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后，胡岁华便四处找寻招聘信息。他知道当前他最重要的事就是找一份工作。可是转了一大圈，招工的信息不少，但都有年龄要求，而他还不满18岁。虽然自己年龄小，但他却渴望着能找到一份工资高点的工作，即使辛苦些，稍危险他也愿意。因为他天真地认为尽量在短时间内把债还完，他就可以尽快回学校读书。
最后他看到了一则工地招工的信息。看着诱人的工资，他不顾一切地前往招工地点。虽然胡岁华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眼前的工作环境还是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儿。
此时正是盛夏，在堆满各种建筑材料的工地上，空气里混合着灰尘和塑料分子的气息。地上堆满棕红色的泥土，它们粘到一双双黄色的胶鞋上，如粘在鲸身上的藤壶，厌恶却无法摆脱。
他路过一处简易的棚屋，屋里堆满了绿油油的青菜和各种菜品。他想：那一定是个厨房吧。在灯光暗淡的厨房里，有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在忙活着，她背对着他发髻挽得高高的，她手脚麻利，看样子是干这活儿很久了。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一个临时办公室，工作人员把他带了进去。当工作人员的敲门声响起时，坐在办公桌前的一个男人边打电话边抬起头来，从他的眼神中透露着对眼前两人的不满。是的，他觉得他们打扰了他通话。
工作人员也看出了上司的不满，正想领着胡岁华出去等候时，通完电话的男人叫住了他们。“哎，过来！这是来应聘的？怎么是个细皮嫩肉的孩子？这能干活吗？”这顶头上司明显对胡岁华不满意。
领着他进来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
“行了！行了！让他留下吧。那些混蛋，我就不信，他们不开工，我就招不到人是怎滴！”只见这上司既不耐烦又气鼓鼓地说。“你看看安排他个什么工作。”
就这样，胡岁华当天就被安排在了扎钢筋的队伍里。说队伍吧又有些不合适，因为这个队伍的工人都走了将近一半，只剩下三个人，加上新来的胡岁华也就四个人。见了顶头上司后，工作人员当即领着胡岁华到之前路过的厨房去吃午饭。
“你没干过工地的活儿，所以你就扎钢筋去吧，那活儿简单点。当然，多劳多得，由于你是新手，还需要师傅带你，工资也就一百元一天。吃饭问题都是自己解决，你到工地的厨房去吃也可以，就是贵点儿，一餐十二元到十五元也可以了。如果你想吃得便宜些，那就像他们一样到外面的小摊点去吃，那里便宜点，七八元钱能管饱。”工作人员一边走向工地厨房一边说。
一路上，他们遇见十来个工人从外面买来便宜的饭菜，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手中的食物。
他们中大都是中年以上的男人，有极少几个是稍微年轻些的。而且他们的年龄大都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当然不是他们天生老态，而是长期的风吹日晒和高强度的工作加速了他们衰老的步伐。在城市里，有些七十多岁的老人看起来比做苦力的六十岁的老人还显得年轻。
工地里的老工人大都是来自农村的老人，他们年轻时就干着工地的这份活，有的甚至十多岁就跟着村里的长辈
到工地做苦力，闲空时他们到外面打工，农忙时他们又忙着田地里的庄稼。长年累月的劳累和风吹日晒像催熟剂一样将他们催熟催老。
他们坐在被石灰包裹着的木板上，手中的餐具五花八门。有的是一次性的塑料碗，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白米饭，白米饭上散着一些红辣椒素炒黄豆和豆腐皮。筷子也是随便用一根塑料管充当。一位穿着一套褪色的破旧迷彩服男人，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已是半黑半白，发际线也像沙漠化似的不短地向头顶进攻。他脚上踩着一双和衣服一样的迷彩解放鞋，鞋面上斑斑点点地凝固着水泥的硬块。