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枯蝶·寒江
纯爱战士2.02025-06-15 09:043,982

通灵宝玉的碎裂,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彻底击穿了荣国府摇摇欲坠的精神支柱。那曾被视为家族祥瑞、象征着天命所归的神物,如今布满狰狞裂纹,黯淡无光地躺在王夫人房中铺着明黄锦缎的檀木托盘里,像一具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神祇遗骸。

消息被王夫人和贾政以雷霆手段死死捂住,仅限于几个绝对心腹知晓。但“宝二爷因邪祟侵体,急病呕血,至今昏迷不醒”、“袭人丫头背疮发作,性命垂危”的消息,如同长了脚的风,迅速在府内各个角落蔓延开来。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雕梁画栋间滋生。下人们窃窃私语,眼神闪烁,看向宝玉小院的方向充满了敬畏与恐惧。往日里争相巴结的婆子们,如今恨不得绕着走。连贾母处,气氛也压抑得令人窒息。老太太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终日歪在暖榻上,对着供奉在佛龛前的一尊白玉观音默默垂泪,口中反复念叨着“冤孽”、“报应”,对宝玉的病情,竟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仿佛那名字本身便带着不祥的诅咒。

权力与信仰的双重真空,让荣国府这艘巨舰在惊涛骇浪中彻底失去了舵手。

王夫人成了最直接的“守灵人”。她日夜枯守在供着碎玉的案几前,形容枯槁,眼神空洞。那碎玉上的每一道裂纹,都像刻在她心头的刀痕,提醒着她那日所见——儿子身上爆发的非人光芒,袭人身上蒸腾的诡异黑气,以及宝玉呕出的那口心头血!恐惧早已压倒了母爱,剩下的只有深不见底的迷茫和一种近乎自虐的赎罪感。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冰冷僵硬,诵经的声音干涩颤抖,试图用这苍白的形式,安抚自己崩溃的神经,也祈求佛祖宽恕她生养了一个……“妖孽”?

贾政则彻底将自己埋入了公务和清客的谈玄论道之中,对后院之事不闻不问,如同鸵鸟将头埋进沙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书房内才会传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踱步声和沉重的叹息。宝玉那日书房里状若疯魔的嘶吼——“水是黑的!船要沉了!林妹妹要死了!爹爹也要死了!谁也救不了!”——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对儿子“妖异”的恐惧,对林家命运的忧虑,对自身官位前程的焦灼,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死死缠住,几乎窒息。他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家门不幸”,用更深的冷漠和疏离来武装自己。

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那被锁在深院、隔绝于世的小小囚笼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宝玉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反复沉浮。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脏腑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通灵宝玉碎裂的反噬,几乎摧毁了他年幼身体本就脆弱的根基。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彻底荒芜。那块玉,曾是他重生后潜意识里的某种依仗,是他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或许能改变命运的证明。如今,它碎了,灵气尽失,冰冷地贴在他的胸口,像一块耻辱的烙印,无声地宣告着他所有挣扎的徒劳与可笑。

信仰崩塌后的废墟上,只剩下刻骨的绝望和无边的虚无。

他不再试图催动任何力量。每一次尝试,只会引来更剧烈的反噬之痛。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被厚重棉帘遮蔽的窗户缝隙里,那一线惨淡的天光。天光由明转暗,再由暗转明,日复一日。

袭人依旧躺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矮榻上,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李嬷嬷用尽了土方草药,也只能勉强维持她不死。背上的伤口溃烂流脓,散发出腐败的气息,将她曾经温婉秀美的面容折磨得形销骨立。偶尔,她会从昏迷中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有时是“哥儿……冷……”,有时是“娘……船……晃……”。这些破碎的音节,如同淬毒的针,一次次扎进宝玉麻木的心房。

他救不了她。他甚至无法靠近她。王夫人严令,不许他再接近袭人半步,生怕再引发什么“邪祟”。他只能隔着几步的距离,眼睁睁看着这个因他而饱受摧残的生命,在病痛中一点点枯萎。这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弥补的代价,化作了身边人缓慢而痛苦的凌迟,而他却成了无能为力的看客。

“林妹妹……” 在又一次被剧痛唤醒的深夜,宝玉望着那线微光,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扬州的噩梦从未远离。父亲(林如海)的病危,水井的异变,王婆子的“自尽”……这些画面与袭人背上溃烂的伤口、自己胸口的碎玉伤痕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名为“宿命”的、血淋淋的图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明悟,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的重生,并非救赎的契机,而是命运更残酷的戏弄。

他的每一次干预,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的不是希望的涟漪,而是毁灭的狂澜。

他试图抓住那只通草的蝴蝶(黛玉),却只抓住了满手荆棘,刺得自己与身边人鲜血淋漓。

历史的巨轮,依旧沿着既定的腐朽轨道,轰然前行,碾碎一切螳臂当车的妄想。

就在这无边死寂的绝望中,来自扬州的第二封快马急报,如同索命的符咒,终于还是撕破了荣国府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送到了王熙凤的手上。

这一次,信笺上不再是吴嬷嬷端正的字迹,而是平儿派去的那个心腹家丁,用近乎潦草、力透纸背的笔触写就,字里行间充斥着血腥与硝烟的气息:

“奶奶!大事不好!林姑爷……殁了!”

