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番外讲述女帝初掌大权,幽禁信王,正篇两年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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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照在京郊外的一片墨竹林上,将那片片竹叶镀上一层寒冷的冰霜。
女帝乘坐的轿子停在竹林边,她的面容比月色更清冷,隐藏在厚重的帘幕之后。
黑衣黑铠的近卫军人双手送上信王交回的虎符,女帝示意内官挑起一角帘子,流苏下顿时涌出暗香,那是最喜欢的香料,佛手柑、黑兰和广藿香混合而成,似冰雪流辉,又似暗夜魅兰,仿佛最高贵端庄的帝国淑女,矜持地只露出几根手指和一截绯红长裙。
没想到,信王居然轻易将兵权交了出来。
其实女帝已经做好他负隅顽抗的准备,甚至不惜让帝国陷入战火之中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当信王帮她铺平登基之路的时候,他恐怕想不到,他也给自己铺好了通往黄泉的路。
女帝攥紧手中的虎符,刹那间,狭长微挑的双眸闪动着潮气,她居然产生了几分哭泣的冲动,为自己帝位终于稳固,也为即将死去的信王。
这一天,她已经想了很久,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又期望永远不要来临。
她本该直接赐死信王,而不是犹豫着见他最后一面。
如果看到他,可能她就下不了决心了。
可是——
可是,她终于挑起轿子一侧的小帘,月色照在深黑如墨的竹叶上,那一杆杆的竹节上居然有许多斑纹,仿佛是泪水侵蚀一般,她突有些恍惚,像是前世的梦境,她曾经走进这样的竹林里,四周是朦胧的雾气,铮铮的悦耳琴声,如海般升腾翻滚的雾气里,她看到了一个白玉雕凿成的亭子。
看着那润洁盈亮的白玉亭,她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攥住,因此化为了冰冷坚硬的玉石。
她的目光移动到信王身上,征战多时许久不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俊雅模样,他没有披甲,整个人宛如画出来的一样,带着些缥缈的味道。
女帝居然不敢和信王的目光相接,立刻放下帘子,心脏只是扑通乱跳,仿佛刹那间时光流转,她不再是身穿衮服,手握天下的帝王,而是被信王救回王府的纤纤少女。
涂着鲜红豆蔻的修长手指抚摸着玄铁长剑,这柄剑是宫中剑阁取出,据说是本朝开国皇帝所有,剑锋锋利无比,吹发可断。算是女帝对信王的最后一丝怜悯,让他死的快一点,用这柄剑自刎,或许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他就会死掉了。
女帝吸了一口气,蹙眉下了决心,登上皇位御座的那一刹,她早就对自己发过誓,为了自己,她绝不会做一个心慈手软的君王。
她再也不想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的命必须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而非世间的所有寻常女子,需要在夫君面前摇尾乞怜。
“下轿。”
女帝淡淡说,内官忙抬起轿帘,一人半虾腰,抬起一臂供女帝搀扶,女帝却不用他,挺直脊背走了出来,镶满宝石的剑鞘在月色下光芒闪耀不定,而站在对面竹林前的男子孤身一人,他早就命令军队全部驻扎在京城十里之外,孤身一人奉旨入城,又在七里亭边等到了女帝。
女帝终于抬起头,只听玉冕上的珠串彼此撞击,发出清脆如冰块互撞的音色。她目色冰冷地望向信王,却见那人身影微晃,突然朝前扑倒。
信王一向奸诈狡猾,从他用兵方法就能看出来。他这又要使什么诡计?
女帝心中一凛,手指握紧了长剑。
月色苍白,照在信王的身上,他整个人扑倒在地,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他瘦削的背影,前一日刚下过雨,竹林前积了许多深浅不一的水洼,他倒下的地方一旁就是一个水洼,月色照的那水如同浮着薄冰一般,他散乱的黑发一半飘在水里,有种诡异的美感。
近身护卫试图先行过去探看,却被女帝拦阻。
她吸了一口气,终于拔出长剑,走到信王面前。
乌绸织金的鞋尖抬起,轻触信王的肩头,他素来好洁,哪怕在军中也从来都是洁净如被冰泉洗过一般。
她毕竟在泥地走了几步,鞋底的污迹已经踏上了信王的肩头衣服,留下刺目的一个黑印。
可他依旧毫无动静,女帝突然看到他的身下缓缓渗出血迹。
女帝怔怔看着那一点点渗开的血,如一块巨石压在心间。
她本该恨信王的,此人是武氏后人,武皇后害死了她的母亲、兄长和妹妹,武氏和李家的仇恨就此结下,再无化解的可能。可对信王的恨意却总是清浅如同春雪,只要阳光一出就全消融了。
她恨软弱的自己,怎能如此轻饶敌人?