他烤鹅似的大手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缝，裂缝里藏着洗不掉的白色石灰和凝固的水泥，这些脏东西又使裂缝的开口变得更大，深一些的裂缝露出皮下的红肉来，只要稍一碰到就会渗出血来。就是这样一双手里却捧着一个洗衣粉的袋子来充当餐具，他把塑料袋撑开，把买来的饭菜就这样套在洗衣粉袋子里，手捏住袋子的一角就这样吃了起来。坐在他旁边的其他农民工兄弟用的餐具和饭菜也都差不多。好点儿的是一次性塑料碗快，勤俭节约的干脆就直接用一次性碗的盖子充当筷子。有的直接用两根手指扒拉着碗中的白饭，白饭上点缀着一小撮老干妈，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餐却要抗住一天的高强度劳动量。他们安静地吃着碗中称不上可口的饭菜，偶尔用家乡话聊上几句，内容不外乎是工地上的事。其中有人说道：“咱们这儿今天来了个学生，听说要加入我们的扎钢筋队伍中来。”
“嘿，要个娃娃来能干嘛！来分钱还差不多，还不如都给咱们做，多加点工资。”从头到尾都不怎么吭声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插话道。说完，他扭头到一边狠狠地吐了一口饭菜，骂骂咧咧的，“他大爷的，居然给我整了有石子儿的米饭，看我下次不砸了那臭婆子的饭摊！”
其他人听他那么一骂，都有点儿不满地走开了，只有头发半黑半白的男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什么也听不见似的自顾自地吃着碗中的米饭，碗中的红辣椒辣的他不住地抿着嘴，想以此来缓解辣椒带来的不适。
“我说石九，他们都走了，你咋还不走！？”骂骂咧咧的男人挑衅地说。
“大牛，我是来这儿干活的，吃饭时间就好好吃饭，上工时间就好好干活，走去哪儿！？”石九若无其事地边吃边说，脸上平静如水。
听石九那么一说，伍大牛闷着气儿吃着碗中的白饭，小山堆儿似的米饭被他狼吞虎咽得所剩无几，碗里那一块唯一的扣肉从“山顶”一直滚到了“山脚”，那是一块肥肥腻腻的扣肉，他舍不得吃这块肥肉，他想留着，看着它，他心里才有些许安慰。今天是他生日，往日里他媳妇还在的时候，他生日那天她都会给他置点酒菜，让他吃顿好的。
如今，他孑然一身，再无人问他衣可暖粥可温了。一直都省吃俭用的他也不想让别人瞧不起他，他要让别人知道即便没人关心他，他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今天，别人的碗里都是简单的一点素菜，只有他碗里躺着一块大肥肉，大家就更加地看他不顺眼了。
自从伍大牛媳妇不在了以后，他变得脾气暴躁，脏话连篇，十句话有八句话是爆粗口的。这日子大家都过得紧巴巴的，苦和累不说还吃得最差。偏偏他在人群中显得另类碗里的油水最足。以至于嫉妒心强的人都在他面前说风凉话，说他用他妻子的赔偿款来大吃大喝，连他女儿也跟他断绝关系了。
来到了工地的临时厨房，只见里面坐着一群蓝帽子的人，他们对着风扇吹出的劲风大快朵颐地吃着碗中的食物。他们手里的碗几乎都是不锈钢材质的，有的是消毒碗柜里公用的碗筷。有的是自带的专用碗筷，吃完了都由厨房的阿姨洗好消毒，准备好下一次使用。
领着胡岁华进厨房的工作人员一进厨房，大家都很有礼貌地与他打招呼。“刘叔，这是你儿子打暑假工来着？”
“不不，这不是我儿子，他肯来锻炼锻炼我就高兴了。那小子哪肯吃这份苦。”刘叔边说边示意胡岁华到消毒碗柜里拿餐具。他拿了一套被清洗得光滑铮亮的餐具舀了适量的饭菜，碗里的荤菜还是多数，素菜只是起到解腻的作用。
午餐之后，不论是吃饱了还是没吃饱的工人都要休息一阵才上工，黄帽子的一般都自行解决，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只要是屋外的阴凉处就有他们的身影，地面上随意拿来的一块沾满水泥疙瘩的就是他们休息的床，随意扯来一块大硬纸壳也可以充当他们的床，草地上、石砖上都是他们的床。有的还给自己找了个“单间”，那就是躺到钢筋圈里，或者躺到水泥管里，凡是能躺着休息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
