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书房那场风暴的余威,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寒流,彻底冻结了宝玉在荣国府内本已不多的生存空间。他被粗暴地锁回了自己小小的院落,门口多了两个贾政亲信的长随把守,美其名曰“静养”,实则是最高规格的囚禁。窗棂被厚厚的棉帘遮挡,只留下一条缝隙透进惨淡的天光,屋内炭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阴冷和死寂。
王夫人来过一次。她站在门口,隔着帘子,看着蜷缩在炕角、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般的儿子,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她眼中交织着惊惧、痛苦、茫然,还有一种深切的、被命运愚弄的无力感。最终,她只疲惫地吩咐袭人和李嬷嬷“好生伺候”,便像逃避瘟疫般匆匆离去。那背影,决绝地斩断了宝玉心中最后一丝对母爱的希冀。
囚徒。异类。灾星。这些无声的标签,如同冰冷的铁烙印,深深烫在他的灵魂上。
最让宝玉心碎如绞的,是袭人。
那日书房里替他挡下的一戒尺,远比他想象的更重。袭人强撑着回到屋里,便一头栽倒,高热不退,背上那道狰狞的青紫肿痕迅速恶化,皮肉绽开,渗出黄水,竟有了溃烂的迹象!李嬷嬷年老昏聩,除了哭天抹地和熬些不顶事的草药,束手无策。请医?贾政下了死命令,宝玉院里的人,一概不许外出!王夫人默许了这道禁令。袭人,这个忠心耿耿、温婉柔顺的少女,如同被遗弃在角落里的残烛,生命之火在病痛和绝望的寒风中,正一点一点地熄灭。
“袭人姐姐……袭人姐姐……” 宝玉日夜守在她身边,用冰凉的小手一遍遍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声音嘶哑,泪已流干。看着袭人苍白如纸的脸,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听着她昏迷中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呓语(“哥儿……快跑……”“水……好黑……”),巨大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如同海啸,一次次将他淹没。前世,他护不住她,今生,竟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了鬼门关!弥补远方的代价,竟是身边至亲至近之人的血肉献祭!*这代价,惨烈得让他几乎窒息。
“是我……是我害了你……”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袭人痛苦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屋里回荡。宝玉将脸深深埋进袭人滚烫的手心,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发出野兽般的哀鸣,“通灵宝玉……你不是有灵吗?你不是能除邪祟吗?救救她!救救袭人!把我的命拿去!把我的气运拿去!救她!” 他将满腔的绝望和愤怒,倾泻向胸前那块冰冷的石头——这块他曾经不甚在意,此刻却成了唯一救命稻草的“神物”。
也许是他的祈求太过惨烈,也许是袭人濒死的生机触发了某种玄奥的感应。沉寂了许久的通灵宝玉,竟在他胸口微微发起烫来!一丝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温润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从宝玉胸口流出,顺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渡入袭人滚烫的手心。
奇迹发生了!
袭人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那急促而痛苦的呼吸,竟也稍稍平缓了一瞬!虽然只是一瞬,却如同无尽黑暗中陡然闪现的一点星火!
宝玉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有用!这玉……真有用!
“袭人姐姐!坚持住!有救了!有救了!” 他如同抓住了唯一的生机,不顾一切地将通灵宝玉紧紧按在袭人的心口,拼命催动着那微弱的暖流。温润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入袭人灼热的身体,与那肆虐的邪毒病气艰难地对抗着。宝玉能感觉到,玉中的暖流在迅速消耗,如同燃烧自己的生命本源。但他毫不在乎!只要能救袭人,哪怕将这玉吸干,将他自身榨干,他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主动地、不顾一切地催动这块伴随他降生的神物。为了弥补因他而起的罪孽,为了救赎这个无辜受累的灵魂。这不再是对虚无缥缈力量的祈求,而是绝望中迸发的、以命换命的决绝!
就在宝玉全神贯注,将全部心神都系于通灵宝玉与袭人之间那微弱的生命连接时,“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
王夫人带着周瑞家的,还有几个粗壮的婆子,一脸惊惶地冲了进来!她本是在自己房中辗转难眠,心头莫名悸动不安,鬼使神差地走到宝玉院外,竟隐约听到宝玉房中传来压抑的、如同泣血般的嘶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联想到贾政口中的“妖孽”,巨大的恐惧让她再也顾不得禁令,直接带人破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
昏暗的烛光下,她的儿子宝玉,小小的身体趴在袭人身上,双手死死按在袭人心口。而他胸前,那块被视为贾府祥瑞、象征着他非凡来历的通灵宝玉,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柔和却不容忽视的、近乎神圣的莹白光芒!那光芒如同实质的暖流,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宝玉的手,又渗入袭人的身体!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袭人背上那道狰狞溃烂的伤口边缘,竟在光芒的笼罩下,渗出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带着腥臭的黑气!而袭人原本死灰般的脸色,竟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生气!
“妖……妖怪!邪法!” 王夫人身后的一个婆子失声尖叫,吓得瘫软在地。
王夫人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死死盯着那块发光的玉,盯着宝玉脸上那混合着疯狂与虔诚的表情,盯着袭人身上升腾的诡异黑气……贾政的怒吼(“妖孽!”)、宝玉那日书房里的疯魔预言、凤姐隐晦的暗示……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凑成一个让她无法接受、却又无比清晰的恐怖图景!
