你。”
李蕙笑嘻嘻:“我不想嫁人,如现在这般逍遥自在多好,再说,这世上有胜过我的男子吗?若没有,我才不要下嫁于人。”
那时的镇国敬元公主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魑魅魍魉手段,什么叫做世事无常。
一人之下的女君皇后殿下,被诬陷行巫蛊诅咒皇帝,先被降为贵妃,后连降数级贬为庶民,被打入冷宫的第三天,就含恨上吊自尽。
太子被废为幽州王,前往幽州的路上遇到山贼,死于非命。
废后的长兄是先帝临行前亲封的辅政三大臣之首,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却在知非之年为亲妹子的安危于帝宫前跪叩三日,只求皇帝开恩,留亲妹子一条性命。
他于额头血肉模糊时,得来内给事太监冷冰冰的消息——迟了,皇后自愧,于冷宫自尽。
心灰意冷的辅政大臣口吐鲜血晕厥,被内官送回宅邸后病逝。
新皇后册封次日,镇国敬元公主李蕙被皇后懿旨,秘密投入掖庭。
不久,曾极得皇帝宠爱的文贤妃因骄蛮冲撞新后获罪,死于宣华殿内。
文贤妃之女宣阳公主李芠也被关入掖庭。
——
初时李蕙和李芠互相看不顺眼。
李芠比李蕙小三岁,小尖脸狐狸眼,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
李蕙醉心骑射,小公主李芠连日头都晒不得,晒多了一盏茶功夫,雪白皮肤就要起红疹子。
她也受不了苦,关进掖庭后终日痛哭,饭菜不进。
李蕙就住在她隔壁,破烂的房子连窗户纸都没糊上,李芠的哭声如魔音绕梁三日不绝。
哭得李蕙一个脑袋三个大,怒气冲冲过去教训她。
李芠哭得满脸通红,纤细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我想母亲,我不要吃馊了的食物。我要回宣华殿。”
地上是被她踹翻的饭菜,硬邦邦的糙米饭一碗,馊了的青菜和三五根咸菜。
李蕙看着妹妹满脸泪痕,被鞭子抽出一道道痕迹的宫装,一言不发回自己屋,端了她自己的饭菜过来。
“吃。”她只有一个字。
曾经的镇国敬元公主李蕙的饮食也不好,却比李芠的好几倍。
看来没有馊,但是搀着沙子的土参烧肉、梗米饭。
李芠仍然没动,她原本就生的瘦弱,几天不思饮食,又瘦了一圈,从魅惑的小狐狸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子。
“这东西,宣华殿里的宫女都不稀罕吃。”
李芠话音刚落,就惊愕看着姐姐伏低身子,把撒了一地的饭菜用手指捧起来,塞进嘴里咀嚼。
“你!?”
她从破床铺跳下来,冲到李蕙面前:“你疯了吗?你可是镇国敬元公主!?”
为何这样糟践自己?
李蕙抬起头,狭长犀利的凤眼盯着李芠:“除非你想饿死。否则赶紧吃。在冷宫掖庭,没人会在乎你的死活!你耍脾气饿死了自己,只会遂了新皇后的心意!”
新后巴不得她们全部去死。
最好不要脏了新后的手,曾经金枝玉叶的小公主们忍受不了冷宫的磋磨,主动自发地去死才好呢。
李芠眼泪扑簌簌落下,眼睁睁看着姐姐又吃了一口地上的脏饭脏菜,含着泪把梗米饭吃了一口,沙子磨得嗓子生疼。
——
后来,李蕙得了寒热症,是李芠把藏在贴身衣服里的一块玉环给了太监,换药给她治病。
三年多掖庭生涯,姐妹俩相依为命。
饥寒交迫中醒来的李蕙看着妹妹瑟瑟发抖,怜惜地把她抱进怀里,自己身上也冷,妹子身上也冷,好在两个冰冷的少女搂抱在一起,总能取暖。
李芠陡然从李蕙的怀抱里抬起头,一双又大又亮的狐狸眼里满是惶恐,她说:“姐姐,你听到什么了吗?”
李蕙也听到了异样的响动,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一枚箭矢穿窗而入,嗖一声钉入腐朽的木柜上。
那箭身涂了桐油,燃着火苗瞬间烧了起来,李芠惶恐说:“姐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外面有变了调的惊呼声:“我没有造反……”
声音嘎然而止。
那是看守冷宫的宫女青玉,平素没少为难两个公主,却被火箭穿心而过,须臾间失去性命。
更多的火箭射入房中,李蕙带着李芠趴在地上,屋子里已经陷入熊熊烈火,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李蕙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激烈抖动,冷宫怎么可能有人造反。
电光石火间,她立刻明白,必然是有人要杀她们。
所以制造了一场混乱。
两个公主于混乱中葬身火海。
李蕙拉着李芠往外爬,李芠浑身发软动不得,她回头劈手一个耳光,李芠嘴角立刻渗血。
“镇定点,我们会活下去的。一定会活下去的!”李蕙扯着妹子的肩膀嚷。
“记得我挖的地道吗?”
有一阵子宫女对两个公主管束越来越严苛,不让她们见面,李芠本就娇弱,和姐姐感情变好后,将李蕙当成了生存支柱,见不到李蕙的面,她病的奄奄一息。
李蕙悄悄藏了个铁勺,用勺子挖开坚硬的地面,后来用凳子腿,手指刨土,打通了两边的房子。
长夜漫漫,两个公主找到了新的乐趣——挖地道玩。
她们没有想过挖地道出去,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两个身无分文的公主若不能恢复身份,逃出去也是个死。
所以地道不过是挖着玩,挖到了冷宫的边缘而已。
挖起来也不难,两个少女常年吃不饱饭,都瘦成了一片纸。窄窄的地道别人根本进不去,两个公主却能爬走自如。
箭矢声和杀伐声丢落身后,她们从地道爬了出来,头发里衣襟上全是黄泥,李芠总算是站了起来,抖落一身尘土,她灿然对半个身子仍在地道里的李蕙笑着。
“姐姐,我们出来了,我们果然能活——”
话音未落,黑尾长箭刺空而过,笔直没入少女平坦瘦削的胸口。
只听到波的一声,就像是拍开了一坛陈年美酒,鲜血从她的口鼻处和伤口处喷洒出来,溅了李蕙一脸半身。
她的笑容仍旧凝固在脸上,那双又大又亮的狐狸眼突然没了亮光,瘦弱的身体栽倒在地。
李蕙第一次见到妹子宣阳公主的时候,就觉得这丫头美的离奇,不像是端庄的公主,更像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脸蛋还未长开,已显出娇媚端倪。
若是长大,一定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
李芠的年纪停留在十三岁,再也长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