由于胡岁华是第一天来上班，而且在这些老工人眼里他也算个孩子。所以刘叔让他在临时的工棚里休息，这些工棚是临时搭建给管理人员办公和休息用的，里面有几铺上下铺可供使用。胡岁华躺在床上，虽然里面还开着空调，但是他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着他将要做什么样的活儿，他是否会做，如果他做不好，是否会不被录用。
正当他在忐忑的时候，刘叔把他领到了石九面前，“老哥，就是这孩子，你多关照着点，别出什么差子。”
“放心！包在我身上。多一个帮手，我们这组的任务很快就会完工了，就差浇筑水泥了。”石九很有把握地说。
“今晚上我那儿去，来两盅！？”刘叔说着，嘿嘿一笑，似乎一桌好酒菜即将开始。
“必须的！”石九也笑了。
此时的太阳已不算太热，石九带着胡岁华爬到楼层。他们停留在即将完工的钢筋架构上，“小伙子，咱们现在要扎钢筋。看着！”他示范课一遍，“会了吗？”
“感觉可以。”胡岁华有点儿不自信。
“没事，试一遍！”石九递给他工具。
胡岁华脑子果然好使，只看了石九示范一遍他就学会了。他蹲在钢筋架构上看似有些笨拙却很卖力的扎着。石九偶尔瞧上胡岁华一眼，看到这孩子被太阳烤得满脸通红，头上的汗珠不断地滴下来。几个小时的工作，他的手也被磨出了水泡。尽管如此，他也没敢慢下手中的活儿。还有一小块面积就可以封口了，石九和伍大牛把这点儿活交给胡岁华收尾，他俩便下楼去了。“小子，快点儿啊，完了赶紧下来啊！”
“知道了，叔！”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出社会，胡岁华永远都是尊老爱幼的那一个。
“知道就好！待会儿把我们的工具一齐拿下来。”伍大牛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拍拍手下楼去。
就在他俩下楼没多久，从更高的楼层上下来了两个年轻人。黄色的安全帽耷拉在他们的脑门上，露出他们酒红色和焦糖色的头发。“老弟，你新来的？”
“是的。”
听到他说新来的，他们捡起地上的工具也干了起来。
看到有工人加入，胡岁华以为他们出于好意要帮他，便客气地说：“快干完了，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奈何那两人听着更感觉他自以为是，不需要他们的帮助，便告诉他：“老弟，这个地方需要到钢筋下面去扎，你个儿小，挪动方便，你能下去不？”酒红色头发的男子说。
“这样啊！哦哦，能！我能下去！”胡岁华毫不犹豫地就钻进钢筋笼里，那两个人在上面对视一笑，也卖力地干了起来，还没等胡岁华扎完，他们就迅速地把唯一的出口给扎了起来，等到胡岁华扎完那处钢筋，想要出来时才发现这唯一的出口也被封了起来。他着急地猫着腰在钢筋笼里爬来爬去，想要寻找一处出口。奈何爬了很久也没找到，他着急得直想哭，他喊了几声“救命”也无济于事。
此时刘叔刚与酒红色头发和焦糖色头发的男子分开，他们还告诉他，钢筋已经都扎好了，随时可以浇筑水泥了。刘叔还称赞他们在人工那么缺乏的情况下速度还那么快。他拨通了石九的号码，想要叫他跟自己一块儿去喝酒。可是石九的手机吃吃无人接听。“这老家伙，应该是下班了。”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没过一会儿，石九就回复了柳叔的电话。
“你干嘛去了？”刘叔笑着问。
“老弟，我现在从家里赶往工地呢！”石九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出事了？”
“有人说那孩子的书包还留在办公室的下铺，大家都下班了，他的书包都还在那里。书包里有个老人机，但无法解锁，也联系不到孩子。”石九越说越紧张，越说越着急。他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些惨无人道的事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害怕，也没有什么能触动他内心的柔软之处。唯独那只见过一面的孩子让他心生挂念。他骑着他那辆破旧不堪的摩托车在风中穿行，风儿死命地把他那点儿头发往后吹，像是要连根拔起，好让他的整个脑门儿都变得不毛之地。是的，由于太急，他连安全帽都忘记带上了。如果交警叔叔看到，一定会摇头叹道：“真是个不要命的老头儿！”
石九的摩托车刚停好，就看见伍大牛从外面回到工地。