若易地而处,一个成熟的男性君王绝不会轻饶仇敌。
她如不受控制地蹲身靠近他,黑发凌乱地绕在他的脸畔,他的侧颜一如往昔,是她昔年在信王府学工笔画的时候练过无数次的流丽弧线,完美的额头和高耸的鼻梁,还有微微翘起的唇尖。男人为何会有这样美丽诱人的嘴唇?就像是蛊惑人印下一吻。
女帝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差点碰到他的嘴唇又陡然收回来,转而探向他的鼻息。
虽微弱凌乱,但仍旧有着浅浅气流。
她长舒一口气,居然安心许多。
察觉自己的心意,她更加窘迫恼怒,起身踢了他一脚,踢得他的肩头微微一偏,整个脸都掉进了水洼里。
她倒抽一口冷气,冷声说:“信王,你不必在朕面前惺惺作态!”
信王看来是晕厥过去,根本无法醒来,这么浅的水洼,根本淹不死一个清醒的人,只要略抬起头就好了。
可他苍白如死人的侧脸浸在水里,连那高挺精致的鼻子也全浸了进去。
女帝迟疑地伸出手,她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和信王一样苍白,她有一种无法理解的冲动和欲哭的念头,如果这个人就此死去,或许她身体里的一部分也会随之死亡。
她的手攥成拳头,终于朝前伸去,扶着信王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搀扶起来。
他整颗头颅无力地朝后仰去,脖子拗出脆弱而修长的弧度,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胸口的位置不断渗出鲜血。
“信王他——受伤了吗?”
她怎么不知道?
一名近卫侍从低声禀报:“信王和叛军作战时,身中一箭,据说仅离心口一寸,差一点就要丧命。之后信王接到陛下旨意,不敢有丝毫耽搁就匆匆进京,想来这伤势并未来得及医治。”
女帝听了只是沉默不语,侍从还想说什么,却见女帝于月色下缓缓抬起脸。
她生了一张极美艳的脸,眉眼锋利尖锐,冷冷盯着人时,只让人如冰雪灌体。
“啰嗦,你是在帮他求情吗?”
其实信王善战,又擅练兵,军中大部分人哪怕不是他的直系部下,也都和信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的是被信王训练过,有的是曾被信王嘉奖过,有的是信王亲信分出去的部队中人。跟着信王打仗能够建功立业,给自己后代挣一份前程,且信王此人爱惜下属,从不曾亏待部下,在军中极有威望。
哪怕是女帝身边的近侍,天长日久耳濡目染,总忍不住帮信王说上一句两句好话。
可惜他却不知道,若他们所有人都不吭声,一起背弃信王,女帝说不定会放信王一条生路。
可是他威望越高,女帝对他的猜忌之心始终如沸,不能有一日安宁。
女帝气恼地拨开信王脸上乱发,手上微微用力,那长指甲顿时在他脸上留下鲜红划痕。
他靠着女帝的身体仿佛亲密无间,女帝其实能察觉到不对,他比过去在信王府的时候瘦弱太多了,武将的骨架舒展修长,可上头的肌肉都薄了几分,那水洼里的水沾在他的脸上,居然并不显得肮脏,如露珠般顺着他苍白俊美的脸滑落。
女帝终于说:“宣御医,给他看病。”
信王被女帝幽禁在京郊一处房舍里。这里曾是上一代的一位老亲王的避暑居所,园子修筑在清凉山上,毗邻一处瀑布,被能工巧匠将活水引入居所内,布置的处处幽静美观,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朝中众人都知道,信王已经被褫夺爵位军权,贬为庶民,有传说在入京前七里亭边,女帝赐信王宝剑一柄,命他自裁,信王一身碧血悉数溅落在墨竹林里,不少他的亲信旧部悄悄带祭品纸钱来祭拜信王,没过几时,那墨竹林里居然处处白幡,遍地纸钱香烛灰烬,女帝听说大怒,狠狠罚了一回才把这风气止住。
女帝将信王幽禁在飞泉山庄,仿佛已将此事全部忘了。御医并不敢随意窥测帝心,既然女帝令他好生给废信王治疗伤势,他自是尽心竭力,无数珍稀药材流水般地送到山庄里,过了许久信王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这一日,女帝下朝后正在用晚膳,只听到殿外雨声如注,她随口宣御医回话,御医战战兢兢地告诉女帝,信王的伤势仍旧未好,但于性命已经无碍。
不过——
他不知这个消息于女帝来说是喜是悲,忍不住抬起眼敲着女帝。
女帝是武帝后第二个君临天下的女人,可她登基的时候比武帝年轻太多了,一张脸当真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看够了就赶紧说。”
女帝淡淡说,随手将羹匙放下,只听啪一声,银匙与玉搁相击,就想击在御医心上。
他赶紧说:“信王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