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一条巷口,石九停下摩托车,“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儿东西!”
没钱的人只有同意的份儿。胡岁华站在车旁像儿子等待父亲一样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见他走向一个夜市小摊,小摊牌子上写着大大的东成烤鸭。借着路灯光,他隐约看到卖烤鸭的人有点像他奶奶,只是她看起来已经没那么年轻时髦了。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自从他们从奶奶家搬出来后,他也就见她几次过。奶奶毕竟是老人,她怎么变老轮廓也还在那里。而孩子就不一样了,一岁一个模样,有的甚至大变样。胡岁华就是这样,还在奶奶家时,他是又白又胖,搬出家门后,他是长高了却瘦了些。
“岁华,过来!你把烤鸭拿走,我再去买点别的东西!”石九远远地呼喊胡岁华。
当听到“岁华”两个字时,正挥刀准备砍向烤鸭的周雪突然愣了一下,菜刀悬在半空中,她像寻找着什么似的向四处张望,当她一无所获时,她赶紧叫住走了几步的石九:“大兄弟,请问刚才你是在叫岁华吗?”
石九停住脚步回头道:“是的呢。怎么了?大娘。”
“请问岁华是你什么人?他姓什么?”
“瞧你说的,他是我儿子,肯定跟我姓!”石九警惕地回答。
“哦哦,原来这样啊。不好意思,那我认错人了,打扰了,你慢走。”说着,周雪有些尴尬又有些失望地回到摊位前。
看到烤鸭摊的老大姐行为怪异,又发现他一喊胡岁华时,胡岁华就迅速地躲开,石九又想起了他那位患难与共的朋友,想起他对他说过的话。想到这儿,石九回头把桌子上的烤鸭拿走,“还是我自己拿吧,孩子可能买东西去了,没听到我的叫声。”
“都行。”周雪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继续挥舞着菜刀砍向烤鸭。有时候烤鸭身上溅出的油飞到她头发上、脸上,她也无所谓了。
胡岁华蹲在角落里等着石九,只见他一手提着烤鸭,一手拿着一瓶白酒,“上车!咱们走吧!”
胡岁华乖乖地从灯光暗淡的角落里走出来,怀里还是紧紧抱着他的书包。
“把烤鸭和酒都装进书包里去,你这袋子结实,可别摔坏了我的酒!”石九看着胡岁华嘿嘿一笑,也许他也为自己行为感到好笑。
“不行!这是我的书包!你的烤鸭那么油,会把我的书弄脏的。”胡岁华低着头把书包往背后藏起来,“我提着就好,摔坏了,我赔!”
“还你赔呢!你拿什么来赔!”石九觉得伍大牛说得没错,这孩子就是个书呆子。
两人终于来到了刘叔的家,石九摁了门铃,来开门的正是刘叔的妻子——郑翠英。
“大哥,快进屋!酒菜都准备好了,你还买这干啥!下次不用那么麻烦!”翠英笑着对石九说。
当石九进门以后,郑翠英便要把门关上,石九赶紧拦住,“翠英,还有一个人呢!”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便又催促:“快进屋啊!还害羞呢!”
在石九地催促下,只见胡岁华从门边慢慢走进来。
“岁华!你,你俩,怎么弄一块儿去啊?”她赶紧把孩子拉进来。“快!快进屋!”
“岁华!?”刘叔听到妻子的声音,也赶紧过来看看。“原来你叫岁华啊!”
“哟,你们认识啊!?”石九说。
“你们也认识啊!?”刘叔说。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
“是的,他妈妈是我远方的堂妹。我呢,也算是他大舅吧。”刘叔转头对着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今天你忙别的去了,我还带他上你厨房那儿吃饭去呢。就是小时候见过面,现在那么大了,不提名字都不认识啊!”
郑翠英也没有责怪丈夫:“这也不能怪你,孩子一年一个样,久不见面我们大人真的认不出孩子了。”
“大舅,舅妈,对不起,我是真的没认出你们。以前我们见面的时候可能我还太小,没记住你们的模样。”胡岁华也不好意思地说。
“咳,没事!现在咱们都认识了就好了!来,吃饭。”郑翠英和刘叔——刘宝柱都热情地招呼胡岁华吃饭。“老哥,你也多吃啊,别客气!”刘宝柱拿起酒杯与石九碰杯。
晚饭过后,石九带着胡岁华离开了柳宝柱家。“你还是打算回水泥管道过夜?”
胡岁华答应了,“麻烦您送我回那里可以吗?”
“我给你提个建议成不?到我那儿住去。我给你讲讲故事。”
听到这儿,胡岁华“噗嗤”一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听故事呢!”
