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残烛·寒烬
纯爱战士2.02025-06-16 08:564,131

荣国府仿佛被投入了寒冰地狱的最底层。前院正厅,素幡高悬,白烛垂泪,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焚烧的呛人气息。林如海客死异乡的噩耗,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轰然压在每一个贾府主子的心头。然而,这丧事的悲戚,却被另一种更尖锐、更令人窒息的恐慌死死压住——那艘承载着贾府最后希望、也承载着贾母心尖肉的快船,在驶入扬州地界后,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一日,两日,三日……每一刻的等待,都像是在滚油中煎熬。贾母强撑着病体,每日枯坐在荣庆堂的佛龛前,浑浊的眼死死盯着门外,仿佛要将那灰蒙蒙的天空盯出一个窟窿,好看到扬州的消息。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玉儿”、“平安”。王夫人侍立一旁,脸色比身上的素服还要惨白,眼神空洞,偶尔扫过佛龛的目光,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对黛玉命运的忧虑,还是对那个被她视为“灾源”的儿子更深的恐惧与怨怼?无人知晓。

王熙凤成了府中唯一还在高速运转的核心。她眼中布满血丝,往日泼辣的精明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狠戾取代。一道道加急命令从她口中发出,信鸽、快马、甚至动用了贾府在运河沿线官面上最后的人情,不惜一切代价打探那艘船的下落!每一个回报“暂无消息”的下人,都承受着她雷霆般的怒火和刻毒的咒骂。扬州城暴民围府、官匪勾结的密信内容,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她深知,每耽搁一刻,黛玉生还的希望便渺茫一分!而黛玉若真的死在扬州,贾母这棵大树必倒,她王熙凤在贾府呼风唤雨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不再仅仅是亲情的牵挂,更是权力根基的生死存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恐慌即将压垮所有人的神经时,一个满身泥泞、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身影,终于在第四日的黄昏,连滚爬爬地冲进了荣国府的大门!

是王熙凤派去接应的心腹家丁头目,赵铁柱!

他盔甲破碎,脸上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污混着泥浆糊了满脸,一只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他几乎是扑倒在荣庆堂冰冷的地砖上,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老……老太太……太太……二奶奶!接……接到了!林姑娘……接到了!”

满堂死寂瞬间被打破!贾母猛地从榻上坐起,浑浊的眼睛爆发出骇人的光亮!王夫人身体晃了晃,死死抓住椅背。王熙凤一步抢上前,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人呢?!林姑娘人呢?!快说!”

“林姑娘……在……在后头船上……由张太医和咱们的人护着……小的……小的拼死先回来报信……” 赵铁柱喘着粗气,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我们……我们在高邮湖口……被……被漕帮的水鬼截住了!几十条快船!水下有凿船的!箭像雨一样!兄弟们……折了大半啊!”

“什么?!” 王熙凤倒吸一口凉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冲着林姑娘来的!他们……他们喊的是‘林家妖女,祸乱盐政,留不得!’!” 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哭腔,“张太医……张太医护着姑娘躲在舱底……姑娘本就病得只剩一口气,受了惊吓颠簸,又……又呕了血……小的离开时……气……气若游丝……张太医说……说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重重地磕头,额头撞在地砖上,砰砰作响。

“我的玉儿——!” 贾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眼前一黑,再次晕厥过去!荣庆堂内顿时一片哭喊混乱。

王熙凤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最后竟透出一种死灰般的绝望。高邮湖截杀!目标明确!幕后之人,是要斩草除根!她派去的精锐家丁折损大半!黛玉……呕血垂危!这哪里是接人,分明是夺命!

“谁也救不了……”宝玉那日在书房里凄厉的嘶吼,如同魔咒般在王熙凤耳边炸响!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难道……难道真的……天命难违?!

“凤丫头!凤丫头!” 王夫人惊恐地摇晃着呆立当场的王熙凤,“快!快派人!去接应!去救玉儿啊!”

王熙凤猛地回过神,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狠绝:“救!当然要救!” 她厉声嘶吼,“平儿!拿我的对牌!开内库!取……取三千两!不!五千两!去!把府里所有能动弹的男丁,护院、小厮、马夫,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集合起来!带上最好的刀弓!去码头!给我把林姑娘的船,平平安安接回来!谁敢再拦,格杀勿论!告诉他们,林姑娘若有个好歹,我要他们所有人陪葬!” 她的声音如同刮骨的钢刀,带着血腥的杀气,震得整个荣庆堂瑟瑟发抖。

这已不是救援,而是倾尽全府之力的血腥突围!是王熙凤权力意志的最后咆哮!

就在前院因黛玉的险死还生而陷入疯狂与混乱之际,那个被遗忘在深院角落、如同活死人般沉寂的小小院落里,却弥漫着另一种更冰冷、更彻底的绝望。

宝玉躺在冰冷的炕上,胸口的碎玉如同冰坨,汲取着他体内最后一丝微温。他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深渊中浮沉,五感早已模糊。然而,就在赵铁柱冲进荣庆堂嘶吼出“林姑娘……呕了血……气若游丝……”的那一刻!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跨越空间,狠狠劈入他濒死的灵台!

“噗——!”

昏沉中的宝玉,毫无征兆地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这血不再是鲜红,而是暗沉得近乎黑色,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瘦小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起来,四肢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倒气声!