“刘太医拼尽全力,查出姑爷所中之毒乃数种南疆奇毒混合,入骨侵髓!我等按奶奶吩咐,顺藤摸瓜,刚查到盐运司一个仓大使头上,那厮竟在狱中‘暴毙’!线索彻底断了!”

“更可恨者!姑爷头七未过,扬州盐商总商汪庆福,伙同漕帮几个把头,竟以‘亏空盐课’、‘勾结匪类’为名,煽动灶户盐丁数百人,围了林府!砸门毁物,索要‘血债’!口口声声说姑爷查盐害得他们活不下去!吴嬷嬷被飞石击中,头破血流!李嬷嬷护着林姑娘躲入密室,林姑娘惊惧交加,咳血不止,高热不退!危在旦夕!”

“我等护院家丁拼死抵挡,杀伤数人,但贼众势大!官军姗姗来迟,只驱散了事,竟不深究!显是官匪勾结,欲置林家遗孤于死地而后快!奶奶!速做决断!迟恐生变!”

“另:林姑娘病势沉重,扬州已无可靠医者敢治!若欲保其性命,唯今之计,只有速速接其进京!否则……恐难熬过这个冬天!万急!万急!”

信的最后,是力透纸背的两个血红的感叹号,如同泣血!

王熙凤看完密信,饶是她心硬如铁,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信纸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林如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林家唯一的遗孤林黛玉,正被一群如狼似虎的暴徒和幕后黑手围困在风雨飘摇的府邸里,命悬一线!

她脑中瞬间闪过宝玉昏迷前那绝望的嘶吼——“林妹妹要死了!谁也救不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悸攫住了她!难道……那孽障的“预言”……竟真的要应验?!

“平儿!” 凤姐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备车!立刻!去太太那儿!不……直接去老太太那儿!” 她知道,此刻唯有搬出贾母这尊大佛,才能压下贾政可能的阻拦,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力量,去千里之外捞人!

荣庆堂内,贾母听完王熙凤声泪俱下(七分真三分演)的禀报,尤其是听到爱女唯一的骨血正陷于暴徒围困、病重垂危时,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精气神,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老太太!” 满堂惊呼!

一阵兵荒马乱的掐人中、灌参汤后,贾母悠悠醒转,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王熙凤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接……接我的玉儿……接我的玉儿回来!凤丫头……派……派最得力的人!最快的船!多派人!带刀!带药!谁敢拦……杀!杀!把我的玉儿……平平安安……带回来!” 最后的字眼,已是泣不成声,带着一个祖母绝望的哀鸣。

王熙凤心中大定,立刻应下:“老祖宗放心!孙媳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把林妹妹全须全尾地给您带回来!” 她眼中寒光凛冽,迅速盘算着人选和计划。

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林如海的死讯和林黛玉命悬一线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府内迅速扩散。悲戚、恐惧、幸灾乐祸、事不关己的麻木……种种情绪交织弥漫。

而那个被隔绝在风暴眼最深处的院落里,躺在冰冷炕上的宝玉,在昏迷的深渊中,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剧烈地转动着。破碎的意识海里,不再是虚无的黑暗,而是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看见浑浊的运河水汹涌奔腾,黑色的浪头打翻了一艘精致的小船,船上一个穿着素白衣衫、形销骨立的小小身影在冰冷刺骨的黑水中挣扎沉浮,徒劳地伸着手,口中呛着血沫,发出无声的哀泣:“宝玉……宝玉……救我……冷……好冷……”

“林妹妹——!”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宝玉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抽搐起来,小小的身体在炕上痛苦地翻滚!

“哥儿!哥儿你怎么了!” 被惊动的李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想按住他。

只见宝玉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和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血色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千里之外扬州城中的血雨腥风,看到了寒江之上那艘载着他最后救赎、却也可能是最后绝望的孤舟!

“船……船来了……” 他嘶哑地低吼着,嘴角再次溢出鲜血,却浑然不觉,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炕沿,指甲崩裂,鲜血淋漓,“接她的船……来了……但……来不及了……血……好多血……冷……江上……好大的风……好大的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混合着破碎的泡沫,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那块冰冷的碎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艘从京城出发、载着贾府最后希望、却也注定无法赶在风暴前抵达的船。

他看到了黛玉在扬州林府废墟般的绝望中咳血的身影。

他看到了寒江之上,命运的巨浪正在汇聚,即将吞噬那只脆弱的、名为“希望”的孤舟!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痛和一种近乎预知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他猛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伸向虚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徒劳地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身体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眼中的血色光芒如同燃尽的余烬,迅速黯淡下去。他重重地倒回炕上,气若游丝,只有眼角,两行混着血丝的泪水,如同枯竭河床上的最后溪流,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冰冷刺骨。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漫天雪尘,狠狠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京城的严冬,正用它最冷酷的怀抱,拥抱着这座深宅大院里,所有被命运碾碎的、无声的魂灵。

扬州的风雪,京城的寒尘。

一只枯蝶,在命运的寒江之上,正被滔天的巨浪,卷向那已知的、无法更改的终局。

继续阅读:第7章 残烛·寒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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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新梦·补天石 轮回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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