“石九，你钱掉工地里了？！”伍大牛没好气地问。
“废话！刚好你在这，走！”石九没来得及解释，就直奔今天扎钢筋的地方。他带上打开钢筋笼出口的工具冲向目的地。奈何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子弹中打开一条出路的石九。他身上的累累伤痕让他不得不慢下脚步。
看到石九吃力地样子，他一把夺过工具，肚里的那点儿白酒让他如脚踩风火轮似的，他快速地爬到钢筋架构上，远远地他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色校服的胡岁华，他气不打一出来，他就没想过怎么会有人跑进这里面去。“小笨蛋！你这是要寻死的吗？！你怎么把自己封在里面呢！”伍大牛一边骂骂咧咧的，“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人呢！我俩下去之前也没让你到下面去啊，你怎么就那么自作聪明呢！兔崽子，自作聪明！”一边用工具打开出口。
胡岁华看到这边的两人，像见了救星似的，赶紧又猫着腰往这边爬过来。看到他俩，他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起来。“不是我自己弄的！是两个哥哥！”他语气中既有气愤又有委屈。
“哥哥？你在这还有哥哥？”石九疑惑地问。
“不是，他们看起来比我年龄大一点儿，我自己称呼他们哥哥。”
“他们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石九压住心中的怒火，因为他知道这件事不是一件玩笑事。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他一定要找出那两个祸害。
“记得，他们一个是酒红色头发，一个是焦糖色头发。”
“原来是那两个坏心眼儿！”伍大牛还有最后一步就能把出口打开。
“嗯，对。就是那两个哥哥！”胡岁华弱弱地说。
“哥哥！还哥哥呢！蠢蛋！”伍大牛气得轻轻地敲了一把胡岁华的黄帽子，“就你傻！书呆子！有这样当哥的吗！那是两个畜牲！”
胡岁华终于被救出来了，石九问：“你还读书？叫什么名字？”
“叫胡岁华，不读了。”
听到“胡岁华”三个字，石九心一惊，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过往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胡岁华？”石九不敢相信，于是再次确认。
“嗯，没错。胡岁华！”
得到确切的答案后，石九突然觉得这世界很大，却又很小。“没事了，下次要聪明点儿，不要轻易地相信别人。”看到胡岁华点头，
他说：“行了，回去吧！”
胡岁华拿着书包转身就走，但是却不是往大门方向走去，而是朝着一个宽大的水泥管道，石九回头到了墙角的拐弯处停下来，他关了摩托车的所有灯光，透过杂物的缝隙他看到胡岁华背着背包就往管道里钻。石九拔下车钥匙径直走向水泥管道。
“小子，你不回去？”
胡岁华没有吭声。
“你还没吃饭呢，就躺下了！？”石九耐心地询问这个不声不吭地孩子。“走吧，我带你去吃饭！”他猜测了他的情况，于是他不在问什么。
“我不饿，我不去！”胡岁华倔强地回应。
“你怎么……”石九刚要训斥他，忽而语气又软下来，“我知道你不饿，可是因为救了你，我连饭都没得吃，难道你不该请我吃一顿吗？！”
听到此话，头枕在书包上的胡岁华慢慢地抬起来，“我，我——没有钱。等我赚了钱再请你吧。我现在真的没有钱。”他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这怎么行，难道你的老师没有告诉你，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吗？现在我只需要你陪我吃顿饭你都舍不得。还说什么感恩呢！”石九用脚轻轻点了点胡岁华的鞋子。“走吧！男子汉，可别扭扭捏捏的。”
胡岁华被逼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拿起书包抱在怀里，心里还是有点儿犹豫不决。
石九看着他，一把扯过他怀里的书包，拎起他肩膀的衣服，“快点儿，走吧！”
就这样，在昏暗的路灯光下，这一大一小的影子慢慢消失在夜色里。