石九也笑了。“这些故事是书本上没有的,你最好还是听一听。你妈妈叫刘玉真,你有个双胞胎弟弟叫胡岁年。你们俩现在应该都是高二。”
听到这话,胡岁华惊讶地抬头看向石九,直觉告诉他,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您调查我家?”他明显有些不高兴。
“那可不是。所以,你要听一些故事才懂。”石九神秘地说。其实他不只要他听一听他爸爸的故事,他也希望胡岁华能有个休息的地方而不是在水泥管道。
他们走后,郑翠英和丈夫刘宝柱很是纳闷,由于石九在场,他们又不好问孩子家里的事。但他们也能猜到那么几分。那时,他们虽租住在刘玉真楼上,但没住多久就搬进了买来的毛坯房,搬进新房后,由于距离较远联络也就慢慢没有了,直到几年后的今天郑翠英才又再次见面。刘宝柱就更不用说了,自刘玉真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带回过村里几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更不知道孩子长啥样了。即使那时他们租住她楼上,他也是在外忙于赚钱买房,孩子住校读书,他们也没见上一面就搬家了。
如今,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知道那时候胡东贵好吃懒做,经常家暴刘玉真。一提起这事,他们就忍不住咒骂他。
直到刘文俊放月假回家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胡岁华退学了,只有胡岁年还在读书,他们的妈妈病了,爸爸失踪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听到这些,刘宝柱夫妇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可怜的孩子。”郑翠英叹气道:“老刘,你在工地里可要多关照点孩子。”
“这我肯定知道,但你不也在工地吗,你也要多关照点孩子。平时那些饭菜都不会吃完的,舀一碗给孩子吃,别人也不会发现。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的。”
“知道了。这样孩子也省了饭钱,如果是剩得再多点,我连晚饭也给他留着。找个时间,我去看看玉真,怎么说我们也算她哥嫂。”说着,郑翠英坐上丈夫的摩托车到工地上班去了。
一到工地,刘宝柱夫妇俩刚好遇见石九和胡岁华。只见胡岁华两眼红肿,垂头丧气地拿着工具准备上工。
“孩子,午饭时间你哪儿也不要去,舅妈给你准备好饭菜,你尽管吃就行了。”郑翠英既害怕孩子花钱,又害怕孩子没饭吃。她拉着胡岁华的手,“孩子别难过,人都有沟沟坎坎要跨,等咱跨过去就好了。”说完,她还踮起脚尖拍了拍胡岁华的肩膀。
胡岁华不敢正视郑翠英,眼神飘渺,他只是不住地点头,他知道这个舅妈是好意的。可是,当他想起昨晚上石九告诉他的事,他的心情依旧不能平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爸爸居然被骗到那种地方去,而且还遭受那般折磨。他想,当时爸爸一定很绝望吧。他恨自己,恨自己没能筹钱救赎爸爸,才让爸爸生死未卜。他多希望爸爸还活着,过一阵子就回来了。回来后,不管他脾气怎么暴躁,他都不会责怪他,他会用爱去感化他,让他知道,不论怎样,他和岁年都是他永远的儿子。
正当他沉浸在悲痛中,石九叫住他:“走吧!该干活去了。”
炎炎夏日,整个工地都被太阳烤得像个熔炉,由于施工的原因,地上的尘土时常会放肆地飞扬,飞扬的尘土钻进工人的嘴巴里、鼻孔里甚至耳朵里,让人感到不适,特别是咽喉干燥得咽口水也无法缓解,只能大口大口地喝水。但是,一个打工的工人怎敢把时间放在喝水上,他巴不得呼吸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这样才能多赚些钱,尽快还了债。
在工地干了几天,胡岁华也慢慢适应了这里的工作,他除了扎钢筋还尽可能的多做些其他的活儿。一捆捆的钢筋和砖块压得他直不起腰来,本就高而瘦的他在重物的压迫下腰更加弯了。
石九看到他如此拼命,便把自己肩上的厚垫子跟他换了,“你的给我!把这披上!肩上扛的合适就行,不要硬撑,这事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得慢慢来,不要把身体搞垮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留得青山什么……”
“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胡岁华看着石九脱口而出。
“对,对,就是这句。还是读书好,什么都懂。”
当听到“读书”二字,胡岁华不由得伤感起来。可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于是他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脸,以此掩饰内心的辍学之痛。
看到石九把自己的肩垫让给自己,看着他年纪也不小,干这活儿估计也累的不行。于是他拒绝了他好意。“你的厚垫子里都是你的汗水,我不习惯,还是用我自己的吧!”他仰起脸笑着说,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
“你小子!还嫌弃起我来了!”石九露出了笑容,他很少有笑脸的,只是遇见了胡岁华,他的笑脸便多了起来。当然,那些笑脸是专属于这个孩子的。
“石叔”,胡岁华问。
“嗯”?