她的儿子……她衔玉而生的宝贝儿子……真的是……非人的存在?他在用邪法……救人?还是……害人?
“孽障!你在做什么!” 王夫人声音尖利到破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崩溃,猛地扑上去,一把抓住宝玉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袭人身上狠狠扯开!
“不要——!” 宝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他正处在全力催动灵玉的关键时刻,心神与那脆弱的生命暖流紧密相连。这粗暴的打断,如同在他灵魂深处引爆了一颗炸弹!
“噗——!” 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毫无征兆地从宝玉口中狂喷而出!鲜血星星点点,溅在袭人惨白的脸上,溅在冰冷的炕沿,也溅在了那块散发着莹光的通灵宝玉上!
与此同时,被他死死按在袭人心口的通灵宝玉,也因这骤然中断的灵力和巨大的反噬之力,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
一道刺目的裂纹,如同狰狞的蜈蚣,瞬间爬满了那温润无瑕的玉璧表面!莹白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玉身变得黯淡无光,那道裂纹深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宝玉心头血的暗红,触目惊心!
“玉……玉碎了!” 周瑞家的指着宝玉胸前,惊恐万状。
王夫人如遭重锤,踉跄后退,看着吐血萎顿在地、小脸瞬间金纸般惨白、气息奄奄的宝玉,又看看胸前玉碎、光芒尽失的儿子,再看看炕上依旧昏迷、但背上黑气似乎被刚才的打断和玉碎的反噬冲击得更加紊乱、脸色反而更差的袭人……巨大的恐惧、荒谬、茫然彻底吞噬了她。
“啊——!” 王夫人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太太!” “快来人啊!” 周瑞家的和婆子们手忙脚乱地去搀扶晕倒的王夫人,屋内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尖叫、碰撞声混成一片。
没人注意到,蜷缩在地上的宝玉。他小小的身体因剧痛和反噬蜷缩成一团,嘴角还挂着刺目的血痕。他死死攥着胸前那块布满裂纹、冰冷死寂的通灵宝玉,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不住地颤抖,却不是因为疼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见底、此刻却如同燃尽灰烬般的眼睛,越过混乱的人群,望向炕上的袭人。
刚才那短暂的灵光灌注,如同回光返照,似乎稳住了袭人最后一线生机,但也仅仅只是吊住了一口气。她背上溃烂的伤口并未愈合,反而因灵力的强行中断和玉碎的反噬,邪毒似乎更加顽固地盘踞其中。那丝微弱的生气,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希望,刚刚燃起,就被最亲近的人亲手掐灭,并以一种更惨烈的方式——玉碎人危!
宝玉看着那块布满裂纹、灵气尽失的残玉,感受着体内被反噬掏空、如同破败风箱般的虚弱。他试图再催动一丝力量,回应他的只有脏腑撕裂般的剧痛和玉中死一般的沉寂。
信仰崩塌了。他以为的重生依仗,他以为的救赎神器,在现实的铁壁和人性的愚昧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这块玉,救不了袭人,更救不了远在扬州风雨飘摇的林妹妹!它只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残酷玩笑,让他带着希望挣扎,再将他推向更深的绝望!
“呵……呵呵……” 低低的、沙哑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声,从宝玉喉咙里挤出来,如同夜枭的悲鸣,在这混乱的房间里,微弱却令人毛骨悚然。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用尽心力,想要逆天改命。
他付出惨痛代价,牵连无辜,引火烧身。
他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不惜燃烧自己。
最终,换来的是:
玉碎灵失(通灵宝玉受损,灵力枯竭)。
身遭重创(反噬导致内伤呕血)。
袭人依旧命悬一线,生机渺茫。
彻底坐实“妖孽”之名,连亲生母亲都视他为洪水猛兽。
与父亲的关系彻底决裂,沦为囚徒。
宿命的嘲弄,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它清晰地展示着:在巨大的历史惯性、森严的礼教铁幕、复杂的人性博弈以及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个体的挣扎,哪怕你带着前世的记忆,哪怕你拥有通灵宝玉,也渺小如尘埃,徒劳如螳臂!
混乱中,不知是谁终于想起来去请大夫。当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被连拖带拽地请来,看到屋内这如同灾后战场般的景象——晕厥的当家主母、吐血昏迷的宝二爷、背上溃烂命悬一线的大丫头、以及那块布满裂纹、黯淡无光的“祥瑞”宝玉时,饶是见惯风浪,也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连连摇头,只道:“冤孽!冤孽啊!”
太医的叹息,如同为这场惨剧盖棺定论的丧钟。
窗外,腊月的风雪更紧了。呜咽的风声穿过庭院,卷起地上的积雪,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那厚厚的积雪之下,掩盖的不仅是残梅的枯骨,更是所有试图抗争既定命运的灵魂,被碾碎后扬起的、无声的尘灰。
宝玉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只通草的蝴蝶,它在他眼前翩跹,翅膀上却沾染着他呕出的鲜血,碎裂成点点荧光,最终消散在扬州方向、那更浓重、更绝望的风雪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