“哥儿!哥儿你怎么了!” 被前院动静惊动、刚进屋查看的李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扑到炕边,只见宝玉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金纸色,嘴唇青紫,瞳孔急剧放大,那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快来人啊!哥儿不行了!” 李嬷嬷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了小院的死寂。

这喊声,终于穿透了前院的喧嚣,隐隐传入刚刚被掐醒、还躺在软榻上流泪的贾母耳中。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猛地一颤!

宝玉?她的宝玉?那个衔玉而生、被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命根子?他也……不行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攫住了贾母的心脏!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浑身无力。玉儿(黛玉)生死未卜,命悬一线!宝玉(她的亲孙子)竟也命在旦夕?!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碎了老人最后的精神支柱!

“宝……宝玉……” 贾母枯瘦的手伸向虚空,老泪纵横,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我的……两个玉儿啊……老天爷……你为何……如此狠心……”

王夫人也听到了李嬷嬷的哭喊。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那个被视为“妖孽”、给她带来无尽恐惧和麻烦的儿子……终于要死了吗?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和……诡异的轻松?

然而,贾母那破碎的哀鸣,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醒了王夫人那被恐惧和怨怼蒙蔽的、仅存的一丝母性本能!她猛地看向婆母那张绝望到扭曲的老脸,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若宝玉此刻真的死了,尤其是在黛玉也危在旦夕的当口,贾母会如何看她?会如何迁怒于她这个“不慈”的母亲?她在贾府,将再无立足之地!

“老太太!老太太您别急!” 王夫人扑到贾母榻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某种决绝而尖利扭曲,“宝玉……宝玉不会有事的!我去看!我这就去看!”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或者说,是抓住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宝玉绝不能死在黛玉出事之前!绝不能死在贾母的眼前!

王夫人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荣庆堂,冲向那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院落。此刻,那个“妖孽”儿子的生死,竟与她自身的荣辱安危死死捆绑在了一起!多么讽刺!多么悲哀!

小院内,一片愁云惨雾。被临时唤来的、府里专看跌打损伤的胡大夫(正经太医都在前院或派去了扬州),对着炕上气若游丝、面色金纸、七窍都隐隐渗出血丝的宝玉,束手无策,连连摇头叹气:“邪风入髓,药石罔效……二爷这……怕是灯枯油尽之兆啊……”

“你胡说!我的哥儿不会有事!” 李嬷嬷哭喊着,徒劳地用温水擦拭宝玉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血。

王夫人冲进屋内,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她看着炕上那个小小的、几乎没了人形的身影,脚步踉跄了一下,巨大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厌恶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但贾母那绝望的脸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救他!给我救他!” 王夫人如同厉鬼般尖啸,指着胡大夫,“用最好的药!人参!鹿茸!灵芝!库房里有的是!给我吊住他的命!吊不住,我唯你是问!”

胡大夫吓得面无人色,只能硬着头皮,将珍藏的、吊命用的老参切片,撬开宝玉的牙关,强行塞入舌下,又灌下猛烈的参汤。然而,那参汤如同泥牛入海,宝玉的身体只是微微痉挛了一下,气息反而更加微弱,连那点微弱的抽搐都渐渐停止了。

希望,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挣扎了几下,终究抵不过死亡的寒流,彻底熄灭了。

“没用了……太太……哥儿他……心脉已绝……” 胡大夫颓然跪地,声音带着哭腔。

王夫人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宝玉那张毫无生气、金纸般的脸,看着他胸前那块冰冷死寂、裂纹狰狞的碎玉,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冰冷的空茫感,瞬间淹没了她。没有想象中的解脱,也没有预想中的悲痛欲绝,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她精心算计、如履薄冰的一生,她所有的指望和恐惧,仿佛都随着这个“妖孽”儿子的咽气,化为了一场空。

李嬷嬷的嚎哭声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前院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嚣!哭喊声、奔跑声、尖叫声混成一片!一个婆子连滚爬爬地冲到小院门口,脸上是极度的惊恐和茫然,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太太!太太!林……林姑娘的船……到了!可是……可是……”

王夫人如同木偶般,僵硬地转过头。

婆子喘着粗气,带着哭腔喊出了后半句,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

“林姑娘……被抬下来了……裹着……裹着白布……张太医说……说姑娘她……在靠岸前……就……就咽气了!”

轰——!

仿佛整个世界在王夫人脑中炸开了!黛玉……也死了?!

前院隐约传来贾母那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我的玉儿——!”

那哀嚎穿透重重院落,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

王夫人身体晃了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再次看向炕上那个小小的、早已没了气息的身影——她的儿子,贾宝玉。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扭曲的、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悲凉的弧度。

“好……好得很……”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都死了……都干净了……”

双玉陨落,寒烬同熄。

荣国府最后一点虚假的繁华,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随着这相隔不过咫尺、却又遥隔千里的两声丧钟,彻底化为了冰冷的灰烬,被腊月凛冽的寒风,卷向那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虚空。

窗棂上,凝结着厚厚的、狰狞的冰花,映着屋内摇曳的、即将燃尽的烛火,如同无数双窥视着这场盛大葬礼的、冰冷的鬼眼。

继续阅读:第8章 白夜·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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