“我想把那些钱都拿去还债,能还一些好一些。如果一点儿都还不上,他们会不断地骚扰我妈,我妈都病成那样了,再被催债,她不气死也要担心死。”胡岁华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石九听。
石九听后摇摇头,“你不能把那些钱都拿去还债,你得留着一些给你妈治病,你妈在,你们就有家,你妈没了,你们就成了孤儿。”
胡岁华听后点点头,表示自己同意石九的建议。“可是,我还担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我妈说这事儿。她肯定要刨根问底这钱是怎么来的,还可能误认为我去偷盗或者抢劫银行了。”
“这个吗,的确得好好考虑,你妈现在病那么重,不能让她知道你爸的事。”石九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胡岁华欲言又止。
“你有法子?”石九激动地问。
“有是有,不知行不行。”
“快说来听听。”石九迫不及待了。听了胡岁华的话,他觉得此办法还是可行的。
到了晚上,胡岁华打了电话给王美珠,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王美珠也赞成他这么做。
当岁华想要收起老人机时,他又忍不住对着两个未接电话发呆,一个是何玲玲,一个是许佩珍。他对于自己的处境感到无奈,对于她们俩,他感到的是愧疚。一个是她情窦初开的爱慕对象,一个是待自己如母的恩师。这两个人此生都使他无法忘怀。她们不断地给他打电话,他却害怕接她们的电话,因为他不知道怎么与她们说。
虽有不舍,但他还是把手机塞到上衣口袋里,他放好后还压了几下口袋,生怕这唯一的财产有个闪失。
有句话说:踮起脚尖,你就能沐浴温暖的太阳。可此时对于胡岁华来说他不必踮起脚尖就能近距离地“享受”太阳光线强烈的沐浴。这一天天的烘烤使他脱了一层皮,特别是他的肩上和手背上。对于他现在的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妈妈,要知道他和弟弟可是妈妈一辈子的期望,如今他却狠心地断送了妈妈的这个期望,就像他活生生地拔下妈妈的氧气罐似的。
每一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胡岁华或多或少地体验到人世间的人情冷暖。
攥着这些日子用苦力换来的钱,胡岁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要回家与妈妈摊牌,告诉她,她的岁华是真的离开学校到社会摸爬滚打了。他再也不能成为她的骄傲了。
可令他惊讶地是,当他推开家门时,来开门的妈妈已和伯娘准备好晚餐。他一进门就看到饭桌上可口的饭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妈妈用爱煮出的菜,那它就不亚于那些山珍海味。
“回来啦!快进屋洗洗手就可以开饭了。”刘玉真看了一眼儿子的眼睛,强忍着泪水不让它用处眼眶。
“妈,妈,我有话想对您说。”胡岁华看到妈妈这样平静,反而变得不安起来。
“好!等吃饱饭了妈妈再听你细说,好吗?”玉真故作镇定地说。
在吃饭的过程中,他们三儿自顾自地吃着,却谁也没有吃得津津有味,而是品尝似的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突然刘玉真把碗筷一放,忍不住抱着儿子哇哇大哭起来。“儿子,你爸爸他……”她泣不成声,手紧紧地抓着儿子的手臂,在儿子的怀里她不住地摇头。
胡岁华望向伯娘,王美珠也泪流满面地对他点点头,她在告诉他,她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告知了他的妈妈。
胡岁华回过头再次看着怀里的妈妈,他紧紧地抱住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看着妈妈这不该有的一大把白发,此时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孩子,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更加坚定地认为,他理当替爸爸照顾好妈妈,供弟弟读书直到出人头地。
“妈,您别哭了。”他抚摸着妈妈的白发,“您还有我和弟弟呢。”
“以后你不要去人家家里住了,回我们家,是妈妈对不住你,让你断送了你本该拥有的美好前程。是妈没本事,妈这辈子欠你的。”说着,刘玉真又无声地哭泣起来。
“伯娘,今晚上你也住下来吧,都这么晚了,你回去的路上我们也不放心。”
“岁华,不好意思,本来说好的不让你妈知道这件事,可是我受不了她哀求,就把你爸的事都告诉她了。请你原谅我,好吗?”王美珠难为情地说。
“美珠,我们不怪你。”
“伯娘,我们不怪你。”
胡岁华和妈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这一晚,刘玉真和王美珠看到胡岁华手上都是茧子,肩上磨掉的一层皮,她们都心疼不已。出于对胡岁华将来的生计考虑,王美珠说:“岁华,你年纪还轻,你得掌握一门手艺以便将来谋生。”
听到这话,胡岁华有些眉头一皱,“伯娘,我刚从学校出来,什么也不会,只能先做力气活儿,以后遇到合适的再学吧。”
“也是,现在还急不得。平时伯娘也帮你留意一下。”
“美珠,谢谢你啊!一直以来要不是有你的帮助,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刘玉真握着王美珠的手感恩戴德地说。
“玉真,别这么说,咱们毕竟做过妯娌,如今做不成妯娌,那就做姐妹。”美珠微笑着。“说真的,其实我也没帮得上什么忙,我们也没成功救了东贵,还被陈铭宇骗了,加重你们的债务。本来只是东贵欠的,现在又加上一笔。说实在话,我觉得很愧疚。”说到这,王美珠低下头唉声叹气了起来。“总的说来,都怪我,给你们出这馊主意,要是不借高利贷就好了。如今,你们也不至于这样辛酸。陈铭宇那挨千刀万剐的,居然骗了我们。”一提到陈铭宇,王美珠就怒火中烧。
说到陈铭宇,刘玉真就恨得直咬牙,她觉得是他把胡东贵一步步引上绝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